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于《領導者》雜志2011年12期的一篇文章,標題是《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的觀感和思考》。作者是黃紀蘇。據介紹,黃紀蘇是社會學家、劇作家,現任《國際社會科學雜志》(中文版)副主編。曾經編創的劇本有:《愛情螞蟻》、《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切·格瓦拉》。政論作品《中國不高興》等。黃紀蘇的這篇《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的觀感和思考》給人以極大的震撼。本文圍繞《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的觀感和思考》談談自己的感想,以下各小標題是我加的,其余文字是引用的《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的觀感和思考》的原文,在【】中的文字是我的評論。(原文鏈接地址: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4/201201/289154.html)
一.網絡上的工人階級
《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的觀感和思考》開篇引用網上佚名微博,對中國工人階級作了一番描繪:
本名“工人階級”;假名“社會主義中國的領導階級”;經濟學定義“低收入階層”;洋名“藍領”;別名“體力勞動者”;昵稱“弱勢群體”;外號“蟻族”;社會學定義“生存性生活者”;政治學定義“社會不穩定因素”;經常性稱呼“失業者”;政府給的名字“下崗工人”;民政定義“低保戶”;真名“窮人”。
【連網民都看出來了,中國工人階級正在走向式微。他們已經從領導階級變成了弱勢群體,變成了窮人,甚至變成了“社會不穩定因素”。他們離“敵人”的身份只有一步之遙了。在工人階級為領導、工農聯盟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國家,工人階級快變成“敵人”了,這是何等悲催的事,又是何等黑白顛倒的事。】
二.中國工人階級先天不足?
讀中共早期文件時,發現他們面對“工人階級”這個中國革命要仰仗的力量時,也是閃爍不定的。一方面是他們要大力發展的、能與歐洲工人運動接軌的“鐵路工會”“冶金工會”“海員工會”。另一方面是從悠悠歷史中走來的、工不工農不農的“手工業工人”。前者雖然條條達標,但規模可憐——中國當時的海輪就沒幾艘,海員工會又能湊多少人?后者按馬克思主義的定義雖然缺斤短兩,但畢竟人多勢眾。當代的“工人階級”也會讓人產生類似的糾結。例如農民工,農閑在城里,農忙回鄉下,今天蓋樓,明天看門,后天流浪,對于相對穩定的概念,實在太游移不定了。所以,在很多年很多人的心目中,他們算不算“工人”是成問題的。
中國的共產主義知識分子拿著傳單上的畫像按圖索驥,尋找據說是中國革命的主要力量——“工人階級”。這個階級中國確實有,但由于規模太小,在中國近代的大舞臺上基本上屬于那種沒兩句臺詞的演員。
既然中國革命選定了蘇俄道路,既然蘇俄道路上的“工人階級”一馬當先走在頭里,中國革命也只好將工人階級奉為領導階級。中共早期的骨干或實干人物如毛澤東、劉少奇、鄧中夏、張國燾等人于是跑鐵路的跑鐵路,下煤礦的下煤礦,又是組織工會,又是發動罷工。在國共合作的北伐戰爭中,他們領導上海工人舉行了三次武裝起義,與北伐軍里應外合,解放了這座遠東最大、也是工業化程度最高的都市之一。但在隨后的“四一二政變”中,蔣介石的部隊輕易解除了工人的武裝,還砍了許多共產黨員的腦袋,結果是中共的第一次重大挫敗。挫敗之后,一些中共領袖緊緊攥著那張俄國傳單不放,對工業化的城市戀戀不舍,繼續在大城市里開會、串聯,撒傳單,貼標語,組織罷工,發動起義,以及——東躲西藏。而另一些中共領袖如毛澤東等則轉變了思路,雖然他們嘴上須臾不離“工人階級”,但他們的腳卻走向了廣闊無際的農村,把農民當成中國革命的主要力量。…… 走了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
實事求是地說,中國革命的社會基礎或主要依靠的力量并非工人階級,盡管工人階級在中國革命的意識形態中一直名列前茅。
【中國革命的主要力量是農民,農村包圍城市是中國革命取得成功的基本經驗。從中國歷史上看,每一次巨大的社會變革的主要力量都是農民,即使是封建政權的改朝換代,其主要力量也是農民。那些被正史稱為農民起義的,從陳勝吳廣到瓦崗寨的綠林好漢,從大順軍的李自成到太平天國的洪秀全,其主要力量無一例外都是農民。然而沒有一次起義是成功的。農民這個群體的局限性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中國產業工人所代表的那種生產關系,那種以全民所有制為體現形式的人民當家做主的理想模式,才是中國人民的希望所在。如果新中國成立以后不大力發展產業工人隊伍,不改變如汪洋大海般的小農經濟狀況,繼續甘當一個農業國,中華民族是難有希望的。如果從新中國成立起就一直安于農業國的狀態到今天,我們甚至沒有改革開放的資格和機會。中國工人隊伍應該發展壯大還是讓其自生自滅、走向式微、淪為受人宰割的雇傭勞動力,或者,用當今主流所說的“新的社會階層”取代中國工人階級成為社會的主導力量,這將決定中國的前途和命運。中國今后要走什么路,關鍵就在于此。】
三.工人曾經是貴族,工人階級走向式微是他們應該付出的代價?
工人階級是毛時代的貴族階級,如今破落了,只好到公園里唱“紅歌”,把頭埋進往日的回憶。
作為現代化核心內容的工業化的主體,工人階級在社會生活中地位顯赫。顯赫的地位落實在物質利益上,國營(全民)企業職工享受了和官僚群體差不多的保障,也就是說,工廠不會倒閉,工人不會失業,看病有本,理發有票,恨不得幾月份懷孩子都等著廠里下指標。雖然名義上“工農”像連體嬰似的形影不離,農民就享受不到這些。
到了1980年代末,部分工人開始嘗到改革的苦澀。紡織行業最先淪為“夕陽產業”,大面積經歷了關停并轉。我的那位在襪廠工作了二十年、剛剛四十歲的大姐也在“下崗”之列。……我們家人,具體說也就是我和父親這兩位知識分子,當時雖然都為她的下崗感到難過,但同時又覺得這是中國改革需要付出的正當代價。
【確實,中國工人階級曾經享受過近于完善的社會保障,比如免費醫療、免費住房、免費養老,等等,廣大農民是享受不著的。梁漱溟就曾說過“工人生活在九天,農民生活在九地”。但是,這一切應該由中國工人階級承擔責任嗎?恐怕是矛頭指錯了對象。而且,做為社會主義制度自我完善的改革,是應該把農民也提升到“九天”還是應該把工人打到和農民一樣的“九地”去,正確的答案是什么,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應該得出結論。而且,既然該文作者“父子兩代知識分子”都認為“國營(全民)企業職工享受了和官僚群體差不多的保障”,而官僚們的保障還在繼續保持并無限擴充,并且肆無忌憚地發展成特權,“父子兩代知識分子”為什么不敢置一詞呢?事實上,該文所說當“父子兩代知識分子”隱隱地為工人下崗“付出代價”而幸災樂禍的時候,事業單位的改革悄然而至,已經并還要引發事業單位人員的恐慌。我們可以預見,“父子兩代知識分子”的好日子也不會太久了。至于工農這個“連體嬰”本是同根生,現在有人千方百計要挑起農民對工人的仇恨,工農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設想一下,如果真的把工人打下了當年農民那種“九地”的境地,農民的好日子也不會長久的。唇亡齒寒這個成語我們都不陌生,工人和農民都不要犯糊涂。】
四.咱們工人還有力量嗎?
文革中有一個著名的口號是“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聽著很唬人,好像國家大事真由他們說了算。其實在毛時代,除了官僚階級,文革前的舊官僚也好,文革中的新官僚也罷,中國沒有任何別的階級是領導階級。
從九十年代到兩千年初,新自由主義席卷世界,中國改革也進入“攻堅階段”。在“下崗分流”、“減員增效”、“企業重組”的喧囂聲中,企業大規模倒閉,工人大規模下崗。往往一個國營企業倒閉的同時,一個生產同類產品的私營企業便轉世靈童般誕生,而老板則不是原來的書記廠長就是銷售科長。這種現象非常普遍。可以說,書記變老板,是中國改革的根本機制和主要動力之一。在書記變老板的過程中,主流知識精英提供了一系列不但生動還特別生理的理論支持。其中最著名的要數張維迎教授的“吐痰”理論,其靈感來自飯館里的一種乞討行為:好好一桌酒席,被乞丐吐了口痰,敗興的客人離席而去,乞丐便成了接收大員。國有企業就相當于這樣一桌酒席,書記廠長先要想辦法把它搞得聲譽掃地,資不抵債(這事誰都會),然后政府便依照張教授的另一個“冰棍理論”——反正吃也化,不吃放那兒也得化,還不如送個人情——把企業幾乎白送給書記廠長們去慢慢嘬。
中國工人階級的這一部分,即有城市居民身份的企業職工,總的說來是一個相當溫順的群體,與正統馬列主義照著1870年巴黎、1917年彼得堡、1919年柏林——也許還可以加上1980年格旦斯克——情形所繪制的反抗、斗爭的工人形象基本不沾邊。但中共的意識形態繼承了這個孔武有力的工人標準像,一直把工人看成“不動則已”的力量,以至我們經常聽到 “關鍵就看工人的了”“只要工人動起來”之類的說法。但回顧一下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歷史,工人階級從來也沒真正地“動”過。這也可以理解:工人階級是新中國的主要受益者,既沒“動”的動力,也沒“動”的能力。改革開放后,他們的地位每下愈況,動力雖然有了,但能力還沒有,還沒等逼出能力來,甚至還沒等明白怎么回事,他們就基本淘汰出局了。
2009的通鋼事件,中國國企工人階級終于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把一個人或一條狗所應有的血氣噴濺在了三十年改革開放的白皮書上。
【應該說《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的觀感和思考》作者的筆觸是相當恣肆的。這樣的文章也能夠在《領導者》雜志發表,說明思想領域環境的寬松以及探索風氣的高漲。作者其實只看到了中國工人階級服從和溫順的一面。那是因為工人相信中國共產黨,相信改革的合法性和正義性。中國工人階級從來就是最富有犧牲精神的群體,也最有組織紀律性。可是當他們對“改革”的正義性產生懷疑的時候,中國工人也不是好欺負的。通鋼事件就是明證。“咱們工人有力量”這首歌唱了幾十年,今后還將繼續唱下去,中國工人階級是不是有力量,要由歷史來證明。】
五.面對工人階級的浩劫,有些人表現得異常可恥
在工人階級的這場浩劫面前,當代文化表現得異常可恥。中國的文化精英早已養成了一個良好的習慣,就是把自己當年也積極參與了的罪行通通推給“專制集權”的政治精英去埋單。例如《河殤》的作者蘇曉康,1990年代初已為流人,還在海外獻計獻策,讓當局堅決搬開老工人這塊改革的絆腳石呢。等到政治精英照他們的意思“壯士斷臂”、搬開了絆腳石之后,他們又轉而呼吁絆腳石們起來鬧工潮,說絆腳石之所以被搬開,都是因為沒有民主憲政,沒有獨立工會。除了這些胸有藍圖、先轟工人下崗、再哄工人上街的公共知識分子之外,一般的學者文學藝術家則對成千上萬工人的淪落采取裝沒看見的態度。也許,他們是真沒看見。他們1980年代三步并作兩步走向戛納走向柏林“走向未來”;1990年代則齊刷刷鈔票似的從一臺點鈔機直奔另一臺點鈔機——即便被方舟子驗出是假鈔也絕不掉隊。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又哪來余光顧及別的事情?少數有良知的藝術家留下寥若晨星的見證,包括描寫沈陽工業敗落的紀錄片《鐵西區》、描寫黑龍江國企工人掙扎的小說《父恩難辭》,描寫深圳南方工人苦難的《那兒》以及最近的電影《鋼的琴》。《父恩難辭》的作者趙劍斌我認識,他的小說出版極其艱難,更不用說搬上銀幕了。感人至深的《鋼的琴》雖然榮獲東京電影節的獎項,但在國內上映時,友人祝東力去的那個影院放映廳里只坐著他自己,與張藝謀、陳凱歌導演的那些沒靈魂沒血肉但就是有錢吆喝的商業電影形成刺眼的反差。
【其實,面對工人階級的這場浩劫,比文化界表現得更無恥的是中國經濟界的“主流經濟學家”們。“主流經濟學家”關于犧牲一代人、犧牲3000萬國企老職工、以及如果沒有農民和下崗工人的辛苦哪有少數人的享樂,“他們的存在和維持現在的狀態是很有必要的”這種種言論,我們不必在這里重述了。而比“主流經濟學家”還要無恥的是管理國有企業、指導國有企業改革的官僚群體。是這些無能且無恥的官僚搞垮了大大小小的國有企業,卻沒事人一般站在岸上欣賞國企老職工的苦難,還要給國企老職工大潑污水,什么養懶了養嬌了缺乏活力缺少競爭力理應被淘汰,就好像一場失敗的戰役,指揮戰役的總司令和軍長師長們全都沒事,被軍事法庭槍斃的卻全是無辜的士兵。而將軍們卻因為“剝離不良資產”有功受到獎賞。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這更無恥的事、比這更無恥的人了。】
六.中國工人階級的未來,將決定世界未來的走向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很多人心目中的“工人階級”是不包括農民工的。這也不奇怪,農民工是一種工農混合身份,兩種身份此消彼長,農忙時是農,農閑時是工,剛“洗腳上田”,又脫鞋下田,有的棄農務工,但離土不離鄉,有的離縣離省甚至遠走深圳北京,身份飄忽不定。不過這些年隨著農民工的新老換代,“工”的比例明顯占了上風。我去過的農村,交談過的打工青年中,會做或做過農活的真不多了,他們認同城市生活方式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對農村的認同。這種認同上的變化所形成的張力勢必對目前的城鄉二元體制發起新一輪的沖擊,在推動城市化進城的同時,改變既有的“工人”定義。
2010年的富士康十三連跳令整個社會驚駭莫名,公眾忽然間發現,此農民工已非彼農民工。一個企業如此短時間內如此密集的自殺行為,當然可以有更復雜的、包括精神衛生方面的解釋,但這個事件無疑標志著中國的發展已進入一個歷史轉折期:向勞動敲骨吸髓、榨取最大利潤的野蠻資本主義,已遇到來自新的底線——讀過小說、寫過詩歌、沒事就泡網的新一代農民工——的以死抗爭。
中國自十九世紀以來,被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逼上了一條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道。中華民族近代以來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死地求生、后來居上。以社會主義的平等互助為價值、目標、乃至手段的中國革命,也許不是最好、但肯定比其他力量更好地實現了這個任務。毛時代的國家社會主義運行了三十年,逐漸耗盡了它的體制和文化的能量,最后為資本主義市場路線所取代。這后一條路線,在把中國推到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位置之后,似乎也到了強弩之末。天差地別的兩極分化使社會干柴遍布,危機四伏,瀕臨分裂。中國用于“維穩”的經費,據說規模逼近軍費了。“重慶模式”從惰性十足的官僚體制中橫空出世,也說明中國到了非改弦易轍不可的時候。
最后,談談對未來的看法。在一個資本主義全球化已經進行了數百年的今天,中國與世界密不可分,中國的問題與世界的問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情況只能越發這樣。中國工人階級的未來,也取決于世界未來的走向。
【國有企業職工這個被傳統觀念視為“中國工人階級”的群體似乎在走向式微的同時,另一種“中國工人階級”的群體正在崛起,他們目前暫時被稱為“農民工”。《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的觀感和思考》的作者認為,“中國工人階級的未來,也取決于世界未來的走向”。但本文認為,“中國工人階級的未來,將決定世界未來的走向”。包括農民工在內,中國工人階級隊伍已經接近兩億人,這么龐大、這么集中的工人階級隊伍,是全世界所唯一的。這支隊伍所蘊藏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他們必定會創造奇跡然后改造世界。我相信歷史將會證明“中國工人階級的未來,將決定世界未來的走向”。】
【《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的觀感和思考》的作者在該文最后說:“世界以及中國還有工人階級,現在需要他們的理論家和思想家想象另一個世界、另一種未來了。”這樣的理論家和思想家的誕生不會太遠吧。我們對此抱有厚望。】
2012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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