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產婦搶救無效死在手術臺——最早的媒體報道,渲染了一個“無良醫生”與“悲憤家屬”的故事:沖開手術室的家屬看見,產婦裸死在手術臺,滿口鮮血、眼含淚水,“無良醫生”卻早已不知去向——在醫患關系敏感的當下,如此充滿情緒和畫面感的描寫,極其能夠挑動觀者的神經。然而,隨著更多信息的公布,才發現,媒體呈現的敘述或許還有另外一面:產婦遭遇了“羊水栓塞”, 而家屬為了以后生二胎,拒絕切除產婦子宮(止血),延誤搶救時機——輿論風向大轉, “惡婆婆”與“渣男老公”成為了網絡討論中的新關鍵詞:這條新聞折射的,在“醫患問題”外,還有同樣深刻的“家庭問題”。
而與此同時,又讀到另一條新聞:斯坦福的伊朗裔女教授Maryam Mirzakhani獲得了2014年的菲爾茨獎——這是這所獎項的歷史上,第一次,有女性得主。
Maryam Mirzakhani成為了第一個得菲爾茨獎的女人;張姓產婦死在了中國南方縣婦幼保健院的手術臺上——兩條新聞并列:兩個在國籍、年齡、社會階層、教育程度等等指標上截然不同女人,至高榮譽與死亡——看似迥異的女性命運背后,似乎又有種難以言明的微妙關聯。
婆婆與丈夫,因為“切了子宮不能生二胎”而拒絕為搶救手術簽字——產婦之死背后,體現的是被赤裸異化為生育工具的女性身體:去年給一門叫“當代社會的奴隸制和強迫勞動”的課當助教。一次課上說到,根據國際勞工組織2012年估算的數據,強迫勞動(forced labour)的受害者中,女性的比例高于男性(1140萬 vs. 950萬)——與學生們討論為何會出現這種差異時,教授提出,這組不平衡的數據背后,根源性原因,或許是因為在父權國家的社會文化下,女性的身體,在用來生產(productive function)之外,還可以用來生殖(reproductive function)。
在父權制度的話語里,生育與否不再是女性的自主選擇,而是女性身體應當承擔的職責和功能,針對日本近年來極其嚴重的低生育率“少子化”現象時,日本時任厚生大臣柳澤伯夫曾經說,這是因為日本的“生育機器”沒有“正常工作”。
而在我國的語境下, 生育功能一旦完成(或是無法完成),女性的身體就是可以被隨便拋棄的:“七出”之條里,第二條就是“無子去”(妻子生不出子女即可被休棄); 老舍先生1933年的諷刺小說《抱孫》,更是說得直白——開篇第一句就是“難怪王老太太盼孫子呀;不為抱孫子娶兒媳婦干嗎?”,及至寫到媳婦難產時“王老太太”的心理活動,又有如下兩句:“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婦死了,再娶一個;孩子更要緊”“只要掏出活孫子來,兒媳婦就是死了也沒大關系”——《抱孫》一文,如今再看,仍不覺得過時。時至今日,中國家庭倫理劇中依舊經常出現“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的橋段,有次和一位熟人聊天說起,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保大人。”
“哎?你為什么這么想?”——我好奇追問。
“因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他脫口而出。
無關乎女性本身的意愿與選擇,當然也無關乎于感情:即便是要“保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此簡單干脆的答案,背后隱藏的,仍然是把女性身體用作滿足生育功能的邏輯。
當然,在湘潭產婦之死面前,也有許多評論,說起“惡婆婆”和“渣男老公”,痛斥“真是愚昧啊”——就好像今年三月,貴州農民王光榮因為交不起超生罰款自殺,留下妻子與兩女一兒,也有評論說他的“落后愚昧”——是的,就和老舍先生的小說《抱孫》中描摹的一樣——為了“生二胎”而拒絕搶救、為了“生兒子”而不惜代價一個接一個地生下去、甚至相信“針扎大女體,下胎生男孩”,這樣看似始作俑者是“個人”(惡婆婆、超生父親等等)的性別壓迫中,彌漫著的是某種“愚蠢的惡”。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會以為,只要有了教育、有了個體的成功、身邊都是“開明”的朋友(甚至有朝一日守候在產房前的是親娘而不是“惡婆婆”),我們就可以回避這些壓迫。然而,事實上是,在制度化的話語與結構性的問題面前,立足于個體,永遠無法真正的解決問題:
菲爾茨獎的第一位女得主Maryam Mirzakhani在訪談中說起自己早年在伊朗的教育經歷,特別提到自己在女子中學讀書時的校長——“一位執著強韌的女性,竭盡所能給我們提供和男子學校一樣的機會”。如今,人們慶祝菲爾茨獎終于有了一位女性得主——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否也是一種遲到的“第一”?
STEM(Science,Technology,Engineering與Mathmatics)領域,時至今日,仍然較少有女性涉足,女性“理工科不行”的迷思(Myth)與刻板印象、女生學理科不“性感”的性別期望,仍然普遍存在 。在女性身體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生育”的父權話語下,對異性的吸引力,便成為衡量女性價值的最關鍵的指標之一:如今的網絡之上,比“女博士”還受嘲笑的群體估計只有“理工科女博士”——在我們的想象里,她們不修邊幅,毫無“女性美”,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文藝或是性感的氣質。
有一位“竭盡所能給我們提供和男子學校一樣的機會”的女校長是幸運的,但或許也是一種不可復制的幸運:我們有Maryam Mirzakhani——然而問題的關鍵不是,在現有制度下,鳳毛麟角的女性“成功了”(made it),問題的核心是:在現有制度下,有更多女性“可以成功”而“沒有成功”——不僅沒有“成功”,甚至都未曾“存活”。
Anne-Marie Slaughter是對外政策專家、普林斯頓的教授、 曾在希拉里.克林頓任下擔任美國國務院的Director of Policy Planning,按照世俗標準,她和Maryam Mirzakhani一樣,是“成功”了的女性。然而她寫《女性為何仍然不能兼得》,立足自身經歷,談女性在社會與職場中遭遇的不平等、談全職工作的母親遭遇的雙重審判,談“不能兼得”——高等教育、世俗成功并不能豁免你:以Sheryl Sandberg為代表的女性成功學告訴我們,似乎只要有自信有“成功的欲望”,一切皆有可能。
然而,問題是,當一個社會將女性異化為“生產”與“生育”工具后,在這個社會里“一切皆有可能”——有的又是什么可能?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