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心齋坐忘與棄智棄仁
新知:我們說老莊就如同佛祖、龍樹及印度其他先哲一樣,他們能夠認識那神秘的終極實在,是因為他們因修煉而進入了氣功態也,是在直覺頓悟下的體驗,此與西方的理性思維有區別,同是人類思維的兩個層面也。莊子對老子的“玄覽”“致虛極,守靜篤”等返還方式進行了充實,其最著名的就是他在文中幾次提到的“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狀態。而如何才能達到這種入定的狀態呢,莊子向我們提供了他稱之為“心齋”“坐忘”的手段。
“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謂坐忘。”此為莊子借孔子得意門生顏回之口而言,意為肢體不再活動,耳目不再聽聞了,感覺不到身體與思維的存在了,與大道混而為一了,這就叫靜坐而忘掉一切的境界。
清風:身體與思維都感覺不到了,這在佛家稱之為“灰身滅智”也。那你再說說何為心齋呢?
新知:“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此是莊子借孔子之口而言,意為專心致志,不用耳聽而用心聽最后只感到氣的振蕩。耳只能聽聲,心只能感覺到現象。到最后自身之氣與自然之氣相融,此已達無欲無智的虛靜的心理狀態。虛靜的狀態就是合道的狀態,也就是對心的齋戒。
清風:此故事一開頭是顏回對孔子說,他因為家貧而幾月都戒酒戒肉了。但孔子說,這只能算是在祭祀前吃素的那種齋戒,不是真正的心的齋戒,于是孔子就將心齋之秘告訴了顏回。這種修煉方法又被稱之為聽息法,對后世影響很大,后來的許多靜功修煉都以此為基礎。實不相瞞,為師以前參禪打坐時也是將精神集中于聽息,到最后神氣合一而定境現前也。
新知:此種意守法比較簡易自然,人人可學,對初學者尤為適宜。值得指出的是莊子所言的“心如槁木,身如死灰”,易被常人誤解為此與死人何異,如此發呆何益之有?我在過去也不能明白,現在練功也常入定境,境界雖然不算高,但也體認了東方哲學的真正奧妙。此時與常人的發呆不一樣,雖然仿佛思維停止了,但原性卻顯現了。內心極其平靜,其真正的發自內心之極樂實在是無法言說。總之,有句話叫“悟道的人頭頭是道,未悟的人處處迷惑。”所以,關鍵是常人要有機會進入那境界,然后就什么都在不言之中了。
清風:進入定境,其實可以稱之為“活死人”的狀態。至于說常人不解此是自然的,因為除非經過專門的修煉,心情完全平靜頭腦里什么也沒有想的狀態幾乎不會發生的。對常人而言,偶爾會出現一些什么也未想的瞬間,但他們還未意識到很快就過去了。比如說一個人在登高望遠的一剎那,在泡桑拿時徹底放松萬念俱消的一剎那等等,如果常人能夠就此進行深究的話,他就有緣走上修煉之路了。
新知:我還注意到老師經常引用的“得魚忘荃”,就是出自莊子之口呀。“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一個人悟清了得魚忘荃的奧妙,他的修煉就可以登堂入室了。一個人悟清了得意忘言的奧妙,就是佛家說的不著文字相了,他也就能真正體認東方哲學的精髓了。
清風:很好,我恨不得一連說上十八個“好”字。莊子進一步發揮了老子的棄智棄仁的思想,并且正由于他的生花妙筆,可以使我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道家思想的驚世駭俗與不同凡響,請看故事一——
子貢在返回晉國途中,經過漢水之南,見一老人正在整理菜園。他挖了一條隧道到井底,抱著瓦罐取水澆園,累得不停喘氣而功效很低。子貢勸他說:“有種機械,一天可澆百畦地,用力很少而功效很高,先生不想用它嗎?”老人問:“怎么做?”用木頭做成個抽水機名槔,后重前輕,提水像抽的一樣,快得好象沸水噴涌。”老人臉色頓變大怒,繼而又笑著說:“我老師告誡我,有機巧的機械必有機巧的事務,有機巧的事務必有機巧的心思。一旦弄巧之心藏于胸中,心靈就不會純凈,進而精神就難以安定,就守不住道了。我不是不知機械的好處,只是羞而用它。”子貢羞愧得臉紅且低下了頭。老人問他是何許人也,他答道是孔子的弟子。老人說:“你就是自比為圣人,炫耀于眾人面前,自吹自擂以求博得名聲于天下的那一類人呀。你要先將你的形體神氣都忘掉才行。現在你連自身的修為都還未做好,如何能去治理天下?快走不要耽誤我做事。”
子貢垂頭喪氣直到走了三十里路后方才緩過勁來。其弟子不解問:“那人是做什么的,為什么先生見了他就失魂落魄,一整天都不能復原?”子貢說:“原先我以為天下只有一個圣人,現在發現錯了。原以為做事只求可行,用功只求成效,事半功倍就是圣人之道,今天不再是這樣認為了。堅守自然之道的人德性完備,德性完備的人形體完備,形體完備的人精神完備,此就是圣人之道也。他生在人世混同于眾人,但人們并不了解他的真正歸宿,因為他淳樸和順,道德圓滿。求功利,弄機巧,這些是他不屑一顧的,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他是不往的,不是自己原做的事情他是不為的。即使普天下的人都稱贊他,他也傲然不動;反之都反對他,他也超然如初。天下人的毀譽對他而言是既無得也無所失,這就是道德完美的人呀,而我則是一個容易被外界左右搖擺的人。”子貢回到魯國,將此奇遇告知孔子。孔子說:“他是修煉混沌之道的人,只知和諧如一的大道,而不去分辨任何對立的東西。向內修養心性,而不假外求。他的心靈純凈素樸,恬淡無為,身心和諧,卻又翱游于世俗塵世之中,你見了當然會吃驚了。那混沌之道,你與我又怎么能夠真正領悟呢。”
新知:小而言之,凡是智巧在為人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就對人之心性產生一些不良的影響和干擾。推而廣之,現代文明,在為人們創造巨大的物質與精神財富的同時,對人之淳樸天性之破壞又是怵目驚心的。而通常意義上的“歷史進步”,恰恰指的是“機械”“機事”“機心”的日益“提高檔次”。更令人遺憾的是,眼下人類的行為取向和文化取向仍是單一的加速“機械”“機事”“機心”的“現代化”和“高效化”,并以此推導出21世紀的美妙景觀,而不肯花精力來觀察和感受一下“機械”“機事”“機心”的負價值和負效應。如果這樣說尚令人感到空泛的話,那么舉一點具體的例子,比如現在的手機、電視、網絡、短信等等給人帶來的各種綜合癥,難道不是最好的注解嗎?
清風:我們以后將談到馬克思的一個重要觀點,那就是異化。比如說人類創造了機器,但是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流水線上,人卻異化為了機器的奴隸,被機器所驅使,因而就談不上個人的全面發展了。其實,就整個東方哲學而言,是一種更高層次上更廣意義上的對異化的反對。因為不僅機器是為人所創造的,人之智巧也是人之精神外化之反映。人一旦被智巧所驅使,就如同被欲望所驅使一樣,將使得心靈永不得安寧與解脫。在東方哲學看來,惟有將精神收攝于內,通達那天人合一之境界,方才是真正的成為自己精神的主人,真正地戰勝了異化也。關于這一點莊子也曾講過一個精彩的故事,請看故事二——
魯國國君聽說顏回是個有道之人,便派人帶著重金去顏回家想要禮聘他出山。顏回居住在一個非常簡陋的小巷里,生活得非常清貧。顏回使用緩兵之計,要使者回去問清楚,等到使者再來時,顏回已經離家跑掉了。莊子評論道:“道的真諦是養身,它的殘余才用來治理國家,它的糟粕才用來治理天下。帝王之功業,乃是圣人之余事也。現在這些世俗的君子,不知把養生全真作為立身之本,而每每為外物所累,真是可悲。如果有人用隋侯珠這樣的寶物作為彈弓之彈丸去彈擊那天上的小麻雀,世人一定當他是個瘋子,竟然浪費如此貴重的東西去追逐如此輕賤的東西。可是隋侯珠又怎能與生命相比呢,世人難道不是在浪費生命去追求那非常輕賤之外物嗎?”
新知:呀,不得不服呀,我與老師實在是不在一個檔次上呀。不知道讀者讀了這些語言有何感覺,我想應該是有重活一次的沖動吧。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重復,但這一次要破一次例,我覺得有必要再次引用梁漱凕先生的話來作為注腳,“人類的智慧雖高,但此智慧確恒在生命所役使之下向外活動。只有東方古人卻把它收回來還用諸其身,使生命成為智慧的,而非智慧為役于生命。”
清風:我是感同身受呀,有些經典語言如同經典著作一樣,需要反復含英咀華呀。每次都會感到余香繚繞,令人回味無窮也,也許這就叫做“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吧。
新知:你怎么不象孔子那樣三月不知肉味呢,哈。暫停插科打諢了,老師還是將講故事進行到底吧,太令我著迷了,實在是一種最高層次的享受。
清風:故事三——
古時有大盜名叫盜跖,孔子幕其名去拜訪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孔子在盜跖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盜跖將其罵得是狗血噴頭,孔子只得狼狽不堪地匆匆離開。盜跖是如何酣暢淋漓地罵的呢,在此摘其精華錄于此與弟子你共品。
你是魯國那個投機取巧的偽君子孔丘嗎?你花言巧語,虛偽地提倡文武之道,戴著樹枝一樣的帽子,腰系牛皮帶,到處亂說,不勞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撥弄是非,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的讀書人都失去了做人的根本,虛偽地奉行孝道,企圖能僥幸被封為諸侯而享富貴。你是罪大惡極,立即滾開。……
現在你修行文武之道,掌握著天下的輿論,來教導后世。你穿系著寬大的衣服和腰帶,用聳人聽聞的言論,虛偽的行為,來迷惑天下的君主,為的還不是榮華富貴。要說到盜的話,誰都沒有你這個盜大,我奇怪天下人為什么不把你叫做盜丘而偏要把我叫做盜跖呢?……
現在我告訴你人之真情:眼要能看清美麗的色彩,耳要能聽清悅耳的聲音,口要能品出香甜的美味,精神要能保持充沛,這些都是之于常人最重要的呀。一個人如果很長壽也不過活到百歲,中等壽命也就八十左右,下等壽命也就六十左右。而在人生幾十年中,除去害病、瘦弱、死喪、憂郁的時間,能夠開口歡笑的時間,平均一個月可能也不過才四五天光景。天地沒有窮盡而人之生死卻是有時限的。將這有限的生命寄托于無窮盡的天地之間,那種短暫的感覺就好象那飛奔的駿馬飛過縫隙那么忽悠一下而已。不能讓自己快快樂樂地享其天年的人,就不能算是通達大道的。你所說的都是我所鄙薄的,快滾吧不要多言。你所說的道,鉆營奔逐的瘋狂樣子,都是些欺詐弄巧的虛偽勾當,對于保全人的真性并無任何幫助,還有什么值得一說的呢……
新知:啊,讀了莊子此文在忍俊不禁的同時,對可憐的孔子難免生起一絲惻隱之心來。中國歷史上最受世人敬重的圣人,在莊子筆下卻總是被冷嘲熱諷的對象。當然莊子本人與先他二百年出生的孔子絕無私人之恩怨,只是誰讓孔子成為了儒家的創始人呢,因而也就不幸成為極端鄙視仁義學說的莊子荒誕文學中的筆下冤魂了。我讀過一些孔子的傳記,我感到孔子本人確實品行高潔,絕非浪得虛名也。只是其學說被統治階級也好,還是世人也好,歪曲利用地太多,以至于孔子為這些不孝之徒背負了太多的罵名,實在是可嘆可惜也哉。我也仿老師之風范,來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聽——
話說古時候漢代以孝治天下,有舉孝廉而入仕的制度。時有名許武之人,為家中三兄弟之長也,曾因孝被舉。一日,許武對兩個弟弟提出分家。他將財產分為了三份,肥田廣宅及強壯的奴仆都歸于自己名下,余則分給兩個弟弟,而這兩個弟弟并無絲毫地抱怨。
此事一旦傳開,眾鄉親都稱贊其弟弟克讓有禮,堪稱“悌”的典范,此兩弟弟也因此被舉為孝廉。被指責為貪婪的許武于心不甘,就召集族人說他之所以這樣做,只是為了助弟弟們出名耳,現在就將財產和大大增值的土地還給他們。于是許武聲名鵲起,并且連升三級官至少府。
清風:所以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淳樸的大道被廢棄了,只得推行仁義,然此仁義卻往往被喪失了本真的人們當做利用的工具,于是天下便越治越亂了。莊子對此的諷刺是極為辛辣露骨的,我再給你補充一點莊子的相關評論——
為了防備那開箱子、掏袋子、撬柜子的小偷,就扎緊繩索,加固插閂和鎖,這就是平常大家所謂的聰明人了。但是當大盜來時,扛起柜子,提起箱子,挑起袋子就跑,他還惟恐你捆得不緊,鎖得不牢呢。這樣看起來先前那點小聰明豈不成了給大盜所做的準備了嗎?讓我們來討論一下,世人所說的最大的智慧,有哪一條不是在為大盜作準備呢?世上所說的圣人,有哪一個不是在為大盜在看守財物呢?……
盜跖的部下問他:“有盜賊也要遵循的道嗎?”盜跖說:“怎么會沒有呢?能猜出屋里有什么東西是圣,帶頭進去是勇,出來時斷后是義,斷定能否下手是智,分贓公平是仁。不遵循這五條道而要成為大盜,這是絕無可能的。”由此看來,好人不懂圣人之道不能立身,盜跖不得圣人之道就不能橫行天下。天下好人少而壞人多,所以圣人給天下造成的好處少而害處多。……圣人出世便大盜興起,打倒圣人,釋放盜賊,天下就太平了。……
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雖然器重圣人并讓他來治理天下,卻使得盜跖從中漁利也。制造了斗斛來量度,他連斗斛也偷走;制造了衡器來稱量,他連衡器也偷走;作成印章來作信物,他連印章也偷走;提倡仁義來矯正人的行為,他連仁義也偷走;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那些竊鉤者被誅,那些竊國者卻被封了諸侯,并且他們的仁義之名還到處傳播,這不就是偷走了仁義和智慧嗎?所以那些追隨大盜要做諸侯,一心想盜竊仁義和斗斛、衡器、印章的人,就是用高官厚祿來賞賜他也不能使他行善,用刀砍斧劈的極刑也不能禁止他作惡多端。造成使盜跖獲取重利并且無法禁止的情況,乃是圣人的罪過。……
新知:感覺真是太爽了,批判得入木三分也。莊子狂放也,同時又可看出雖然是一個得道之人,但仍不改其性情中人之本性也。前不久,臺灣著名“狂人”李熬來大陸講學,我認為仍不失為精彩也。并且這李敖言辭犀利,談鋒甚銳,是得莊子之遺風也。限于篇幅,我們不能談得太多了,老師你得答應我私下給我開開小灶,再暢談一番吧。
6.齊物論與逍遙游
新知:以上我們所講的莊子思想,可以說是對老子思想的一些精彩發揮。豈止于此,莊子有一些對老子思想尚有重大之發展,其集中體現在《南華經》內七篇中的“齊物論”與“逍遙游”兩篇經典文章之中。如果說《南華經》一書是一頂皇冠的話,那此二者也就是那皇冠上的明珠了呀。
清風:說得很好,莊子全書的精華都在此兩篇文章中,堪稱其獨門利器也。當然就“齊物論”與“逍遙游”中所集中完整表達的思想而言,在其它篇中也有零散的體現也。齊物論者,顧名思義是看到萬物的統一性的一面也,而不執著于其差別之一面也。逍遙游者,顧名思義是精神上擺脫一切桎梏獲得最高自由的狀態也。齊物論是逍遙游的基礎,正由于通過心齋坐忘等修煉之術,方才有了齊物論這樣的認識,所以才會擺脫世間的因分其差別而帶來的是是非非,各種欲望執著等等,從而才能達到擺脫一切束縛,擺脫一切異化的逍遙游之境也。
新知:我們在第一章總論中很早就說過了東方哲學本質上是研究無差別的潛態世界的學問,并且通過修煉也是為了返回到這一永恒的潛態世界從而達到天人合一、全息共振的最高境界也。可以這么說,莊子的齊物論說明他同樣在坐忘(也即定境)中而生的慧中意識到了世界萬物的全息性,這與古印度哲學(包括佛教)的根本思想是完全一致的。莊子的逍遙游說明他同樣在坐忘而生的慧中意識到這才是一種真正的永恒的自由的極樂的境界,這與佛教所追求的常、樂、我、凈的涅槃,印度教的梵我一如等境界就本質而言實在是一回事呀。
清風:說得很好,中印古代圣人所達之境界都是一致的,只是莊子用無以倫比的藝術表現力來向我們展示了這一境界。我們以前反復比較過中印文化傳統的差別,印度人特別好思辯而中國人則注重具體的比類取象的思維方式。不過,我們將看到莊子在這兩篇文章中卻表現出了中國文化史上少有的哲學高度,具有極強的思辯性和論證性。同時,他仍然保持了一貫的用寓言隱喻等來增強其表達之生動性的風格,因此可以說是將藝術性與思想性進行了完美的結合,因而成為傳誦千古的名篇。
新知:莊子何以有“萬物齊一,物我同一”的觀點呢,那是因為他站在了“道”的高度來觀察,則萬物相通為一,是非難分,彼此無別。大小多少,遠近高低,美丑貴賤,生死存毀,這些都無所謂不同。我們在前面反復講述過全息論的觀點,因而理解起來應該不算是很困難了,從潛態的信息的角度來看萬物確實是齊一的呀。
清風:具體而論,萬物統一于道,而莊子對老子道的思想有所發展,從而更有利于我們去把握它。老子闡述了道的無限性,解答了道在時間上的無限存在。但是,老子忽視了道的空間存在狀況。莊子說,“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此即闡明了道在空間上的無限存在。而更加有趣的說明請看下面的故事——
東郭子問莊子:“你說的道,存在與何處?”莊子說:“無處不在。”“請指明它的所在,人們才能認可。”“在螞蟻那里。”“怎么這樣卑下?”它還在雜草那里。”“怎么更加卑下?”
“在瓦礫磚頭那里。”“越說越不象話了。”“在屎尿里頭。”東郭子不再應答了。莊子說:“你的問題,本來就沒有問到點子上呀。就象市場管理人問屠夫怎樣去鑒別豬的肥瘦,屠夫當然回答他,豬踩的地方越往下,說明此豬越肥。你不該將道的問題絕對化,道是不能脫離物的。道的問題如此,表現道的高論也是這樣。周及、普遍、全有,這三者名雖不同,但實質是一樣的,其都是指的是道的整體遍在性。
讓我們到一無所有的王國里去遨游吧,那里一切都只能統合而論,一切都是沒有窮盡始終的。試著讓我們進入無為的狀態吧,讓我們恬淡而安靜吧,冷漠而清凈吧,調和而悠閑吧。我的心志是多么的空寂呀,如同前往卻不知去向,去了又來也不知該到那里休止。我總是來來往往而不知何時是終結。在虛無遼闊的境地里漫游,大智入了心也不知那里有盡頭。塑造萬物的天道作用于物而自己沒有界限,萬物是有界限的。這就是所說的物與物之間的分界。物與物之間的界限也被無界的道所充盈,因而物與物之間實質上也是無界的。說到盈虛衰殺的問題:道使萬物滿盈和空虛,自己卻并無滿盈與空虛;道使萬物衰敗和滅亡,自己卻并不衰敗和滅亡;道使萬物有始有終,自己卻并不有始有終;道使萬物有聚有散,自己卻并不有聚有散。
新知:妙呀,妙呀!道寓于萬物之中,無逃于物又自非一物,所以物物有際而道也物物無際,它同時又推動著萬物的盈虛衰殺(類似于佛教謂之的成住壞空),而自己卻無始終、聚散、盈虛、衰殺。莊子除了沒有用全息二字(因為那時還沒有信息的概念),其實完全講述的是全息思想。莊子對老子道的思想的發展就是,道既是宇宙之本原,又是萬物之本體,又是宇宙萬物生成的機制和規律。
清風:老子通篇都在講道,但主要是在強調道的本原性,給人的感覺就是道似乎外于物,而莊子解決了這個問題。其實在佛教思想的發展也有類似的情況,早先小乘提出四大皆空,看到了空生萬物,萬物又會歸于空的一面,但也忽略了空同時又寓于萬物的一面,所以,后來才有大乘性空妙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類說法的應運而生。
新知:用全息論來解釋就是,潛態世界與顯態世界既互為轉化又相互蘊涵。正如我們在總論中談到的“量子場論是用以描寫微觀物質的存在形式及其運動狀態的理論。量子場有波動,量子場的激發和退激,就是粒子的產生和消失。量子場系統既然有各種激發狀態(它們代表處于不同運動狀態的實粒子),那么它必然也就有其對立面——未激發的狀態,即能量最低的狀態(基態)。這個基態不是別的東西,正是自然界的真空。”所以,可以這樣說由真空中產生萬物,萬物最后又復歸于真空。但是另一方面,即使在萬物中,也存在真空的因素,也存在能量最低的基態,存在著所有的潛信息,并且正是這些潛信息在支配著顯態物象的盈虛衰殺。
而令人吃驚的是兩千多年前的莊子在其《至樂》篇中,就以其非凡的想象力以文學藝術的形式來表達了與當今量子場論和全息論類似的觀點——
萬物的種類,都萌發于極微小的物質“幾”。這極微小的物質得到水的滋養,就化生為斷續如源的水草;水草得到水土的滋養,化生為水面的臺蘚。臺蘚蔓衍而生長在高地,就化生為車前草。車前草得到糞便的滋養,就化生為烏足。烏足的根,化生為土蠶,它的葉子化生為蝴蝶。蝴蝶很快地化生為一種小蟲,生長在灶臺下面,形狀好像是脫了皮似的,名叫鴝掇。鴝掇在一千余天之后,就化為一種鳥,名叫干余骨。干余骨吐出來的唾沫,化生為斯彌,斯彌化生為蠛蠓,蠛蠓又化生為頤輅。羊奚草接近不長筍的竹子,就化為青寧。青寧生豹子。豹子生馬,馬生人。人又返回到極微小的質體。萬物都產生于大自然極微小的質體,又進入了大自然極微小的質體。
清風:還真是說得有板有眼的呀,我感覺是你跟我這半年來,確實是提高許多了呀,你已不再僅僅是一個扮演提問角色的小學生了,你完全能獨當一面地進行學術研究了。萬物中有真空的因素,而真空中又有萬物之信息,因為萬物與真空是相互滲透,合為一體的呀。所以,莊子的偉大之處就在于解決了道與萬物的統一問題,如同大乘佛教解決了色與空的統一問題一樣。此道作為一種終極實在存在于萬物之中,包括莊子所說的螞蟻、雜草、瓦礫及屎尿中,這種終極實在在全息學上被稱之為全息元,接近于我們現在說的那種最基本的粒子之類。
為了方便讀者的理解,我們可以再稍微展開一點來討論這個問題。以前在我小時候聽人說“人是由水做的”,感到大惑不解。長大后學了生理學才知道人體中水分就占了70%以上,方才知道別人不是在騙我。如果我現在告訴讀者,人的絕大部分仍然是由虛空構成的,你能相信嗎?事實上這是確鑿無疑的,即使是地球這個龐然大物,它在本質上也是由虛空構成的。有報道稱,如果除去那些構成地球的分子與原子的空隙,它的直徑其實是只有微不足道的 100米 ,而不是我們通常所知道的1300萬米。
新知:說句逗笑的話,正因為人主要由虛空所構成,因而在人死后被火化后才有可能被裝在一個盒子里呀。在古代沒有信息的概念,因而就無全息一說,但是天才的莊子建立了“氣”的概念來表達老師所說的全息元,從而將人們眼中無限玄妙的道的概念具體化了。雖然中國之氣的概念就常人的思維而言仍然具有一些神秘主義色彩,但畢竟修煉之人是很容易體會到自身元氣運行及同自然界的氣機交換情況,即使是常人也時能膚淺地體會到氣血運行的情況。莊子建立了氣的概念,可謂對后世影響深遠。因為中醫及道教的整個理論就建立在氣的運行之上,人之生老病死完全是由元氣的盛衰來體現與操控。可以說,莊子將中國的道文化演繹為了氣文化,這是一個永載史冊的不朽功績。
清風:中國文化是氣的文化,此一點不假也,只要看看漢語中有多少帶氣字的詞就不難想象了。莊子是這樣來論述氣之寓于天地萬物人的——
“游乎天地一氣。”“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芒芴在氣之上,指陰陽未分的元氣。)“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絕云氣負青天”,“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通天下一氣耳。”“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
新知:萬物從潛態上而言具有全息統一的一面,在佛教中的表述是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等等。而在萬物都統一于道與氣基礎上的莊子齊物論那里,則有堪稱中國特色的表述——
事物沒有不是“彼”的,也沒有不是“此”的。從他的角度來看就看不到這方面,從自己的角度看就會明白。所以說“彼”產生于“此”,“此”也依存于“彼”,因而可知彼與此是同時產生與互存的。雖然這樣,任何事物出生的時候就伴隨著死亡,死亡的同時也伴隨著出生;正確的同時就出現錯誤,錯誤的同時就出現正確;遵循“是”也就是遵循“非”,遵循“非”也就遵循“是”。因此圣人不根據是非作判斷,而是根據事物的本性來認識事物,就是這個道理。“此”就是“彼”,“彼”就是“此”。“彼”也有它的是非標準,“此”也有它的是非標準。果真有“彼”“此”的區別?果真沒有“彼”“此”的區別?在認識上消除掉“彼”“此”間的對立,這是“道”的關鍵。把握了關鍵,就象抓住了環的中心,可以無窮的變化。“是”的變化是無窮的,“非”的變化也是無窮的,關鍵在于要保持明鏡一般的心境,就不會迷失于這些無窮變化的表象中。
用人的大拇指來說明大拇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大拇指來說明大拇指不是手指;用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非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其實,天地就是一指也,萬物就是一馬也。
清風:完了嗎?
新知:還早呢,這只是說明是非的相對性,為以后的齊萬物、齊物我打下基礎。
清風:考慮到讀者的消化承受力,所以要在這里暫停片刻。請問,你讀了莊子上面的話,難道沒有更多的想法嗎,比如說與佛教教義進行一下比較。
新知:啊,此處莊子所說彼與此之間的相互對立與依存的關系難道不正是佛教緣起思想的體現嗎?佛教思想由緣起開端而引申出無常之論,因而要人們超越世間的無常去追求那涅槃之境的常、樂、我、凈呀。莊子的表述被人稱為相對主義,其實質還是為了說明世間的一切萬物及是非的分別是依條件而生的,是緣起的,也是無常的,因而只有去追求那齊萬物及物我的與道合一的境界,才是真正實現永恒自由的境界呀。所以說,佛道兩家雖側重點及表述方式有別,但實質是一致的,就是說答案只有一個,但找到它的方式并不是唯一的。
清風:這還不明白嗎,既然你學了全息論,就應該明白全息思想也包括精神的全息,理論的全息呀。從潛態而論,其實所有哲學理論都帶有高度的同一性。就好象查字典一樣,每個字都需有其它字來定義,每個字其實又參與了其它字的定義。其實,莊子早就說了這樣的道理呀,你再看看他那段關于大拇指與白馬的言論,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新知:其實就潛態而論,每個字都含有了所有字的信息了。那么豈不是可以說,宇宙萬物就好比是一本巨型的超級字典,每一物如同每一字一樣已含有了這本字典的所有信息了。
清風:很好,先點到為止吧。接著說莊子的齊物論吧——
對的就是對的,不對的就是不對的,道路是走出來的,物的名稱是人叫出來的。為什么肯定?肯定就是肯定。為什么不肯定?不肯定就是不肯定。事物本來就有該肯定之處,該可取之處。沒有什么事物是一無是處,一無可取。所以一切小草和大柱,丑女與美女,還有其它稀奇古怪之物,都可以以道一以貫之。其有分離,就有生成;有生成,就有消亡。其實無所謂成亡,它們是相通為一的。只有通達之人才明白相通為一之道,看待平常之事物但不帶常人那樣的成見。平常的事物是無用而有用。認識其無用之用就是通達,通達之人才是真正洞察事物本質之人,才是得道之人。
順應事物相通的本來面貌吧,就這樣無視其表面的差別這就叫得道。耗費心思也不解事物為什么相通,因為認識不到事物本質上具有同一性,這就需要學習朝三暮四的故事。有個養猴的老人給猴子分發橡子,說“早晨發三個,黃昏發四個。”這群猴子都很憤惱。老人改口說:“那么早晨發四個,黃昏發三個。”猴子們一下轉怒為喜。名稱和實質都沒有改變而猴子的喜怒卻大不一樣,這是因為猴子思維之膚淺也。所以,圣人不會執著于表面的是非之爭,他只是順應天道,但這并不妨礙他在世俗生活中象那養猴老人一樣來一些善巧方便來順應人情。
新知:注意這里的圣人是指得道之人,有些時候莊子又會用真人、至人等稱呼,與前面我們講過的“圣人不死,大盜不止”的圣人含義不同,那里的圣人指的是莊子所鄙視的宣傳仁義學說的世俗圣人。還是讓我們接著來看莊子的齊物論吧——
天下沒有什么比秋毫的末梢更大,而泰山卻是微小的;沒有什么比夭折的幼童更長壽,而彭祖是短命的。天地和我共存,萬物和我合而為一。既然是合而為一,還會有什么可說的呢?……道是未曾有界限的,言論也沒有標準,為了爭一個“是”才產生了許多分界。請讓我說出那些分界:有左,有右,有次序,有評判,有分別,有辯論,有攀比,有競爭,這就是八種分界。天地之外的事,圣人總是存而不論;天地之內的事,圣人總是論而不議。對記載先王治世的史書,圣人總是議而不辯。有人問:“為什么呢?”“圣人的心胸包容萬物,眾人卻辯論不休地來顯示自己的正確。所以說參與爭辯的人其實是沒有真正高明的見解的。”……
清風:拿秋毫與那些細菌相比,則秋毫也算大的了。拿泰山與天地相比,則泰山也算小的了。拿夭折的幼童與那些轉瞬即逝的事物相比則算長壽的了。拿活了八百歲的彭祖與天地相比,則彭祖又是短命的。在這里,莊子是想說明萬物的相對性,以及因比較而產生的分別。另外,從潛態的角度上來說,信息在空間上與時間上實際是全息的,因而可以相通為一的,比較就失去意義了。關于這一點,莊子在另一篇文章中也論述過,“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就是說,從差別性的角度去看,連在一起的肝膽之間其微小的距離也象楚國與越國之間那樣遙遠。從同一性的角度去看,萬事萬物皆是一致無二的。
新知:“齊物論”一文若仔細研讀的話將令人如癡如醉,你甚至會進入一個也真也幻的境界中去。對這樣的境界,莊子本人在文章的結尾寫下了一個著名的莊周夢蝶的故事——
從前莊周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活生生的蝴蝶,自己感覺很是得意的樣子,不知道自己本是莊周了。忽然間醒來,發現直直地躺在床上的是莊周本人。不知道是莊周夢中化為了蝴蝶,還是蝴蝶夢中化為了莊周?莊周與蝴蝶本是有區別的,這種合而為一的境界是一種物我融化為一的特殊境界。
清風:由此我們也可體會莊子是一個特別的人,是思想家中的藝術家,是藝術家中的思想家。我們還是抓緊時間來看莊子對逍遙游的描述吧——
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種名叫鯤的魚,其體積巨大得不知究竟能占方圓幾千里;鯤變成鳥名叫鵬,其巨大的背部也不知究竟能覆蓋方圓幾千里。當此鳥奮起而飛的時候,那張開的翅膀如同天邊的云一般。此鳥在海波動蕩時就遷飛到南方的大海即一個天然形成的大池去。
《齊諧》這本書,是以記載怪異事物而著稱的。書中說:“當大鵬遷往南方的時候,翅膀拍擊水面而起了三千里的波浪,鳥兒憑借旋風回環升至九萬里的高空,離開北方的大海一直飛了六個月的時間才停下來。”像野馬奔騰的游氣,還有到處飛揚的塵埃,都是大自然里各種生物的氣息相互吹拂所致。人們只見天空是呈深藍色的,這難道是它真正的顏色嗎?還是因為天空高遠而不能看到它的盡頭呢?鵬鳥從高空往下看,景象也是這個樣子罷了。而且假如積水不深,那么就無力托起大船。在房子堂中的低凹地上倒一杯水,那么小草就可以當船;把杯子放在上面,就會被粘住不動,因為水淺而“船”太大了。如果風積蓄得不夠厚實,那么它就沒有力量托住大鵬的翅膀。所以大鵬能高飛九萬里,是因為風在它的翅膀下面,它可以憑借風力翱翔長空;背負著青天而沒有任何障礙了,它就開始向南的征程了。
蟬和小鳥譏笑大鵬說:“我可以一下子迅捷起飛,猛竄到榆樹和檀樹上就停下來,有時飛不上去就落在地上,為什么要飛到九萬里高空才南飛大海呢?”到郊野去的,只須帶一天的食物,當天返回來肚子還是飽的;到百里之外去的,頭天夜里就得舂好食糧,以做好準備。到千里之外的,頭三個月就開始準備食糧了。這種小鳥怎么會懂得其中的道理呀。小智之人不能理解大智之人,短壽之人不能理解長壽之人。何以見得?朝生暮死的朝菌不知有早晚之分,夏生秋死的寒蟬不知四季之別,因為它們的短壽也。楚國的南面有一種冥靈樹,以五百年為一個春季,五百年為一個秋季;上古有一種大椿樹,以八千年為一個春季,八千年為一個秋季。而享壽八百年的彭祖至今在人世仍是長壽之冠,眾人與他相比,不就也顯得可悲了嗎?
商朝湯王曾向大夫夏棘請教,夏棘講了這樣的故事:在不毛之地的北方,有蒼茫無際的大海,那就是天池。海里有一種魚,寬度有幾千里,沒有人知道它的長度,它的名字叫鯤。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鵬,背象泰山,翅膀像天邊的云,憑借旋風回旋上升達九萬里,超越云層,背負青天,然后打算向南飛,而且是要飛向南邊的大海。小沼澤中的小雀譏笑它說:“你要飛到哪里去呢?我騰躍起來向上飛,不過數十尺就落下來,在草野間飛來飛去,這也就是我飛翔的最高境界了,你究竟要飛到哪里去呢?”這就是小與大的區別呀。
新知:我插一句,后世所言的“燕雀安知鴻鶻之志哉”應該是出自于莊子上文所述的典故了吧。
清風:所以那些智慧能勝任一官之職,品行能團結一鄉之人,德性能合一國之君并且才能可以取信于一國之人的賢士者,他們看待自己就像小雀那樣自鳴得意。宋榮子就恥笑這種人。宋榮子能夠做到面對全社會贊譽也不特別興奮,全社會非議也不特別沮喪,這是因為他能夠認定自我與外物的區別,能分清光榮與恥辱的界限,但是也僅此而已。像他這樣的人在當今世上也是不多見的,但仍未達到最高境界也。列子乘風而行,輕快飄然,連續飛行十五天后才返回。他這類能得到駕風之福的人,世上也是不多見的。這雖然避免了步行,但還是對風有所依賴。若能順著天地自然的本性,駕馭六氣的變化,遨游于無邊無際的宇宙,他還需要依賴什么呢?所以說,至人能夠順其自然而忘我無為,神人能不求有功,圣人能不求有名。
新知:莊子全篇先是反復形容了大鵬展翅高飛而小雀不解的情景,然后歸結到至人,圣人,神人的順其自然,盡情遨游的情形。讀者到最后自然就恍然大悟,原來莊子是以小雀嘲笑大鵬而比喻世人對至人的不解。
清風:有一點錯了,大鵬不是象征至人,因為大鵬都還未完全掙脫束縛,因為它需要風力,而至人是完全“無待”的(類似于佛家的無余依的概念),即達到了至高境界的人。雖然篇幅有限,但如果不再介紹一點莊子對至人的描述,我實在是有點于心不甘——
至人在精神是完美無缺的,即便連海洋也枯竭了,他也不會覺得熱,即使是天河也結了冰,他也不會感到冷。如果高山被雷電擊塌,海洋遭風暴肆虐,他也高枕無憂。他的精神可以騰云駕霧,飛過天涯海角以至于無限之遠。既然生死都無法主宰他,有益還是有害的想法對他都失去了意義。
新知:但這一切都是通過修煉而循序漸進地得到的呀,關于這一點,莊子有如下的描述——
我傳給他收心之法,三天后,在他眼里塵世已不見了。七天之后,外部的一切他已經忘卻了。九天之后,他已進入忘我無為的狀態,那種無生無死,似死而生的狀態。這種生與一般地充滿了躁動的生完全不一樣。在那種狀態中他與自然達到了完全的合一,他達到了寂靜中的得道的完美狀態。
清風:很好。自古以來無數追求自由的人們會問,“無窮開放的精神空間是否可能?人的精神之旅能否超越世俗的種種羈絆而獲得自由?”莊子的回答是可以,而且可以做到。當然其途徑是佛家說的禪定,莊子所說的心齋坐忘,現代說的氣功,即西方人所說的神秘主義體驗,而不是通過一般的學習的途徑。正如莊子所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就是說生命有個盡頭,而知識卻沒有個邊際,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那無限的知識,會疲憊不堪的。
新知:可以說莊子跟老子一樣看到了知性的局限性,因而強調要通過修煉而得道而自在逍遙。得道的境界佛家稱之為涅槃,有時又稱之為解脫,而在莊子這里被描繪為逍遙。而為什么要追求這樣的境界,在佛家看來人生是“苦”的,苦諦是佛法核心四圣諦中的第一諦,而莊子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
人一旦秉受天地之氣而形成各自的形體,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本性而直到生命耗盡。與外界事物的相互爭斗與折磨,其激烈程度猶如奔馳的快馬無人能使得它停下來,豈不是很可悲的嗎?終身忙忙碌碌卻沒有滿足了自己的愿望,疲憊不堪還不知道究竟為什么,這不是很哀傷嗎?即使活的時間長,這樣的受折磨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心靈與形體一起精疲力盡,能不說是莫大的悲哀嗎?
清風:講得好。人在驅使機器的同時又在被機器驅使,在征服自然的同時又在被自然報復,在爭斗中傷及他人自己也在受傷,追求名利又被名利所摧殘等等,不一而足。很好。你的靈光閃現為本節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7.貢獻與局限
新知:由老莊開創的道家學派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可以說在幾乎所有的領域比如政治、藝術、軍事、養生、中醫、性學、文學等等方面都能清楚地體察到道家思想的神韻。我在這里尤其是要提到的一點就是道家思想比之儒家具有真正的哲學性,尤其是在中國古代的士大夫階層(通常這些人具有較高文化相當于今天所言的知識分子)中更具有廣泛的號召力,他們是成功時事儒,失意時奉道也。
清風:口說無憑,你舉個例子看看。
新知:象李白、蘇東坡等人就是典型的例子,既不能免俗,時時想到建功立業,又不時地尋仙訪道以求超越世俗。拿蘇東坡為例,一心要建功立業,可是其在官場上卻顯得迂腐,以至于屢遭貶詆。當王安石變法時,與王安石亦師亦友的蘇東坡,卻不贊成新法,以至于被貶到黃州為官。而當王安石下課,政治上保守的司馬光走馬上任之時,蘇東坡卻又認為不應盡廢新法,以至于被貶到更為偏遠的廣東為官。當然了,在此他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棵,不辭長做嶺南人”的名句。仕途上雖接連失意,好在蘇東坡對禪學與道家都造詣頗深,以此作為精神上的慰籍,也使得他具有一種非常豁達的胸懷來看待人生的起落。而春秋時代的偉大詩人屈原卻少有受到道家超脫思想的熏陶,陷入“舉世皆濁,唯我獨清,舉世皆醉,唯我獨醒”的憂郁情結中而不能自拔,最后投江自殺而造成千古悲劇。
清風:這也就是今天端午節時要“賽龍舟”和“吃棕子”風俗之由來。如果東坡兄是見風使舵,阿腴奉承之人,那他很可能就官運亨通了,我們今天也許就無緣讀到那些千古名篇了。好在他深得道家思想之精髓,因而能以平和之心而善終一生。他對道家思想造詣極深,從其中的《超然臺記》一文中就可一見端倪——
凡物皆有可觀之處,也就有可樂之處,并非一定要奇異雄偉之類。吃一點薄酒也能令人陶醉,果蔬草木也能令人飽。如此想來,我們何處不能感到快樂呢?人們都喜福厭禍,可是人欲無窮而能滿足的東西有限呀。如果分辨好惡之心爭斗不停,拿起與放下難以取舍,那么可以快樂的東西很少,而可悲的東西卻很多,這就叫惹禍而遠福也,這豈不又違背了人的初衷了。這是因為被身外之物所累呀。常人鉆進事物之內去了因為利欲熏心,而不能超然于物外。凡事其實沒有大小之別,從它的內部來看,沒有不是高大的。那些高大之物閃現在我面前,讓我眼花繚亂,感覺好象是在縫隙中觀看決斗,又怎能知道勝負到底在哪一方呢?于是乎好惡之觀念交錯產生,心情也隨著時喜時憂,這種不得安寧的情形難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嗎?
新知:文人常被世人譏為自命清高,但也不乏其超俗可敬之處。蘇東坡實得莊子之真傳也,在其《前赤壁賦》中可謂是顯露無疑也——
你們也知道江水與月亮的道理嗎?江水這樣日夜奔流,卻沒有流走。月亮老是那樣圓缺轉換,卻沒有增減。如果從它們無常的變化來看,天地萬物就連一瞬間都沒有存在過。從它們無變有常的一面來看,那么萬物與我們都會是無窮無盡的,那對江水與明月又有什么好羨慕的?況且天地萬物各有其主,不屬于我的,我連一根毫毛也不能去索取。只有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耳聽為聲,目遇成色,取之不禁,用之不竭,這是大自然的無盡寶藏也,是我與你能共同享用的。
清風:很好,東坡的思想與莊子一脈相承,如同你也得了我的真傳一樣。在我看來,道家思想正如佛家一樣,是一種陰柔的哲學,它同儒家這樣的世俗福音同樣是社會所需要的。
儒家與道家就好象是鳥之雙翼一樣,尤其對于集中了一個社會精英的士代夫階層而言尤為重要,缺少任何一翼都將失去平衡。如同有白天就需要有黑夜,有進取就需要退讓,有在外的沖鋒,就需要在家的療傷一樣的道理。
新知:由于士代夫階層的思維左右著一個國家的思維取向,因而可以說儒家與道家的長期共存與并行實際上也使得社會之發展具備了一種制衡機制。因此也可以說中國之所以成為世界上唯一的古文明史從未中斷過的國家,恐怕在思想領域上的陰陽調和與剛柔并濟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了。歷史上雖然儒家多數時候是占主導地位,但道家思想也從來都受到統治階級的青睞,在漢初及唐初時也曾長期實行過“無為而治,休養生息”的治國方針,使得國力得到迅速恢復,因而在漢朝迎來了漢武帝時的國泰民安,而在唐朝則帶來了開元盛世這一中國歷史上最繁榮的時期。
清風:總體上來講道家具有一種超越性,而儒家具有一種世俗性,德國著名哲學家黑格爾對此有這樣的評述——
孔子和他的弟子們的談話,里面所講的是一種常識道德。……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辯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 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從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但《老子》書中說到了某種普遍的東西,也有點像我們在西方哲學開始時的情形。……
黑格爾還曾受到老子“三生萬物”的思想影響,他的文章總是分成三部分,每部分均包括正題(肯定)、反題(否定)、合題(否定之否定即辯證肯定)三段。
老莊的貢獻還在于為后世的道教修煉學的完善打下了基礎,老子“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致虛極,守靜篤”及莊子“心齋”“坐忘”等思想一直被修煉家奉為圭杲。當然了,他們的局限也在于對修煉之具體程序語焉不詳,換言之其留下的只言片語難以讓求道者入門,而后世道教發展起來的極為豐富完備的修煉學則是很好地彌補了此局限。得道之境界在佛家那里被稱之為涅槃,老莊這里被稱之為返樸歸真,因而從另一方面啟發了修道之人去追尋那種神秘與極樂的境界。
新知:老莊對知性在認識上的局限有非常深刻的領悟,老子“其出也彌遠,其知彌少。”及莊子“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等思想在現代尤其凸顯其深遠意義。西方的理性思維方式是以形式邏輯體系為基石的,隨著數學、邏輯工具的日益完善,人們一度已經認為理性認識及其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科學體系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然而在上個世紀自從哥德爾定理證明了在形式邏輯體系中完備性與一致性不可得兼,從而證明完美的邏輯體系并不存在。特別是由于量子力學中的測不準原理的出現,其“上帝也擲骰子”的事實使得科學家們不得不正視人類理性是有極限的這一鐵定事實。量子力學的許多大師級人物都推崇包括道家在內的東方哲學并且從中汲取靈感,就是因為它們打消了對科學萬能和理性萬能的迷信。
清風:當然或許老莊完全否定知性作用的見解有一些偏激之嫌,畢竟對大多數常人而言不可能都去修那超越知性的天人合一之道,因而通過知性的作用才能推動文明的發展。知性有局限性,但不等于說它完全無用,并且對一般常人而言它已足夠有用了。就象我們通常只用得上牛頓力學一樣,盡管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更高妙。另一方面在于,自古以來即使在超越知性的圣賢甚至一般的得道者中間,卻普遍又是學問高深之人,當然老子莊子及佛祖等人就更不例外了。就是說要超越知性的束縛本身還需要借助知性這一工具,很少聽說一個文盲就能修煉得道了。
新知:在遠古時民風淳樸,人們普遍沒有文化而人心自正也是不能否認的。但是,如同嬰兒的純真建立在自發狀態一樣的道理,遠古之人也如此。真正的智者借助知性的工具,理性的力量才能將自發狀態轉化為自覺狀態,并且進入一個真正超越時空的境界。
清風:說得對,關鍵在于能夠超越知性的局限,而不是象一些唯科學主義者那樣將一切直感體驗等非科學的東西視為迷信,殊不知這些人又犯了對科學的迷信的錯誤。
新知:除了反對通過知性來真正認識萬物之外,他們對知性創造的文明成果也持否定態度,這從莊子那則著名的子貢與打水老人的對話就可以看得出來。因為老人認為使用這些機器,就是滋長了智巧的應用,也就擾亂了人之心性。我們在重述莊子所講的這個故事時,老師還從整個反異化的高度對其中有益的思想進行了贊揚。但是也必須看到,對常人而言精神外化從創造工具開始,并且也確實使得人類社會逐漸進入了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如果是一定要堅持越原始越淳樸越好的話,那么我們現在或許仍處在一個茹毛飲血的時代,因為照此看來即使是鉆木取火也是不應該的,因為這也帶有了智巧的性質。
清風:相對于老子對仁義學說的溫和批評,莊子則極盡了冷嘲熱諷之能事,我們在《莊子》一書中眾多戲弄孔子的故事中,僅僅選了一個盜跖教訓孔子的故事就可一見端倪了。對仁義的倡導在很多時候確實是會帶來被人利用來沽名釣譽的副作用,這一點我們在以后評論儒家時還會有更多介紹。但是,他們的局限也在于忽略了倡導仁義在世俗生活中還是有積極的一面的,應該說“大盜不止”的原因還不能完全說是因為“圣人不死”。
人不可能永遠停留在純真之嬰兒狀態,總是要長大的,也就必然要滋生許多貪欲。社會如同人一樣,終究是要長大的,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那淳樸之原始社會。所以其實先是大盜不止,因而呼喚圣人出世也。誠然,儒家學說也只能是治標之策,但它仍然是必須的,有總比沒有好,就好象吃藥固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人的健康問題,但對于常人而言吃藥仍然是治病的首選。總之,孔子的學說對普通人乃至統治階層具有強大的吸引力與可操作性,儒家學說的教化作用還是起到了一些延緩人類墮落之旅的作用。
新知:緣起、無常這些佛教教義,在莊子這里被表述為一種相對主義的見解,關于它的
貢獻與局限我們在這里就不再多言,讀者可參閱在以前對小乘佛教之貢獻與局限中作的相關評價。總之可以這樣理解盡管人對顯態世界的認識是一種相對真理,然而對常人而言仍然是最切實用的認識。并且如果常人一味地取消對事物的差別之見,對多數人而言,并不能夠進入那永恒實在的境界,而只能是導致虛無主義。此外如同早期的小乘佛教一樣,以老莊為代表的早期道家思想也是只注重個人的解脫,這種情況直到后來道教興起方才有所改善。
清風:在《道德經》一書中充滿許多提倡柔弱、不爭、謙讓、隱退、平和、寬容、謹慎、無私等的論述,這同佛家的思想是類似的,對整個社會的道德建設是非常有益的。并且老子這個人是愛好和平反對戰爭的人,對戰爭的危害有非常深刻的認識,在其書中有非常充分的反映,“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新知:老莊的另外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強調人要與自然和諧相處,此與西方的征服自然的思想迥然不同,在今天生態危機頻繁爆發的時代,就更彰顯老莊思想的可貴性。與老子書中很多提倡柔弱、不爭等等的描述不同,在莊子書中則絕少有這些描述。而在莊子書中對精神自由的追求卻是濃墨重彩地進行了大力渲染,這又集中體現在“逍遙游”一文中。所以,莊子比之老子更加重視強調在求道過程中個人主體的感受與能動性。這種追求自由的精神常使后人將莊子認為是現代啟蒙運動的先驅者。老師,該聽你的高見了。
清風:你說的如此之好,我還能說什么呢?哈。我最后再補充一點吧,由于早期道家對理性的批判,以及對傳統價值的否定,加之莊子對追求自由的狂熱吶喊,這些都同近現代的意志主義及存在主義有許多共通之處。所以近來國內出版的一些著作中能夠看到許多將道家思想同宣稱“上帝死了”的尼采以及存在主義創始人的海德格爾的思想進行比較的論述。嚴格地說,道家所追求的自由與尼采等人還是有區別的,道家所追求的自由是完全擺脫了一切后天之理性及本能的束縛的自由,比之尼采等人所強調的反對理性束縛從而充分張揚本能意志的自由,個人認為在境界上還是顯得要略勝一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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