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我的兄弟姐妹……
庫爽生
朋友,你還記得任意一個中國城市那壯觀的景象:像波濤一樣在寬闊的大街流淌的自行車河流嗎?你還記得,那自行車河流里泛起的百鳥一樣鳴囀的清脆悅耳的陣陣自行車鈴聲嗎?你還記得,那一個個蹬著自行車的人臉上洋溢著的歡樂嗎?那是怎樣一種叫人難忘的歡樂啊!在金色的朝陽沐浴下,那一張張壓抑不住燦爛笑容的面容,閃現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幸福啊!恍惚之間,我仿佛看到,那是一朵朵從騎車人內心開放出來的行走的花朵。
啊,中國人,幸福的中國人!那里面,大多數是中國的產業工人啊,他們快樂地到國家的工廠上班,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呀,中國的財富就從他們勤勞的雙手和智慧的大腦中奔涌出來,他們怎么會不快樂不幸福呢?
我記得,面對壯觀的自行車洪流,我曾經激動地在一首詩中寫道:城市大街上的自行車波濤,載著“中國”號航船,向前,向前……
是啊,如今的城市大街上,自行車洪流已逐漸斷流了,曾經的滾滾波濤變成了潺潺小溪,代之而起的是吸引人們眼球的各種品牌的轎車的河流。這,當然是時代的巨大進步。
我知道,轎車里很少有那些曾經的國企工人們,那些有著長滿老繭的粗大雙手的工人們,那些穿著藍工裝,手握鋼釬、鐵錘,額上沁出汗珠的工人們。
前幾天,我在一份晚報上讀到了這樣一條叫人發顫的新聞:一輛錚亮的私家高級轎車(是寶馬還是奔馳?忘了)在大街上刮倒一位環衛女工,該車司機下車后不但沒有任何道歉,還惡聲惡氣呵斥“你的一條命還不如我車身上的一條劃痕值錢”,并強行要那位中年清潔工跪在大街上。——這位頤指氣使的富豪,用粗野的語言和行為,在良知尚存的人們心靈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劃痕”,這傷痕滲著殷紅的鮮血……
啊,你是誰?這位備受凌辱的環衛工人,是不是曾經的國企工人?我不得而知。但是,在我的生活視野中,很多前國企工人下崗失業后,“有幸”獲得了當地政府部門提供的“公益性崗位”,高高興興地拿起了掃帚,走上了“再就業”崗位,當起了光榮的“城市美容師”。她們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崗位和謀生機會,恨不得把整個身心都撲在工作上,披星戴月,細心清掃,用輕柔的“沙沙沙”奏響美妙的晨曲。當人們從夢中醒來出門晨練的時候,踏上的是潔凈如洗的馬路……
大街上那激奮人心的壯觀的自行車洪流,隨著工人們的命運急轉彎,化作了我記憶中漸行漸遠的一抹亮色,化作了永遠的溫馨記憶。像葵花傾心太陽,我是一個熱愛中國共產黨的黨員,我不知道說工人階級命運“急轉彎”是否合適,但是我只是想說真話,面對現實,容不得閉著眼睛隨口唱贊歌。
是啊,國企工人似乎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印記,就像生命中有一段當兵的歲月的軍人一樣有著特定氣質。
這位大嫂,也是曾經的國企工人吧?在氣派的辦公樓們前對面馬路邊,我注意到只要沒下雨,她就坐在那里,專心致志地為顧客搽皮鞋,節奏錯落有致,力度恰到好處。沒活路的時候,她也會盯著行人的腳步,觀察哪些皮鞋需要上油潔面了。我作為她的顧客和她接談,發現她果然曾經是棉紡廠的女工。我甚至為她高興,因為她反復表示她全家日子過得很好,只是閑不住。可是,后來我注意到那其實是一種拒絕同情的姿態。她要面子。我了解到,她丈夫重病在床,孩子上大學,一個下崗女工柔弱的肩上扛著一家三口的生計。在困境中,她就像一棵經受暴雨擊打的綠色小草,倔強地經受著雨點的洗禮。
那位滿眼惶惑的漢子,是黃師傅吧?他從參加工作起就在一家大型企業汽車隊當汽車維修工,頂呱呱的工人技師。企業改制后,他下崗了。叫人揪心的是,同樣下崗的妻子還渾身是病,糖尿病、再生障礙性貧血等等,每一種都能要人的命,只能整年整月泡在藥罐子里。為了保命就要吃藥,而吃藥是要錢的。當他信心十足地尋找打工機會時,卻每次面試都是高興而去掃興而歸,幾乎所有的公司都嫌他年紀大了。是呀,連他效力20多年的企業都不要他了,在勞動力市場供過于求,連大學生畢業即等于失業的現實環境下,有誰可憐他呢?
從熱愛的廠子,從熟悉的崗位,“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工人,何止成千上萬。他,是張師傅吧?當勞務市場令他徹底失望后,他就經常久久地蹬在家門口,快老花的眼睛眺望著自己奉獻了半輩子的工廠,用濃濃的煙霧表達著思緒。我曾恍然中把他當成了羅丹雕刀下的藝術名作《思想者》,而思想者石雕居然抽煙了。可他畢竟不是石雕,劣質煙卷損害了他的肺部。當他的抬胳膊時有痛感的時候,醫院的檢驗給出了兩個殘酷的漢字:肺癌。
在鑲嵌著一塊塊地毯似的綠草茵茵的廣場,我揮灑著腳步,揮灑著思緒。我看著,我凝視著,專注地凝視著那一位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瘋子”,在廣場四周的垃圾箱里翻檢著什么。
啊,你是誰?突然間,我的心很疼,很冷。這是因為,我知道一個殘酷的“故事”:那家國企改制民營后,一個三十多歲的男性工人失業了。他本是三峽移民,成為這家國企的工人曾使他欣喜若狂。他成家了,他有了自己的溫馨小家,他有了嬌妻和甜甜地叫爸爸的小女,幸福伸手可觸,或者說幸福已經在他的心里頭,在他的生活中。
然而,使他猝不及防的下崗失業,改變了他的一切。他失業后,也曾四處尋找飯碗,但是他所找到的只是一雙雙滿含輕蔑的白眼。幾個月時間轉瞬即逝,他除了被職業中介所騙去幾百元費用以外,竟一無所獲。曾經的嬌妻對他失望了,哭著喊著和他離了婚。那個家,那個曾經給他溫暖給他快樂的家,破碎了。住房原本就是妻子的,他當然就只有離開了。他一無所有了,職業、住所、嬌妻、愛女……都在一夜之間離開了他。
本來,他是有健康的,健康就是財富啊。但是,經過這一場“折騰”,心靈的巨大創傷擊倒了他,他的精神出現異常,喪失了正常人的思維和能力。于是,在鮮花碧草和音樂噴泉交織成的廣場四周,他成了一個人見人躲的骯臟的乞丐、叫花子、瘋子、賤人……突然有一天,游人眼中仿佛少了一道景觀:看不到他的身影了。隨即,本地媒體報道:一個風雪之夜的凌晨,在廣場那個附近的公園,發現了一具橫臥在草席上的乞丐尸體……那是他嗎?凍死在寒夜。我不敢斷定,卻不免聯想。
面對氣派的政府辦公大樓,我的腦子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上訪者的畫面。一撥又一撥,是我親眼所見。憤怒的,沮喪的,傷心的,悲觀的,戰戰兢兢的……哀求的,說理的,陳情的,爭吵的,甚至下跪的……
他們有單個的,更多的是成群結隊。成群結隊之目的,大約是為了壯膽、壯聲勢吧。作為弱勢群體的失業職工,走進強勢群體積聚的區域,自然難免有些膽怯。那么,就用“集體的力量”去克服走進寬敞明亮、氣度非凡、現代化色彩濃厚的政府辦公大樓帶來的“眩暈”吧。
一群群,絡繹不絕。到政府主管部門傾瀉“訴求”,訴說不平、詢問政策、提出要求、反映困難……信訪接待人員敢承諾什么呢?上訪者獲得的只能是解釋和安慰。
他們,有的脾氣火爆,扯著嗓子大喊,甚至口吐粗話罵人。他們是在發泄心中的憤懣嗎?還有的怯生生地走進政府衙門,一臉惶惑,滿眼淚水。看上去似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說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真個是“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這是弱勢群體的寫真嗎?他們膽怯而小聲地詢問著,被詢問著,解釋著,聽著解釋……我親眼看見,一個婦女帶著一個約十一二歲的孩子上訪,孩子撲通跪下了。一位副局長拉起,他又跪下;再拉起,再跪下……鍥而不舍,仿佛只有下跪才能換來同情與憐憫。
不少上訪者執著地要找政府領導,于是就出現了群體在大門前過夜等候的奇觀,成為一道奇特的“風景線”。就在地面,他們躺著、靠著、歪著、倒著,涎水從疲倦的嘴角流成一條線……看到這場景,只覺心酸。
在政府機關,人們對于上訪的失業者更多的是厭嫌和蔑視。等上訪者離開后,人們偶爾議論幾句。我經常聽到的評論是:人窮志短;有困難自己解決嘛,誰沒有困難……
那些前國企工人們,他們的腳步同樣被時間拽著“走進新時代”,耳邊也回響著歌星張也那珠圓玉潤的歌聲:“我們唱著春天的故事,改革開放富起來……”是啊,春天是花的季節是詩的季節,春天很溫暖很陽光,春天很美麗很浪漫,春天的故事很生動,《春天的故事》歌聲也格外動聽。可是,他們“富”起來了嗎?這是怎樣的一種“富”啊!他們惶惑的眼神告訴我:他們已經明白,自己被時代、被社會殘酷無情地拋棄了。
我曾在互聯網上看到看到有人在我的短文后留言,描述的是下崗失業職工的真實處境:“工資漲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還沒有達到退休;漲工資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已經下崗失業了;節日發慰問品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沒有單位了;繳10錢可享受醫保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不是農民了;土地可以流轉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是城市居民。食品漲價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要為了生活;房子漲價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必須有個窩;醫藥漲價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生病還得看;繳學雜費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必須承擔監護人的責任;繳社保金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為了今后的活命錢。這層人真是生不逢時啊!他們是:出生在困難時期,讀書在動亂時期,工作在改革時期,幸福卻遙遙無期。”
當人們歡天喜地慶祝盛世、慶幸自己生逢其時的時候,我的下崗失業工人兄弟姐妹們,卻無奈地舔著自己心靈的傷口,哀嘆著“生不逢時”。官員們,你們聽到了嗎?新聞界,你們聽到了嗎?一切有良知的人們,你們聽到了嗎?
當我向一位下崗的中年工人津津樂道中國富起來了:“全球第三大經濟體、第二大貿易國、第一大外匯儲備國、美國最大的債權國、第三大航天大國、第四大旅游首選國。主要工農業產品均居全球第一或第二。”他的眼睛里竟然飄出了一個個問號: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我相信,這問號是從他的生活遭遇中飛出來的。
現實是殘酷的,更殘酷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人理睬,他們的悲慘處境甚至根本就沒有人相信或不愿意相信。在歌舞升平的現實中,他們生活的傷口被媒體粉飾成鮮艷的花朵,他們心靈的嘆息被媒體譜寫成輕浮的頌歌。
我懷念中國城市寬闊潔凈的大街上那生氣勃勃的自行車河流,懷念那鴿子一樣一陣陣歡叫著撲向晴空的清脆悅耳的自行車鈴聲……那中國大街上奔騰不息的車流啊,那身著樸素而整潔的藍色工裝的中國工人啊,那孕育了小姐妹們甜蜜的愛情的大廠啊,那滿足而幸福的笑容在春風中開放的花兒一樣迷人啊……
此刻,一種思念,一種牽掛,一種惆悵,一種說不出的情懷,化作淚水,默默地從我的雙眼奔涌而出……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們是誰,你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那是多么響亮的名字,是多么可敬的名字:工人階級……我的下崗失業的兄弟姐妹喲,你們是我永遠的思念,是我永遠的牽掛,是我永遠的驕傲,是我永遠的困惑,是我永遠的惆悵,是我永遠的動力……
(說明:本文部分內容和我曾在本站發出的文章有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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