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論語》,覺得其對于“仁”的闡述,超過《老子》多多,而這些論述的大部,是記錄孔子的原話。盡管,孔子說自己“述而不作”,是傳舊,而非創作,但他對“仁”闡述那么多,卻也應當說帶有“作”的性質,總的估計是有繼承更有發揮,把“仁”看成不易達到的極高精神境界和國家社會境界。而比《論語》更古的典籍中出現“仁”字,也可能是孔子在整理這些“國故”時加進去的,因為后世儒家說,這些典籍(比如《尚書》、《易經》之類),都經過了孔子的整理。《論語》中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但《論語》中孔子談“仁”比比皆是,有數十處之多,似不能說是“罕言”??梢?,《論語》中這兩條,一條說孔子“述而不作”,一條說孔子“罕言仁”,都不合事實?! ?
《論語》中孔子論“仁”很多,提供了我們認識他的“仁”的依據。為簡括起見,可以在九個“有”字下面來談: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品格,有其一定形象,有其一定內容,有其一定對象,有其一定目的,有其一定情感,有其一定價值,有其一定難度,有其一定命運?! ?
一,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品格,唯“君子”具備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
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
仁者必有勇。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以上幾條,都是《論語》中孔子的話,所描寫所表現的,是“仁”者的品格。不論是孔子“述”出來的前人的好品格的結晶,還是孔子“作”出來的他的發揮,我們都不能說這樣的“仁”者品格不好,而且要認為是很好的。我們可以繼承嗎?應當是可以繼承的。只不過這樣的“仁”者品格,在孔子的時代,是如何的體現,我們這時是忽略不計的,我們是從字面上直取其意,覺得很不錯,并且得感謝孔子將它“述”了出來,感謝《論語》將它記了下來。這樣的繼承方法,是“抽象繼承”。
前人的東西,在前人的時代,自有其具體歷史社會內容,后人只有實行“抽象”,而不能照搬,才可能從中吸取于我們有用的東西;這“抽象”出來的,或是經驗教訓,或是哲理詩意,或是品格人性,等等,總之是要抽象。
離開抽象,我們不能繼承歷史,借助抽象,我們就能面對無論多長、多雜、多豐富的歷史,去進行認識,并吸取對我們有用的東西?! ?
“抽象”是什么?面對一個西瓜,在未有西瓜之名前,請你表達,你就畫了一個圓,圓面加幾條花紋,頂上豎一個短線,于是表達出西瓜之意,這就是“抽象”。遠古人類在陶器上、巖石上作畫,開始了對生活的藝術抽象。此外當還有對宇宙等各類事物的抽象,最高的抽象是玄之又玄的,無以名之,名之曰“道”,這在孔子老子是一致的。
毫無疑問,我們從孔子上列這些論“仁”的話里(“仁”字本身就是抽象),能感知到那種了不起的高貴品格。而這品格,凡是人,應當都可以具備它。不過,孔子卻不這么認為,他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問題就復雜了。不過,我們且丟開這個不談,總之,孔子所說“仁”者的這些品格,是崇高的,是我們可以在抽象意義上承認、在抽象意義上繼承的。持有這相同品格的不同社會地位或社會集團的人,如果面對面地在疆場上彼此彎弓月,他們就各自發揮這種崇高品格,是雄獅與雄獅的格斗,于是就有壯烈之感,而不像狼吃羊、蛙食蟲那樣并無壯烈可言。
但既然孔子不認為“小人”也能具有“仁”,則“小人”是不擁有這些崇高品格,也不能在這種壯烈之中的。關于“小人”,查一下《論語》,直接出于孔子之口的如下: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
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
子謂子夏曰,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遲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
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
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
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以上有十六條之多,可參考的還有兩條: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
這樣,我們可以判斷,孔子語中的“小人”,是指“民”,即老農老圃之類;但是,“小人”性情習氣也會浸染給“儒”即讀書之人,所以有“小人儒”的說法,這時“小人”做定語,來形容那種“儒”,而“小人”的特定含義,則仍是指“民”。
孔子與樊遲的那段對話是說,君子根本不必學農學圃,就會有得吃有得享用的,只要很好地運用“禮,義,信”這些東西,四方之民自會信仰投奔而來,他們就會養活侍奉好君子。
而“小人”是永遠沒有希望的,“小人下達”嘛,他們就是不能“上達”,唯有“君子”才能或才有資格行進在“上達”的隊伍中?! ?
同樣是逞勇,或者直接說,就是造反,對“君子”與“小人”的說法也有區別,前者性質是“亂”,后者則只能是“盜”。不言而喻,對待君子之作“亂”,與對待小人之為“盜”,當然有不同的處置?! ?
所以,孔子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話里的“小人”,是有特定含義的,就是指老農老圃這些“民”,而“民”就像草,“君子之德”的“風”吹來,草民一定就要順著倒下去,當然不能直起來,如果硬要直起來,也就“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了。從“仁學”角度說,“義”是從“仁”里出來的,“小人”順從“仁”,就是有“義”。如果“小人”無“義”了,加上還有了“勇”,就只能是為“盜”了?! ?
這樣分析,全從孔子自己這些話中而來,絲毫不敢強加于“圣人”。
由此可見,“小人”是不可能具備“仁”字的那些高貴品格的,我們而今對于“仁”如果繼承,也就只能是“抽象繼承”,簡單而直接繼承是很難的,因為我們不能以“君子”即“精英”自居,而將“民”看作是“小人、草”。
日本人說,他們那武士道的重要精神來源中,有著孔子的,這當然就屬于抽象繼承了。而日本人對于孔子“仁”的這種繼承,顯然就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他可以覺得自己無比的高貴,二是他可以蔑視別人到非人的程度,這兩方面的結合,就達到一種特別的境界,屠殺起中國人民來,如同揮刀斬“草”一樣不足惜,而且不認為自己是錯的。中國的老百姓呢,幾千年來在“圣人”以及“君子”們如此的教育馴化之下,也很有自知之明,配合很好,除了伸著脖子挨宰,就是充當麻木的看客?! ?
二,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形象,能令人望而畏之
“仁”雖然是抽象的,但孔子在表述時,從正反兩面,給予形象??鬃拥倪@些表述與此有關:
巧言令色,鮮矣仁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仁,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 ?
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這樣幾條,基本上給出了一個“仁”者的標準形象,他是一本正經、不茍言笑的,而不是“巧言令色”的,他是行止遵“禮”的,他又是最能欣賞“民”所聽不到、聽不懂的大雅之“樂”的,他是像山一樣很安靜的,有別于智者像水一樣似乎總是很活躍,而仁者因其安靜也都是長壽的,仁者一出來,就是一種態度莊嚴、謹慎,有如接見大賓的樣子,他在“小人”們面前,則是極其嚴肅而重大的樣子,他從內到外有一種修養,體現著恭敬、寬厚、值得信賴、深涵智慧、給人恩惠這些優秀的品行?! ?
“仁”者之所以要練出這么一種總體形象,內在是有奧妙的:
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
原來,奧妙就在于這一切是做給“民”看、為了使“民”敬畏的,某種意義上也就是裝出來的。所謂: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其實,人生來哪里總是這樣一本正經莊重嚴肅得不得了的樣子呢?但為了對付“民”,君子就不得不如此,久而久之,也就修煉出來了,好像天生一副“仁者樂山、仁者壽”的樣子?! ?
君子們,即“仁”者們,歸根到底為何要這般模樣呢?孔子為何要這樣教育他的弟子們呢?說到底,也是出于生存考慮:
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
君子不同于“民”的地方,就是他不耕不稼,卻能過得比“民”好,因為他能取得“祿”,在當時來說,也就是能為天子、諸侯、大夫這些人做臣子(魯迅譏刺為“幫閑”)、得俸祿,所以君子是“憂道不憂貧”的,心思要花在為天子以至大夫這些大君子、大“仁”者出謀劃策上,而不必去為生活發愁,就是說,君子不為生活發愁,生活反而不愁,而且要過得比“民”不知好多少。這個意思,在夫子與樊遲的對話中:是表達得更為明白的,在此再引用一次: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遲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仁”者們,即君子們這樣的修養功夫,幾千年來,對于中國國民的影響極大,人從小要被“治”成一定的樣子,所以成人以后走出來,好像天生呆板、木怵、不活潑,一種“非禮勿視、勿動、勿言、勿聽”的謹慎小心樣子,這樣也最為妥當,就連中國電影演員面部表情也不能很生動豐富,這些事實,國民們也早就注意到了,所以也在改變,但仍須時時付出極大努力,與這幾千年的暗鬼拼搏。
三,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內容,“禮”為核心
上面我們考察了“仁”的品格、形象,現在來考察其內容。正如認識人,是從外表而及于內在的。在談孔“仁”的品格、形象時,其實多少也涉及了內容?!熬佣蝗收哂幸雍酰从行∪硕收咭病保搜允钦f,有時有的“君子”也或多或少會達不到“仁”境。就連顏回這樣的“亞圣”,依最愛顏回的孔子說,也不能做到日日時時在“仁”境中,“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所以,何況是“小人”呢?“小人”是從根本上就不可能具備“仁”的品格的??鬃舆@些話本身也就透出了“仁”的內容的高深。從“仁”的形象方面說,君子是“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的,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的,這里面當然就含有“仁”的內容,要不然不是虛有其表嗎?
“仁”的內容的本身,有孔子的這樣一些話為依據:
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
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 ?
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 ?
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仁有根本,就是孝弟。孝弟是上孝父母,下愛兄弟。把孝弟作為仁的根本,認為血緣親情是仁的生長點,仁就是從血緣親情里生長出來的,這就給理解仁字提供了最好的途徑,真是摸著心口使知,所以認為“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民眾看到君子對親人之仁愛,也就有了榜樣,都朝著仁愛的方向去努力。血緣親情,是生長仁的根本,但仁并不停留于此,還要向廣泛的方向發展,那就要求“泛愛眾”,所以,“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
到此為止,可以說,孔學無錯,因為人的親情是永恒的東西,也是不應被否定的東西,由親情而興仁心,由仁心而生泛愛之心,是說得通的?! ?
但再往下說,孔“仁”的特定社會政治內容就出來了,“仁”就被引向特定的方向。孔子的學生有子,對于將仁運用到社會政治上,就體會到:
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
原來,是要由天然血緣孝弟之心,向著不犯上、不作亂引導,“君子務本”,為的是做出這個表率,君子之學,為的是修煉出這種“道”來。這就是“本立而道生”。天子諸侯士卿大夫們聽到這樣的學說,當然要點頭稱贊,于是,鼓吹這“仁學”的人們也就“祿在其中矣”,即使暫時還不能被錄用,總之也就進入了“君子”行列,有信心抱著“祿在其中”的希望,孔子認為他的弟子無須學農學圃,孔乙己不肯脫下他的破長衫,根源一以貫之在此。
將有子的這層樸素道理,上升為政治綱領的,是他的老師孔子:
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仁”不僅僅是血緣親情,不僅僅是從血緣親情生出愛心以及泛愛之心,不是停留在這里,而是要由此出發,對國家社會有用,那就是通過“克己復禮”,達到“天下歸仁”?! ?
但什么是“克己復禮”,什么是“天下歸仁”呢?那就要弄清“禮”是什么?! ?
儒家一部《禮記》全面說明著“禮”,就是森然的等級,從天子到庶民,從生到死,等級都不同,有嚴格規定,而不能亂來。比如,“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婦,有嬪,有妻,有妾”,任何其他人,不管你有無相關物質能力,都不可以這樣,否則就是“非禮”了。比如,天子死了,只能說是“崩”,諸侯死了,只能說是“薨”,依次而來的不同等級的“死”是:“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統地說,“君子曰終,小人曰死”。比如送葬的車輛,也是有規定的,“君之嫡長,殤車三乘,公之庶長,殤車一乘,大夫之嫡長,殤車一乘”。此外,“禮”包括“刑”,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規定。所以,“禮”就是君主這些治人者的總法度、大寶貝,“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夫失之者死,得之者生,天下國家可得而正”,當然,這樣,“禮”也就可能作為一種依據,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 “天子有田以處其子孫,諸侯有國以處其子孫,大夫有采以處其子孫,是謂制度。禮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并不是無原則傻乎乎的“泛愛眾”、“愛人”?! ?
我們讀《春秋左氏傳》,就會看到春秋時代的天下是如何在“禮”的下面生存的,比如,鄭莊公的兒子領兵幫助齊國擊敗北戎,功最大,而慶功時魯人負責給各國援齊將領排座位,卻將鄭公子排在末座,因為,盡管鄭國是中原一霸,地盤也很大,而在周朝天下卻是受封最晚、資格最淺的諸侯。魯人作為周公之后,是講周禮的權威,鄭公子當場也就沒有辦法,只有事后向齊侯提出責疑。可見,“禮”對于當時的人,有著多么大的約束力。“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孔子“克己復禮”,就是要“復”歸這個周禮,因為他覺得他的時代之所以亂得很,根子就是人們沒有能很好遵行周“禮”。他是這樣看問題的,認為只要用上承夏商以至堯舜的周“禮”將天下人們約束起來,天下就有秩序、上規矩、太平無事了?! ?
“克己”是什么呢?是“君子”的修養功夫,發展為后世的理學、心學。朱子說:“日日克之,則私欲凈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程子說:“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私意,皆歸于禮,方始是仁”。謝氏說:“克己須從性偏難克處克將去”。難怪儒家“君子”走出來便與眾不同,他的內心世界簡直就是一個戰場,在那里不停地“克”著。朱子他們的解釋,是有根據的,孔子早就做了綱領性的解決,顏回請教“克己復禮”到底具體該怎么去做(請問其目)?孔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不就涉及一種內心功夫么?其中含有的對內外關系的發現,是可以“抽象繼承”的,比如,“斗私批修”這句話,“私”與“修”就是內與外的關系,與“非禮勿……”卻也相似,雖然在內涵上大相徑庭,應當說是社會前進的內涵,而不是倒退的內涵,是向著新的“禮”,而不是舊的“禮”?! ?
所以,《論語》中的名言,“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核心也就是“復禮”。這九個字是說周在取代了商之后,施行大恩惠,興滅繼絕,“善人是富”,封黃帝堯舜夏商這些先代統治者之后,對商朝的一些忠臣如箕子商容之類人,也予以特別優待,以協調統治者內部的關系,而建立周朝的新的統治秩序?;騿枺@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然而這正是《論語》最終的點睛之筆,如儒者楊氏所說,“圣學之所傳者,一于是而已”,認為這是治人者的寶典。正如魯迅所說,這都是為治人者著想的?! ?
不過,說“克己”就能“復禮”,好像通過內心的“克”,就能做成“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這樣具體的天下大事,好像還是不行的,“克己”只能是“復禮”之前和之中的內在心學功夫,具體的“興,繼,舉”則是外在的有力措施?! ?
孔子力排眾議,對管仲以“仁”的評價相許,有兩個理由,一是說,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兵車,二是說,若不是管仲,咱們大家就都“披發左衽”了。其第一說,不是準確的,因為管仲之所以能九合諸侯,憑的仍是齊國的實力,有著足夠的實力,就不一定要以兵車說話,但兵車是擺那兒的,你們是知道的,若不聽我的話,兵車還是要出來的。其第二說,是有道理的,如不是管仲讓齊國強大,北方戎狄就要南下,或成為中原的統治者,我們就要像戎狄之人那樣“披發左衽”了,什么“周禮”當然也就談不上了,“克己”了也沒用。清朝來了之后,我們不是都乖乖地留起了長辮子么?可以說,這是孔子的民族主義立場,他將“仁”字的評價給予管仲,對于維護華夏正統,是有積極意義的,雖然仍有其保守的一面潛在著,然而也決不是腐儒一味只在“理學,心學”上下功夫?! ?
四,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對象,即天子與能立起天子的那一切
雖然說,“仁”聲稱“泛愛眾”,但最重要的,是“克己復禮為仁”。克己是為了復禮,復禮必須克己,向著克己復禮努力,就是向著仁的努力,“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這說得很明白。仁是出發點,也是歸宿點,“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這也說得很明白。那么,“仁”的體現,最高就是“克己復禮”了,其根本的對象,就在“禮”之中,不在“禮”之外?! ?
這是推論,事實如何呢?事實是果然如此的。《論語》說,“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殷有三仁”?! ?
朱子注解得很明白,“微子,紂庶兄,箕子、比干,紂諸父。微子見紂無道,去之以存宗祀。箕子、比干皆諫,紂殺比干,囚箕子以為奴,箕子因佯狂而受辱?!薄 ?
微子,受封于微國,子爵,是商紂王的庶兄,同父異母的兄長;箕子,受封于箕國,子爵,商紂王的父輩;比干,也是商紂王的父輩,沒說他受什么封,史稱王子比干。他們與商紂王都有血緣親情,都最能產生“仁”心,也果然最有“仁”心。他們的“仁”心,不是停留在親親之情上,作為商紂王政治集團里的重要成員,他們最關心的是國家政治,包括關心商紂王的品行作為是否對王朝有益,如果不但無益,而且有害,這就不僅是商紂王一人的事情,而是關系著商王朝的生死存亡,當然,這其中也有他們自己的一份?! ?
因為“紂無道”,這三個人就“諫”起來了。他們是如何勸說紂王的,且不論,總之是犯顏直諫,不怕得罪了紂王,所以這才惹得紂王惱怒。三個人的犯顏直諫,應當算是在“禮”的要求之內,“禮”當然具有調節統治集團內部關系到有益方面的功能。紂王的不納諫,以至于對三個人很不客氣,當屬很無“禮”,因而也就出了“仁”的范圍,是不仁不義的。微子見勢不妙,見機而作,跑掉了,后人如朱子解釋說是微子有遠見,為了殷商垮臺之后,殷家不絕,保種留根。王子比干可能諫得最嚴重吧,被紂王殺了,據說是“剖心”,很荒唐很殘酷的。箕子為奴而佯狂,為了避免被殺的命運,只有裝瘋??鬃臃Q贊“殷有三仁”,那么這三位大仁人,他們的“仁愛”的對象是什么呢?是殷商王朝。他們看到紂王這般“無道”下去,王朝的命運很可憂,就不惜冒死直諫,“仁”心發揮到了極致。
所以,殷之三仁,就是“克己復禮”的典范。他們的克己,達到了敢拿性命去拼的程度。“仁”的對象,就在“禮”之中,越是最高等級上的,就越是“仁”的對象。紂王雖然等級不低,是天子的等級,但王朝的命運比他還要高一個等級,因此三位仁人才這樣勇于拼命,仁者必有勇?! ?
這是從上面來說的,從下面來說,“仁”的對象就有所不同,拿《論語》中有子的話來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就是說,“仁”的對象是“務本”,以求“道生”,務什么本、生什么道呢?就是修煉“不犯上”的思想品性,從而能做到“不作亂”。有子的話很說明這一點,再引用一次: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
難怪到了宋朝,理學之類就更興旺起來,因為對于處在草野的“君子”們來說,一時也夠不到“三仁”的地位,還沒有資格到朝廷上去直諫,就只有做準備的工作,這工作就是修煉自己,而修煉,就是從自己的心中作努力,克己,克己,再克己,以顏回為榜樣,所以成為理學、心學之濫觴。顏回就是這樣的人,他很年輕就死了,沒做出具體成績,還被稱為“亞圣”,位在孟子之上,就因為他能這樣日日在心中克,克,克,雖然孔子認為就連顏回頂多也只能做到“三月不違仁”,但這已經很了不起,別人是做不到的?!墩撜Z》中有多處說到,孔子決不輕易稱說某人某品性已經達到“仁”境了,是不輕易這樣許人的??鬃痈袊@說,“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梢姡翱思骸笔沁@樣不容易做到,能去從事“復禮”大業的人才就更不多了?! ?
宋代大理學家程子對有子的話是有注解的:
“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義、禮、智而已。仁主于愛,愛莫大于愛親,故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薄 ?
程子干脆把“仁”說成是人性中本有的,而且內容就已經是“仁、義、禮、智”。儒學“發展”到了這樣的地步?! ?
但孔子的“泛愛眾”、“仁者愛人”,難道就跟老百姓、跟一般草民一點兒也掛不上邊么?可以說,也是掛到一點兒邊的,這也有證明,他老人家說,“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這就可見,一般說來,孔子反對暴政、反對殺人,認為“苛政猛于虎”,那也就是主張行“仁政”嘛。但是,當到了存在著等級差別的情況,孔子的“仁”當然就要歸到“禮”的等級上去,《禮記》說,“禮不下庶人”?!吨杏埂飞险f,“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這個殺字是說一個等級一個等級之間斷斷分明),尊賢之等,禮之所生也”,仁到這種時候,就要有區別講等級了,不是“一視同仁”的?!抖Y記》上也說得很明白,“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是“禮”的功能,這當然也就是“仁”的內容?!岸Y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仁義有時是要這樣用“禮”來“鑒別”一下的,不是一概平等的,要不然就“不仁”,就不能“治政安君”,就亂套了?! ?
即此,孔“仁”的對象就弄清楚了,其主要的主體的方面,是維護著當時的統治者,即從天子以至大夫以至“君子”,首先是要按等級地“泛愛”這些人,而天子盡管居于最高等級,卻有比天子還大的東西,就是王朝,就是能立起天子來的那一切?! ?
在此前提下,在看待一般的政治上,孔子認為以“仁政”的精神去辦,總要比行“苛政”要好些。
不過,到具體執政的時候,孔子的“仁”的對象就不得不分明,對有些人是決不能講“仁”的。他當著齊侯魯公的面,下令斬了齊國演員侏儒,斬得手足異處,他擔任魯司寇執政七日而誅少正卯,做得挺決絕。這在《孔子家語》的第一篇與第二篇記載很明白,如今說之者有,辯之者無,但早在西漢初年,《孔子家語》就有了,可見至少早期儒家是不回避這兩件事的,并且是當作很正面的事跡宣傳的,而孔子闡述的“仁”的對象,確實也是不能包含所認為的“不仁者”的?! ?
五,孔子的“仁”,有其一定目的,治國平天下
在論孔子之“仁”的內容與對象時,“仁”之目的已經顯然,但仍可單獨說一說。還是從有子那句話說起: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
“仁”之目的或目的之重要一條,就是讓人不要犯上,不要作亂。不犯上,在家中是對父母不犯上,在外面是對尊長不犯上,在朝中是對君王以至位高者不犯上,這是很自然的。講孝,是為了講忠,從小培養孝敬,是為了長大了忠上、忠主、忠君,是從心性上從小抓起的,這也是理學心學之濫觴。孝弟為仁之本,本就本在這里。本有根本之意,也有終極目的之意,總之是要做到這個“仁”字。從小“仁”開始生長,最終達到大“仁”。做到“仁”了,當然也就不會犯上作亂,豈但如此,還能夠為“仁”做出貢獻?! ?
有子的話有點學生腔,孔子的話較為老辣,這就是“克己復禮為仁”。而克己復禮的目的,又是“天下歸仁”,難道是為“仁”而“仁”么?從“仁”出發,又歸于“仁”,這一圈兒轉的是何目的?轉出了什么?結果可以找到的最重要的實體性的東西,是一個“禮”字,原來,從“仁”出發,轉一大圈兒,回到“仁”,就是為了“禮”,進入了“禮”,確立了“禮”。
而“禮”又是什么呢?“禮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落實到了“君”這里,孝弟轉了一大圈,就到了“政”與“君”這里,也就是儒家常說的“治國平天下”?! ?
這樣,一條“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由小到大,由微及巨、由近及遠的歷程線路,就顯現出來了?! ?
《中庸》也說得明白,“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治人……治天下”。
好學了,就學到了講孝弟,這就有知了,按照這個知去力行,就向著仁靠攏了,而后對于榮恥對于怯勇,也就能正確選擇,這就是從自身出發,而走向了能夠勇于去以“禮”的標準治人、治天下?! ?
《大學》上說,“君子必誠其意”,“修身在正其心”,“齊其家在修其身”,“治國在齊其家”,“平天下在治其國”,明確了這一條“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線路。
《中庸》說,這條從修身而到能治天下的修煉歷程,對于君主們,也同樣適用: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
這條線路里,抽象來說,有其一定的邏輯性普遍性,所以《老子》里也有相似的話: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其德乃長;修之
于邦,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nbsp;
作為治人者,其德性與水平如何,是與他自身的所學所知與所能相關的,這當然不錯,能這樣提出來,也是自遠古以來社會文明成長的思想果實。然而,修身的具體內容,所學所知所能的具體內容,卻就具體影響以至決定了其將來的“治國平天下”。老子所說的“修德”,是修何德?他沒說,他只是說,“德”隨著其“修”的范圍的擴大,其表現與影響的范圍是不同的,而這一切,都成為“觀”的對象,“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他說的是自己的認知事物的方法論,至少此段話語中沒有說到“德”的具體內容和性質?! ?
而孔子的“誠,正,修,齊,治,平”的“德”的具體內容和性質,則是十分明確的,就是“仁”,就是從孝弟到忠君,嚴格遵循著《禮記》所示的“禮”的范圍,而不能越出,不能非禮,否則就是犯上作亂了。有子的體會雖然學生腔,仍是正確無誤的?! ?
因此,孔子之“仁”的目的,也就無須再說,它是很明確地圍繞著“禮”旋轉的,緊扣這一目的,決不離開半分半毫,實行著“禮”,就是治國平天下。
六,孔子的“仁”,有其一定情感,能好惡憎愛
《論語》是對言談的記載,字里行間特別透出情感。我們從孔子談“仁”的話語中,可以見出,在這個問題上,孔子有著好惡分明的情感。這方面的依據很多,比如有這樣一些:
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
茍志于仁,無惡也?! ?
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
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 ?
在所列這些話里,以“愛人”解釋“仁”,以及“泛愛眾”的要求,顯出純然一派無區別的愛心,說明著“仁”是標榜“愛”的,有很普世的意味,可以《老子》其言來形容,“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然而,“仁”不光有愛心,還有憎惡之心或嫌惡之心,這就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
那么,“惡”什么人呢?也說得很明確,“惡不仁者,其為仁矣”,能“惡不仁”,是“仁”的必要條件。為什么要“惡不仁者”呢?理由也很明確,“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反之,這也成了仁者的必要條件,要不然,仁者就會被污染侵損,做不成仁者了。
那不仁者,如果只是他自己不仁,也就與我無關,但是他要來影響我、涉及我、妨礙我、強加于我,則我也就只有對其表示我的“惡”,以抵制、以拒絕,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還要表現出我的勇,“仁者必有勇”,只有“勇”,才能遏退那“不仁”,在更不得已的情況下,為抵制以至消除這“惡”、這“不仁”,我還要有“殺身以成仁”的勇氣,決不退縮?! ?
因此,憎惡之情,惡不仁之情,以至勇于殺身成仁之情,都從“仁”字中來,是“仁”中本有之義自有之情,是孔子的原意,并非從外部加進去的,更不是強行的解說?! ?
“仁”的這憎惡之情、惡不仁之情、以至勇于殺身成仁之情,是好的么?是好的,孟子的“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當與此一脈相承。
但這當然是抽象繼承法,把“仁”的具體內容抽掉,仁勇之意就都是好的,誰都可以學的。只不過,“泛愛眾”、“仁者愛人”這些話,也就說不起來、不能一概而論了,它是以有區別為前提的,那些“不仁”,是不能去愛的,也“泛”不過去。
哪些方面的情況是“不仁”呢?這在孔子也是很明確的。“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所以,“小人”從根本上是不知仁、不具備仁的,如果對“小人”也“泛愛”,那么這個“愛”,起碼要降一等以至幾等,決不能等同于對“君子”的愛,更不能等同于對“仁人”的愛。
有時,對于“小人”,雖然談不上憎惡,嫌惡還是有的,比如,在樊遲問稼那段對話中,孔子就并不掩飾他對于“小人”、對于想跟“小人”學習為農為圃的弟子樊遲的嫌惡(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遲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樊遲既然是孔門弟子,則當在“君子”范圍之內,然而想跟“小人”去學什么農藝之類的,孔子背后就罵他“小人哉”了?! ?
但“君子”們自己,總之是能夠做到不“惡”的,“茍志于仁,無惡也”,問題只在于根本就無“仁”的“小人”那一頭,還有“君子”中可能有的“君子而不仁者”,這兩方面加起來,就是一切“惡”與“不仁”的來源,弄得為“仁”的君子們,到最后都得作好“殺身以成仁”的準備,真是悲劇?! ?
所以孔子的學生有子的體會,雖然學生腔,仍是說得不錯的,“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
想來想去,一切唯有從“孝弟”抓起,從一家一戶做起,雖然艱難,仍要算是一個可行的辦法,所以,有子的話之外,《大學》上的一句話也很重要: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 ?
必須注意的是,在“惡不仁”時,不要太過份,這就是“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說明“仁者”對“不仁”的憎惡嫌惡之情,要有所把握,不要反而逼出亂子來??鬃恿R樊遲是“小人哉”,是等樊遲走出去之后才說的,注意不讓樊遲聽到,也不當面,這就是不為“已甚”,以免“亂也”。
可見,孔子不但很明白“仁”的情感是有愛有憎的,而且對于愛憎之“度”也是很有考慮與把握的,“泛愛眾”三字也就只能是泛言而已?! ?
第七,孔子的“仁”,有其核心價值,幸福至美
孔子的“仁”,作為一種精神修養,作為一種社會政治思想,是為了什么呢?簡單說,是為了幸福。為了“仁者”們的幸福,希望天下“君子”們都來“克己復禮”,成為“仁者”,從而加入這最幸福的行列之中,維護與鞏固這幸福。這個幸福,是最適合“仁者”以及“君子”們生活其中,如果用一個字來表達,就是美,就是美的。君子們都將在其中美滋滋,樂滋滋,天長地久。這樣說,是有依據的,仍在孔子所“述”的“仁”的意思中:
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
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里仁為美?! ?
不仁者就不知道怎樣應對不得志(不可以久處約),所以不仁者就不快樂、不幸福。至于仁者與知者,又有區別。仁者安其仁而窮達無不適然;知者呢,他雖然也是向著仁的方面努力,但畢竟有些躁動。所以知者比起仁者,有著動與靜、淺與深的不同,其境界,從而其所獲的幸福,要低一層次。但總之,仁的價值,就是幸福?! ?
水是流動不息的,好比是“利仁”的聰明人(知者,智者)的好動,而山是靜止不動的,好比是“安仁”的仁者的安靜。知者自有他的快樂,但一定比不上仁者的長壽。仁者也是快樂的,他快樂于像山一樣的安靜。所以仁者的幸福比知者要高些。
這樣,“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就是最快樂、最幸福的人?! ?
而能達到“道”的最高境界的,應能綜合“仁、知、勇”,所以,“君子道者三”,就是“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孔子謙遜地表示,他自己也還沒有達此美境?! ?
“里仁為美”,處于“仁”的環境里,是美的,是最幸福之境,或者說幸福到了美的境界。所以,我們以此視為孔子“仁”的核心價值是不為過的。特別要防的就是“小人”,因為,這樣的境界,能“泛愛”到“小人”嗎?一般說來,“泛”不過去,因為“小人難養”,雖然“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但“小人反是”,這“反是”的“小人”,想來是不會“成人之美”的,“反是”,就是相反,就是不成人之美,是搗蛋鬼,是“君子”的幸福的破壞者??偠灾靶∪恕笨蓯褐幒芏啵挥杏谩岸Y”將“小人”,還有“君子”中的“不仁”者管束起來,令其“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才不至于有礙此仁境壽境美境,一句話,“仁者”的幸福之境?! ?
八,孔子的“仁”,有其一定難度,恨鐵不成鋼
身心抵達“仁境”,很不容易,這有孔子自己話為證: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
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
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
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 ?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從孔子這些話里,也可以看出,孔子推廣“仁”很艱難,成效不大?! ?
能達“好德”,必然已是“好仁”,因為“德”比“仁”高一層次。那么,一個人“好德”沒做到,降一點,也許還能做到“好仁”吧?但可惜的是,他“好色”,那定然也就難做到“仁”了。有人問過孔子,做到杜絕了“克,伐,怨,欲”,可以算是仁了吧?孔子說,還不一定。其中之“欲”,至少相當程度就是“好色”。可見,“好色”而不“好德”的人,也很難做到“仁”的。所以,“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這個“未見”,與嘆“未見好仁者”,是同類的嘆息。孔子對于“未見好仁”的嘆息,到了再三再四的程度,這是從《論語》上統計的,而未記載進來的這種嘆息,應當還有多次。
要做到“仁”,其難到什么程度?從孔子最得意最心愛的學生顏回可以看出,他這位“亞圣”,至多也只能做到“三月不違仁”。一年十二個月,其余九個月的時間里,就有點順其自然,叫做“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這句話也是一聲嘆息。“亞圣”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小人”當然更加與“仁”無緣,“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是每天每時徹頭徹尾都處在“違仁”之中的?! ?
孔子所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在實際上,也就只能是一種要求,一種理想?! ?
孔子說,其實“仁”也不是那樣高不可攀的,“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從顏回的情況看,確實,“仁”離我們并不遠,只要我們把它在心中一想,它就來了,如果時時刻刻把個“仁”字放在心里,也就能時時刻刻“不違仁”,然而可惜的是,顏回也沒有能做到這個“時時刻刻”,一年中大半的時間以上都是松勁的?! ?
顏回整天坐在屋子修煉孔學,他沒有登上仕途,如果他在朝廷以至大夫家里從政的話,在政事中貫徹這個“仁”字,做到“三月不違仁”,當更不容易?! ?
是不是孔子拿回顏說事,是為了說明“仁”的修養的不易而帶有夸張呢?這可能性是有的,但時間比例上過份了些,以三個月比九個月,這不是反而要令一般弟子一般人失去信心嗎?對于自己的“違仁”也就可以不以為然了。作為“教育家”的孔子,是不能這樣“教育”學生的,而弟子們不加分析就照錄進了《論語》,不能不算是失誤,可貴的是反映了當時真實的情況?! ?
孔子說,“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意思是說,“仁”這東西,是不會對人有害的,水與火雖然對人有益,但弄不好也會對人有害,“仁”卻不會這樣,它只是對人有益。跳進水里,跳進火里,甚至有性命危險,跳進“仁”里去而丟了性命的,實在沒有見過。言下之意是說,人們何以這樣拒絕“仁”,不修煉“仁”,一定要“違仁”呢?就連顏回,在這個問題上,一年之中也有九個月左右不是做得很好。真是可嘆!
總之,孔圣竭力推崇的“仁”,即使是“君子”們,包括孔子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能做到的程度,實際上也有相當有限,孔子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孔子曾經一會兒說要避開人世跑到野山上去(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一會兒說要乘著筏子離開中華到海外去(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說這些很灰心泄氣的話,是不是與“仁”的推廣十分艱難有關呢?看來是很有關的?! ?
九,孔子的“仁”,作為一種社會思想,有其一定命運
關于孔“仁”的命運,在上一節討論抵達“仁”境之不易,已有涉及,但仍有展開討論之必要??住叭省痹诋敃r的命運,就是孔子本人的命運。反之,孔子本人的命運,同時也就是他的“仁”學的命運。這方面的材料,在《論語》中比比皆是,分成四個小節羅列如下:
1,推行“仁”學,在當時不受重視,君子需要不斷鼓勵自己,要能耐得寂寞,要保持一定尊嚴的樣子,要有自信心,不能萎靡不振的,要堅定相信唯有“禮”可治國治民。貫徹“禮”,不要怕別人不理解,雖為匹夫,志可過于三軍之帥,在寒冷的日子,才顯出松柏的堅貞?! ?
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 ?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
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
上好禮,則民易使也?! ?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
2,盡管“仁”的處境不妙,天下有“禮崩樂壞”的趨勢,然而,必須隨時隨地從一言一行做起,做出榜樣,這方面當然不怕別人有什么譏笑?! ?
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
夫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 ?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足者……
3,孔子總結了天下君子的立身處世,認為,有像寧武子那樣靈活應對“邦有道,邦無道”這兩種情況的,有像伯夷叔齊那樣雖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卻逃離了天下的,有像柳下惠等人那樣不得已而降志辱身的,有像虞仲等人那樣隱居放言而身中清廢中權的,孔子自信地認為,他跟這些人都不同,他是“無可無不可”的。按此說,則不管遭際多么不理想,孔子都是能處之泰然安穩如山,所以說“仁者壽”嘛。然而,《論語》中卻記載了他老人家不獲其志的悲憤之情,他渴望著諸侯們能用他,但他的滿腔熱忱和“克己復禮為仁”的大志卻總是不被重視,弟子們悲憤地記下了“孔子行”這樣孤獨蒼茫的景象。“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孔子也不由得一次次地失去了信心,發出了“歸與,命也”的悲嘆,甚至說出了一些極端性的牢騷怪話。
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
子曰,莫之我也乎!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 ?
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
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乎!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
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齊景公待了……不能用也??鬃有?。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鬃有??! ?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
子欲居九夷?;蛟?,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予縱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路之將廢也與?命也!
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歸與!歸與!
4,孔子的“仁”學,在他的弟子中,也很少信仰和知音。(其“仁”學,當屬“德行”這一科,想來所有的弟子都必修這一科,或隨時要聆聽這方面的教誨。但他教授弟子的,還有別的一些???,如“言語”科,“政事”科,“文學”科,以及其它一些課程??鬃邮恰疤炜v之將圣,又多能”的,是“少也賤,多能鄙事”的,是能“游”于各種“藝”的,所以盡管弟子們對他的“仁”學很跟不上,但總的仍不失為他的弟子,追隨他一邊學習,一邊奔波于諸侯之間求仕求祿)。孔門弟子中唯有顏回對老師津津樂道的“仁”學較為理解,并且能在極艱苦的條件下做到“其心三月不違仁”,可惜這樣的稀有的頂尖人材又不幸短命死矣,從這以后,弟子中在“仁”的方面好學的人就一個也沒有了,更不用說能夠力行之的人了,孔子的悲涼心境可想而知?! ?
冉求曰,非不說(悅)子之道,力不足也?! ?
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注:配圖來自網絡無版權標志圖像,侵刪!
聲明: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觀點——烏有之鄉
責任編輯:sunz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