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為什么批不倒

孔子為什么批不倒？

齊東強

兩千五百年來，大部分時間里孔子被尊為圣人，民間尊，官方也尊。算起來，尊孔首先在民間，后來官方一看這個不錯，可以利用，就說我也尊孔，我是解釋孔子的權威，你們都要按照我解釋的方法理解孔子、尊敬孔子。

孔子在生前一方面是顯赫的，他開創了私人辦學，是諸子百家中的第一家，在那個時代就能弟子三千，以平民出身讓　國　君禮敬有加，這不容易；另一方面他又是潦倒的，終身不得伸展他的政治抱負，四處遇到的都是“好德不如好色”的虛偽君主，被餓被圍，惶惶如喪家之狗，讓后世反他的人津津樂道。

在春秋戰國時期，孔子首先是在民間成為導師的，有孟子、荀子這樣的粉絲追隨他，也有種種拉大旗作虎皮的，給孔子編了很多故事來旁證自己的不凡，這風氣一直盛行到東漢。但是在政治家眼里，孔子一直是個迂腐不務實際的形象。秦法家那里，儒家基本上被搞倒，其理由基本上與后世對自由知識分子的迫害一樣：“儒以文亂法”（韓非），還有一句是“俠以武犯禁”，全面的意思就是：這群讀書人不老實，老給政府提意見，他們和那些用武力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政治局面的暴民一樣，都應該被堅決鎮壓。那時，儒的主要作用是批判，與俠的區別一個是用批判作武器，一個是用武器來批判。焚書坑儒的事即不必介紹了，總之，儒家被有意的搞倒批臭，第一次是在秦始皇時期。

漢武帝時期開始，儒家就正式登上了主流意識形態的舞臺。儒家為了發揮社會作用，作了不少變通和理論更新，這里面作用最大的是董仲舒，董仲舒的理論與孔子的區別很大，以致后世理學家排道統譜系時甚至不把他排進去，“珂死，不得其傳”，意思是自打孟子死后，孔子的思想主張就沒有人繼承了。但不管怎樣，董仲舒還應該列為儒家的代表人物，今天的儒家不應因為董仲舒“為封建統治者服務”就與其劃清界限（事實上大多數人也沒那么做）。在“現代人”（那些反傳統的現代人）看來，儒家最該批的一個詞就是“三綱”，三綱是法家（韓非）首先提出的，但的確是在董仲舒這里被上升到形而上學地位的：“王道三綱可上求于天”（《春秋繁露·三綱六紀》）。事實上，后來2000年孔子就沒有被批到搞臭過，反而是歷代統治者都不斷地往孔子身上疊加“光環”，表現自己比前朝更加尊孔——于是也更有合法性，因為老百姓都信這個啊。后世有些皇帝給孔子提的匾簡直是可笑的，“人倫至極”，說孔子是遵守三綱的楷模，孔子自幼喪父，當時尚無　后世之　君（皇帝），自己又是個男人，那里有機會實踐三綱？后代正朝最不敬孔子的是元朝和朱元璋，元朝開始是真的不懂，后來開始表示自己也歸依儒家倫理時已經來不及了，朱元璋則是明確地痛恨一切對皇權至尊形成挑戰的人事，他曾經對孟子判過族刑，并宣布逐出孔廟，對讀書人不但窮盡羞辱，而且幾乎是趕緊殺絕，要不是批閱公文確實離不開識字，我相信他會真的把讀書人殺絕的。但不論怎樣，朱元璋還是給了孔子最底線的尊敬，沒有宣布以明教代替名教。

后來真的全面否認儒家、連孔子一起打倒的是太平天國，“天國”嗎，不是人國，可以不要人倫秩序，可以不要人際關系，有神的關系秩序就行了，他那個天不是古人的“老天爺”，而是基督教的天，但是又有些改革，尊耶和華為天父，耶穌為天兄，洪天王為上帝的第二個兒子，怕天兄孤單，又給耶穌配了個天嫂，憐憫天兄沒有子嗣，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耶穌續他的香火。這是一個真正的沒把合法性建立在孔孟之道基礎上的政權。孔子被打倒，孔廟被拆遷，所有前人書籍（除了“天條”之外），據說并非完全因為反孔之故，而是新的房地產業的需要（新衙門王府要地盤和建筑材料）。

中國歷史上的第三次反孔高潮出現在“五四”之后，頂點在“文革”時期。這次反孔倒不應完全歸因于共產黨，這是一次全面的民族自我否認運動，只不過一波比一波來得更猛烈。明確的口號，前者叫“打倒孔家店”，好像這朝廷是孔家開的；后者叫得越發不好理解，叫“批林批孔”，好像林彪不是一個共產主義戰士，而是一個忠實的儒者，但是批孔批的是“忠孝”，而林彪被批卻恰恰是不忠不孝，背叛君父。世道復雜，里面的得失正誤難以說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現在孔子又回來了，就站在長安街上，國家博物館北門口。左派右派都很激動，說了很多不太環保的話，在反孔這一點上他們驚人的一致。不客氣地說，極左極右在本質上是一致的，一個藤上兩個瓜，他們不一致反孔倒奇怪了。新儒家心情復雜，一方面他們希望能夠尊孔，另一方面擔心這回統治者又不知道要怎樣利用孔子，拖累孔子的名聲。

孔子又回來了，孔子為什么批不倒呢？奧秘即在于，在中華大地上，人類共同生活必不可少的東西被他老人家第一個說了出來，你今后怎么也跳不出這個圈子了。孔子思想的核心無非就是個仁義道德，你可以憤世嫉俗，說仁義道德頂個蛋用，但你總不能處處明擺著我就是個不仁不義不講道德的東西，裝也得裝好人。盜亦有道，你要是一點人味兒沒有，誰還和你打交道呢？孔子自己說自己是“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他老人家的思想不是自己一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總結了堯舜文武等先民的生活經驗，說：哦，原來大家要一起生活（社會性存在）的話，離不開相親相愛、互諒互讓。戰國的時候，秦國人說什么相親相愛，應該是互相仇視，都是敵人，我要滅了你們，于是它用法家、兵家的詭計和武力滅了六國，一旦滅了六國，詐力的歷史使命就完成了，應該轉向和諧相處，講信修睦，繼續使詐力就是詐自己了，但是秦人繼續他那一套殘忍狡詐的東西，于是很快自取滅亡。“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賈誼《過秦論》）。

一百多年以來的否認儒家，核心原因是我們遇到了不仁不義的帝國主義強盜，講仁義吃了大虧啊，于是我們憤怒地罵：講仁義有什么用，我們要學習強盜道德（當時日本和中國常直接頌揚強盜道德）。強盜道德果真起了很大作用，日本靠著它侵略、掠奪了朝鮮、中國，中國群雄爭霸中越強盜的越厲害。果真是最狠的勝在最后。

也有人主張批孔批儒是為了批判封建專制，這其實很笑柄，左右都批過孔，右派批判毛左的最大帽子就是“專制集權“，而毛左當年批孔批得是最厲害的，以右派的邏輯，豈不是專制集權最批判專制集權？而左派，只要回憶一下文革中的批林批孔運動，就知道根本不是批判什么封建專制，相反，孔子是反對封建主義的奴隸主階級代表者，批孔批的是性善論，因為它妨礙了無情斗爭。我毫不懷疑，批孔的效果是成功的、巨大的，它使我們這個民族徹底變得寡廉鮮恥，它使統治階級徹底放下道德負擔，它使道德仁義變成負面語匯，誰提誰滅。它給種種不仁不義得到正名，得以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大行其道。

然而，多數的人們能夠總在不仁不義中活著嗎？不仁不義、弱肉強食只會對強者有力。可笑的是現在多少下層階級還在維護歌頌這損己利人的“新道德”而在痛詆那講仁慈道義的“舊道德”。以老夫只見，既然痛恨仁義道德，何必再去譴責政府和豪強的不仁不義？那不正是你們希望的么？事實上，很多批判仁義道德的人其實正是在講仁義道德。不是孔子批不倒，而是仁義道德批不倒，只要人還是群居的動物，群體里面就不得不講一點最低限度的仁義道德，就算強盜也得講禮樂義氣，否則無法相聚為盜（程顥《二程集》）。今日那些一方面要求社會正義和福利，一方面痛批仁義道德的人，不免陷入自相矛盾，倒是那些徹底禽獸不如的強盜，好像得了反孔反儒的真諦，但是，一旦他們換了更為有效掠奪的職業，轉化為統治者，他們就不得不再次強調仁義道德，即使以前批孔批得太厲害，現在不好意思向儒家張口，他也會偷偷地在半夜講孔子請回，先在側門，早晚是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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