中醫藥受困現代化陷阱
──原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市場司司長駱詩文專訪
2007年7月26日 《南風窗》
胎死腹中的中醫藥部
《南風窗》(以下簡稱《南》):為解放后我國中醫藥事業立下汗馬功勞的呂炳奎老先生2002年曾經給溫家寶總理寫信,推薦您擔任當時有可能成立的“中醫藥部”第一任部長。您了解這件事的前后經過嗎?為什么“中醫藥部”后來沒有成立呢?
駱詩文(以下簡稱駱):據說,朱镕基任總理時,就提出來了,當時想成立一個專門管中藥的部門,后來這個職工作設想因為種種原因被擱置了,就交到溫家寶總理手中。溫總理當時請呂炳奎老先生提名,老先生就推薦了我。這還是以后別人告訴我的。
至于為什么這個“中醫藥部”沒有成立,不太好講。我想,有關部門領導意見不一致、有些部門抵制可能是主要原因。
《南》:難道現在的中醫藥管理局不管中藥嗎?醫、藥分家對于中醫藥的發展會帶來危害嗎?
駱:中醫和中藥當然應該分開。中醫藥管理局當初成立的時候,是中醫和中藥合在一起的,但實踐證明,對中醫和中藥的管理不分家,對于中藥發展十分不利。中藥包括中藥材的種植、流通和管理等一整套流程,不僅僅是按照老中醫的方子制造中成藥。后來,中醫藥管理局只管中醫,不管中藥,這是當年朱镕基總理堅持下來的。但現在的狀況很混亂,中藥這一塊基本沒人管。
所以,今年年初國務院成立“中醫藥工作部際協調小組”(簡稱“工作小組”)的時候,我們中醫藥界的人對它都抱有很大期望。這個“工作小組”的級別很高,吳儀副總理任組長,原衛生部部長高強、國務院副秘書長徐紹史、衛生部副部長兼中醫藥局局長王國強任副組長,小組成員涉及18個部委 ……不過,很遺憾,這個“工作小組”下面沒有設置具體的辦事機構,所以目前作用有限。
中央對于挽救中醫藥的決心很大,但最近的情況不容樂觀。有些人以“工作小組”的名義,到不同地方召開會議。比如說,在廣州召開了會議,說是要投資200億把廣東省建成全國的中藥強省。廣州是中藥銷售大市,但該省的中藥材并不多產,怎么搞中藥大省?這樣做的話,會違背中藥發展的客觀規律。類似的會議,湖南省也開了,說是要投資100億,把湖南建成中藥大省,發展3個中藥材市場——實際上,湖南原來的兩個中藥材市場目前都奄奄一息了。
《南》:中醫藥的管理,似乎涉及衛生部、藥監局和中醫藥管理局3家,它們之間是如何分工協調的呢?
駱:這3個部門之間的關系十分復雜。中醫藥管理局是衛生部的內管局,它的局長是由衛生部的副部長兼任的,連帶它里面的處級干部都是由衛生部任命。像我開頭講的,連中醫藥方面的國際交流,都由衛生部出面。藥監局看起來很獨立,其實它里面很多人馬都是由衛生部搬過來的,原藥監局局長鄭筱萸案發以后,藥監局又從衛生部調過來一批官員——現在僅辦公室就有8個主任和副主任。
換句話講,雖然藥監局和衛生部從行政架構上講沒有附屬關系,實際上,兩個部門在人事關系上的糾纏是很深的。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無論藥監局,還是中醫藥管理局出了問題,從根本上講,都與衛生部有關系。
中藥領域亂象頻仍
《南》:您剛才提到中藥材市場,現在市場這方面面臨哪些問題?
駱: 去年下半年,我曾經隨有關部門走訪了6個中藥材專業市場,發現有的市場經營慘淡,并且魚龍混雜——這與國家藥監部門大力推行公司化改組有很大關系。一些地方官員說,過去中藥材市場是政府牽頭,由藥監、工商、衛生和公安等部門共同管理,部門之間也有分工,現在只有藥監局一家管,政府也不會拿錢去建市場。公司化管理,老板只想著賺錢,有錢就允許你進市場經營中藥材。
比如,江西樟樹市場,有2/3的門店關門,1/3的門店不再繳納租金。
《南》:您近年來、包括退休后,不斷深入各地調查、暗訪,了解到許多表面現象之下的問題。在您看來,目前中藥價格暴漲的根本原因在哪?
駱:根本原因在于國家藥品監督部門積極與“國際接軌”,把美國的FDA管理模式作為圣經在中國強制推行,按照西醫西藥的標準和管理模式研究和管理中藥,在行業內推行GAP、GSP、GMP——農民種中藥要GAP,工廠生產要GMP,商業經銷要GSP。
以GMP認證為例。不少中成藥廠經過GMP改造之后,負債累累。比如,有企業反映,他們生產一種保健品出口很好,但在GMP改造中,藥監部門規定要購進一些他們從來沒有使用過的檢測設備,花了幾千萬元,然后才在GMP驗收中通過,但過后設備閑置一旁再未使用,但把GMP改造計入成本后,產品價格高出了一倍。
據測算,整個醫藥工業企業GMP認證施行3年多以來,花掉人民幣1200~1500億元,投入相當于建一個三峽電站。僅四川省的GMP改造就花了80多億人民幣,最貧窮的貴州省也花了20多億人民幣。不過,很多通過認證的企業都倒閉了,而且造成上百萬工人失業。北京某企業遷址昌平進行改造,購地60畝,花了1.8億創建中藥廠,去年通過GMP改造后未生產過一次,現在只剩下幾個工人看守廠房。
推行這3項認證,付出的代價太昂貴了:光銀行貸款就8000億,加上利息將近1萬億。 1萬億,接近我國2002年財政收入的一半。據國家發改委于德明局長統計,搞了上面幾個“P”之后,2004年全國制藥工業產值減少31%,利潤下降了39%。
《南》:GAP認證對中藥材種植的影響也不小吧?
駱:當然。中藥材歷來講究傳統地道,如四大淮藥就產在河南,浙八味就以浙江質量最好,屬原產地品種,質量比較好且穩定,當地農民熟悉種植和加工技術。因此中藥材種植應當以發展原產地品種為主,輔以其它2~3個次產地,而推行GAP搞單一品種的一地化認證是行不通的,也完全無法保證供應。
根據我一年多的調查了解,被國家藥監局公布通過了GAP認證的中藥材,沒有一種是按他們公布的GAP管理辦法生產出來的。西部一些傳統產藥地區,對照國家藥監局公布的GAP標準,認為怎么做也達不到,因此便出現了停止種植,有的將已種在地里的藥材提前采挖出售。比如,甘肅的黨參正常年產約5~6萬公擔,去年底種植時間不到就提前采挖,所出的產品基本上沒有一、二等高等級規格的商品,當時出售價格每公斤3.5~5元還銷售不出去,而正常需要每公斤5~8元。時隔不到一年,現在由于黨參供應緊缺,市場上價格已上漲到每公斤15~30元,而飲片的價格達到60~70元,其中北京同仁堂在亳州的飲片專賣店每公斤售價高達198元!
目前,中藥材的總體價格突破歷史最高水平,而且供應品種普遍緊缺。中藥材緊缺、價格飆升,必然造成中藥飲片、中成藥和中藥保健品價格全面上升,吃中藥將成為少數人的奢侈。廣大農民吃不起中藥也不再吃中藥,中藥的根基就斷了,還談什么繼承和發展中藥?
另外,還有一些不法藥商,在藥材積壓、價格低迷時大量購進,然后出錢去產地收購中藥青苗進行銷毀,使產地不能再生產和提供藥材,趁機大大抬高藥價。比如當歸,一般是3~8元/ 公斤,而現在市場價已高達80~120元/公斤。目前,國家想方設法降低藥價,但藥商卻想方設法抬價,這些正是國家藥監部門要管的事情。
現代化的目的在哪?
《南》:2002年,我國出臺了《中藥現代化發展綱要(2002-2010)》。這個《綱要》遭到很多中醫藥界人士的批評,認為它將中藥的開發、研制完全置于西醫方法和標準之下,實行醫藥分家,尤其是將中藥飲片改換成顆粒飲片,對中藥造成了極大破壞。您怎么看?
駱:什么叫“中藥現代化”?“中藥現代化”要達到什么目的?準備從哪幾方面入手?科技部、衛生部等8個部門聯合制訂了這個《綱要》,國務院辦公廳轉發了。讓不懂中藥的人來搞“中藥現代化”,怎么辦呢?現在已經搞成這個局面,再過5年,中藥就完了。
不少呼吁“中藥現代化”的人,不斷強調要擴大中藥的出口和與國際接軌。實際上,我國中藥出口上世紀80年代最高,將近7億美元。1996年“中藥現代化”的口號被正式提出以后,反而逐年減少。2003年為制止連續下滑的局面努力到7.12億美元,但是剔除中藥中間體出口1.81億,比起80年代還差一截。
為什么越“現代化”越開放,出口反而越減少?首先,國外對傳統中醫文化接受程度有限,吃中藥的主要是華人,更何況很多西方國家因為各種原因對中藥有限制;再一個,搞中藥中間體出口支持了東南亞一些國家中成藥和西方國家保健品的生產發展,反而減少了對我國中藥的依賴和需求。
《南》:我們的談話中間,您不斷地講到國情、農村、農民,您好像把中醫藥的問題,提升到了“三農”的高度。
駱:衛生部不能搞成“城市老爺衛生部”。現在國家要在農村推進新型合作醫療制度,如果單靠西藥,成本太高,所以更要發揮中醫藥的作用。
我國的中藥資源主要在老、少、邊、窮、山地區,據測算,西部12省區和湖北恩施、吉林延邊、海南瓊中等享受西部待遇的地區,中藥的年銷售量占全國的61%~63%,這些地區的農民傳統上就有種中藥、采藥、加工藥和銷售中藥的習慣。因此,理順中藥產業,各級政府把農民種中藥納入農業經濟體系進行合理規劃和指導,是增加農民收入的好辦法,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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