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寫“傷痕”

　　我是上個世紀七八級的大學生。剛進入大學不久，就趕上了傷痕文學出籠。許多人，包括被摘掉帽子的那些地富反壞右分子，文革中受過沖擊的老干部，還有所謂蹲過牛棚的知識分子，一齊哭脂抹淚、唯恐落伍似的訴建國后各個時期的苦。當時很年輕、熱愛文學的我也跟著風拿起筆來，想對自己剛走出來的老家訴一番苦，揭一把傷痕。我曾經一個人坐在大教室里從開燈直寫到東方大亮。我寫老支書帶領全大隊社員沒明沒夜的深翻土地，興修水利。違反科學的提出“一天五晌干，吃飯在田間”。我寫他整飭民風，但缺少法制觀念，對不孝敬父母的兒子辦學習班，限制人身自由。我寫受極左思想的影響，村里六十多歲的老虎大娘泯滅人性，當生產隊的政治隊長時分派有病的獨生兒子去干生產隊最重的活。我寫村里一個叫皮妮爾的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中了“一心為公”的毒太深，為了保衛生產隊的丁點財產，她被人打得鼻青臉腫滿臉淌血，但絕不妥協，死不撒手。

　　寫著寫著，我停住了筆，遙望遠方的家鄉，思念家鄉的那些人，我的心里開始一陣陣的迷糊起來。

　　我生于1955年，屬羊。村里合大伙，吃大鍋飯，以及后來的散伙、四清、文革等等，我都經歷了。即便很小的時候，很多事也都記得一些。說實話，從經濟上講，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那些日子確實過得緊巴，不寬裕。但是，從六十年代中期，我家的日子確實在逐漸的發生著好轉。在“農業學大寨”的口號下，我們村開始改良土壤，深翻土地。1968年，上級免費給村里打了第一眼機井。三十米深的機井安放一部四寸的離心式水泵，用一部八匹馬力的柴油機拉著，那白花花的水永遠都抽不完。1970年，我們村通了農電，從此我們村永遠的告別了黑夜。自此為始，我們大隊的發展突飛猛進、日新月異。大隊里有農機隊，全大隊的4000畝地的耕種基本實現了機械化。有面粉廠，榨油廠，負責全體社員的吃面吃油，還有建筑隊，統一規劃、設計，建造全大隊社員的房屋。還有縫紉組，負責全體社員的穿衣。還有副業組，造紙廠。甚至我們還有一個業余劇團，當時能演唱“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龍江頌”、“白毛女”等。那水準能跟縣里的專業劇團唱對臺戲。

　　1972年，我們大隊成立了科研隊，專門從事農業科研，當時，科研隊種的小麥畝產接近千斤，麥子成熟的時候，將一包不帶把的香煙拆開撒在麥穗上，漏到地上不會有幾根。在科研隊的帶領下，十個生產隊的糧食產量迅猛提高，到1975年，我們一個大隊光是一個麥季就上交給國家公糧余糧120萬斤，我們大隊成為河南省農業學大寨的一面紅旗。那一年交公糧，縣里動員了縣里所有單位的車輛，加上我們大隊自己的車輛，從村里到縣城，六公里長的馬路上，排滿了裝滿小麥的汽車、馬車、拖拉機。大隊社員像過節一樣換上新衣服，縣領導給我們村的勞模披紅戴花。鞭炮聲聲，樂曲動地，那個激動人心的場面讓我終生難忘。

　　有件事情也是讓我永記在心的。1974年的臘月二十九，鄰居翟萬斌家里失火了，三間房里的東西燒了個精光，一家人面對廢墟放聲大哭。這時，老支書來了。他召集所有大隊干部在翟家開了個現場會，他提出，“要讓翟萬斌一家跟全村人一樣過年”。于是，所有干部都放下自己家里的事，明確分工，各負其責，全村動員，只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房子建好了，被褥做好了，家居擺齊了。大年初一的早上，翟萬斌全家真的跟全村人一樣，盆里有肉，囤里有饃，一身新衣過春節，連過年的鞭炮老支書都沒有忘記，替他們買了一掛。

　　七十年代初的幾年當中，我們一個兩千多人的大隊沒有發生過一起刑事案件。那時我們大隊是縣武裝部的對口培訓單位。全大隊武裝基干民兵牌擁有三十多條半自動步槍，平時就掛在每個基干民兵的家里，連門都不需要上鎖。三年當中，沒有出過任何差錯。

　　80年代初，小崗村分地的經驗在我們那里推廣開來，周圍村的土地都分了，老支書說什么也不讓分。但是，縣里鄉里一批接著一批的人軟硬兼施的去給他老人家做工作，“這是中央的指示，你是一個老黨員，你們是咱省咱縣的老先進典型，你可不能在這時候犯大錯誤，成為改革的絆腳石啊”。頻繁地輪流轟炸，終于，老支書扛不住了，他躺在了病床上。最后，這個不識一個字的老農民說了一句話，吐出了他胸中的最后一口熱氣，“不中了，打根兒上壞了”。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果不其然，一夜之間，一分到底，我們村的很多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我不是想寫傷痕嗎?傷痕在哪里?被當時縣領導命名的“走社會主義道路的老堅決”老虎大娘錯了嗎?誓死保衛集體財產的皮妮爾姑娘錯了嗎?一字不識的老支書錯了嗎?在老支書的帶領下，一個吃糧靠統銷，花錢靠救濟，一窮二白的村子成為一個全省農業學大寨的紅旗，一年光是麥季就能給國家貢獻120萬斤公糧余糧，錯在哪里?如果這些都沒有錯的話，那么，到底是誰錯了???

　　當時，我的心里真的很亂，我的傷痕文學也就沒有再寫下去，一直擱筆到現在?，F在，我倒是真的想把這篇傷痕文學寫完，我想讓三十年后的人們，真真切切的感受體味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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