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理想,就是超越個人功利的、把個人利益和價值融入到更高事物(天下、國家、部落、種族、萬民)之中的思想趨勢、價值信念。人是社會動物,個人的福利、榮譽、價值,都必須仰仗社會才能實現。個人永遠渺小而短暫,社會生命卻可能偉大、久長。只有具備遠大理想、高超價值的民族,才能把社會建設為一個有生命的、有價值的、能持續的偉大存在,并讓個體生命借助社會價值而偉大,借助社會生命而永恒。
《史記》作為中華民族考源究始的第一部通史,開卷人物就是境界高遠、胸懷闊大的偉岸英雄,即黃帝、顓頊、嚳、堯、舜、禹、湯等。可見站在漢代的觀察點上,所能回溯的中國先民和社會,已經是文明非常發達、文化非常成熟、社會組織非常嚴密、部落聯系非常緊密、族群融合日趨明顯、文化認同日趨一致的民族。這個民族的英雄人物已經生機勃勃、從容自信地站在歷史的源頭,引導自己的民族向著燦爛而又光榮的目標前進。
黃帝打敗蚩尤之后,中原大地出現新的均勢,老百姓重享太平日子。此時黃帝不是征調財富、搜羅珍寶、營造宮室供自己享樂,而是成年累月忙于天下大事。新的反叛者要震懾,外族入侵要反擊,社會治理要制定規則,軍隊建設不可松懈等等。“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他成天東奔西跑、南征北戰,“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史記·五帝本紀》)。
黃帝日理萬機,像個共產主義戰士那樣鞠躬盡瘁,為的啥?當然是為了 “撫萬民,度四方”,以實現“萬國和”(《史記·五帝本紀》),最終實現老百姓都能過上太平日子。
像黃帝這樣以高遠理想治國理政的圣君賢臣,《史記》中比比皆是。魏文侯為了把國家治理好,不但謙卑地向臣屬討教,而且虛心向圣哲學習文化。他拜孔子的學生子夏為師,學習古代經典和六藝之學。閭巷之徒段干木德慧兼備,他敬仰不已,每從他村邊路過,必定俯軾行禮。朝歌有個隱士田子方,魏文侯尊為師長。他的兒子、后來的魏武侯,跟乃父一樣虔敬地修德進學。子夏、段干木、田子方都是魏武侯任太子時結交的朋友,這幾個朋友個個都值得魏文侯以師傅事之,可見魏武侯識見非凡,用心至誠。當時著名的學者李悝,也受到魏文侯的賞識尊重,并被委以國政。李悝出任宰相前曾經對朋友說,魏太子給魏文侯介紹了三個名士,魏文侯均以師禮待之。原文云:“魏成子以食祿千鍾,什九在外,什一在內,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師之。” (《史記·魏世家》)一句話贊揚了兩代君王。
周公輔佐武王時,武王重病,姬旦親自祭神作法,向神靈要求替武王去死,因為武王身負天下之重。姬旦輔佐成王時,成王重病,姬旦再一次祭神作法,要求替成王去死。他把個人利益和生命,完全置之度外,為的是江山安穩,天下太平,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史記》中的皋陶、伯益、伊尹、傅說、百里奚、管仲、晏嬰、子產、史魚、魏絳、吳起、李悝、商鞅、信陵君魏無忌、屈原、呂不韋、范雎、李斯、蕭何、曹參等,都是這種有理想、有擔當的政治家。
不惟大人物,《史記》中許多小人物、邊緣人物,也時時以家國天下為慮,而且全無功利目的。楚國獵夫偶遇頃襄王,就一吐胸中塊壘,要他合縱抗秦,以保社稷永續。羊倌卜式以國家大政為己任,仗義疏財,為抗擊匈奴盡綿薄之力。這些在下文均有涉及,此不贅言。下面我們看一個拒絕功名利祿、懷抱理想道義走天下的獨特故事。
魯仲連是齊國辯士,他滿腹才學,智慧超群,洞察古今,能言善辯。對戰國紛爭研究精深,胸懷扶弱折強之義,常在國際社會打抱不平。為國謀利者謂“國士”,為天下謀義者謂“天下士”。魯仲連被各國君子譽為“天下士”。
趙都邯鄲被秦軍圍困,萬分緊急。魏國出兵援救卻不敢上陣,一直在觀望,反而按秦國意思,派使者新垣衍勸趙國擁秦稱帝,以息兵禍。魯仲連正好在邯鄲,他特地會見新垣衍,曉以擁秦稱帝之惡果。新垣衍幡然醒悟,決意援趙抗秦。秦將聞此,心生畏懼,立即撤軍五十里。此時魏公子信陵君擊殺屯兵不進的晉鄙,率魏軍趕赴前線。秦軍由是引兵而去,一場滅趙之戰得以避免。
趙國饋贈千金謝魯仲連,魯仲連說:“世人之所以尊重天下之士,因為天下之士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不謀私利。如果收受錢財為報酬,我豈不成了商賈?”他分文不取,飄然而去。
后來燕國將領攻占了齊國的聊城,齊將田單率軍攻打一年多,死傷慘重,無法奪回。魯仲連抓住燕將弱點,勸他投降齊國,既往不咎。燕將左右為難,引劍自殺,聊城于是復歸齊。田單大謝魯仲連,要朝廷封他爵位。魯仲連回復說:“也罷也罷。身負朝爵而屈就于官場,哪比得上貧賤而隨意瀟灑。你就別為難我吧。”
這種超越私利而為道義操心的天下之士,何止魯仲連一人,不過魯仲連表現形式特別不同凡響,被天下傳為美談,因而有幸借司馬遷之筆而名垂竹帛。須知“國際影響”遠超魯仲連的魏國政治家魏絳、最早主持變法革新運動的政治家李悝,均無專傳。司馬遷看到魯仲連代表了輕爵祿、重理想的人文價值,才特意立傳弘揚之。
《史記》頗重思想家的貢獻與影響,為老子、莊子、申不害、韓非子、孔子、孟子、鄒衍、淳于髡、慎到、荀子、公孫龍、墨子、屈原、賈誼、申培公、轅固生、伏生、王臧、高堂伯、田生、胡毋生、董仲舒等一大批學者立傳。文化人以研究古今變化、為政得失見長,具有超越一城一池、一家一族的宏大視野,能夠關注國家和種族千秋萬代的發展。這些“為生民立命”的人,常常是生民理想的表述者。
后世學人常言司馬遷服膺道家學派,對儒學多有不恭。此論著實偏頗。《史記》所撰學者傳,孔子最尊,貴為“世家”,譽為“至圣”。孔門弟子,雖少有著述傳世者,可是司馬遷專門為其立傳(《仲尼弟子列傳》)。他們還有《儒林列傳》,也是為儒門而立。百家諸子,儒家有三傳,非其他各家所能比。《史記》為道家、墨家等人物所立傳,皆草草幾筆帶過。老子莊子,皆天縱巨才,文采蓋世,其著述橫空出世,震古爍今。可是《史記》對他們的記述,僅相當于那些無著述傳世的孔門弟子。孰輕孰重,頗為分明。在司馬遷看來,儒家以治國撫民為念,幾為理想化身,故著力弘揚之。
天朝宰相公孫弘,面對卜式捐財抗匈奴,找不到這個牧民的“私”動機,批評其行為違背人情之常(《平準書》)。公孫弘的判斷說明他只知官場爾虞我詐各謀其私的人情之常,而不懂理想境界的人情之常。卜式超越其身份和地位,以國泰民安的理想為念,讓司馬遷心懷敬仰。《平準書》是寫天朝經濟制度和經濟政策的,4600字之中,卻有1000字的篇幅述說牧羊孤兒卜式為國捐資獻財的功德,也是一件“違背文體之常”的安排。司馬遷固然有借卜式立場批評天朝經濟政策的含蓄用意,另一面,又何嘗不是對底層草民的理想,唱一曲贊歌。
司馬遷深通人性深處具有超越一切功利的高貴理想,這種理想決定了一個人、一個種族所能達到的高度。為了用這種高貴理想引導歷史、塑造種族,司馬遷眼觀六路,從各個階級、各個地域尋找理想的承載者和表述者,不遺余力地向我們昭顯其光彩,以致于必要時不惜突破文體規范。
(原載經崖國學教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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