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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郢客: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70/80后讀書/讀史筆記)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 ! ! 作者:陳郢客 對于一個雜書動物而言,閱讀的時機、緣分都是隨機性的。我小學時就讀了特里爾的《毛澤東傳》,而且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那時心里頗為認可毛應該死于1956年——他聲望的最高點。 隨后,毛澤東的傳記種種,讀了不少,我以為對他已經相當了解了,雖然彼時我只讀過他的部分名篇。 數年前,某次去魯迅博物館,看見毛澤東潦草手寫的“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旁邊說明:毛澤東晚年眼疾,醫生名曰唐由之(中醫光明使者),聽到他的名字,毛沉吟良久,后來寫魯迅的這首詩相贈。我的心忽一動,這太蒼涼了。想到差不多同期,毛澤東多次讓工作人員為他誦讀《枯樹賦》——蕭索不忍讀的大慟之文,心情好生復雜。 我是這幾年才惡補毛澤東文集的。若一手資料沒讀完,何來自信自大的了解?我看了太多別人怎么說的,居然近年才看他的自述自陳,很滑稽也很有意味。李贄和張居正、戚繼光是同代人,深知他們都是千萬世人物;以此坐標,我們去毛不遠,毛更是千萬世之人物,李贄牛處,我等果然不及。 博物館和實物極富特別用處,讀百本傳記,未必動心入骨;與實物狹路相逢,通感路徑,方有真切體會與切實尊重。今年機緣巧合,去了次韶山,在毛澤東紀念館和毛澤東遺物館里呆了一天,更是感慨良深,發些照片,與諸君共享。 斯為序。 寫于中華人民共和國60年國慶 ! 【1】一份了解中國的履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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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陳郢客:【原創】小雜感·“焚書”·小別的話(25)曾寫道: ! 【改變中國命運的是一位曾受過地域歧視、學歷歧視、上過當受過騙的人。 “因為我不是湘鄉人,又不為人所喜。做一個湘鄉人非常重要,而且是湘鄉的某一區人也很重要。湘鄉分為上區、中區,與下區,上區的學生與下區的學生不斷地打架,完全是因為鄉土觀念。雙方好像要拼個你死我活似的。在這“戰爭”中,我總是采取中立地位,因為我不是那一區的人。結果三區的人都看不起我。我精神上感覺十分苦痛。” “我開始留心報紙上的廣告——彼時有許多學校開辦,而且都用廣告來吸收新生;我并沒有特別的標準來判斷學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個警官學校的廣告吸引了我的目光,于是就去報名。但是,在受試以前,我看到一個制皂“學校”的廣告。不收學費,供給膳宿而且還可以有一點津貼。這個廣告是動人的。它指出制造肥皂有巨大的社會利益,可以富國富民。于是我變換了進警官學校的念頭,決定做一個制皂工程師。我又在這里交納一元報名費。” “這時,我有一個朋友做了法科學生,他慫恿我進他的學校。我又讀了這法律學校的動人廣告,里面保證了許多了不得的事情。它答應在三年之內教完一切關于法律的學科,保證學成可以立即做官。我的朋友不斷地對我稱贊這個學校,直到我最后寫信回家,詳述廣告上的保證并請家人寄學費給我。我將自己的前途畫成一幅光明的燦爛的圖畫給家人看,將自己畫成一個法律學家和大官。于是我付去一元向法律學校報名,同時等待父母的回音。” “但其中忽然又有了變動。這回是一個商業學校的廣告。另一個朋友勸我,以為國家正在作經濟戰爭,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就是能夠建立國家經濟的經濟學家。他的理論得勝了,我再花一元到商業中學報名。我真的去注冊而且錄取了。不過,這時我還繼續留心廣告,有一天看到廣告,描寫一個高等商業公立學校的優美。它是政府開辦的,課程繁多,聽說里面教員都是極能干的人。我斷定還是到那里學成商業專家比較好,出了一塊錢去報名,隨后將我的意思寫信告訴父親。他很高興。父親很知道有了商業智慧的好處。我進了這個學校而且留在那里——有一個月。” (出處:《毛澤東自傳》1937年) 】 ! 湘鄉,是毛澤東母家之地。毛澤東對譚政說過,“我也是半個湘鄉人”。他對父母感情不同,眾所周知。毛自述,“我母親是個心地善良的婦女,為人慷慨厚道,隨時愿意接濟別人,她可憐窮人,他們在荒年前來討飯的時候,她常常給他們飯吃。但是,如果我父親在場,她就不能這樣做了。”(見《西行漫記》107頁)解放后,毛澤東還對堂弟毛澤連說過:“舊社會那種私有制,使兄弟間也不顧情義。我父親和二叔是嫡堂兄弟,而買二叔那七畝田時,就只顧自己發財了,全無手足之情,什么勸說都聽不進去。我后來思考這些事,認清只有徹底改造這個社會,才能根絕這類事,于是下決心要尋找一條解救貧苦農民的道路。” 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和鄭觀應的《盛世危言》,是表兄文運昌帶給他的。某種程度上,文運昌改變了毛的命運。湘鄉東山高等小學堂講授新學的消息也是文運昌帶給他的,在八舅文玉欽和幾位表兄的幫助下,父親毛順生被說服,毛澤東終于走出韶山,來到湘鄉東山學堂,也就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地域歧視的地方。臨行前,他抄了一首詩送給表兄文澗泉和文運昌:“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1910~1911年,毛的思想和道路均處于動蕩期。他從東山小學又考入長沙的一所中學,因四川保路運動剪去了辮子。1911年武昌起義,湖南宣布戒嚴。“我決心加入革命軍,決定和幾個朋友到漢口去,同時我們向同學募一些錢。聽說漢口非常潮濕,必須穿雨鞋,我就向駐扎城外的一個軍隊朋友那里去借。我被衛兵攔住,這個地方已經變成十分活躍了,士兵們第一次領到子彈,大批地在開到街中去。” “當時,叛軍正在沿著粵漢路進窺長沙,戰事已經開始。在城外發生一次大戰。同時城內也起了叛亂。城門被中國的勞工們攻了下來。我靠了其中一個勞工的幫助,重新回進城中。然后站在一塊高地上觀戰,直等到最后看到衙門上飄起了寫著“漢”字的白旗。” “學生軍已經組成,不過我不喜歡學生軍,認為他們的基礎太復雜。決定還是參加正規軍隊來幫助完成革命。”他當了半年兵,餉銀七元一月,兩元用于吃飯,其余奉獻給報紙書刊。 南北統一于袁世凱,毛澤東“以為革命已經過去,決定繼續求學”。 他在湖南圖書館里起早貪黑自修了半年,又在商業學校中一番顛沛折騰,1913年終于進了湖南第四師范預科(次年編入一師本科),“以為我最適宜于教書”;且此處“不收學費,膳宿費很便宜”。 把女兒嫁給他的北大楊昌濟教授,看履歷的目光遠超眾人。 ! ![]() ! 這份履歷起于微末,在民國毫不時髦。 民國時髦的是讀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然后再拿份像樣的洋文憑,在政界、經濟界、文化界出將入相,是為精英。 胡適、梁實秋、宋子文……均是這樣的精英。 然而,最終改變中國百年積弱的人物卻是毛澤東和一批土八路,——這是歷史最冷靜也最值得深思的評判。 今天,海龜亦是遍地,海龜可以看不起李書福的“土”,不過歷史所傾倒的豪杰,未必茍同我們沉浸其中的主觀體系,今日的主流時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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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2】 天涯有個有趣的板塊叫“股市論壇”,被頂上來的帖子往往是若干天前被不屑被諷刺被大罵過的帖子,然后樓主在今天被尊為“神仙”;當然,過幾天,可能廣大群眾再次如夢初醒狀,將之徹底打倒。神仙的速成和速朽,煞是一幕好看的人間悲喜劇。 ! 一個無聊的問題:他是牛人嗎?到底有多牛? ! 作者:陳郢客 ! 至于李嘉誠、巴菲特,那自然是人人稱羨的“神仙”了。而生意人做到極致,游刃有余,自會矚目政治,最暴利的事業當然是政治,有眼光有膽識的生意人呂不韋借此終于將自己變為史冊上一個深刻的名字。 梁漱溟先生肯說關于自己的老實話,自然是大家,我也自然看重他說的關于別人的話。 梁漱溟在1937年見識了44歲的毛澤東: ! 【我記得我第一次到延安,盧溝橋事件剛剛6個月,我為什么那么早去延安呢?就是因為日本人來了之后,全國有一種崩潰之象,北方就是盧溝橋七七事變,南方上海是“八一三”打起來。就是都不行了,上海退南京,南京退武漢,北京、天津都淪陷了,山東也淪陷了,全國人都是在逃難,你逃難,我逃難,大家各自逃難,崩潰,好像無主了。蔣的政府眼看沒有什么能力,沒有什么辦法。我對他很失望,對南京政府很失望。】 去延安的時候,梁漱溟是很悲觀的,不過懷著死馬也好歹看一眼的絕望,【不知道怎么好,大家都在逃難,南京政府毫無能力,怎么好啊?怎么辦呢?】 ! 毛澤東讓他大吃一驚。 ! 【一去,看到他完全不悲觀,我是悲觀地去的,他告訴我,沒有問題,中國非有這樣一天不可,非有這樣一個大災難不可,不過日本人他不要高興太早。……這個時候,他正在寫《論持久戰》,(艾:是。)把《論持久戰》的話講給我聽,他說日本人是不自量,他想吞并中國,(笑)那是妄想、笑話。中國是大國,太大了,他太小了。也不是中日兩國,世界列強不能看著日本人來侵吞中國。“失道寡助,得道多助”,后來列強都反對他。】 ! 1937年毛說“中國非有這樣一天不可”,并不能排除說high了的可能,畢竟做事后諸葛亮,很帥很容易。可是,這居然果然竟然……不是馬后炮。我在韶山看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證據—— ! ![]() 毛澤東1913年春,入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預科讀書。次年,編入一師本科第八班。這封書信寫于1916年,時年23歲。 這封書信也不是人品爆發,妙手偶得的孤證。1917年,他24歲時,給敬重的老師黎錦熙寫了另一封信,《貫通大本大源》。 這個24歲的青年有著青年人彼時共有的苦悶,“蓋舉世昏昏,皆是斫我心靈,喪我志氣,無一可與商量學問,言天下國家之大計,成全道德,適當于立身處世之道。” 也像司馬遷一樣,看重游歷之于書本的補遺。“今年暑假回家一省,來城略住,漫游寧鄉、安化、益陽、沅江諸縣,稍為變動空氣,鍛煉筋骨。” 特別之處在于,這位24歲的青年,對于“術”、“道”已有精確的辨析,對于“盲從之志”與“真志”亦有堅定的立場判斷,正本清源,一心求索“大本大源”:【圣人,既得大本者也;賢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圣人通達天地,明貫過去現在未來,洞悉叁界現象,如孔子之“百世可知”,孟子之“圣人復起,不易吾言”。】 他完全懂得了儒家的致用精髓:誠心正意,始可以格物致知,改變社會。“孔孟對答弟子之問,曾不能難,愚者或震之為神奇,不知并無謬巧,惟在得一大本而已。” 中國哲學,儒家也罷,道家也罷,對于“聰明靈秀”并不怎么看重(“隳聰明”),看重“守拙”,這其實是中國文化深純至處。一個聰明人愿不愿意放棄取巧而走一條漫長建功的路,真正決定了一個人的境界和作為。而一個“守”字,非沉勇者不可為,沒有信念,是堅持不下去的。 佛家有小乘和大乘之分,小乘,是為自利修身,大乘,是為普渡眾生,這和儒家的“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及天下”內在相通,三教合一,即境界深處,殊途同歸。孔子那里尚有“士”、“民”之分,李贄倡言士大夫們的良心未必比販夫走卒可敬,有人欲殺,就精髓而言,確為儒教繼力加油。 近代中國以來,如何對待“愚民”——那些落后于你的人,是評判每一個精英沉甸甸的試金石。“小人累君子,君子當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無知小人太多,世上經營,遂以多數為標準,而犧牲君子一部分以從之,此小人累君子也。然小人者,可憫者也,君子如但顧自己,則可離群索居,古之人有行之者,巢、許是也。若以慈悲為心,則此小人者,吾同胞也,吾宇宙之一體也。吾等獨去,則彼將益即于沉淪,自宜為一援手,開其智而蓄其德,與之共躋于圣域。彼時天下皆為圣賢,而無凡愚,可盡毀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氣而吸清海之波。” 24歲的毛澤東臧否當世豪杰袁、孫、康,唯“康有為似略有本源”,然而細觀“不能指其實在何處,徒為畢言炫聽”。他已確立了自己的志業,并一以貫之,求索一生,知行合一;這封書信是理解他一生作為的key。 性格青年指點江山,在中國其實并不少見;歷史最終證明了他臧否當世三杰的資格,這才值得探究。這封信點出了他和其他大話青年的區別,也點出了為何他的道路成功有望。“日本某君以東方思想均不切于實際生活。誠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盡是,幾多之部分,亦應與東方思想同時改造也。”民國海龜們對毛不夠洋派西化多有指摘不屑,豈不知,成就毛也最終成就中國的,精神自立的拿來主義,當列首功。若是精神匍匐,人云亦云,彼時中國,只會有若干精通N國外語的人才,至于國家崛起民族復興,清流談笑間,虛幻泡沫耳。 信末說明毛不僅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更是立足現實的實踐主義者。【弟久思組織私塾,采古講學與今學校二者之長,暫只以叁年為期,課程則以略通國家大要為準。過此即須出洋求學,乃求西學大要,歸仍返于私塾生活,以幾其深。懷此理想者,四年于茲矣。今距一年之后,即須實行,而基礎未立,所憂蓋有叁事:一曰人,有師有友,方不孤陋寡聞;二曰地,須交通而避煩囂;叁曰財,家薄必不能任,既不教書,闕少一分收入,又須費用,增加一分支出,叁者惟此為難。然擬學顏子之簞瓢與范公之畫粥,冀可勉強支持也。】24歲的毛能做到:以國家為重,不以個人為重;以做事為重,不以文憑為重;以目標為重,不被清高自縛。做事便需財力,羞言阿堵物難以成事,心憂而能耐苦,亦是毛“卓異”處,魯迅說過中國最需要身兼“學者的良心”、“市儈的手段”的人,而毛,恰是這樣的人。 幾十年后,知識分子有勇者說:小知識分子怎能領導大知識分子?這是很多知識分子內心的話。殊不知余英時曾考證過,清中葉已降,科舉制已不能盡招天下豪杰,有人務商,有人布衣幕僚,有人學兵有人勘探,三千年巨變來臨,個人如何擇身,毛絕不是獨行者。狀元張謇做實業,一手營建南通;史量才棄科舉養蠶起家,又為“國有國格”而辦《申報》……以事功定奪還是以學歷等級定奪,國家利益和知識分子階層利益之間如何取舍,也是影響國史書寫的重大問題。 理解一個現代史人物最好的途徑有二: 1)將他置放到我們當代,看看在當下他到底“牛”到什么級別,可有人及;比較下相似的年齡,我們在想什么,我們在做什么。 2)將他置于同代人中,當一個真人對待,而不是視為一個名目、象征、牌位,我欲下筆千言便千言,反正死人無從置喙。 鄧公是勇于做事的人,果決干脆堪稱一大長處;同時不愛讀書。師兄鄭超麟在《鄭超麟回憶錄》里寫得清楚明白,他是鄧公法國勤工時代的見證人。 同樣,我們也不妨看看湖南一師同學心中的毛澤東: ! ![]() ! 毛澤東24歲寫出的書信,我近年才略窺門戶。讀書漸多,好些少時敬畏不已的人物現在已嚇不到我了,毛澤東卻是越讀越生出一種慚愧敬服的情緒,始對顏淵贊孔子的話有所感觸(小時候只覺得顏回還挺肉麻),“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挫折感的慚愧中,又不禁替中國生出慶幸,幸好——天佑中華。 如果一個股市論壇上的“神仙”幫我們賺了萬把塊,我們會感恩不已;那么將整個中華帶出最狹窄最黑暗隧道的這個人,我們怎能以己度人,狂言呼喝,以為痛快? 這也是一幕耐人尋味的畫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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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3】
! 一個牛人是怎么煉成的 ! 作者:陳郢客 ! 中國是史書大國,格外看重成功者的經驗和失敗者的教訓,我們文明幾千年不絕,大約和這份“成功學經驗大全”不無關系。 毛澤東進一師進對了。他遇上了一位“強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長天”的老師,即后來他的岳父,楊昌濟。楊昌濟1920年英年早逝,現代知識分子和現代中國彼此成全的風光,是等不到了。這位“板倉楊”,兩次鄉試不中,亦入過岳麓書院,服膺譚嗣同新學思想。自述“吾無過人者,惟于堅忍二字頗為著力,常欲以久制勝”,學生稱呼為“達化齋法門”。 戊戌譚嗣同之死,震撼天下,曾參加“南學會”的楊昌濟繼同仁未竟之志,絕意仕途,“以直接感化青年為己任,意在多布種子,俟其發生”,“悠悠萬事,無此為大”。楊昌濟教出了兩個著名學生:毛澤東、蔡和森,戊戌一代亦可告慰。薪盡火傳,一脈不絕,中國歷史上充滿了這樣的動人場景。 楊昌濟留英讀哲學、倫理學——所謂大本之學,亦是一批精英繼洋務運動、戊戌變法之后矢志于中國的必然選擇,如蔡元培研究哲學、美學、倫理學,魯迅棄醫從文,費孝通從事社會學。今日流傳“讀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已難想象還原當日場景。 1917年下半年,楊昌濟給學生講授倫理學,所用課本是德國哲學家泡爾生寫的《倫理學原理》,由蔡元培從日文轉譯。同學羅學瓚在一九一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的日記里記載,“余借毛君澤東手錄西洋倫理學七本……”,毛澤東洋洋灑灑在手抄本中寫了上萬字(紀念館記是2萬多字;也有1萬2千多字一說)的批語。舉其中一條為例,“人現處于不大同時代,而想望大同,亦猶人處于困難之時,而想望平安。然長久之平安,毫無抵抗純粹之平安,非人生之所堪,而不得不于平安之境衛生出波瀾來。然大同亦豈人生之所堪乎?吾知一人大同之境,亦必生出許出[多]競爭抵抗之波瀾來,而不能安處于大同之境矣。是故老莊絕圣棄智、 老死不相往來之社會,徒為理想之社會而已。陶淵明桃花源之境遇,徒為理想之境遇而已。即此又可證明人類理想之實在性少,而謬誤性多也。是故治亂迭乘,平和與戰伐相尋者,自然之例也。伊古以來,一治即有一亂,吾人恒厭亂而望治,殊不知亂亦歷史生活之一過程,自亦有實際生活之價值。” 另有一條展現了他對于中國的信心和再造計劃:“吾嘗慮吾中國之將亡,今乃知不然。改建政體,變化民質,改良社會,……無憂也。惟改變之事如何進行,乃是問題。吾意必須再造之,使其如物質之由毀而成,如孩兒之從母腹胎生也。國家如此,民族亦然,人類亦然。各世紀中,各民族起各種之大革命,時時滌舊,染而新之,皆生死成毀之大變化也。” 毛根據《倫理學原理》寫過一篇《心之力》,楊昌濟大加贊賞,給了滿分100,還寫了“加5”。 ![]() “實事求是”堪稱毛澤東思想的精髓,繼承了經世致用的湘學之風,不僅上承到曾國藩、王夫之,亦可追溯至宋儒朱熹(岳麓書院千年書院,朱熹曾在此講學)、陸九淵等人。上引《講堂錄》中云“士要轉移世風,當重兩義:曰厚曰實。厚者勿忘人。實則不說大話,不好虛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又如“陸象山曰:激勵奮進,沖決羅網,焚燒荊棘,蕩夷污澤(無非使心地光明)。”“不為浮譽所惑,則所以養其力者厚;不與流俗相競,則所以制其氣者重。”“古者為學,重在行事”,“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宋儒修身治學精要,實在于此;而不在道德殺人。世人多言毛學馬列,而忽略了毛深得傳統精髓(孔孟、宋儒、王陽明、曾國藩……)的一面,如此始能繼承,能取舍,能批判,面臨三千年之變,開新中國之局面。 1917年下半年,毛除了苦學《倫理學原理》……還干了些了不起的事情。 ! ![]() 用他的話說,不僅要讀“有字之書”,還要讀“無字之書”,那就是深入社會,參與實踐。附毛澤東的《夜學日志》:
! ![]() ! 較之暑假游歷,無疑更進一步;而這僅僅是一條照亮現代中國的偉大道路的伊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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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4】
! 一項事業如何準備就緒 ! 作者:陳郢客 ! 毛澤東少有大志,以救國為志業。這大約是最寬泛最容易止于口號迷失于朝夕的目標,我們且看他是如何準備就緒的。
! 【學識】
! 苦讀大本之學,亦廣閱報刊,有“時事通”之稱。一師期間,節衣縮食,為此耗資160元。 ! 【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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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4月1日,《新青年》刊登了一篇《體育之研究》,作者即是“二十八畫生”(毛澤東)。文章是楊昌濟向陳獨秀推薦的。文中說“國力恭(苶)弱,武風不振,民族之體質日趨輕細,此甚可憂之現象也。他主張在中學和中學以上,應該實行德、智、體“三育并重”,并提出一個有名的口號,“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蠻其體魄。” 文中還介紹了一套自己編的體操。他當日的鍛煉項目有:日光浴、風浴、雨浴、冷水浴、游泳、登山、露宿、長途跋涉以及體操和拳術等。 毛后來回憶說,“在寒假當中,我們徒步穿野越林,爬山繞城,渡江過河。遇到下雨,我們就脫掉襯衣讓雨淋,說這是雨浴。烈日當空,我們也脫掉襯衣,說是日光浴。春風吹來的時候,我們高聲叫嚷,說這是叫做‘風浴'的體育新項目。在已經下霜的日子,我們就露天睡覺,甚至到11月份,我們還在寒冷的河水里游泳。這一切都是在‘體格鍛煉'的名義下進行的。這對于增強我的體格大概很有幫助,我后來在華南多次往返行軍中,從江西到西北的長征中,特別需要這樣的體格。” 眾所周知,毛澤東喜歡游泳。據他回憶,“那時初學,盛夏水漲,幾死者數。一群人終于堅持,直到隆冬,猶在江中。當時有一篇詩,都忘記了,只記得兩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 他在實踐孟子的主張,“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如他所言,“體育鍛煉有強筋骨、增知識、調感情、強意志等許多好處”,而“意志也者,固人生事業之先驅也”。 !
【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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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個伙伴就在他的身邊:蕭子升。楊教授曾云“三杰”即毛、蔡、蕭。 他們在湘鄉東山學堂就認識了。蕭子升比毛小一歲,因為毛一番輾轉才入一師,蕭比毛高了3級。 1915年,某夜他們在學校后山討論創辦社團改造中國的計劃。他們希望結識一批有才智、有理想的青年,有10個就可以建構一個社團的基礎。彼此鼓勵溝通,共享知識,攜手共進,最終目標:救亡圖存。 毛澤東自述,“這時我感到心情舒暢,需要結交一些親密的同伴。有一天我就在長沙的一家報紙上登了一個廣告,要求有志于愛國工作的青年和我聯系。我指明了要結交能刻苦耐勞、意志堅定、隨時準備為國捐軀的青年。我從這個廣告中一共得到了三個半人的回答。”三個人最終反對或背叛共產黨,“半個人”即李立三。“李立三聽了我說的話之后,沒有提出任何具體建議就走了。我們的友誼始終沒有發展起來。” 毛澤東干脆自己動手,刻字印刷,將“二十八畫生啟事”寄到長沙的所有重要學校。湖南省女子第一師范學校第一次收到這封信時,非常猜疑他的動機。 倒是本校有人在廣告欄看到,積極回應了他。毛此時頗有感觸,回復說,他的來信如“空谷足音,跫然色喜”。這個人叫羅章龍。他們在圖書館見面,毛澤東直接問他讀什么書,兩人理念相近,終成朋友。 新民學會的骨架就是這么慢慢搭起來的。 ! ![]() 在此我得雜話一位古人:王夫之(船山)。中國文科不僅有正經學問,亦還有偉大的“經世致用”傳統。所謂“經世致用”,非指當日炙手可熱,而是直面問題,救弊所失,若當世不可為,則播未來之種,圖以長遠。這樣的學問,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學問,對稱且不遜色于西人所言知識分子“批判與守護”的職責使命。我在【原創】小雜感·“焚書”·小別的話(14)曾感慨,【遺民顧炎武、王夫之諸人,深感舊式系統無力,致“經世”學問,——機會已失,這代有抱負的士人咀嚼苦果,沉痛不已,遙指未來。】 新民學會便是繼承王夫之、曾國藩精神的產物,同時,毛也曾是“船山學社”的會員。300年終于結果,這亦是可堪尋味的中國歷史。 新民學會參與了幾件大事:組織湖南青年積極倡導留法勤工儉學運動;驅逐軍閥張敬堯。 1920年,新民學會部分學員投向共產主義,名單如下:毛澤東、蔡和森、何叔衡、羅章龍、李維漢、謝覺哉、向警予、楊開慧、蔡暢、夏曦、蕭三、郭亮等。 毛后來回憶說,“在一九一七年,我和幾個友人發起了新民學會。會員約七八十,其中有許多人后來在中國共產黨和中國革命史中成了有名的人物。會員的大部分,在一九二七年清黨時期都被殺了。” ! 【調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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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中國大約是每個青年心頭涌動過的夢想,不過毛最終落實為“調研”,非止旅游主義者浮光掠影的一瞥。 毛澤東自述,“一天讀《民報》,看到一篇記述兩個中國學生漫游中國的文章,并說他們已達(西藏邊境的)打箭爐。這使我大為感動。我要學他們的榜樣,不過沒有錢,我想還是先游歷湖南。” 1917年暑假,蕭子升已經畢業,在長沙楚怡學校教書。他決定暑假“做一段時間的乞丐”,之前體驗過幾天,感覺不錯,這次想體驗得再久一些。毛澤東和他一拍即合,決定一起出去“行乞”。兩個人身無分文,只帶了套換洗衣服、毛巾、筆記本、毛筆、墨盒和雨傘。 兩個人離開長沙,一路步行。路過何叔衡的家,何叔衡很是震驚,“你們真是兩個奇怪的家伙。你們做的事真乃怪哉也!” 毛澤東回憶的口吻是愉悅的,“我開始以步行游湘省,走了五個縣城。有一個同學叫蕭瑜,陪伴著我。我們一文不名地走了這五縣,鄉下人給我們吃飯和睡覺的地方。不論我們到達什么地方,總是受到歡迎和善遇。” 可惜,蕭子升后來和毛、蔡分道揚鑣。“這個和我一起旅行的家伙,蕭瑜,后來變成了南京國民黨的職員,在一個以前做湖南師范學校校長,后來變成南京高級官吏的人手下做事,并被委做故宮博物院的管理。后來蕭被人告發盜賣故宮中最寶貴的東西,并且在一九三四年帶了這筆款子潛逃。現在他避居大連。”(毛1937年自述) 同仁終歧路,早有端倪。1919年,蔡(偕向警予、妹妹蔡暢)、蕭均赴法勤工儉學。 【和森在八月十三日(注:1920年)的信里說:“我將擬一種明確的提議書,注重無產階級專政與國際色彩兩點。因我所見高明一點的青年,多帶一點中產階級的眼光和國際的色彩,于此兩點,非嚴正主張不可”。】 【和森信里說:“我現認清社會主義為資本主義的反映其重要使命在打破資本經濟制度,其方法在無產階級專政”。和森又說:“我以為現世界不能實行無政府主義,因在現世界顯然有兩個對立的階級存在。打倒有產階級的迪克推多,非以無產階級的迪克推多壓不住反動,俄國就是個明證。所以我對于中國將來的改造,以為完全適用社會主義的原理與方法。……我以后先要組織共產黨,因為他是革命運動的發動者,宣傳者,先鋒隊,作戰部”。據和森的意見,以為應用俄國式的方位去達到改造中國與世界,是贊成馬克思的方法的。而子升則說:“世界進化是無窮期的,革命也是又窮期,我們不認可以一部分的犧牲,換多數人的福利。主張溫和的革命。以教育為工具的革命,為人民謀全體福利的革命。以工會合社為實行改造之方法。頗不認俄式――馬克思式一一革命為正當,而傾向無政府――蒲魯東式一-之新式革命,比較和而緩。雖緩然和,同時李和笙兄來信,主張與子升相同。】 毛的意見是:“我對子升和笙兩人的意見。(用平和的手段,謀全體的幸福)在真理上是贊成的,但在事實上認為做不到。”他之前聽過羅素的講演,羅素的主張和蕭、李近似。 【我對于羅素的主張,有兩句評語:就是:“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羅素和子升和笙主張的要點,是“用教育的方法”但教育一要有錢,二要有人,三要有機關。現在世界,錢盡在資本家的手,主持教育的人盡是一些資本家,或資本家的奴隸。總言之,現在世界的學校及報館兩種最主要的教育機關,又盡在資本家的掌握中,現在世界的教育,是一種資本主義的教育。……教育所以落在資本家手里,則因為資本家有“議會”以制定保護資本家并防制無產階級的法律,有“政府”執行這些法律,以積極的實行其所保護與所禁止。有“軍隊”與“警察”,以消極的保障資本家的安樂與禁止無產者的要求。有“銀行”以為其財貨流通的府庫。有工廠以為其生產品壟斷的機關。如此,共產黨人非取政權,且不能安息于其守下,更要能握得其教育權;如此,資本家久握教育權,大鼓吹其資本主義,使共產黨人的共產主義宣傳,信者日見其微。所以我覺得教育的方法是不行的。……第二層,依心理上習慣性的原理,及人類歷史上的觀察,覺得要資本家信共產主義,是不可能的事。人生有一種習慣性,是心理上的一種力,正與物在斜方必傾向下之物理上的一,種力一樣。要物下傾向下,依力學原理,要有與他相等的一力去抵抗他才行。要人心改變,也要有一種與這心力強度相等的力去反抗他才行。用教育之力去改變他,既不能拿到學校與報館兩種教育機關的全部或一大部到手,或有口舌印刷物或一二學校報館為宣傳之具。正如朱子所謂“教學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直不足以動資本主義者心理的毫末,那有同心向善之望?以上從心理上說。再從歷史上說,人類生活全是一種現實欲望的擴張。這種現實欲望,只向擴張的方面走,決不向減縮的方面走。小資本家必想做大資本家,大資本家必想做最大的資本家,是一定的心理。歷史上凡是專制主義者或帝國主義者,或軍閥主義者,非等到人家來推倒,決沒有自己肯收場的。再說第三層理由,理想固要緊,現實尤其要緊,用和平方法去達到共產目的,要向何日才能成功?假如要一百年,這一百年中宛轉呻吟的無產階級,我們對之,如何處置,(就是我們)。無產階級比有產階級實在要多得若干倍,假定無產者占三分之二,則十五萬萬人類中有十萬萬無產者(恐怕還不只此數)這一百年中,任其為三分之一之資本家魚肉,其何能忍?且無產者既已覺悟到自己應該有產,而現在受無產的痛苦是不應該;因無產的不安,而發生共產的要求;已經成了一種事實。事實是當前的,是不能消滅的,是知了就要行的。”】 在新民學會中,毛澤東不僅是一個不務空談少有空想的做事的人,而且是厚積薄發能沉下心氣做事的人,理想和務實因實踐而妥帖融合,屢進一步。蕭和蔡都去了法國勤工儉學。新民學會和蔡元培諸人搭上線,在勤工儉學運動中是主要的組織者,毛澤東若想留法,是極其容易的。但他1919年初送別第一批留法同學時已有定見,“我覺得我們要有人到外國去,看些新東西,學些新道理,研究有用的學問拿回來,改造我們的國家。同時也要有人留在本國,研究本國問題。我覺得我對于自己的國家我所知道的還太少,假若我把時間花費在本國,則對本國更為有利。” 1919年,洋博士一紙文憑,不啻躍過龍門;沒這張文憑,有本事的也被人看不起。已任北大教授的劉半農被逼無奈,只好20年代去法國補修了一個“博士”學位歸來。求真功業而不計文憑的,世家陳寅恪可算一個,農家青年毛澤東的取舍,更見膽識魄力。民國海龜們不知,放在手邊的“機會”敢不要的,胸中構圖,何其旨遠。 新民書信中可見毛超越才俊們的視野: 【會友張田基君安頓赴南洋,我很贊成他去。在上海的肖子璋君等十余人準備赴法,也很好!彭璜君等數人在上海組織工讀互助團,也是一件好事。彭璜君和我,都不想往法。安頓往俄。何叔衡想留法,我勸他不必留法,不如留俄。我一己的計劃,一星期外將赴上海。湘事平了,回長沙。想和同志成一“自由研究社”(或經名自修大學),預計一年或二年,必將古今中外學術的大綱,弄個清楚,好作出洋考察的工具(不然,不能考察)。然后組一留俄隊,赴俄勤工儉學。至于女子赴俄,并無障礙,逆料俄羅斯的女同志,必會特別歡迎。“女子留俄勤工儉學會”,繼“女子留法勤工儉學會”而起,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很快,他認定,要做事情,唯有堅守中國這方土地—— 【我覺得求學實在沒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出洋”兩字,在好些人只是一種“迷”。中國出過洋的總不下幾萬乃至幾十萬,好的實在很少,多數呢?仍舊是“糊涂’,仍舊是“莫名其妙”,這便是一個具體的證據。我曾以此問過胡適之和黎邵西兩位,他們都以我的意見為然,胡適之并且作過一篇“非留學篇”。】 【因此,我想暫不出國去,暫時在國內研究各種學問的綱要。我覺得暫時在國內研究,有下列幾種好處: 1、看譯本比較原本快迅得多,可于較短的時間求得較多的知識。 2、世界文明分東西兩流,東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內,要占個半壁的地位。然東方文明可以說就是中國文明。吾人擬從先研究過吾國古今學說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學才有可資比較的東西。 3、吾人如果要在現今的世界稍微盡一點力,當然脫不開“中國”這個地盤。關于這地盤內的情形,擬不可不加以實地的調查及研究。這層工夫,如果留在在出洋回來的時候做,因人事及生活的關系,恐怕有些困難。不如在現在做了,一來無方才所說的困難,二來又可攜帶些經驗到西洋去,考察時可以借資比致。】 【以上是就“個人”的方面和“知”的方面說。以下再就“團體”的方面和“行”的方面說: 我們是脫不了社會的生活的,都是預備將來要稍微有所作為的。那么,我們現在便應該和同志的人合力來做一點準備工夫。我看這一層好些人不大注意,我則以為很是一個問題,不但是隨便無意的放任的去準備,實在要有意的有組織的去準備,必如此才算經濟,才能于較短的時間(人生百年)發生較大的效果。我想(一)結合同志,(二)在經濟的可能的范圍內成立為他日所必要的基礎事業,我覺得這兩樣是我們現在十分要注意的。】 他不反對別人出國,也贊成大留學政策,“我們一些人都要過一回‘出洋’的癮才對”,但此時,他的目光已有凝注,中國實踐事業百廢待興,更值與共。 這是他人生極其重要的一次選擇。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時代是民國了,可是太陽之下,少有新事。袖手談心性的舊式士大夫們,彼時不過穿著教授的衣袍,夾雜若干洋文,談談時髦的主義而已。誰愿意真正扎下去做中國的功課? 站在今天回望,我們明白,這才是件最“了不起”也最“新”的事情。這是開天辟地的一條新路。這條路非大定力者大見識者大刻苦者大努力者真正愚者圣人不可為,而毛,不僅選擇了這條路,而且真走通了。我們每一個人,均受益其中。 蕭子升后來寫了《我和毛澤東的一段曲折經歷》,對“行乞”體驗有非常生動的描繪。蕭子升強調旅行的創意屬于他,不過體驗和事業向來有根本的不同:一個是興之所至;一個是精誠所開。前者或許是一次性的,后者卻是終生互動的行知實踐。 他們在路上討論起中國的家庭制度。毛說,“我以為中國人的家族觀念太重,所以人們缺乏民族感情。”蕭子升則中庸許多,“把兒子完全當做家庭的私產,一定要站在父母一邊的做法是錯誤的。”不過,“但也并不完全屬于國家。夸大的國家觀念和夸大的家庭觀念是一樣有害的。”聽起來蕭子升的分寸感更得當,其實這恰恰說明,他不可能是改變中國的那個人。他像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中國人一樣,溫和中庸;偏偏時代的問題就橫亙在那里,是繞不過去的。你可以在語詞里化解,可沒有對癥下藥的膽識、智慧和勇氣,語言游戲不過是一場自欺的幻覺。 世人皆知蔣、毛均學曾國藩,不過蔣得皮毛,毛得精髓。曾國藩在道光24年三月初十日的《致溫弟沅弟》的信中說,“是故既吉矣,則由吝以趨于兇;既兇矣,則由悔以趨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則時時求全;全者既得,而吝與兇隨之矣。”辯證法的種子,可不是黑格爾、馬克思獨有;中國的陰陽、正奇……頗耐琢磨。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其實,蕓蕓眾生間,亦自有境界不同。譬如說,可以簡要分為:未知規矩者;懂得規矩者;有立有破者。但凡懂得并遵循規矩,已可一生衣食無憂。讓錢學森先生記掛擔憂的“創新人才”,其實便是人數最為稀少的“有立有破者”。要知道,只有心脊堅實,方真正有立;有立,更進一層,方有真正的“破”,輕易言破的,往往是大話嚷嚷派的。 我近年才懂得這道理,讀書也罷,做事也罷,真正的牛人都具有嚴肅、認真、質樸的品質。王國維先生學問做得好,魯迅曾說他“老實得像火腿一般”,頗為精到。這位王先生,是往死里認真的。我不是說他的死,其實他的死可以想象,正如聞一多先生的死也可以想象一樣。他們都是死命認真的人,讀書打下如此烙印,人生歸宿亦是證明。王國維起初苦讀大本哲學,入門讀康德,覺得不對路或不可解,轉進讀叔本華,“大好之”,然而到了1907年,王國維對哲學幻滅,“余疲于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 早在1904年,王國維就意識到了叔本華在《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中所言“解脫”的根本困境:解脫意味著“拒絕意志”,“拒絕”算不算一種意志呢?況且意志為宇宙之本體,“非一切人類及萬物各拒絕其生活之意志,則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絕。”只講個體的解脫,未講世界的解脫,其實像提著頭發將自己拽向空中一樣不靠譜,焉能獨善? 是的。對于一個中等以上境遇者,我們可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微環境中,然而這絕非一個可封閉自立的系統,可以默認旁人無關——大多數人,其實都是在外力碾碎小世界的夢后才明白,原來我們每個人并非孤島。大部分人都是被迫明白的。亂世的人以為自己身處順世,這是人性最常見的悲劇。也總有人敢于面對真實,比如說:遭逢太平天國時代的曾國藩;亡國滅種陰影時代的毛澤東。 ~
【問題】 和問題站在一起,就是和資源站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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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he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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