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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宇:市場經濟與本末之爭(上)

王中宇 · 2014-06-10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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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市場經濟大發展,使得天下大亂,中央政權衰敗,外戚、宦官、軍閥、豪強輪番登臺,中原衰落導致外族入侵,史稱“五胡亂華”。

  王中宇《另類史鑒——對中華傳統文明的觀察》 第六章 市場經濟與本末之爭(上)

  至此,我們從官僚政治的角度觀察了中華傳統社會,看到了這個政治制度的不治之癥。事實上,自清末民初起,就有許多學者在不同程度上意識到這一點。鴉片戰爭后,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強勢引發了國人的深思。其中一些人以中華傳統文明與西方社會對比,得出了中國社會落后源于市場經濟不發達的結論。在主流學界觀點看來,市場經濟是最優越的,市場經濟發展程度的差異,是150年前我們落后挨打的主要根源。從這個觀點看,連鴉片戰爭都有理由為大英帝國辯護。《歷史教學》2003年12期發表張宏偉、蔡中堅的論文《鴉片戰爭也應有“維護商業”性質》,更有人在天涯論壇上發文,稱鴉片戰爭被“誤讀”,“其實質是反壟斷和貿易自由”。(見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worldlook/1/304090.shtml)《歷史教學》的讀者群是中學教師,市場經濟的神圣地位就通過這樣的渠道注入下一代的頭腦。

  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市場經濟成了學界深信不疑的濟世良方,整整30年間,甚至直到現在,市場經濟仍是我們改革的終極目標,西方相關理論是各項政策選擇的理論基礎。

  中國真的缺乏市場經濟的經驗嗎?傳統中國有無資本主義萌芽?萌芽于何時?用市場經濟發展程度的差異真能解釋近代中國史嗎?成了學界長期爭論的問題。歸根結底,市場經濟真的就是濟世良方嗎?西方的市場經濟理論真的就反映了經濟現實嗎?

  我們還需從這個視角,進一步觀察中華文明。

  6.1 市場經濟的濫觴

  傳說中有“神農作市”、“祝融作市”(《太平御覽》卷一九一引譙周《古史考》、先秦史官《世本》)。對神農時期的集市貿易,《周易•系辭下》描述為:“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注意“天下之民”、“天下之貨”可見其規模之大。

  《尚書•酒誥》載:“殷人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厥父母”----殷人靠長途貿易為業,養家糊口。可見早在殷商時期,中國就有了市場經濟,以至于“商”這個部落名稱,在漢語里成了business的稱謂。

  市場經濟的發展導致了貨幣,最早被用作貨幣的,是貝殼。這在漢字上留下的深刻的印跡,貨、貸、費、貿、資、貲、財、購、賄、賂、貪、賒、賑、買、賣、賞、賤、賬、販、賺、贏、貧、貴等與貨幣相關的字,均從“貝”。到商代,青銅工業發展起來,就出現了銅仿貝。“殷、周同用貝為貨幣,‘貝’字常見于甲文及銅器中”(錢穆《國史大綱》第一編上古文化三代之部)《史記•殷本紀》載,商紂王“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巨橋之栗”,而武王克商后,則“發鹿臺之錢,散鉅橋之粟。”(《逸周書·克殷解》)可見此時貨幣已經與糧食一道,成為國家政權聚散的對象。

  周王朝都城的布局為“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周禮•考工記•匠人》),即左為祖廟,右為社禝,前面是國王居住、辦公的“朝”,后面則是市場。可見“市”為國都中與祖廟、社、朝并列的四大布局之一。

  “市”的功能是:“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為主;大市,日仄而市,百族為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為主。”(《周禮·地官·司市》)

  除了都城,王畿內的道路上也設有市,“凡國野之道,……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周禮•地官•遺人》)。可見道路上每50里設一市,市里還有存積物資的“候館”。

  各諸侯國,無論是“百乘之國”、“千乘之國”還是“萬乘之國”,均“中而立市”。(《管子•揆度篇》)可見各諸侯國首府,都設立有市場。

  至于地方上,“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聚者有市,無市則民乏。五聚命之曰鄉。”(《管子•乘馬篇》)可見當時地方上的最小單位是“暴”,方六里,五暴成一“部”,五部成一“聚”,五聚成一“鄉”,而市設在聚這一級,故每鄉有五個市。

  甚至周代的井田制也與市有關。《公羊傳》宣公十五年何休注:“井田之義:一曰無泄地氣,二曰無費一家,三曰同風俗,四曰合巧拙,五曰通財貨。因井田以為市,故俗語曰市井”。“市井”一詞即來自“因井田以為市”,即農村的集市。

  考古發現,商周手工業高度發達,這要求商業相應的發達。史籍中記載的,市場的廣泛分布,旁證了這一點。《史記•蘇秦列傳》載:“周人之俗,治產業,力工商,逐什二以為務”,《史記•貨殖列傳》載:“庶民農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表明當時工商業的一般利潤率為20%。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第6節末尾的注250中,引證《評論家季刊》說:

  “資本逃避動亂和紛爭,它的本性是膽怯的。這是真的,但還不是全部真理。資本害怕沒有利潤或利潤太少,就象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樣。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如果動亂和紛爭能帶來利潤,它就會鼓勵動亂和紛爭。走私和販賣奴隸就是證明。”(托·約·登寧《工聯和罷工》1860年倫敦版第35、36頁)

  周代的資金利潤率一般能達到20%,可見當時的資本是“活躍”的。富商大賈的涌現和他們對政治的積極干預旁證了這一點。資本的“活躍”甚至感染了以“止謗”而著稱于史的周厲王。他對主張“專利”的榮夷公十分欣賞,大夫芮良夫諫曰:

  “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或專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將取焉,胡可專也?所怒甚多,而不備大難,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榮公若用,周必敗。”(《國語·周語》)。

  芮良夫指出:“專利”即壟斷一切有利可圖的百物間的交換。“專利”勢必導致“所怒甚多,而不備大難”。“匹夫專利”,會被人們視為盜賊,如果“王而行之”,則“周必敗”。

  厲王不聽芮良夫之勸,用榮夷公之策,其結果“王流于彘”,厲王被國人驅逐。

  6.2 春秋到兩漢的市場經濟

  春秋時期,重商主義曾廣泛存在,如齊國的管仲,提出士、農、工、商“四民”之分,指出其各有功用,尚無“重”、“抑”之分,并建立商業區供商人經營“處商就市井”,且令“商之子恒為商”(《國語•齊語》)。

  鄭國的子產與商人達成協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左轉•魯昭公十六年》)

  衛國的衛文侯以“務材訓農,通商惠工”(《左傳》閔公二年)的政策,追求復興。

  晉國大夫魏絳,在勸晉侯和戎狄時,論據之一是:“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左傳》襄公四年)可見與戎狄的貿易在晉國分量之重。

  《詩經•氓》講述一個男子向女子求婚的故事,其開首第一句卻是“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男子托交易的名義接近女子,可見交易已經司空見慣,甚至可用于掩護其它行為。

  《國語·齊語》描述了當時商人們的經營:“負任擔荷,服牛輅馬,以周四方;料多少,計貴賤,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商業交換活動的發展水平,已積累了相當的實踐經驗,足以總結出相應的經營理論。越國的計然就總結出:

  “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易,腐敗而食之物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余,不足,則知貴殘。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史記·貨殖列傳》)。

  在計然的理論里,已隱然將“以錢生錢”作為經營的核心目標,所以中心不是積累貨物,而是判斷貨物是否已達“貴極”、“賤極”的程度,據此作出吞、吐決策。而在整個經營過程中,則應追求“財幣欲其行如流水”,在不斷的周轉中,尋求貨幣的增殖。范蠡就是用“計然之計”,囤積居奇,而在“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的。

  《管子•揆度篇》則討論了市場規模與商業計劃的時空范圍間的關系:

  “百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估計)五十里。一日定慮(計劃),二日定載,三日出境,五日而反。百乘之制輕重,毋過五日。……

  千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百五十余里。二日定慮,三日定載,五日出境,十日而反。千乘之制輕重,毋過一旬。……

  萬乘之國,中而立市,東西南北度五百里。三日定慮,五日定載,十日出境,二十日而反。萬乘之制輕重,毋過二旬。”

  百乘之國的市場,計劃的時間在5日內,距離在50里內;千乘之國的市場,計劃的時間在10日內,距離在50里外;萬乘之國的市場,計劃的時間在20日內,距離在500里內。

  而現實中,許多政治性都邑因商業的發達而繁榮起來。戰國時期,臨淄、邯鄲、陽翟、洛陽、郢、大梁等諸侯國的都邑,都發展成了大的商業城市。蘇秦描述臨淄道:

  “臨淄之中七萬戶。……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斗雞走犬,六博蹹踘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袵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戰國策•齊策一》)

  可見其繁華。而位于今菏澤定陶縣的古陶邑,則因居于濟水南岸,邗溝、鴻溝、菏水等運河的開鑿,使之“居天下之中”,因而發展成一個純經濟性的城市,大商人子貢、范蠡先后在這里大展身手,成為天下巨富。

  春秋戰國時,跨國貿易已經出現,其基礎當然是中原各國間交通條件的改善。正如張儀對魏王所云:“諸侯四通,條達輻輳,……從鄭至梁(大梁),不過百里,從陳至梁二百余里。馬馳人趨,不待倦而至梁”。(《戰國策•魏策一》)

  國際貿易導致天下物資周流,“四海之內若一家”,對此史籍多有記載。如《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杞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

  《管子•小匡》載:商人“服牛車,以周四方,料多少,計貴賤,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買賤鬻貴。是以羽旄不求而至,竹箭有余于國,奇怪時來,珍異物聚”。

  《荀子•王制篇》載:“通流財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轉移)”,“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國得而財之。東海則有紫紶魚鹽焉,然而中國得衣食之。西海則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國得而用之。”

  市場經濟的發展一方面導致“天下”觀念日漸普及,而“國”則日漸成為一個有限的行政單元。另一方面,產生出一批富甲王侯的富商大賈。如范蠡辭去越國官職后,下海經商,很快暴富,被稱為商圣。孔子門下“七十二賢人”之一的子貢,是個投機商人“臆則屢中”,“家累千金”,(《論語·先進》。《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子貢所至,諸侯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當時魯國大夫叔孫武叔公開在朝廷說:“子貢賢于仲尼”。(《論語•子張》)

  這些富商大賈甚至間或參與國際政治行動。如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鄭商人弦高去周經商,在滑國遇襲鄭的秦師。遂以鄭國使者名義,送4張熟牛皮、12頭牛犒秦師,使秦軍誤以為軍情泄露而歸。(《左傳•僖公三十三年》)

  春秋中期,晉大夫荀罃成為楚國的俘虜,囚于邲。一位鄭國的賈人曾企圖把荀罃密置在貨車中救出,但因“未行,而楚人歸之”失敗。事后荀罃“善視”這為賈人,他不敢居功,去了齊國。(《左傳•成公三年》)

  到了戰國時期,市場經濟的負面作用開始被注意到。戰國魏文侯時的李悝指出“農傷則國貧”,所以必須“盡地力之教”,就是高度重視農業生產。對于手工業,他認為“雕文刻鏤,害農之事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農事害則饑之本也,女工傷則寒之原也。”在那個年代,“雕文刻鏤”、“錦繡纂組”是精英集團的奢侈性消費,有害于國力的積累。抑制奢侈性的手工業,也就抑制了基于其上的商業。李悝重農抑商政策使魏國成為戰國七雄之一,可見重農抑商是當時統治集團探索出的成功經驗。

  事實上,精英集團奢侈性消費為當時諸多學派所關注。墨子就強烈主張“崇儉”、“節用”、“節葬”、“非樂”,既反對“奢侈之君”,也反對“淫僻之民”。墨子稱:.

  “是故古者圣王,制為節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輪車、韗鞄、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給民用,則止。’諸加費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為。”(《墨子•節用中第二十一》)

  主張工商業以“足以奉給民用”為限。他認為:

  “王公大人們的奢侈浪費所消耗的人力、物力是極大的;這些人力、物力可用于奢侈品的生產,也可用于民生必須品的生產;如果轉用于后者,就可以使社會財富成倍增長。”(趙靖《中國經濟思想史•第一卷》)

  許行的農家向往原始共產社會,主張精英集團“與民并耕而食”,尤其厭惡商業欺詐:“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孟子•滕文公上》)

  即使主張發展工商業的東國法家,也意識到工商業過度發展的隱患:“野與市爭民,??金與粟爭貴。”結果“求田野之辟,倉廩之實,不可得也。”“國貧而用不足。”(《管子•權修》《管子•七法》)他們觀察到,精英集團奢侈性消費是百姓饑寒之源:“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饑餓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鏤相稚也,謂之逆。布帛不足,衣服毋度,民必有凍寒之傷,而女以美衣錦繡綦組相稚也,謂之逆。”(《管子•重令第十五》)其后果危及社會安定:“國侈則用費,用費則民貧,民貧則奸智生,奸智生則邪巧作;故奸邪之所生,生于匱不足;匱不足之所生,生于侈;侈之所生,生于毋度。”(《管子•八觀第十三》)

  到商鞅在秦國變法,目的在強國。在他看來,農、戰乃強國之本,所以需杜絕一切農、戰之外獲得名利的途徑,為此他提出了“能事本者禁末富。”(《商君書•壹言》)的主張,這就是“利出一空”。商鞅是最先提出“本”、“末”概念的人,開啟了“重農抑商”、“重本抑末”思想的先河。但在實踐中,秦并未堵塞工商業的發展空間,《史記•貨值列傳》記載的大工商業主中,生活在秦時的就有郭縱、烏氏倮、巴寡婦清、卓氏、程鄭、孔氏、曹邴氏。商鞅變法為秦統一天下奠定了基礎,但秦的速亡又使重商主義再次盛行。

  趙靖指出:“西漢前期雖然在理論上強調‘重本抑末’,而實際上除了令商人‘不得衣絲乘車’,不得‘仕宦為吏’外,沒有采取更重要的具體行動”(趙靖《中國經濟思想史•第一卷》)。到孝惠、呂后時就“弛商賈之律”,直到漢武帝之前,奉行黃老之術的朝廷,準許私人經營冶鐵、制鹽、甚至鑄錢等利潤巨厚的工商業。“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史記·貨殖列傳》)

  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富豪迅速膨脹,到了西漢末年:“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船車賈販,周于四方;廢居積貯,滿于都城。琦賂寶貸,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后漢書-仲長統傳》)。富豪甚至到了可以“閉門成市”、“兵弩器械,貲至百萬”的地步。南陽樊重的田莊,“廣起廬舍,高樓連閣,波陂灌注,竹木成林,六畜放牧,魚蠃梨果,檀棘桑麻, 閉門成市。兵弩器械,貲至百萬。其興工造作,為無窮之功,巧不可言”(《水經注·比水注》)而這一切建立在他“世善農稼,好貨殖”,“廣開田土300余頃”,大肆兼并土地的基礎上(《后漢書·樊宏傳》)。

  到漢哀帝時,豪強膨脹,土地高度集中,百姓生存極度艱難。諫大夫鮑宣痛陳民有七亡七死:“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欲望國安,誠難;民有七死而無一生,欲望刑措,誠難。”(《漢書 鮑宣傳》)

  東漢政權建立在一大批豪強支持的基礎上。豪強勢力的發展更無障礙,如前述南陽豪強樊重就是光武帝劉秀的外公。后來投奔劉備的糜竺,其家族就是大商人,“祖世貨殖,僮客萬人,貲產鉅億”(《三國志·麋竺傳》)。

  兩漢市場經濟的大發展,使遍布全國的交通網及其上的大都市迅速發展。“自京師東西南北,歷山川,經郡國,諸殷富大都,無非街衢五通,商賈之所臻,萬物之所殖者”(《鹽鐵論•力耕》)。自秦以來,交通網高速發展,除了聯系咸陽與北部邊界,主要用于國防的秦直道外,向西北開通了從長安直到酒泉、敦煌,出玉門關接通西域的三千里通道,這就是著名的絲綢之路。西南開通了褒斜道、西南夷道,形成了從長安到云南的南方絲綢之路。在水路方面,通過開鑿漕渠,整治黃河、渭水,保障了長安水運,到漢武帝元年,關東漕運糧達400萬石。靈渠的開通則聯通了中原與嶺南地區。更重要的是,“車同軌、書同文”大大方便了遠距離貿易,使商業興盛起來,“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自出。”(《史記•貨殖列傳》)

  市場經濟的發展帶動了城市網絡的興盛。秦漢時期的大都市有:長安、洛陽、邯鄲、臨淄、宛(南陽)、成都。均為大型工商業重鎮。出現在《》史記•貨殖列傳、《鹽鐵論》中的商業性都市還有:燕之涿、薊;魏之溫;軹,鄭之陽翟;楚之宛邱;楊、平陽、陶、江陵、壽春、合肥、番禺等,“皆為天下名都”,已然形成了分布全國的商業城市網。

  《鹽鐵論•力耕篇》云:“自京師東西南北,歷山川,經郡國,諸殷富大都,無非街衢五通,商賈之所臻,萬物之所殖者。”

  以時人筆下的長安為例:“長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東,凡四里為一市”(《三輔黃圖》卷二)。“披三條之廣路,立十二之通門,內則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云相連。于是既庶且富,娛樂無疆,都人士女,殊異乎五方”(班固《兩都賦》)。

  除了這正規的“九市”之外,長安還有“會市”“長安城南北為會市,但列槐樹數百行為隊,無墻屋,諸生朔望會此市,各持其郡所出貨物,及經書傳記、笙磬、器物,相與賣買,雍容揖讓,或論議槐下。”(李昉《太平御覽》卷八百二八,引《三輔黃圖》)這顯然是大型的集貿市場。

  對長安市場規模之巨大,市場交易之繁忙,市民之富庶,張衡在《西京賦》中描述道:“郊甸之內,鄉邑殷賑,五都貨殖,既遷既引。商旅聯槅,隱隱展展。冠帶交錯,方轅接軫。”

  其他都市亦有類似記載,不贅。但關于洛陽的一則記載值得注意:

  “今舉俗舍本農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游手為巧充盈都邑,務本者少浮食者眾,商邑翼翼,四方是極。今察洛陽,資末業者什于農夫,虛偽游手什于末業。是則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婦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潛夫論·貴忠篇》見《后漢書·王符傳》)。

  “末業”即工商業,工商業者十倍于農夫,在大城市里可以理解。但虛偽游手十倍于工商業者,則是一個不祥的信號,意味著社會上已經存在大量的無業游民。這兩個十倍,意味者一個農夫要為10個事“末業”者和100個“虛偽游手”提供衣食之資。更危險的是,不僅洛陽是這樣,“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這樣的態勢,何以為繼?

  按王符的描述,城市人口占到99%以上,這可能有些夸張。但一些證據表明,城市人口的比例已經遠超出了我們對一個農耕文明的想象。

  漢宣帝臨死之年,一個問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方今天下少事,繇役省減,兵革不動,而民多貧,盜賊不止,其咎安在?”(《漢書·宣帝紀》)。

  兩千多年后,何茲全回答道:

  “其咎安在?其咎在于富商豪強的土地兼并。宣帝晚年的情況,更鮮明的顯示漢代社會出現危急的原因是交換經濟的發展,而不是租賦徭投的征收。”(何茲全《中國古代史》)

  繼承宣帝的是元帝,元帝名臣貢禹上疏論“末利深而惑于錢”之害時,指出“民棄本逐末,耕者不能半”(《漢書•貢禹傳》),即農業人口不足50%。

  其他人則描述了當時人民流亡的情景:

  賈捐之:“民眾久困,連年流離,離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漢書•賈捐之傳》)。

  鮑宣:“流民亡去城郭。盜賊并起”(《漢書•鮑宣傳》)。

  漢成帝:“間者郡國谷雖頗熟,百姓不足者尚眾,前去城郭,未能盡還”(《漢書•翟方進傳》)。

  據此,何茲全認為:

  “賈捐之、鮑宣和成帝的話,反映西漢后期,城邑是集中了大量人口的。城邑人口和農村人口對比,不會像王符所說到一百比一,也或者不會是一半一半,但百分之四十或三十大約是會有的。”

  “漢代臨淄十萬戶,一戶以五口計,已是五十萬人口。百郡千縣市邑萬數,全國城市的人口總數,一定很多。”

  “漢代大量人口是居于城邑的,說百分之三十、四十居于城邑,大約是不為過的。”(何茲全《中國古代社會》)

  這樣的城鎮化率,意味這什么?與之對比,1996年中國城鎮人口才占到總人口的30.48%,2003年才占到40.53%,2010年才達到49.99%!(歷年《中國統計年鑒》)。而那個年代的產業結構,根本不足以吸納如此之多的非農勞力,所以,王符對“虛偽游手”之龐大憂心忡忡。

  與“虛偽游手”暴增并行的,是富商巨賈的暴發。朱伯康統計《史記•貨殖列傳》、《前漢書•食貨志》的記載,發現“秦漢時期‘富擬王侯’見于正史的商人有30多人,他們的資產在數千萬以上,其他財富不到此數的富商大賈更多”(朱伯康等 《中國經濟通史•上》)。“若至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力以成富,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者,不可勝數”(《史記•貨值列傳》)

  正是這些“傾郡”、“傾縣”、“傾鄉”者的崛起,導致大批弱小宗族衰敗、瓦解,向社會拋出大量“脫序人”,“脫序人”的大量出現,導致雇傭勞動盛行。戰國到兩漢,“庸耕”、“庸作”、“賃作”、“賣庸”、“客庸”、“庸以自給”之類記載充斥史籍,許多著名人物都有充當雇傭勞動者的經歷,如陳涉、欒布、匡衡、倪寬、公沙穆、衛颯等等。自由的雇傭勞動力的出現,為市場經濟的運行提供了必要的要素條件。流入城市的“脫序人”,少數在“末業”中找到生存空間,而多數則成為“虛偽游手”,那些沒能流入城市者,則在山野草萊間,為“綠林”、“赤眉”、“銅馬”、“黃巾”積累后備兵員。

  更為嚴重的是,富商巨賈與皇家、官場關系密切。如廣開銅礦,操鑄錢業而富甲天下的鄧通,就是漢文帝寵臣,又如吳王劉濞專山澤之饒,以成私威,最后發動吳楚七國之亂。“是時,吳以諸侯即山鑄錢,富埒天子,后卒叛逆;鄧通,大夫也,以鑄錢,財過王者。故吳、鄧錢布天下。”(《前漢書·食貨志》)

  錢穆注意到:

  “當時商賈經營事業,【據史記貨殖傳所載。】約可分為采冶、制造、種殖、畜牧、運輸諸項。這些事業,第一有待于山澤禁地之解放,【詳第五章】第二則有賴于大規模之奴隸運用。”(錢穆 《國史大綱》第三編 秦漢之部)

  這顯示,市場經濟的發展,一則需要巨量的自然資源,二則需要大量的勞動力。當時自然資源來自“山澤禁地之解放”(可見所謂“土地流轉”之類問題,早在漢代就以別樣形態出現過);而勞動力只能在農民破產的基礎上獲得其來源(史學界曾長期爭論中國有無奴隸社會,它在何時結束。漢代大規模存在奴隸的事實,成了雙方爭論不休的焦點之一)。

  放任自由的市場經濟教訓了當權者。早在文帝時,賈誼就主張“禁銅布”,即國家通過控制貨幣材料以壟斷鑄造權。文帝時的晁錯則指出:商人“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乘堅策肥,履絲曳縞”。其財富導致了巨大的政治勢力:“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政、經優勢使之成為土地兼并的主角“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前漢書·食貨志》)漢武帝時“天下奢摩趨末,百姓多離農畝”,東方朔甚至指著皇帝的鼻子譴責道:“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事之難者也。”(《前漢書•東方朔傳》)

  為了長治久安,當局不得不再次限制市場經濟。漢武帝啟用桑弘羊實施管制經濟。但“事實證明,漢王朝雖多次嚴申抑商法令,而終漢之世,商賈勢力不是越來越衰弱,而是越來越強大”(朱伯康等 《中國經濟通史•上》)。到西漢末期,商人大土地所有者兼并土地,農民破產流亡淪為奴隸,商人資本操縱社會經濟,導致了劇烈的社會矛盾。

  到西漢哀帝時,大司馬師丹提出對貴族豪富占田及奴婢的數量加以限制。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提出詳盡的措施:從諸侯王到吏民百姓,擁有田產最多不能超過三十頃;占有奴婢的數量,諸侯王不得超過二百人,列侯、公主不得超過一百人,關內侯、吏民百姓不得超過三十人;富商大賈不得做官、不得擁有田產;田產、奴婢數量超過以上限制者,一律沒收入官;官奴婢年在五十歲以上者,可以免為庶人。這顯然是緩解社會矛盾,挽救王朝的必要措施。但產官學一體化的豪強集團不可能接受這個損及其私利的改革。這個被束之高閣,淪為一紙空文。改革失敗使劉姓皇統在社會上失去威望,導致了王莽代漢。

  王莽的改制,則集中在土地問題、奴隸問題和貨幣問題上,然而,豪強之弊已入膏肓,西漢王朝只能覆滅。而依賴豪強勢力重建的東漢政權,更不可能根治此弊。結果,兩漢均被流民起義動搖國本,隨后被自己養大的豪強們取代。

  這一歷史過程的帶給人們的教訓極為深刻。自公元184年黃巾起義始,天下大亂,中央政權衰敗,外戚、宦官、軍閥、豪強輪番登臺,中原衰落導致外族入侵,史稱“五胡亂華”。等到589年隨滅陳,再次完成統一,整整用了405年!

  這一過程中,集中了大量人口的商業都市,如洛陽、長安、徐州、荊州、壽春、一個個凋敝;廣大國土上則是一片凄涼,曹操看到的是:“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使吾凄愴傷懷。”(建安七年軍譙令)曹魏司空陳群稱:“喪亂后人民比漢文、景時不過一大郡”。杜恕、蔣濟亦有同樣判斷。

  錢穆據史料匯總,稱蜀亡時有94萬人,吳亡時有230萬人、魏平蜀時有443.3萬人。三國合計767.3萬人(錢穆《國史大綱》第四編)與之對比,漢平帝二年官方統計數據為5,959.5萬人,漢桓帝永壽二年為5,648萬人。經過漢末、三國的戰亂,人口下降超過85%。而幸存的農民,則從兩漢時的編戶齊民,淪落為強宗豪族的“部曲”。

  “如是則農民由國家的公民,【編戶籍,納租稅。】一變而為豪族的私屬。【納質任,稱部曲。“質任”即抵押,凡為部曲,必納其親屬子女為抵押品,以表誠信。】實在是農民身分之降低。”(錢穆《國史大綱》第四編)

  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市場經濟大發展,得到了這樣的社會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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