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篇文字時，我剛剛走出開羅的垃圾城——又名“垃圾山”，這是一座位于開羅市東郊穆卡塔姆山的巨型城市垃圾處理場，是人口超過2200萬的埃及首都逾1/3生活垃圾的集中所。
也是因為它，以及數以萬噸垃圾廢料、數以千萬計的蒼蠅蚊蟲鼠蟻的存在，讓開羅市幾乎整個東部邊郊地帶都彌漫著讓人作嘔的濃濃惡臭。
所以這片區域也從來不會成為埃及對外展示的小小禁區，包括眼下正在埃及訪問的馬克龍。
法國總統的造訪讓開羅市中心主干道為之開辟了一條迎賓通道，讓本就以“北非堵車之都”聞名的開羅陷入交通癱瘓，我也恰好在路上成為受害者——但是同樣的，埃及政府不會讓馬克龍的豪華車隊路經垃圾城。
4月7日，因馬克龍車隊行駛，開羅大堵車
在這座垃圾堆積如山、蒼蠅如同濃霧的城中之城里，卻生活著近六萬埃及人——準確的說，是以埃及國內的少數族裔科普特人（信仰基督教）為主的極端赤貧人口。
這些科普特人還有一個非常不雅的稱號：扎巴林人。
在阿拉伯語中，扎巴林意為“垃圾”，是帶有強貶義性的侮辱性稱謂。
然而，這些生活著在垃圾堆中的科普特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這是一次非常困難的拍攝，過程中幾次差點嘔吐（來之前真不應該吃午飯），但出于對拍攝者的禮貌，我和小陽還是全程沒有戴口罩，只是在進去之前做了簡單的消毒預防。
這一期紀錄視頻正在整理制作中，感興趣的盆友敬請關注B站〈陽春白靴〉，這篇短文只是分享一點隨想。
漫步蔓延如灘的垃圾，我們進入到了一個普通的垃圾拾荒者的家中，在他們連十個手指甲縫里都是細碎垃圾的指尖指引下，依次參觀了他們生活的臥室、廚房、衛生間，以及飼養豬羊（科普特人不信伊斯蘭教，被允許養豬）的空中樓閣。
不得不說，真的被震撼得無以言表。
他們世世代代在這里與垃圾為伴，一個十口之家，全家每個月依靠分撿垃圾能夠獲得約6000埃鎊（不到900人民幣）的收入，他們平日最愛做也是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在觸目皆是、無窮無盡的垃圾堆里如同“開盲盒”一般的尋找值錢物或是在他們看來有用的東西。
在臥室一個非常小巧又隱秘的抽屜里，孩子們小心翼翼的向我們展示他們心愛的小物件，都是他們從垃圾堆里翻撿出并珍藏的寶物：褪了色的銅制手環，只剩空殼的耶穌像，已經打不燃的Zippo高仿火機，缺了半根表帶的石英表……
但他們卻非常慷慨，臟兮兮的小手撥弄了半天他們的寶貝，幾經“取舍”后，他們把那個手環送給了小陽，把那個耶穌像送給了我。
當然，作為事先本就準備好的參觀費用，我們也給予了他們一點小小的幫助。
在他們凌亂不堪的臥室里，我直接詢問這些孩子：“你們不上學嗎？不想走出這里嗎？還希望自己的孩子繼續在垃圾城靠做撿拾垃圾為生嗎？不想從事別的職業嗎？不想去開羅核心區域工作嗎？不想去其他城市乃至其他國家走一走看一看嗎？………………”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這些孩子們都咧著清純的笑容，異口同聲的回答了我的每一個問題：“不想！”
走出他們的家，我問我們的翻譯：
他們為什么會這樣？
翻譯聳聳肩：
他們就是這樣，他們覺得他們的爺爺、爸爸都是做這個的，那么他們也就一輩子都做這個，壓根沒有什么‘改變命運’的想法，每天就這樣在垃圾堆里樂樂呵呵，其實倒也沒什么煩惱。
這樣的回復，實在是比眼前看到的這座垃圾山要更讓人失語。
也是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一些其他事情，某些道理我好像瞬間厘清了……
從去年夏天開始，中國各省市逐步放開“144小時入境免簽”，該政策發布后，大量外國游客涌入中國，跨境旅游業被推向高峰。
而在國內外的各平臺上，我時常會看到一些外國人（客觀善意，并非抹黑）的吐槽——他們認為中國的第三產業在“服務態度”上遠遠不如日本、東非、南亞、東南亞等區域或國家，這是一種他們出于對中國“準發達國家”的印象認知、但是又困惑于旅游服務業并不讓人“十分享受”的表態。
我曾經也對此一度困惑，因為最近一兩年我自己頻繁出國游歷，確實在日本、尼泊爾、肯尼亞等國極其成熟的國際旅游業業態中感受到中外在服務層面的差異。
簡單來說，就是那些外國人確實“更會服務”。
從航司機艙到酒店旅館，從餐廳用餐到景區導游，從表情拿捏到行為舉止，確實很會“伺候”游客，讓外國游人情緒價值拉滿。
別的不說，咱們國家的酒店管理專業不也是跟外國學習的嘛（1994年南京工業大學成立了第一個酒店管理系）。
但現在，我真的想義正辭嚴說一句：我們中國人就是沒辦法做好“那種服務業”，就是在這方面比不過其他國家。
原因很簡單：中國人，尤其是經歷過「1949」的中國人，就是沒辦法以仆從式的姿態服務人。
刻在骨子里的時代基因，改不了的。
在中國，即使是從事較為低端工作的餐廳服務員、酒店搬運工、景區向導員，他們也絕對不會在內心深處真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他們會認為這只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沒必要時時刻刻像機器人一樣滿臉褶笑，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務就完了，其他的多余提供那叫“剝削剩余價值”。不論是否迫于規章制度的壓榨，但靈魂深處絕不認同。
相比于日本的跪式服務、尼泊爾的保姆級背夫、肯尼亞的管家式草原司機，這些玩意在國內想要按著腦袋逼迫咱們中國服務行業從業者去踐行模仿，實在難度巨大。
我們在肯尼亞馬賽馬拉國家公園的司機
一個標志性的例子就是家政領域的菲傭，中國家政從業者幾乎沒有任何可能“趕超”菲傭的國際市場地位，就因為中國服務人員從骨到皮擦不去的“自重感”，這和菲傭的“卑賤感”形成了云泥之比。
在大陸的家政業，許多保姆與主人一家同桌用餐早已成為見怪不怪的現象，但這在菲傭那里簡直是倒反天罡的重罪……
以致于香港那邊甚至對大陸地區的人格平視取向發動攻詰，真是讓人發笑，反動的封建尊卑思維還有理了～
由此也引申出另一個話題：為什么“小費文化”在中國服務業難以發展？
原因很簡單，給予小費這種行為在我看來非但不是所謂尊重服務員，反而是一種對服務人員人格的物化，即“你的服務我是可以用錢購買的”。
那么這種邏輯的另一面暗示，就是“只要我有錢，那么什么服務我都可以買到，服務者也同樣在金錢面前什么服務都可以提供”。
這也就是為什么黃色產業在域外往往合法，但在中國則是絕對的犯罪，本質與小費文化的內核是相通的。
不妨一想：為什么中國在解放前，性產業合法，而出軌要被浸豬籠；而在今天，性產業非法，但是移情別戀等感情越界行為卻越來越得到輿論粉飾？
內理同樣簡單：解放前，中國的女性沒有人格和人權，只是被明碼標價的物件而已，所以怡紅樓、麗春苑合法，但出軌行為則是要被定義為“侵犯了男主人的物件”，這是封建男權社會；而在今天，女性擁有獨立人格與完整人權，所以肉體買賣非法，但戀愛自由、感情無界、七情六欲不受約束，這是現代平權社會（當然，不是在鼓勵“渣”，明白我在說什么就好）。
小費，與其說是感謝與回饋，不如說是表揚與施舍——這本質是一種“上對下”的表達姿態。
因而小費的存在，實質上是構建了一條維系高低之差、主仆之分、尊卑之序的“階級防波堤”，所有下位者都在為那幾美元、幾十美元的小費而奮斗，于是也就忘了為什么自己只能做下位者，憑什么你我他之間不可以是平等的……
接著談旅游的話題，以西方旅游翹楚迪士尼為例，在樂園中那些光鮮、溫馨、爛漫、親切之下，其實是多少看不見光的勞動力壓榨、乃至人權災難呢？
迪士尼的玩偶全部由真人扮演，在員工不足的情況下，迪士尼會要求超負荷工作，最早上班時間5:45，最晚可以到23:30——同時，必須全程穿著10-30公斤重的玩偶套、一直蹦蹦跳跳，與游客親密互動。
原因很簡單，迪士尼官方對樂園的宣傳就是所謂“這里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地方”。
為此，迪士尼會對玩偶員工展開強制培訓，逼迫長期觀看同角色相關的動畫，接受專職講解，直到能熟悉角色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完全傳神、有完美的代入感為止。
說白了，就是失去自我，讓自己不在是一個「人」，而是被打造成了一個接近真實的米老鼠們，徹底成了一個「工具人」。
工具人，連畜牲都不如。
之前在東京的迪士尼就發生過悲劇，兩名女性玩偶扮演者穿了幾個月的玩偶服，手臂劇痛，到醫院后查出了胸廓綜合征，她們被日本勞動基準監督署認定為工傷，但她們作為新人，竟然不敢休息，害怕失去工作……
中國上海迪士尼這邊，很多員工也非全職，極多上海本地或周邊的兼職生都是在“拿命換錢”，可是往往事與愿違——此前阿比蓋爾·迪士尼（迪士尼繼承者之一）就親自在網上揭露：
集團保留了大部分高管薪酬激勵計劃，比如艾格先生，在2018年和去年就分別獲得了6560萬美元和4700萬美元的收入。
這樣的收入標準是迪士尼全球員工平均收入中值的九百多倍。特別是近十年間，迪士尼全球員工的時薪不增反減，從15.80美元降至13.36美元，最低只有11美元……
這般人不為人的務工處境造就了迪士尼樂園聞名遐想的歡樂氛圍，但它在中國卻同樣遭遇著水土不服，常年評分遠遠落后于東京迪士尼和香港迪士尼，原因就是因為中國的員工自始至終難以做到日本人那般“飽和式的機械服務”。
僅是搶購玲娜貝兒周邊這一例事就發生過不下三起員工與游客發生沖突的鬧劇，黃小蕾更是曾連發數文“控訴”上海迪士尼員工“服務態度差”……
事實就是，在無條件微笑示人、隨時隨地播撒情緒養料這方面，咱們中國的從業者確實不如日本人、香港人更會「伺候游人」。
說回埃及垃圾山里的孩子。
他們，以及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底層務工者們，與中國底層的勞動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們認命，而中國人不信命。
中國人即便奔波勞累于最低端的工作環境、即便被某些趾高氣揚者踩在腳下，心里也是一幅“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的“等我有朝一日…”的不服心態。
其實這也是為什么中國的教育產業和雞娃文化會如此變態內卷的原因，因為許多人即使自認這輩子出頭無望，也會寄希望于下一代實現階層躍升。
但這種思維在埃及這樣典型性的貧窮國家根本不存在。
這里的窮人從出生就認定了自己屬于赤貧階級，一輩子注定了與垃圾山為伍，沒有欲望所以沒有煩惱，反而整天嬉笑歡樂，從垃圾堆里翻出一個漆面掉光早就不走字的手表都會開心半天。
他們對于「階級」的感知是無感的。
在埃及，許多官X代會直接和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介紹自己的家室，然后選擇匹配自己階層的圈子進行社交，而那些自覺“低階級”的小鎮青年們則會乖乖躲開。
但在中國，群眾對于「階級」的感知只有一種情愫，那就是憤怒。
除了憤怒，不會有其他任何感情，更不可能無感！
任何一位官X代膽敢在公眾面前炫耀財富或權力，絕對被網暴，被控訴，被聲討。
而這些，不論是我們的“不信命”，還是對階級的“憤怒”，本質上都是來源于我們的「成功記憶」——我們中國人，準確的說是「新中國人」，腦子里都是有著一份自下而上推翻封建權力秩序的歷史記憶的。
正是這份記憶，讓我們時刻自覺不信命，時刻自覺不低人一等，時刻自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但對于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來說，他們根本沒有這份「成功記憶」。
也就是前段時間曾說過的，許多英國和法國的殖民地是隨著二戰戰后秩序重組（美蘇兩大新帝國推動）而相對“自然而然”獨立的，本身并未在內部進行階級斗爭乃至階級重組。
埃及同樣如此，包括日本和韓國這兩個看似現代化的工業強國，以及香港和臺灣這兩個資本高度聚集且利用資本的方式相當現代化的地區，在社會文化層面都被留駐了大量的封建殘余。
至于中國，盡管近四十年來同樣某些宮閥殘渣泛起、大有卷土重來之勢，但至少在政治倫理的法統延續上，「1949史觀」始終是全體中國人民的生存信仰，沒有任何人膽敢、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去否定。
正如不論時代風云如何變幻，毛主席的巍峨畫像始終高擎天安門城樓，捍衛和宣示著新中國的價值觀。
這是一種權力與人民之間的“約定”，只要毛主席還在這里，那么我們的革命敘事與革命信仰就是不可動搖的。
為什么全世界只有新中國會在勒緊褲腰帶的情況下還花大力氣非要取締全境之內的妓院、非要投入鄉村教師全面進行掃盲、非要一遍又一遍發動億萬群眾參與政治運動從而徹底推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傳統施政綱常？
因為我們也曾經是「舊世界」......
舊世界的梅，是“已是黃昏獨自愁”，而新世界卻說：“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舊世界的雪，是“千山鳥飛絕”，而新世界卻說：“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舊世界的雨，是“六朝如夢鳥空啼”，而新世界卻說：“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舊世界的江，是“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而新世界卻說：“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舊世界的勝利，是“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而新世界卻說：“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當那些廣大的發展中國家/落后貧困國家的統治階級、精英群體、知識分子們都樂此不疲的向英美投降、以做英美的買辦為榮、認為滿口英語是時尚上流時，中國哪怕三歲小孩都會掛在嘴邊“獨立自主”、“主權尊嚴”，初中生們都會對“拒絕蘇聯在我國修建長波電臺和組建聯合艦隊”的歷史常念常新、滾瓜爛熟……
這樣的國家，看民間，老百姓確實“做不好服務與旅游”，咱真不會伺候別人；看上層，執權者確實“做不好外交與貿易”，咱真不會害怕別人，沒法像他國那般輕快寫意的投降，動不動就要迎接看起來不可一世的美帝國主義，打一打貿易戰，噴一噴口水仗，圍一圍臺灣島……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一點轍也沒有。
就像《讓子彈飛》里的那句臺詞：
我就是腿腳不方便，跪不下去，才上山當的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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