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老子韓非列傳》,主寫三個人,老子,莊子,韓非子。老莊寫在一起,道家學派以他們兩個為代表,在司馬遷的當時,至少已經趨于一定共識,至于把韓非子與他們寫在一起,司馬遷認為,韓非子的思想,“其歸本于黃老”。
《史記》“索隱”舉《韓非子集》中有《解老》、《喻老》篇的事實,認為這是歸韓非子于黃老的根據。這說得自然不錯,但韓非子不僅僅在這兩篇中專門談論老子之學,在別的篇章中,也有具體運用和滲透著老子思想的,比如,其《主道》篇開宗明義、劈空一句就是:
“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為動者正。”
高屋建瓴、勢如瀑布的這么一段,老子那較為抽象而飄渺的“致虛靜,守靜篤”、“無之以為用”的玄思,竟然就作為具體方法被直接用于“明君”的治理國家了,而且自然而然、妙合無痕,韓非子思想的明快,論辯的犀利,果敢的風格,由此可見一般。
司馬遷是欣賞韓非子的,一者欣賞韓非子忠誠他的國家,二者欣賞韓非子能自成一家之說,總的說來,韓非子表里如一,是一個真誠的人:
“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于是韓非疾治國不務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而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以為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
但是,司馬遷說韓非子的思想學說不免有著另外的一面,就是:
“其極慘礉(he)少恩。”
司馬遷不由得發出了很大的感嘆,說,怎么從老子那“清靜無為”的“道德之意”里面,竟然孕育、發展出了這樣“極慘礉”的韓非子的呢?老子啊,真是“深遠矣”……
司馬遷說韓非子“極慘礉”的這句評論,后來大約成為對韓非子很負面的一個定評。隨手之間,也就看到了兩條,比如,從《古文辭類纂》里,見有蘇東坡《韓非論》說:
“商鞅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賢,及秦用之,終于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敢為殘忍而無疑。不忍殺人而不足以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則是殺人不足以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此其所以輕殺人歟!”
不僅如此,蘇東坡還進一步批評到韓非子的老根兒上,把老子莊子也刮到了:
“老聃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泛泛乎若萍游于江湖,而適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懷柔,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莊老之后,其禍為申韓,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亂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
蘇東坡對韓非子的批評,可算已經到了切齒而“罵”的程度。
所謂“罵”,就是不太講理。首先,是對老莊的理解很有偏頗,他說老子莊子列子這幾位,在圣人面前,是:
1,“異端”,
2,“天下之亂所由出”,
3,“為虛無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說,紛紜顛倒,而卒歸于無有。由其道者,蕩然莫得其當。是以忘乎富貴之樂,而齊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遠舉之人,所以放心而無愛,雖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無惡于天下。”
蘇東坡對老莊的這番概括,觸及到老莊的一些表面,而距離老莊的哲學層面與社會思想層面,不但較遠,而且帶著“圣人”之徒的偏激與虛偽,跟寫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遍體瀟灑、渾身亦頗有老莊氣的蘇東坡,判若二人。也許,文人要有兩支筆,當寫《韓非論》這類“正經”文章時,就要順著“圣人”的思路,要不然就不大好往下寫,有點背離了“主流意識”,有成為“不得志于天下,高世遠舉之人”的嫌疑,這“論”文也就拿不出去,而當提筆寫《赤壁賦》一類文章時,則可以用莊子的筆墨瀟灑一回。
蘇東坡的第二個不太講理,在于把不是韓非子的東西強加給韓非子:
“不忍殺人而不足以為仁。……舉天下為吾所為,刀鋸斧鉞,何施而不可。視天下渺然若不足為者,此其所以輕殺人歟!”
《韓非子集》中,是不可能有這些話,也不可能有這些意思的。至于歷朝歷代朝廷內部為什么會有這些輕率而殘忍的“刀鋸斧鉞”的現象,該另當別論,而不能往韓非子身上一推,就算了事。
然而,把這層意思強加給韓非子,北宋的蘇東坡是這樣,明末清初的王船山,也是這樣,這一見解源遠流長。他在《老莊申韓論》中同樣把韓非子歸于老莊,一起痛批,說:
“古之圣人,仁及萬世,儒者修明之而見諸行事,唯此而已。求合于此而不能,因流于诐(bi,邪辟)者,老莊也。損其心以任氣,賊天下以立權,明與圣人之道背馳而毒及萬世者,申韓也。”
他認為歷史上西漢初年的文景之治,從指導思想上看,是不對的,表面為治而其實為亂:
“師老莊以應天下,吾聞之漢文景矣。其終遠于圣人之治而不能合者,老莊之亂也。”
然而,令王船山痛心的是,儒家者流并不爭氣,情況越來越復雜糟糕:
“自宋以來,為君子儒者,言則圣人而行則申韓也,抑以圣人之言文申韓而為言也。”
王船山說,這種外儒而內韓的做法,以“曹操之雄”與“諸葛孔明之貞”,竟然也是這樣,結果呢,曹家的天下被司馬氏“不勞而奪諸幾席”,蜀漢也很快就“不能再世”。所以,申韓之術其實是沒有用的。查一查這“申韓之術”,原來,“三代以上,無尚之者也,仲尼之徒,無道之者也”,可是,“自申韓起,而言治者一不審,而即趨于其途。”如此,真有點無可奈何,令人痛心疾首。王船山的理解,所謂“申韓之術”,也就是蘇東坡批韓時所說的“刀鋸斧鉞”的手段:
“劃之以一定之法,申之以繁重之科,臨之以憤盈之氣,出之以戌削之詞,督之以違心之奔走,迫之以畏死之憂患,如是以使之仁不忘親、義不背長。不率,則毅然以委之霜刃之鋒曰,吾以使人履仁而戴義也。夫申韓固亦曰,吾以使人履仁而戴義也。”
王船山對于不能以正宗而純然的儒學治國,而要借助于酷法嚴罰,有近于“申韓”,很不滿,很憂慮,認為這對于“仁”化天下,是南轅北轍的,但他也沒有根治的良策,只有發出他的忠言勸告:
“君子貴知擇焉。弗擇,而圣人之道且以文邪慝而有余,以文老莊而有老莊之儒,以文浮屠而有浮屠之儒,以文申韓而有申韓之儒,下至于申韓之儒,而賊天下以賊其心者甚矣,后世之天下死于申韓之儒者積焉。為君子儒者潛移其心于彼者,實致之也。”
看來,到王船山時,以儒術治天下的情況,比起理想中的往古以堯舜周公為標志的“禮”的時代,是很不純粹很不理想的了,外儒內老、外儒內佛、外儒內法,簡直五花八門,各行其是。王船山發出死亡警告,認為這其中特別不能有“申韓之儒”,也就是說,“外儒內法”最為萬萬要不得。
“申韓”這個偏正組詞,主指是“韓”而不是“申”。其實韓非子不僅包括了“申”,而且包括了“商”和“慎”,他是采用了商鞅之“法”,申不害之“術”,慎到之“勢”,而形成了他的“法、術、勢”镕鑄于一體的學說,成為歷史上法家學說的集大成者。
司馬遷很有點看不起申不害的,說“申子卑卑”。其《史記》之《韓世家》也承認,申不害“相韓,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是很有實際政治成就的,但司馬遷仍要說他是“卑卑”,因為“術”的品位,畢竟不及“法”與“勢”的品位。韓非子能將“法,術,勢”三者融合為一體,確實很不尋常,所以司馬遷對韓非子另眼相看。假如韓非子而有申不害的執政機會,必定要超越申不害多多。難怪秦始皇讀到韓非子的書,說“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可是,韓非子以“法、術、勢”為一體的學說,怎么成了蘇東坡、王船山這樣痛恨的對象的呢?這是說來話長的事情了。
附:一則書訊
作品簡介
《蘇中風云錄》27萬字,寫的是抗戰時期一支國民黨軍隊“魯蘇皖游擊總部”在江蘇中部地區興起和消亡的歷史,以及這支軍隊的首領李明揚與李長江個人命運的演化。本書風格雄渾,筆力文史兼具,對李明揚的政治智慧、李長江的草莽本色,刻畫生動而又含蓄不盡,對當時蘇中抗戰的政治軍事形勢,作出了深度透視和鳥瞰式的勾勒。文學欣賞者,歷史研究者,文藝創作者,都將從中有所收獲。
作者:沙黑
目錄
序--------------------------------------------王干
第一章 一方地盤,有一座古城叫泰州
第二章 紛紜局面,有一種勢力叫中間
第三章 翻臉一戰,十三個團十路進攻
第四章 助陳抑韓,醞釀二對一的態勢
第五章 波峰浪谷,堂堂之陣敗于驕狂
第六章 易幟分道,不僅是智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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