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孩子的詩》應該快點送給孩子們
——門外談文二十七題
馬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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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 我有兩個孫子
我有兩個孫子,隨著越洋謀生的大人在海外生活。逢年過節,我都要給他們寄點禮物。除了衣物、玩具之外,更多的是兒童讀物。其中并不缺少我們民族傳統文化精華的通俗本子,如:啟蒙的《看圖識字》、《漢字拼音手冊》,入門的《唐詩三百首》、《千家詩》,開眼的《三字經》、《千字文》,為人的《弟子規》、《朱子家訓》,以至處世的《增廣賢文》等等。今年春節過后,我忽然被發現得了惡性腫瘤,入院開刀之后,又趕上老伴多年的糖尿病要進入血液凈化的療程。端午節該寄贈的東西,便因而來不及準備,只好付之闕如了。正在心有不安的當兒,忽然在一家超市里見到了繪圖本的《童謠一百首》和《歇后語一百句》,就立即買下,打算作為中秋禮品送給他們。這些童謠和歇后語,和民間習俗密切牽連著,散發著濃郁的民族氣息。如果大人們能夠耐心地具體地加以說明和講解,在孩子們弄不明白的時候,掰豁掰豁,吹呼吹呼,那一定會給這些幼小的心靈補上祖國文化的有趣有益的一課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已經記不得是在《北京晚報》還是《北京青年報》上,讀到北島教授選編了一本《給孩子的詩》的消息。他作為詩人,不論在思想性在藝術性或者在兩者的結合上,料想其出手所選編的篇什必定不會很水,定會從諸多的杰作中淘換出不少的精品來。于是立馬就上網向亞馬遜卓越書店去網購一冊。為什么那樣猴急猴急地去嘩弄它呢?有傳言說,北島先生從自己的孩子那里讀到了一首大朋友越俎代庖替小朋友編寫的兒歌,既失卻了少兒的情趣,又塞滿了成人的世故;生怕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都可能受到污染或損害,于是不惜花費了幾年功夫,選編了這本詩集。既然如此,當然需要給我們家的后來人也馬快地準備一份兒為好啊!
很快,第二天,《給孩子的歌》就被快遞送到了我的手上。在目錄后面,是北島的一篇代序,題目是《給年輕朋友的信》。你也不妨一閱:
【乙】 北島先生給年輕朋友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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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年輕朋友的信
(代序)
北 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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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朋友們:
我和你們走在一起,未曾相識,如果遇上詩歌,恰似緣分。在人生的路上,你們正值青春年少,詩歌相當于路標,辨認方向,感悟人生,命名萬物,這就是命運中的幸運。回頭望去,我跟你們一樣年輕過,當年遇上詩歌,就像遇上心中的情人,而愛情,幾乎就是詩歌原初的動力。
每個出生長大的孩子,處在不同的階段,特別是青少年時期——更敏感更多變,突如奠來,跨越不同的邊界,開拓想象力與創造性。我相信,當青春遇上詩歌,往往會在某個轉瞬之間,撞擊火花,點石成金,熱血沸騰,內心照亮,在迷惘或昏睡中突然醒來。
雪花和花瓣,早春和微風,細沙和風暴,每個孩子的感受都是獨特的,就像指紋那樣不可重復——這一切都是詩意,但還不是詩歌,換句話說,詩歌即形式,是由文字和音樂性等多種因素構成的。
十歲那年,我寫了第一首“詩”——從報紙雜志上東抄西湊,盡管是陳詞濫調,但對我來說,由文字的排列和節奏,頭一次體會到觸電般的奇妙感覺。
在暑假,父親令我背誦古詩詞,多不解其意,幸好有音韻節奏引路。比如,杜甫的《客至》開篇:“舍南臺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豁然開朗,心情愉悅。從小背誦古詩詞,歲月沓來,尚有佳句脫口而出——詩歌浸透在血液中。對兒童青少年來說,音樂性是打開詩歌之門的鑰匙。
三年前,我的兒子兜兜剛上小學一年級,被選人普通話朗誦組,準備參加香港學校朗誦節比賽。那天下午,他帶回一首詩《假如我是粉筆》(注)。
這首詩讓我大吃一驚——這類普通話訓練教材不僅濫竽充數,反過來傷害孩子們的想象空間。我試著朗誦了《假如我是粉筆》,把鼻子氣歪了。好在兜兜不委屈自己,一早就跟老師說:老師,我不想當粉筆。
從此日起下決心,我花了兩三年的功夫,最終編選了《給孩子的詩》,作為送給兜兜和孩子們的禮物。讓孩子天生的直覺和悟性,開啟詩歌之門,越年輕越好。
這本書挑選了外國詩70首加上漢語新詩31首,總共101首。關于編選的標準,簡單而言:一是音樂性,二是可感性,三是經典性。感謝張祈,作為助手,他為我搜集了大量初選篇目,并協助詩歌翻譯。感謝本書編輯,沒有他們逐詩核校文本,撰寫詩人簡介,多方聯絡版權,這本書出版是不可能的。
對于命運中的幸運而言,詩歌正如點燃火炬——某種意義上,詩歌之光照亮突然醒來的人。
北 島
2014年4月7日
(注)詩中寫道:“ 假如我是粉筆/我會很樂意犧牲自己/讓老師在黑板上寫字/讓同學在黑板上畫畫/我不需要你們保護/但求你們不要讓我粉身碎骨。”
【丙】 本尊躑躅在消除疑問的路途上
不過,看完代序,一翻目錄,我腦袋里就出現了問號。我把繪圖本的《童謠一百首》和《歇后語一百句》作為中秋禮物給我兩個孫子寄走了,卻把《給孩子的詩》留了下來。我想,讓我先看看再說吧!
◆ 第一個質疑:興趣
當時,我的第一個質疑是:這一本詩集編入的多數是國外的杰作,當然 ,國內的杰作也不在少數;而且全是白話詩,那種帶韻腳、有節奏并易于上口、背誦、記憶的篇什并不多。為什么不多選點我國的傳統的合轍壓韻節奏鮮明的古典詩詞呢?然而,我馬上隨后就想到,類似的詩集,我們不是很多嗎?至少是《唐詩三百首》、《千家詩》等等,經過了我們民族,我們國家,多少朝代的淘汰,多少人群的篩選,這些精萃中的極品,誰家沒有?只要掏錢就能買到。給孩子們選編堪稱稀有的標桿,當然應該從整個世界全部歷史中去著眼衡量取舍,不然為什么要花上兩三年的功夫去干這件事!拿世界上(也包括我們國家在內)最優秀的詩作,給孩子們欣賞、模仿、學習、超越,既是普及,也是提高啊!至少取法其上,得乎其中,比起取法其中,得乎其下要好吧?不易背誦記憶,并不一定就不能背誦記憶啊!讓孩子們費點勁,得到的收獲也會大一點。何況,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有了興趣也就很容易出成績了。哪一個詩人不是從這個起點開步走的呢?
于是,我的頭一個問號,就這樣化解了。
◆ 第二個質疑:理解
當時,我的第二個質疑是:作為兒歌,作為童謠,這些不愧為詩中的珍品、世上的杰作的禮物,孩子們能夠懂得么?能夠理解么?能夠接受么?能夠熱愛么?。。。。。。可是轉念一想,只要有興趣,問題不會很大吧?然而,不懂不愛,孩子們會有興趣嗎?此時我忽然想起著名老詩人綠原在《滄桑片語》談到幼年《跟母親學山歌》的經歷。綠源先生的高堂,雖然不識字,但是很熟悉山歌。“她一唱起來,往往比念詩更打動我。”比如,她唱的這一首:“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提笆簍. /提著笆簍去送油,/姐妹三個會梳頭://大姐梳的盤龍結,/二姐梳的風冠頭,/只有三姐不會梳,/梳個茅包綰繡球。//”雖然順口,可“淺顯得幾乎沒有什么意思”,作為孩子怎能搞得明白其底蘊?還有另外N首《顛倒歌》:
倒唱歌,順唱歌
河里石頭滾上坡
先生我,后生哥
爹接媽,我打鑼
我打舅舅門前過
舅舅正在搖家婆
小槐樹,結櫻桃
楊柳樹上長辣椒
吹著鼓,打著號
抬著大車拉大轎
蒼蠅踏死驢
螞蟻踩塌橋
木頭沉了底
石頭水上瀑
小雞叼著餓老鷹
老鼠拉個大貍貓
——你說可笑不可笑?
東西路,南北走
十字路口人咬狗
拾起磚頭去打狗
磚頭咬住狗的手
吃牛奶,喝面包
夾著火車上皮包
下了皮包往南走
看見一個人咬狗
拿起狗,砍磚頭
反被磚頭吱一口
這些《顛倒歌》更有趣味。“每首仍能使我不禁莞爾”,“如果不是更可笑,至少是同樣可笑”。還有一些有韻味的啞謎,如:“一粒谷,照滿屋——燈。一粒米,馱不起——石磙”等,同樣在吸引著孩子們。也許,這些童謠、兒歌,以至謎語,對于年幼的孩子們來講,并不能全懂,但是,“由于奇妙的夸張,使我獲得幾乎詩意的滿足”。不懂不等于就不會愛。這種喜愛,說不定在將來就會給與他們以極大的造就。綠源先生甚至北島先生的經歷不就是很明顯的例子么?
記得,小時候,大人要我背的古詩,有些我能懂,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岷山千里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絕句》)有些我就不很懂,如:“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獨酌》)一個人怎么轉眼就成了仨?又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我能懂也喜愛。但是,等我上初中學了幾何,我才有自個另類的感受,它為什么那么美?除了畫面魁偉獨特、雄奇壯麗之外,那里面還有線,有直角,有圓,有切邊啊!還如:“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秦韜玉:《貧女》)很不好意思,我是遲到了我能夠一生安心編輯崗位才開始明白“壓金線”的高潔和珍貴的。何況,詩無達詁。不僅不同的人,對同一首詩會有不同的理解。同一個人對同一首詩,在不同時期也會有會有不同的理解。有一位老首長對我說過,他小時候,對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過零丁洋》)很崇敬,后來讀到陳(毅)老總的“死后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梅嶺三章》)便覺得更偉大,因為他想起了“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也記起“此去泉臺招舊部,十萬旌旗斬閻羅”,對兩種心境有所比較,察覺出個體和集體的某種區別。這在認識論的層面看來,并不是個別的現象吧?
由此想開去,我們要求給孩子們的詩,首先希望是淺顯簡易、明白流暢,是不是又陷入了一種習慣性的集體無意識的傳統誤區?其實,孩子的概念,也不止于學前的幼兒、小學的不大點兒,中學還有初級和高級之分。就算是到了大專,加上研究生,從碩士到博士后,不也還可以算是孩子么?如果您忝為學者和教授的話。假若我們以十八歲劃線,做一個量化的規定,是不是太愚蠢了一點僵化了一點?就算是這樣吧,很多古代格律詩和現代白話詩,孩子們并不是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我曾經和我們小區里的初中學生聊過他們對詩的印象和感受。他們對古典詩詞張嘴就能背上幾首,對新形式的現代詩歌也并不排斥。有一次我請一個同學給我背背自己記得的白話詩。他馬快給我復誦了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和顧城的“黑暗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我問他的理解,他說北島的那兩句,讓他想起了“好人不得好報,王八禍害千年”的諺語。但是,對顧城那兩句,他卻說自己一下子很難簡單講得清楚,反問我該如何解釋。我說自己也回答不好。“不過,我和顧城的父親、詩人顧工,在一個副刊當過編輯,是同事,也住在一個部隊大院里,從小就認識顧城,可以講講我的印象。當顧城成名以后,我問過他,‘你從哪兒學的這種本事?是不是跟你爸學的?’他說,‘我家下放,那天一早你不也是和孫景瑞伯伯一起去幫我家裝車送站托運行李的嗎?我爸的書沒帶去多少,都寄存在親戚家了。我在山東就沒學可上。每天在海邊放牛的時候,就讀《辭海》,從頭到尾啃了個遍。就這么點文化水!我有什么本事?叔叔你別笑話我了。’后來,我就是從這個角度去理解他的那兩句話。而且,也是從此后讀懂他的《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聽了我這么一說,那位同學沒多講話,只點了點頭,說:“我懂的。”
請您說說,我們的孩子悟性低嗎?不懂詩嗎?。。。。。。
依我看,這本《給孩子的詩》里,有許多作品孩子們都很容易讀懂和喜愛的。一些偏于描述的,比如:《星星們高掛在空中》、《給解凍之風》、《霧》、《公園里》、《積雪》、《如果白晝落進。。。。。。》、《孩子們的歌》、《嘎吱響的門》、《河流》、《回家》、《山和海》、《波浪》、《根》、《三原色》等等。一些偏于議論性的,比如:《天真的預示》、《“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如果記住就是忘卻》、《你不喜歡的每一天不是你的》、《詩人的墓志銘》、《日子》、《深夜又是深山》、《用腳思想》、《在你出發的時候》、《一束》、《致太陽》等等。一些偏于抒情的,比如:《往昔的時光》、《帆》、《火》、《無題》、《在意義叢林旅行的向導》、《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在風中飄》、《想想別人》、《傘》、《鄉愁》等等。這些篇什,我想,是不難讓孩子們接受的。它們有形象,有感情,有夸張,有浪漫,有層次,有深度,而且并不脫離生活、不游離社會,而又和孩子們的天地融合著,滲透著。。。。。。
于是,我又冰釋了前嫌,在腦瓜取消了一個問號。
◆ 第三個質疑:范本
當時,我的第三個質疑是:作為詩的方家,北島先生來選編給孩子的詩,是不是更著眼于詩,詩的意境,詩的韻味。。。。。。等等,等等。當然,這是無可非議的標準。用我們過去具有經典性的語言來講,最高的期望就是思想性與藝術性高度統一的作品嘛!但是,如果眼睛只盯著這唯一的目標,會不會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金蘋果被你選中裝滿你的瑪瑙盤?所以,如果在質量上各有特點和偏重的作品,也是不應該排斥的。因為那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并不能以誰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不承認這種現實那就幼稚、可笑了。前面我斗膽所作的分類,那只是個人對作品質量的優點或長處的私下的尺度,很可能是不準確、有偏差的,如果不對,還請大家批評指正。現在《給孩子的詩》能夠容納它們,足見主事者很有雅量很有勇氣。這是應該肯定和推廣的。為什么在下會有如此這般的顧慮呢?那是從該詩集選編匈牙利的愛國詩人斐多菲的作品而引起的思考。其時我以為,入選的好像應該是被白莽所意澤為《愛情和自由》的那一首:“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不料入選的卻是《我愿意是急流。。。。。。》。大家都知道,斐多菲的代表作《勇敢的約翰》,是一部長篇童話敘事詩。而在這里不能入選是理所當然的,篇幅太大嘛!等到再次細讀《我愿意是急流。。。。。。》之時,其想象的豐富,感情的細膩,意境的深邃,韻味的悠長,震驚了我也征服了我。如果允許我聯想開去的話,我認為,只有舒婷的《致橡樹》,才能與之有點異曲同工的味道。《愛情和自由》當然也精彩絕倫,不過早已在我國和世界廣泛流播,家傳戶曉,不選也不會削弱她的吸引力和影響力。當然,有人也可以說,閣下欣賞的都是情詩的精品。這種看法并不錯,但這樣的選擇卻沒有什么不妥。因為該詩集同時也選入了其他類型或者說是不同題材的精品。比如法國艾呂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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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由
[法]保羅·艾呂雅
陳立川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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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小學生練習簿上
在我的課桌和樹木上
在沙上在雪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所有讀過的書頁上
在所有空白的書頁上
石頭、鮮血、白紙或灰燼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金色的圖像上
在戰士的武器上
在國王的冠冕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叢林和沙漠上
在鳥巢和灌木上
在我童年的回聲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夜晚的奇跡上
在白晝的面包上
在訂婚的季節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所有的藍布片上
在太陽發霉的池塘上
在月亮盤旋的湖面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田野上在地平線上
在飛鳥的羽翼上
在影子的風車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每一縷晨曦上
在海上在船上
在癲狂的山巒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云朵的泡沫上
在暴風雨的汗水上
在稠密而煩膩的雨簾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各種閃光的形體上
在各種色彩的鐘聲上
在自然的真理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蘇醒的小路上
在舒展的大道上
在沸騰的廣場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點燃的燈上
在熄滅的燈上
在我連成一排的屋舍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鏡子把我的房間
一分為二的果實上
在我空如貝殼的床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貪吃而溫馴的狗身上
在它豎起的耳朵上
在它笨拙的爪子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門前的跳板上
在那些熟悉的物品上
在褂到祝福的火焰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所有應允的身體上
在我朋友們的額頭上
在每一只伸出的手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驚奇的玻璃上
在專注的嘴唇上
在高出沉默的地方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被毀壞的避難所
在我那倒塌的燈塔上
在我煩惱的墻垣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冷淡的缺席中
在赤裸的孤寂中
在死亡的階梯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恢復的健康上
在消失的危險上
在沒有記憶的希望中
我寫下你的名字
憑借一個詞的力量
我重新開始生活
我生來是為了認識你
為了呼喚你的名字
自由
(注)保爾*艾呂雅(Paul Eluard, 1895-1952),法國詩人、左翼文學家、社會活動家。出版詩集數十種,包括《公共的玫瑰》、《豐采的眼睛》、《詩與真》、《為了在這里生活》、《鳳凰》等。
艾呂雅的《自由》是一首什么樣的詩?北島先生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劉凈植先生采訪的時候說:
“艾呂雅的《自由》寫于1942年。那是法國抵抗運動最艱難的時期,由英國軍運飛機從阿爾及利亞出發,向法國各地散發大量印著《自由》詩篇的傳單,幾乎每個抵抗戰士都能背誦。我在美國的幾所大學教詩歌創作課時,都會選這首詩的英譯版本,由音樂性與意象的組合引導,對學生進行詩歌語言訓練,這是美國學生最喜歡的詩之一,學期結束時學生朗誦會上,孩子們往往會共同朗誦這首詩。除了偏好外,這是一首完整的詩,不可節選。它的意像展開、節奏處理、方向感、動力,從開始到結束,一直在變化。詩歌寫作往往有某種神秘性,譯者陳力川在給香港中文大學學生上課時談到這首詩背后的故事,你們應該去問他。”
“。。。。。。《自由》,最早由戴望舒從法文譯成中文,幾代人相傳,但漏譯了一節,十分遺憾。為編《給孩子的詩》,我比較了五六種不同的中譯本,都不夠滿意,最后特別邀請陳力川重譯,他下了很深的工夫。陳力川旅法三十年,深得法國文化精髓,又從事中文寫作,我是指非功利寫作,是我心目中最合適的譯者。”
在林曉先生應特約去采訪陳立川先生的時候,得到了他對艾呂雅的《自由》一詩的介紹:
“艾呂雅的《自由》一詩,是在1942年法國被納粹德國占領的時候寫的,后來被制作成傳單,由英國皇家空軍在法國上空撒向地面,鼓舞法國抵抗運動的士氣。這似乎是一首政治詩。但多年以后,艾呂雅自己承認,他最早想寫的并不是‘自由’這個字,而是他妻子的名字。但寫著寫著發現縈繞在腦海里的不再是妻子的名字,而是‘自由’。這首詩的題目原來叫‘唯一的念頭’,唯一的念頭就是自己的情人,但是寫來寫去發現自己唯一的念頭是自由,所以題目也就改成了自由,最后一段也就變成了‘憑借一個詞的力量/我重新開始生活/我生來是為了認識你/為了呼喚你的名字/自由’。我講了這個故事以后,北島坦承,《回答》這首詩,他當年也是寫給一個女朋友的。這使我非常吃驚,因為我完全沒有看出這首詩與感情的關系。”
(以上均見于《北京青年報·青閱讀》2014/08/29)
讀罷《自由》,我想起了《你的名字》。紀弦先生的作品和艾呂雅先生的作品,粗粗地看起來,你就難免感嘆:何其相似乃爾!然而,當你細細地想來,卻又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是他們呼喚的名字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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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
紀 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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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的發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燈,如鉆石,你的名字。
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燒,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樹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當這植物長成了參天的古木時,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來。
大起來了,你的名字。
亮起來了,你的名字。
于是,輕輕輕輕輕輕輕地呼喚你的名字。
(注)紀弦(1913-2013),本名路逾,筆名路易士等,臺灣現代派詩人。出版的詩集有《易士詩集》、《火災的城》、《摘星的少年》、《隱者詩抄》、《晚景》、《半島之歌》等。
艾呂雅和紀弦,他倆在詩中各自呼喚的名字大不相同,一個在直呼其名,一個是隱而不露。直呼其名,含義自明。隱而不露,就難以認定。是他的戀人?是他的親人?與他有什么干系?為什么他要如此地眷戀,熱愛?按我的理解,或者說琢磨,以至猜想,紀弦所寫的“你的名字”,雖像是戀人,卻又像比戀人更要親近更值得崇敬。這是他在詩里很明白地表示了的。這是個發光的名字,這是個如日,如星,如燈,如鉆石,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如原始森林的燃燒的名字。而這又是詩人在當時當地不能夠呼喊與無法明說的。離開詩人本身和他所處的環境,人們當然就很難理解他的這一點心跡。或者說只有不離開詩人本身和他所處的環境,人們當然就很容易難理解這一點心跡。
請恕我冒昧,我覺得,“你的名字”,只有倆字:祖國。你以為呢,是不是這樣?
如果在下以上所言還算是有一點靠譜的話,那么《自由》和《你的名字》就不像是小橋流水,而是像大江東去了。它們二者,指名與不指名的區別,絲毫不影響他們同屬是黃鐘大呂,都是曉大義、舒大情的戀歌。說句笑話:殊途同歸了。
最近,賈平凹先生在回顧中國文學史,談到文學流派的時候,曾打比喻指出,“。。。。。。歷來有兩種流派,或者說有兩種作家的作品,我不愿意把它們分為什么主義,我作個比喻,把它們分為陽與陰,也就是火與水。火是奔放的、熱烈的,它燃燒起來,火焰炙發、色彩奪目;而水是內斂的、柔軟的,它流動起來,細波密紋、從容不迫,越流得深沉,越顯得平靜。火給我們激情,水給我們幽思;火容易引人走近,為之興奮,但一旦親近水了,水更有誘惑,魅力久遠。火與水的兩種形態的文學,構成了整個文學史,它們分別都產生過偉大作品。 從研究和閱讀的角度看,當社會處于革命期,火類的作品易于接受和歡迎,而社會革命期后,水一類的作品則得以長遠流傳。”(見《人民日報》2014/04/31《讓世界讀懂中國》)在這里,請允許我借用一下賈平凹先生的比喻。艾呂雅的《自由》和紀弦的《你的名字》就像是火,而斐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和舒婷的《致橡樹》就像是水。他們既“易于接受和歡迎”也“得以長遠流傳”。所以我很高興,《給孩子的詩》竟然是凡是好詩都能兼收并蓄的一個范本。而這樣的范本,為什么不應該快一點送給我們的孩子們呢?
于是,經過長途跋涉,我終于把第三個問號拉直了。
【丁】 功夫在詩外
我的話說到這里,似乎還結束不了。而下面要說的話,和《給孩子的詩》有關系也沒有關系。有的是間接關系;沒有的是直接關系。不管是間接還是直接,我希望北島先生不要在意。也許我是小心眼了,或者是陷入了認識的一個誤區,即:竊一向以為搞文藝的人,特別是寫詩的人,不大愿意把文藝,把詩,和教育,特別是意識形態方面的教育聯系起來討論。但是,事實上,詩與教又的確無法一刀切開。特別是在歷來的中國。文章者,經國之大事也。尤其是詩。“不學詩,無以言。”連話都沒法說了。人要學詩,當然就要有人教詩了。從這個角度而言,詩人大概是不會膩歪的吧?但是,不僅教寫詩,而且教為人處世、治國平天下,似乎詩人們就會有所不愿意了。不過,這的確也是一種需要。我們國家的教育從來就是從詩開始的。學文化,從詩開始。要成人,從學詩起步。于是。詩的教育,便成了詩教。
在新中國出現以前的歷朝歷代,我國社會盛行詩書禮樂,詩列“六藝”(一說指六部經書,即:《詩》、《書》、《禮》、《易》、《樂》、《春秋》。一說指指六種本領,即:禮(禮節)、樂(音樂)、射(射擊)、御(駕車)、書(寫字)、數(算術))之首。《禮記·王制》曰:“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三國志·吳志·陸績傳》說:“幼教《詩》、《書》,長玩《禮》、《易》。”在清·朱彝尊的《文水縣卜子祠堂記》里:“《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于子夏。”詩終于成了經典。孔丘也一變而成了圣人。《詩經》有“六義”:風、雅、頌與賦、比、興。.能賦能比能興。詩言志。《論語·陽貨》的記錄是:“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興:乃激發感情。觀即感悟世界。群云融入集體。怨指諷諫上級。詩,不僅可以表達人的情感與思想,而且還會給人以自然常識啊!“不學詩,無以言”,《論語》里記下的可是孔子對其兒子鯉耳提面命的教誨啊!
詩教,在《詩經》中起初意謂雖然對君主的弊病有所諷刺,但是態度卻溫和委婉、怨而不怒,即所謂“溫柔敦厚”,而不是直接和激烈的揭露抨擊。只是到了后來,就逐漸演變成了培養下一代的“功課”,讓后人習文修德,化作庶民進身之階,促眾人出將入相。在中國歷史上,有不少將相、師表、英杰、豪強,都是通過學習詩歌與兒歌,開始接受啟蒙教育而后功成名就的。有鑒于此,近代有些學者對詩教頗為重視。蔡元培先生說過:嚴格地說中國沒有宗教,可以美學代宗教,而詩情便是美學的主體,可以詩教代宗教。林語堂也曾指出:“吾覺得中國詩在中國代替了宗教的任務”。其實,中國并不是沒有宗教。只不過是沒有西方那種模式的宗教罷了。儒、釋、道是我國舊社會意識形態的三大流派。釋、道是以宗教面目出現的。比之西方的宗教,既有宗教場所——寺廟,也有宗教神主——菩薩,還有宗教典籍——經書。但是,除了專職的僧尼道士,信眾進去與出來都自由得很。加入沒有隆重的儀式,退出沒有嚴格的規矩。愛信就信,不愛信就不信,隨心所欲,率意而為。這和西方的宗教是很不相同的。儒家雖然也有也有太學,也有圣人,還有詩書,卻連借重于形式,依仗于組織,都不肯為之,到底沒有成為一個宗教。
1959年10月13日,毛澤東主席忽然把任繼愈教授請去,討論宗教問題。1963年12月31日就有了批示,要求增加對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的研究。1964年,任繼愈受命組建中國第一所宗教研究機構——中國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1978年底,任繼愈首先提出儒教是宗教的論點。“儒教就是中國的宗教!”他曾說:“儒教作為完整形態的宗教,應當從北宋算起,朱熹把它完善化。多年來人們習慣地稱為理學或道學的這種體系,我稱之為儒教。”他的理由是“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不然不可能維系一個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國家和民族。”其實,在此之前,詩教早已擔負起了這方面的任務。我從一位老首長那里聽說,清代有“曾剃頭”之稱的曾國藩,在屠殺大量起義農民、撲滅太平天國革命之后,曾有人勸他取清王朝而代之,自己做皇帝。但曾國藩是一個既熟讀儒家經典又深受老莊思想影響的人,他把“戒盈無滿”作為人生信條。他曾經給自己的弟弟曾國荃寫去一首七絕:“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云過太虛。”屠羊說出自《莊子·讓王篇》,他本來是個賣肉的屠夫,楚昭王國破逃亡因他救命而不死。楚昭王復國,要他做高官,他堅持不就,仍操舊業。曾國藩用二十八個字把道家“功成、名遂、身退”以免禍患的心思說明白了。后來他就實行了“以淮代湘”的重大決策,保全了自己。這就可以說是儒家詩教對他發生了影響的證明。至于他這一次的所為而在歷史上應該得到何等評價,那就另當別論了。還有民族英雄文天祥的經歷也能說明儒家詩教對他發生了的影響。他青少年時代就曾受到詩教的陶冶,當時著名詩人江萬里對他的熏陶尤為深刻。江萬里不僅用自己創作的詩實施詩教,而且用一個愛國詩人的廉潔、正直的人格教育他。江萬里以身殉國的壯烈行動,更深深地感動和教育了年輕的文天祥。文天祥后來寧死不屈,英勇就義,這種愛國主義的堅強性格和高尚情操,都是與他的老師江萬里的詩教的影響分不開的。總之,詩教也好,儒教也好,我們都要象對待西方文明一樣,對從孔夫子到孫中山都加以認真的審視和篩選的吸收。目前正在掀起的國學熱,從這個角度來看,也不過是過去曾經有過的詩教的繼續,當然,在內容和方式上會因和現代社會接軌而有所變化、改進、完善,但是在實質上,我看依然離不開以下三個層次或方面:提高藝術鑒賞水平;豐富情思閱歷體驗;堅定人生發展方向。所以,回過頭來再說《給孩子的詩》,那真是我們現在所急需的讀本。我們應該歡迎詩人們都來給我們的孩子,或者擴大點說,給我們的年輕人,都來進行類似的詩教吧!陸游曾對他的兒子說:“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要求學詩的人,要在詩外下功夫。如果我們現在從這一點上生發開去,是不是也可以希望我們的詩人也在詩外,給我們的孩子們,青年們,再下一點功夫?正如北島先生那樣,拿出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從事這個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非常有意義的事業!那怕是講一堂課,朗誦一首詩呢!想到這里,我立即告誡自己,眼下需要行動起來的,就是趕快把網購到的《給孩子的詩》,寄給孫子吧。也許他們小學的時候還讀不太懂,中學的時候就可以多懂一點了吧,要不將來到了大學難道還不能全懂嗎?。。。。。。
《給孩子的詩》應該快點送給孩子們,就是我這篇文字最好的結束語了。
(2014/09/08,中秋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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