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周南/召南》與《紅樓夢》
余畫洋
(初稿寫于2010年2月3日)
一
《詩經.國風》以《周南》、《召南》居首。“周”是周公,“召”是召公。“南”不知何意,古來說解紛紜。我認為“南”是“南面”的意思,“周南”、“召南”是說周公之南面、召公之南面。周公封于魯,召公封于燕,所以《周南》、《召南》是魯國和燕國的詩篇。稱之為《周南》、《召南》是為了緬懷魯、燕兩國國君的先祖周公和召公,彰顯周公、召公的為政之德。
《周南.關雎》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可知魯人重禮;《召南.野有死麕》說“白茅純束,有女如玉......無感我帨(巾)兮,無使尨(犬)也吠”,可見燕女多情。因為重禮,所以《周南.漢廣》戒之以“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因為多情,所以《召南.摽有梅》袒露“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的心聲。
《周南.麟之趾》和《召南.騶虞》中的“麟”指麒麟,“虞”指虞族。麒麟是虎和鹿的合二為一,這種神獸完全是先民想象出來的,它代表了虞族的政治哲學:有為和無為的對立統一。(請參考《堯舜及其族群考論》一文)“騶”字疑為“薊”字的通借,“騶虞”是說留在薊燕之地的虞人。詠唱《麟之趾》和《騶虞》應是魯、燕貴族接受當地虞族后裔風俗的表現。《麟之趾》、《騶虞》放在《周南》、《召南》篇末,似乎預示著虞族文化的復興。
二
《論語》第十七篇《陽貨》中孔子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朱熹《集注》引用了程頤的話:“禮只是一個序,樂只是一個和......盜賊至為不道,然亦有禮樂。蓋必有總屬,必相聽順,乃能為盜。不然,則叛亂無統,不能一日相聚而為盜也。”《水滸傳》大概是取意于此。(請參考《<水滸>與<紅樓>》)
《陽貨》篇緊鄰“禮云”這段話之前,是孔子對兒子伯魚的教導:“女(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周南》、《召南》的詩意合起來,便是教人在男女關系中既崇尚禮節的中和,又欣賞情意的舒放。孔子把這作為天下太平的基礎。《紅樓夢》應該是從此處得到了靈感。
寶玉二字與伯魚音近,而賈政字存周,諧音從周,孔子嘗言“吾從周”,故雪芹以賈政暗比孔子,而寶玉比作孔子的兒子。《紅樓夢》第一回寫頑石在青埂峰下“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則不但賈政不如孔子,寶玉亦非伯魚,作者內心是悲郁沉痛的。又第十三回王熙鳳在夢里見到秦可卿,托付她注意祖塋和家塾,這說明作者極看重祭祀和讀書,所謂詩禮傳家。書中寶玉和黛玉情深意濃,卻始終相待以禮,因為作者的態度是很嚴正的。
三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描繪了極華美的境象。琉璃易碎,表明這種境象很快就要消散。場景設在蘆雪庵,蘆雪庵“蓋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四面皆是蘆葦掩覆”。《周南》的首篇《關雎》說“在河之洲”,便是河灘;《召南》的末篇《騶虞》說“彼茁者葭”,朱熹《詩集傳》注釋說:“葭,蘆也,亦名葦”。所以蘆雪庵是化用了《周南》、《召南》的詩意。
《紅樓夢》還暗用《周南》、《召南》里的詩篇來安排情節,刻畫幾位重要的女子。試分兩組簡列于下。
第一組:湘云、探春、平兒。
1)湘云。湘云掛金麒麟,合于《麟之趾》;領頭吃新鹿肉,合于《野有死麕》。“白茅純束,有女如玉”用在湘云身上也很貼切。
2)探春。《摽有梅》中之梅,朱熹注云:“木名,花白,實似杏而酢”;《何彼秾矣》寫“王姬下嫁于諸侯”。寶琴把臘梅轉送給探春,臘梅花白;探春抽得杏花簽,上面的詩句是“日邊紅杏倚云栽”,隱寓了探春日后和番的命運。(寶琴轉送黛玉的是水仙。第四十三回說水仙庵“供的是洛神”,寶玉看著,“不覺滴下淚來”。這里已為第七十八回寶玉撰芙蓉誄埋下了伏筆。寶玉所悼者實為黛玉,請參考《<離騷>與<紅樓>》。黛玉又稱“瀟湘妃子”,則寶琴送花的對象都是“王妃”。)
3)平兒。《小星》之篇,朱熹引呂氏注云:“夫人無妒忌之行,而賤妾安于其命,所謂上好仁而下必好義者也”,讀來像是一種諷刺。
《紅樓夢》學《水滸傳》筆調,湘云、探春、平兒與公孫勝、李俊、燕青相對應,見之于拙文《<水滸>與<紅樓>》。公孫勝三人是《水滸傳》作者欽佩的人物,他們識得進退之機,能夠掌握人生的自主權。湘云等人則并不如此。湘云、平兒在蘆雪庵燒鹿肉吃,而探春別號蕉下客,黛玉以“蕉葉覆鹿”,笑道“快做了鹿脯來”。如果《紅樓夢》里用鹿來比喻自由,那么作者暗示三人都是死鹿,也就是自由終竟不可得。而第二十六回兩只小鹿被追獵,暗示了寶黛戀情的結局。(射鹿者為賈蘭,似乎預言麝月在曲終人散之際嫁給了衛若蘭,所謂“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第二組:寶琴、元春、襲人。
1)寶琴。寶琴是賈母屬意的“王妃”,所謂“鳧靨裘”暗含“關關雎鳩......君子好逑”。因為已經許了梅家,而“不可求思”。寶琴“四山五岳都走遍了”,又云“漢南春歷歷”,正應了“漢有游女”。武漢有琴臺,寶琴之名可能蘊含了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若把寶琴比伯牙,寶玉便是樵夫鐘子期。作者似乎在暗示在現實中兩人為知交,而“寶琴”后死。那么這個“寶琴”應是評點《紅樓夢》的脂硯齋。鐘子期懂得伯牙的琴音,脂硯齋善于體會曹雪芹的用心。寶琴融《關雎》與《漢廣》而為一,她的氣質作者最喜歡,“情緣自淺深”是在慨嘆兩人只能作知音,而無緣結合,但情懷是曠達的。(蘆雪庵又題作“荻蘆夜雪”,荻蘆、的盧同音,“的盧夜雪”暗示了《水滸傳》中宋江的坐騎照夜玉獅子馬。宋江與薛寶釵相對應,蘆花如雪,獨守清庵,這是不是在說薛寶釵凄冷的晚景?寶釵有堂妹寶琴,這也是設置對立面的寫法。)
2)元春。元妃省親時,賈政自謂“鳩群鴉屬之中”。《召南.鵲巢》言“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則鳩指元春,巢指皇家。寶玉作對子“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周南.葛覃》則說“薄浣我衣......歸寧父母”,和上聯相應;《紅樓夢》中說元春與寶玉“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形有如母子”,和下聯相應。又第五十回眾姐妹“蘆雪庵爭聯即景詩”,賈母來了,問盤子里是什么東西,眾人答說是糟鵪鶉。鳩、鴉、鵪鶉相類,“糟”字有不祥之意。
3)襲人。《周南.桃夭》說“灼灼其華......宜其室家”,與抽中桃花簽的花襲人相對應。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細致地書寫了寶玉對襲人的感情。
對寶玉來說,第二組三人比第一組更覺親近。曹雪芹用了《周南》、《召南》里的十首詩,來配六位女子。這正如他用《離騷》的辭意,來比擬秦可卿、寶釵、黛玉和妙玉。學《離騷》,“字字看來皆是血”;學《詩經》,則近乎游戲筆墨。語言的“溫柔敦厚”只是外衣,骨子里浸透了嘆惋和哀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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