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軍屠城考論
“以理學治軍”是湘軍區別于同時代其他軍隊的顯著特點。從咸豐三年建軍起,一方面,曾國藩任用羅澤南、李續賓、李續宜、劉蓉等一大批儒生擔任各級將領;另一方面。曾國藩非常注重對普通士兵的意識形態教化,咸豐八年,曾國藩創作集中體現“仁”這一儒家核心價值觀的“愛民歌”,要求士兵背誦傳唱,做到“軍士與民如一家,千記不可欺負他”。
然而,正是這支標榜仁義道德的軍隊,卻一手制造了太平天國戰爭期間僅有的三次屠城暴行。
第一次屠城:咸豐八年(1858年)四月,湘軍李續賓部攻破九江,將城中近二萬軍民全部屠殺,李續賓的上司湖廣總督官文在給咸豐帝的奏折中描述“城外勇沖殺而入,該逆(城內軍民)無路可奔,號叫之聲慘不可聞,自卯至午,殲除凈盡……尸骸堆積,流水腥紅”。對于湘軍屠殺平民,官文這樣解釋:“奴才(官文自稱)等查九江賊窟已閱六年,萬余之賊頑梗負固,其中決無善類,設有脅從之民,必早投誠,設計逸出”(《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二十冊)。
第二次屠城:咸豐十一年(1861年)八月,湘軍曾國荃部攻破安慶,數萬安慶軍民被屠殺。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目睹了這次慘禍:“殺賊凡一萬余人,男子髻齔以上皆死,……婦女萬余俱為掠出”,“軍興以來,蕩滌未有如此之酷者矣”(趙烈文:《 能靜 居士日記》)。曾國藩的親信李榕也稱:“通計前后殺斃援賊、城外壘賊、降賊及城中之賊實有四萬余人,軍興以來,殺劫此為最重”(李榕:《十三峰書屋全集》)。
第三次屠城:同治三年(1864年)五月,曾國荃部攻陷天京,湘軍又一次大開殺戒,“沿街死尸十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斫戮以為戲”(趙烈文:《 能靜 居士日記》)。三十二年后,譚嗣同去南京仍聽當地人說“(湘軍)一破城,見人即殺,見屋即燒,子女玉帛掃數入于湘軍,而金陵遂永窮矣。至今,父老言之,猶深憤恨”。(譚嗣同:《譚嗣同全集》)經過這一番殺戮,南京變成了一座空城。
為什么這些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湘軍官兵,會如此滅絕人性?以前學者們論及此,多認為是“湘軍領袖站在地主階級立場上,懷著對太平天國的仇恨,進行報復”。今天看來,這樣的論斷有些簡單化和抽象化,筆者梳理相關事實,認為湘軍屠城大致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一是消滅太平天國中堅力量。參與首義,來自兩廣的太平軍官兵,被稱為“老兄弟”,他們不但作戰勇敢,而且意志堅定,極少被誘降。在湘軍將帥眼里,他們是最危險的敵人,是所謂的“真賊”。咸豐十一年五月,湘軍在安慶赤崗嶺全殲劉玱林部(以老兄弟為主),清軍將帥無不興高采烈,曾國藩稱“此次殺三壘真正悍賊千余人,使狗逆為之大衰,平日或克一大城,獲一大捷,尚不能殺許多真賊”(《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713頁,岳麓書社94年版)。九江守軍林啟榮部、安慶守軍葉蕓來部以及天京守軍,其主力正是兩廣“老兄弟”。破城后進行屠殺,成建制的殲滅“老兄弟”,一則可以極大削弱太平天國軍事實力,二則能動搖其他太平軍的戰斗意志,對戰局可以產生決定性影響。官文形容:“蓋自北路五年連鎮、高唐戰功之后,未有如此次(九江屠城)之剿殺無遺,不留余孽者矣”,“經此大創,足以寒賊膽而伐賊謀。既可不留余孽并可灰其死守之心”。(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檔案史料》第二十冊,277頁,社科文獻出版社95版)。湘軍的暴行獲得了滿清統治者的贊許嘉獎,指揮屠城的主將李續賓、曾國荃因此獲重賞:李續賓升任巡撫,成為封疆大吏;曾國荃更是獲封一等伯,榮耀無比。
二是掠奪財物。與一般人認為曾國藩“厚餉養兵”,湘軍士兵待遇優厚相反,由于缺乏穩定的餉源(長期只有湖南、湖北兩省供餉),湘軍一直處于缺餉的狀態。九江破城前,胡林翼稱“水師、鮑營、義渠各營尚欠十二三萬兩”(《胡林翼集》二,第172頁,岳麓書社99版)。安慶破城前,欠餉更加嚴重,“軍餉已欠六個月,(胡林翼)日夜焦灼,無術可濟”(《胡林翼集》二,第889頁,岳麓書社99版)。湘軍中甚至出現官兵索餉嘩變的情況:“守備徐歩鰲持刀索餉,尹中鈺、潘中和、嚴正興等,歃血要盟,鬧索口糧”(《胡林翼集》一,第834頁,岳麓書社99版)。安慶破城后,曾國藩欲犒勞曾國荃部白銀一萬兩,居然湊不齊,只好向曾國荃借錢(“弟處可設法辦得四千金否”?《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767頁,岳麓書社94版)。在這種局面下,湘軍將帥縱容官兵們通過屠城瘋狂掠奪財物,以維系軍心。攻破安慶時,“城中凡可取之物,掃地而盡,不可取者皆毀之。……至剖棺以求財物”。攻破天京時,湘軍一方面屠殺老弱婦孺,另一方面成年男子卻“死者寥寥,大半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甚至各棚厥役皆去,擔負相屬于道”(趙烈文:《 能靜 居士日記》)。曾國藩心里清楚,要讓湘軍士兵為他賣命,動力還是在于“升官發財樂呵呵”(《水師得勝歌》,載于王定安:《湘軍記》卷二十),而不是空洞的道德說教。
三是主將泄憤。湘軍攻打九江、安慶、天京三城采用的都是長期圍困的方法;攻下九江,湘軍用了十六個月(咸豐六年十二月——咸豐八年四月);攻下安慶,湘軍用了十八個月(咸豐十年閏三月——咸豐十一年八月);攻下天京,更是用了二年有余(同治元年五月——同治三年六月)。長時間的圍城戰,湘軍與太平天國的守軍、援軍展開了慘烈的反復拉鋸,作為主將的李續賓(圍困九江)、曾國荃(圍攻安慶、天京)承擔巨大的壓力,倍受煎熬。咸豐七、八年間,陳玉成率太平軍采取圍魏救趙的戰術攻入鄂東,迫使李續賓部在長江兩岸來回奔波,狼狽不堪;曾國荃圍攻安慶時幾度被陳玉成部圍攻,驚險萬狀,圍攻天京時,在李秀成部的圍攻下受傷,“當弟(曾國荃)受傷血流,裹創思痛,騎馬周巡各營,以安軍心”(曾國藩家書,載于《湘軍志平議》)。這無疑使李續賓、曾國荃充滿了對太平軍的仇恨,城破之時,通過屠城來泄憤。正如曾國藩對曾國荃所說“屠城以泄其憤,迪庵(李續賓字)在九江亦是如此辦法(《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749頁,岳麓書社94版)。
湘軍的三次屠城,在短期內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從戰略全局看,這種殘暴的行為帶來了嚴重的后果:一方面,這種濫殺使太平天國的老兄弟同仇敵愾,堅定了與清軍決戰到底的信念,盡管太平天國后期政治污濁、朝綱紊亂,大多數兩廣老兄弟還是與湘軍戰斗到了最后一刻,使湘軍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另一方面,搶掠與放縱,嚴重的削弱了湘軍的戰斗力,類似李臣典(攻破天京的主要“功臣”)一夜“連御十女”而暴亡的例子絕非少數,故李續賓部在九江屠城后不久就在三河被太平軍全殲;分贓不勻也加深了將領間的矛盾,軍隊的凝聚力消亡殆盡,曾國荃為利益爭奪即先后與彭玉麟、鮑超、多隆阿等人發生矛盾,彭玉麟甚至一度要求曾國藩誅殺曾國荃,“大義滅親”。曾國藩于攻破天京后,立刻奏撤湘軍,除了打消清廷的猜忌外,也因為看到曾國荃部的種種混亂狀況,害怕其重蹈李續賓覆轍。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