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 《人民日報》發表新批評：《治理網絡語言暴力刻不容緩》。文章談論的問題和我最近論述中國人思維單一極端的問題相似，但認識和解決問題的角度大相徑庭。
這個批評的確真實揭露了中國文化已經無法回避的一個嚴峻問題——社會“畸形意識”的強烈表現，這個問題的認識解決需要執政者拿出勇氣，然而問題的緊迫性雖是刻不容緩，但在拿出藥方之前，需要有全面認識，這種認識的結論切忌匆匆忙忙的就事論事。
該文指責“罵人”是很惡劣的文化風氣，與中國傳統禮儀文化背道而馳，言下之意要理直氣壯的用強硬方法來整治這些極端情緒的語言暴力。
我以為這種近乎以怨報怨的思維方法太簡單，中國文化思維的黑暗有很久的歷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一項長期的文化改造任務，以為腳痛醫腳，可以表層性的一朝一夕的整頓糾正，豈不只是揚湯止沸？
為什么說這是一項長期的文化改造任務？
哲學一個基本觀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的黑暗是有社會存在黑暗的原因，而社會存在的文化，是由龐大的社會政治制度支撐的，它的改造豈是拔苗助長一朝一夕之功？
社會意識的黑暗是反映社會存在的黑暗，這種意識反映，這種吶喊，這種聲討，這種罵人，不一定是中國文化的負面影響，恰恰相反中國最干凈、最純潔、最崇高的文化，也是有著罵人的形式，比如魯迅的一生都在罵中國人，當然這個中國人是一個抽象概念，魯迅對中國人的罵恰恰是出于對中國人的愛，愛之“哀其不幸”，罵之“恨其不爭”。中國人也有俗話“打是疼，罵是愛”，因此對中國罵人的文化不能一概否定。
現代中國人，最能罵人的首推魯迅。
可能是中國人習慣了罵人，因此魯迅一段關于罵人思想的話常常被人作為知己性的引用。魯迅的這段話是：
“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
“我所說的話，常與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則我已在《吶喊》的序上說過：不愿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別人。何以不愿，則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終不能確知是否正確之故。”
現代中國人，動輒在網絡上罵人，原因不會是受到魯迅影響，但心情的黑暗應該和魯迅有點同病相憐的關系，不過一般人罵的沒有水平，沒什么思想，更缺少魯迅崇高的境界，于是被人輕易的拿下和問罪。
魯迅罵人的水平，和魯迅成為中國文化的偶像不無關系，中國文化這種喜歡自我批判、自我拆臺的現象，的確很值得思考研究。
魯迅以罵人作為文化批判的一種形式，這說明批判中國文化是最能贏得民心的一件事；進而說明中國文化有很大問題，否則為什么民眾如此喜歡聽到批判的聲音；進而說明中國文化問題很多，但是批判的有水平的人很少，物稀為貴，魯迅就如同鳳凰涅槃，脫穎而出。
魯迅的“罵人”，不帶語言粗鄙，但是魯迅給人留下“罵人”的印象，說明魯迅愛憎分明感性的思維方式能夠征服民眾，進而說明中國人習慣感性思維，又反面說明魯迅和中國人對理性思辨興趣不足。這種思辨的不足，造成即使中國人反復興奮的聽到魯迅批判的聲音，但思想卻是很難升高一步。這是我對中國文化啟蒙者魯迅與日本文化啟蒙者福澤諭吉兩人區別的認識，后者是學到了西方文化思辨性的分析批判。
中國民眾喜歡文化批判的聲音，也說明中國文化缺乏中流砥柱的信仰，如若中國人有堅定信仰，中國文化就不會普遍的以批判的方式來表現自己精神的懷疑和無家可歸。當然這反面也說明中國文化是開放的，但這種開放是信仰未開發的虛無性的開放，是信仰價值放任自流的開放，它和西方文化把精神自身的自由開放視為神圣價值，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
“罵人”的批判性文化，還可以延伸出很多有價值的思想，因此對“罵人”文化，萬不能一葉障目。
“罵人”文化是社會矛盾的表層，它后面的深層是什么一連串的邏輯？
首先從形式分析，“罵人”是一種強硬的精神暴力形式，事物的一般規律是“以硬碰硬”，那么罵人是沖著誰？民眾心知肚明，是和社會強硬的黑暗現實對著干。
中國傳統唯我獨尊的政治文化，處理矛盾、打壓和駕馭對立面，一般輕者采取言論堵塞，或者熟視無睹，不聞不問，或者虛與委蛇，避重就輕；重者采取肉體消滅，甚至誅連九族。
民怨是因為老百姓找不到講道理的地方，因此中國才有憤憤不平的罵人和造反的傳統文化，才有中國特色的循環不斷的歷史動亂。
中國歷史專制特別的壓制人性，這種壓制使中國人的人性精神不能自由發展，因此中國人素質又普遍動物意義的原始和粗劣。
一般講罵人和打人，這兩個詞是經常聯用的，彼此有邏輯聯系，有道理無處可講，又不讓罵人，有怨氣不能出，不見得是好事，就如同地震有前兆，若認為前兆有悖常理，荒誕不經，把它的信息封殺，反而使人掉以輕心，結果不允許罵人，他發泄的方式就發展為去打人，而且這是必然的精神意志邏輯，中國這樣的歷史教訓還少嗎？聽老人講，上海解放前夕，茶館里到處張貼“莫談國事”的標語，如若一種政治文化發展到這個地步，不是在宣告自己脆弱的行將滅亡了嗎？
矛盾發展到“罵人”，說明矛盾激化了，如果簡單的以不許罵人的道理來制止，恐怕是一種避重就輕的回避了深層次的矛盾，或者是小題大做的給扣上一個人所共知的道德大帽子，矛盾的解決，可能是務虛的不了了之。
由罵人，應該想到為什么會罵？為什么罵的如此普遍？這種語言暴力反映的是罵人者心情惡劣，惡劣情緒總要尋找發泄通道，網絡提供了這樣的通道，未必是壞，起碼它給民眾的喜怒哀樂提供了一個自由表現的公共機會，這是中國文化走向自由民主的一個重要標志。
網絡上暴力語言越多，說明民眾情緒可能越在走極端，說明中國社會矛盾越是朝對立性發展，這些“罵”聲，如同一個個偵察兵，能夠徑直的以第一時間把“敵情”信息傳遞給有關方面，雖然它沖擊著矛盾的對立面，但這種“罵”的積極意義正是能夠反饋這種政治信息，能夠使執政能力在敲打中得到提高，有利于執政者不失時機的化解社會矛盾，有益于執政者防患于未然。
對民眾的精神修養不能苛求，不能期望民眾普遍的溫文爾雅，知書識禮，能夠理性分析，自古以來這樣的中國人在中國文化精英階層也找不到幾個。糾正中國“罵人”的文化，要面對現實，如若在網絡暴力語言后面經常有理性平等對話的跟帖，暴力語言也會收斂或者語言舒展溫和起來，要相信中國人也是有良知的，只要讓他們看到正義真正思想水平的強大理性表達，以及這種思想力量帶來的對正義的堅定理性信心。
問題是，中國自古以來正義的思想力量太幼稚，對正義的理性論證太膚淺、太矛盾，以致民眾匱缺高級的精神營養，以致民眾精神普遍的發育不良。這種文化精神先天不良，造成中國文化的官員物質性腐敗和民眾語言暴力正相關的齊頭并進。
“罵人”，是失去理智，當“罵人”是個別情況時，可以批評它是失去理智；但“罵人”成為中國普遍的不雅文化，就不能批評這種普遍性的文化是不理智，因為普遍性的東西必然有理智的共性。
這種罵人的社會共性是什么？可以歸為同性相斥的一個自然規律，即是一種非理智的極端導致了另一種對抗性的非理智的極端，也即是很多人被一種不理智、不正義的社會文化欺壓，于是受害者也以非理智的罵人來表示自己的憤怒和無奈。
其實這種“罵人”，在中國文化中是一條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歷史規律，這個規律也表現為“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表現為“你無情休怪我無義”，表現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中國歷史上，允許老百姓公開“謗議”朝政，算是很賢明的政治，只有在中國政治有多個權力中心競爭的情況下，才見到歷史特別記載，《左傳》中《子產不毀鄉校》的故事，是這種記載中一個經典案例：
“鄭人游于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也：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實不才。若果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唯二三臣？’”
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
孔子僅依據子產不忌怨言，政治言論開放，就判斷子產是仁人，可見此處的孔子，是多么重視言論自由！當然孔子也發表過“非禮勿言”等等反對言論自由的思想，孔子思想是復雜的，正是他的思想不是簡單化，所以專制文化也在利用孔子，民主開放文化也能利用孔子。
孔子之前的數百年，中國有過周厲王的“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的政治教訓，周厲王與民為敵，不許老百姓罵他，還自以“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而洋洋得意，但這種一意孤行，堵塞言路，更激化了國人“民不堪命”，最終國人被迫選擇武裝造反，把周厲王逐出了朝廷。
孔子時代，中國文化處于既專制又開放，專制的因素主要是周禮政治文化傳統，開放的條件主要是因為周王朝氏族的各個分支權力，相互競爭，形成中國多個政治權力中心，因此孔子思想同時具有了文化專制和文化開放的時代印記。
秦以后的中央集權，孔子思想中的開放文化，很快被統治者拋棄，以后統治文化主導的是不許百姓“點燈”非議朝政，更是不許冒犯圣上。這種一言堂的文化，堵塞了民間言論，掩蓋了社會矛盾，導致中國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如子產的預言：“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而在秦以前，中國文字不見關于底層造反推翻一國政權的記載，周厲王的例子，恐怕還屬于統治階級內部的斗爭，否則周王朝政權是不會延續的。
以歷史教訓來看，今天網絡上有很多暴力語言，未見是壞事，反而說明現在社會民主開放實實在在的開始了，老百姓各種情緒表達有了公共舞臺，“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官方意志一統天下的格局開始改變，豈不是人權的進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會罵人，這些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能逆流而上，只能順勢引導改造。
同時社會應該反省：為什么今天社會矛盾的沖突，仍然普遍的會有傳統“謗言”罵人的批評方式？是不是政治文化還保留著傳統專制的僵硬的基因？今天社會矛盾的表達，應該是民主討論的方式，那么什么原因使民主討論的方式無從實現呢？我以為《人民日報》更重要的應該以這樣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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