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原型是我2018年11月份寫的一篇文章,記載了我高二在校一天的作息和想法,那會兒我因為上課看課外書被罰搬到講臺上坐了幾天,班里同學的情況我盡收眼底,故而有此記錄。現在我妹妹也高二,結合她的一日作息和感受,對原文有所增改。高中的文筆多有稚嫩,還望大家見諒。
當人生第6231次清晨光臨到我身上的時候,我著實感到厭倦。準確來說不能叫清晨,因為現在才五點十分,天還沒亮;準確來說不能叫厭倦,應該叫想死。我掙扎著從被窩爬起來,半睜半閉著眼去洗漱。我比起床鈴早起十分鐘就是想早點洗漱,以免和人爭搶,但還是已有人先我一步在洗漱了。十一月份的自來水已是相當涼了,只有捧著涼水往臉上一激,我才能確信我真的已經起床了。
我記得有一次我按部就班地穿衣起床洗漱疊被子,一如既往地趕在五點四十遲到的鈴聲前跑進操場,又機械般地把書舉過頭頂在路燈下讀書,直到我睜開眼,才發現我還在被窩里呢——我穿衣服穿到一半又睡著了。那天我遲到了。從那以后,我學會了用涼水激到臉上的刺骨感來辨別自己是否真的起床了的好方法。
五點二十洗漱完,回到寢室把室友喊醒,自己還可以睡十分鐘的回籠覺。這十分鐘和上午第一節課下課的十分鐘一樣,都是最幸福的體驗——如你睡著了,那這十分鐘漫長到你能做好幾個夢。如你只是進入混沌狀態了沒有睡著,那一閉眼一睜眼這十分鐘就過完了。這是薛定諤的十分鐘。
從宿舍跑到操場的路上我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總覺得兩條腿出奇的輕盈,這并不是因為跑得快或者身體素質好,而是因為腦袋尚處于混沌的狀態,無法對步態的挪動游移有切真準確的判斷。在凌晨五點四十的路燈燈光下,我們把書本舉過頭頂必須大聲出聲誦讀的時候,我就又進入一種升仙的狀態了:在過度疲憊和困倦的情況下,人會有靈魂出竅的感覺,即你能以第三視角看到你身體的姿態活動,你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看待你自己。總之,你的身體已經不是你的了。這樣的感覺在我后來進廠在流水線上,在做快遞夜班搬運分揀小時工的時候再次擁有過。那個時候我給工友描述過這種感受,他們都說我形容的很恰當,從這一點看,高中時就學會當提線木偶還是很受用的。
五點五十到六點十分跑操,前胸貼后背,像個多層漢堡。跑操時我前邊的人的頭發有味道,讓我每往前一步都神清氣爽。不過這也不能怪他,我頭發可能也有味道,早晚上水涼,中午讓別人帶個飯,我也洗個頭吧。之后回班上早自習。我觀察過,早自習背書聲音的起伏變化是很有意思的:剛到班里時,讀書聲會在值班老師的督促下響起來,十分鐘后就小許多了,之后讀書出聲的人會越來越少,到早自習過半時,就只剩下三三兩兩的讀書聲了。這期間窗外如有老師或領導經過,聲音可能會臨時再響起來,之后就又暗淡下去了。直到七點的下課鈴聲響起。
七點到七點半的早飯時間,學生可大致分為三撥,一撥跑著去吃飯,一撥去洗頭,一撥去上廁所。這三撥人是不能重合的,即你只能在這三項中選一項去做。沒有吃飯的兩撥人可以找人帶飯,帶幾個包子或者一個卷餅回來。有時會遇見進教學樓查帶飯的情況(帶飯進教學樓是違紀行為),就需要把飯藏進帽兜或袖筒,或者和值日的同學說下,藏在垃圾筐里蓋住偷摸帶進去,或者走小門等等。有時實在沒辦法,就可以和其他帶飯的同學分兩側同時進教學樓,領導人數不夠,只能攔住一側人檢查,另一側就可以游擊進樓了。總之,迂回戰或游擊戰,見縫插針或暗度陳倉,學生是各有各的辦法的。在七點半到七點五十站著背書和宣誓的間暇,不用督促,我們就會自覺把書舉到和頭齊平,這樣可以在書的遮掩下,咬一口包子吃。
吃飯是一定要跑著去的,一來跑得快的人不用在打飯窗口前排隊,二來可以吃到那些好吃的飯,三來有些學生可以省下學習時間。校領導們也是樂于見到此情景的,畢竟,省下十分鐘就可以多做一道數學題,省下半小時就可以多做一篇英語閱讀,省下一個小時就可以多做半張卷子。他們總是這么說。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來了我高一的班主任的那句名言,他說你們可以喝水,但不要老是下課就去上廁所,因為憋著尿干什么事情都快,要把下課時間充分利用起來,省下三分鐘就可以做一道選擇,省下五分鐘就可以......
上午和下午的第一節課除了班主任教的那科,其他各科老師們一般都不講新內容。除了前幾排中間的學生沒有睡倒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短暫睡過。我曾做過上課睡覺姿勢的優劣分析,其中有以下幾種睡覺姿勢:第一是趴著睡,這一點基本不推薦,目標太明顯,縱使課上老師不管,也難免有隔著窗戶看的主任記錄;第二是眼保健操睡法,即你兩只手半握,撐住眼角去睡,該姿勢較佳,但萬一睡著了,兩手一松,額頭就會直接砸在桌板上,引起響聲,實在尷尬。第三是空中懸停,即不用手扶胳膊支,坐直身體睡,好處是老師近視眼的話就不易被發現,壞處是需要極強的穩定性,不然會小雞啄米;第四是埋頭記筆記睡法,記快一點,省下來的時間小睡幾秒;第五是假裝筆或什么東西掉了,彎腰下去撿,彎下去時間長一些,就能趁機偷睡幾秒;第六是睜著眼睡,這一招也是最為保險的,但不是一般人能練成的。
睜著眼睡是我在高三時才練就的,我妹妹則是在高二,這也算是一種進步。即身體已經撐不住了,但意志力還在要求我死扛,你的眼神漸漸就失焦渙散了,耳邊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小了,你雖然還在睜著眼聽課,但精神已然睡著,這時候你身體的各個部位變得異常敏感,細微的觸動都能讓你陡然間醒過來,這就是睜眼睡的精髓了——你只有在醒過來時,才能意識到剛才是睡著了。雖然可能只有若干秒,但對疲憊的緩解還是頗有效用的。
下課鈴響,老師宣布下課后,幾十人(我們班有九十六個人)幾乎一齊摘了眼鏡趴桌子睡,后一節課的老師進門后看到這幅場景還會很感慨,上課鈴響后她不舍地把我們叫醒,說同學們上課了,醒一醒。部分人會干嚼咖啡或者抹風油精來強打精神,部分人則就繼續使用上文所講的六種睡覺方法了。后來看電視劇《狂飆》里面高啟強因為干嚼咖啡被稱為狠人時我就很納悶,其實也不過如此。
午休后的宣誓饒有意思,大家需要帶著癔癥勁站起來揮動手臂發出聲音。我觀察到真正宣誓出聲音的是前幾排離老師近的同學,其余大部分人還是閉著眼睛空張嘴巴的。班主任看見我們這樣就氣不打一出來,就讓我們全體站半節課,他也不講課,就讓我們站著背書。站著背書的效率是很低下的,站在講臺上,我也不能像以往一樣躲在背書聲后唱歌,我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毫無意義。我郁悶不已。
唯一有意思的還是自習課。若是窗外領導“檢查”的不頻繁,我就能看看課堂以外的書籍,或者模仿一些作家的風格寫一點文章。《圍城》的寫作風格實在是不好模仿,我想了兩節課也只能憋出一個比喻句來,跟錢鐘書差的不是一星半點;王小波的黑色幽默就更難模仿了,每次都因寫不滿意而怏怏棄筆。
若檢查的頻繁,我就只好看教材,拿出課本來去認認真真讀其中的字句,我喜歡看著課文發散思維,做延伸思考。我曾經拿陶淵明為例問過語文老師,他是班主任。我問是不是寫田園詩的人都是真正沒干過農活的人?要不然為什么早上去干活晚上才回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卻依然草盛豆苗稀呢?這不明顯不會干么。他說這不考,我用不著知道,再搗亂就還繼續讓我坐講臺上。
這樣的“搗亂”問題我也同樣問過歷史老師,我問為什么中共一大代表中如張國燾周佛海這些熟讀馬列的人,最后會成叛徒甚至漢奸呢?他的回答也很簡單,大意就是高考不考這些,我感興趣的話,考上大學有的是時間研究。同樣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有很多,我都嘗試問過許多老師和那些學習好的同學,但得到的解答也都模棱兩可,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我不明所以,也無從得知,只能在郁悶的心情里學會了閉嘴。
我很清楚,我痛苦就痛苦在偷偷讀了一些教材以外的書籍,這讓我有了很多不匹配于應試的想法。身體在這里早五晚十一,精神早已不知飛到哪里去了。我后來才知道,那些不甘受困飛出去的一點精神,才是我今后人生賴以生活的根本保障,但如今我身體在這種教育體系里所感受到的痛苦,又是我賴以生存的一條必經之路。于是我只能接受,偶爾的一點反抗,也是我能夠調劑生活的不多的幸運了。
晚上吃飯時我需要跑快一些,以最快速度跑到餐廳旁邊的水房接熱水,跑得慢就會排長隊,排長隊就必然要耽誤吃飯時間,且還可能輪到自己無熱水可接。天越來越冷了,高一時我在冬天的早晨尚能用涼水洗頭,由于沒有吹風機,只能頂著濕頭發去操場跑步,我們還會對著頭發結的一層冰互相調侃,之后摳冰碴子打鬧。但自隔壁班一男生在早晨用涼水洗頭導致遲到,被罰跑圈猝死以后,我就不敢再用涼水洗了,只得在前一天晚上籌備熱水。
在跑著去吃飯或接水的路上,在我的雙腿盡力奔跑時,我的腦海里閃過許多事情,有對初中的回憶,有對一些離去朋友的記憶,有一些雜亂的想法,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念頭,有一些機械化的胡思亂想。和我一起奔跑的還有許多人,那都是我的同學和校友。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總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季節的氣息,但這種氣息并不是可以四散的,像是有一個無形的管道束縛著它,你無法移動,更無從掙脫,你只能在能聞到的時候拼命吸氣,然后拼命記住這種味道。后來我才知道,這種味道,叫做自由。
有時我會選擇晚上不吃飯,專門站在教學樓五樓,在鈴響的前幾分鐘看著許多人往我的方向奔跑,他們有的邊跑邊咬一口卷餅,有的邊跑邊說著話。在天一點點暗下去的時候,他們都在跑,當我睜大眼,我看著許多人的奔跑;當我瞇著眼,我覺得他們都變成了一股流動的色彩;當我眨著眼,我又覺得他們像被P在地面上了,像是掉幀了。我不知道領導們站在高臺上看我們跑步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我覺得這是一種震撼,同時我又為此感到難過,即使我不知道我難過的地方在于何方。
九點半,第三節晚自習下課后,我會和朋友一起,跑到超市買兩個掉渣餅,然后藏在衣兜里帶回教室,在十點二十第四節晚自習下課后,回寢室再吃。你不能等到下晚自習后再買,因為你大概率搶不到,即使搶到了也可能沒時間吃。兩個掉渣餅加一包香菇肉,一共五塊錢,我們在熄燈前的時間里吃掉渣餅,帶著肉香的餅吞咽到肚后有一種幸福感。我很感激土家族,是他們發明了掉渣餅,是他們讓我有了這樣的一種幸福感。
十點四十熄燈后,我是不能睡覺的,因為十一點到十一點半期間,會有手電筒光掃過我的臉,我知道那是領導在檢查了。有一段時間,我在熄燈后甚至很期待這樣的一束亮光掃過我的臉,似乎這樣能使我安心。當某一天沒有亮光掃過時,我甚至還會覺得詫異,心想怎么沒有檢查呢。我把我的這種想法也和室友說了,他們居然和我有一樣的感受。
我理解我們的這種詫異,我知道這是我們的一種病態心理,我也知道我們漸漸被馴化了。就像我小時候跟著叔伯放羊,有一只羊總是磨蹭著不走,還喜歡莫名其妙地拿角頂人,叔伯就總是拿鞭子抽它,有一次叔伯的手受傷了拎不動鞭子了,那只羊在頂了叔伯后并沒有受到抽打,它就抬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叔伯。我見過那種眼神,那是一種詫異,是一種空洞有神的眼神。空洞,但是有神,我想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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