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天(6日)晚上,央視七套,居然對一則網傳八百壯士“陳樹生”跳入敵陣的段子給予肯定、叫好,還有國防大學的副教授和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的館長坐客為其站臺。這股妖風勁頭不小呀!
發一篇前些年與人抬杠的舊作,打假!
我覺得吧,既然要討論歷史問題,就老老實實討論歷史問題,用不著高喊那些愛國的煽情的口號。治史,不是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的問題,不是感情的問題,不能想當然,而是你得有依據,得用史料說話才行。當然這史料也要進行甄別去偽存真才行。最起碼的,它得是個史料才行。
如今網上關于陳樹生的故事太多太多,隨便一搜就能裝滿兩大籮筐,可我無數次地問過那些發文的作家,出處何在?
(一)
關于孤軍的歷史,總共就那么四天,總共就那么一營人,總共就那么幾場戰斗,謝晉元、楊瑞符、上官志標等已經記述得那么詳細,當年朝野大小媒體淘金子似的淘了那么多遍,八百壯士那點事兒已經十分的清楚,沒有什么再挖的余地了。
陳樹生,虛構的。
在我質問陳樹生其人其事的史料出處時,他們反問:你能拿出沒有陳樹生的史料嗎?并進而言道:對于陳樹生其人其事,謝晉元、楊瑞符等沒說有,可也沒說沒有呀?
這么多年與國粉纏斗,什么樣的流氓文痞我都見過。說實在的,我既然敢較這個真兒,就不怕抬這個杠。
1937年11月1日,也就是孤軍撤出四行倉庫的第二天,楊瑞符因腿部受傷住進了醫院,在醫院里,當記者問到在四天的戰斗中表現最突出的有哪些時,楊回答:
“那天投彈炸死許多敵人的是排長殷求成干的,他因未用棍子打電筒,被敵擊傷了右手……我們對官兵,只求能達到任務,這次堅守的都很有決心,誰派到任務,誰都可以達到。殷排長機會好,所以表現好……”
他想了想又說:
“還有一位上官連長和湯醫官,因為移防時都在他處,直到二十八日才經過許多堅苦視死如歸地趕來,鉆進了四行倉庫,與大家決心共存亡,都是很可佩服的。
“另外還有第三連陳排幾個弟兄,在敵人堵門來攻時,他們在敵機槍猛射中英勇奮戰,爬在地上弄了一臉灰,起來擦擦眼,又向敵還擊,待敵機槍又射,又隱蔽到地上。這樣更番苦戰的精神,都很不可多得。”
表現最突出的都在這了。
在一群記者的追問下,楊瑞符擠牙膏一般方說出表現最佳的上述那三件事。他沒說有陳樹生這回事兒,也沒說沒有陳樹生這回事兒,那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兒呢?
打個比方,張三問李四,你家最好的交通工具是什么,李四回答說是一輛電動三輪摩托車。他沒說有轎車,可也沒說沒有轎車,那他家到底是有轎車還是沒有轎車呢?
對于這個問題,只要腦袋沒讓驢踢過,是個人就不會搞錯吧?
(二)
事情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后,突然冒出一個陳樹生負彈跳入敵盾牌方陣的情節,而且據說這還有孤軍老兵的證明,這怎么解釋呢?
在孫春龍、樊建川等一幫人的操弄下,的確新出現了當事人口述的很多“史料”,有九十多歲的八百老兵手寫的證明,有九十多歲的上海老作家手寫的證明,都證明他們親眼看到了陳樹生綁了手榴彈跳樓。
但是,和對待檔案史料一樣,對于口述史料,也有一個去偽存真的問題。如今有的老兵的證言與八十年前的老兵的說法截然相左,信哪個不信哪個,就是一個去偽存真的問題。
我信八十年前謝晉元、楊瑞符他們的,不信那些新冒出來的。原因很簡單,那么多年過去了都沒人說過有負彈跳樓這么檔子事,改開后突然冒出來,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那會不會有孤軍官兵當年不知道的戰斗情景,或雖然知道但當年不想說,或知道也想說卻沒處去說,只好等到半個多世紀以后再說的情況呢?
如果孤軍這四百多人是分散戰斗的,分散后幾十年沒有再相聚,因而互相不知道彼此的戰斗經過有可能;
如果這抱著手榴彈與敵同歸于盡是一個見不得人的事,說出來有損國軍形象,不想說而故意隱瞞有可能;
如果當年孤軍從沒有接觸過媒體,也從沒有上峰組織過對戰斗的總結,官兵們知道也想說卻沒處去說有可能。
但事實卻是,這四百多人始終就集中在一棟樓內戰斗,彼此之間誰的一句話、一個小動作都了如指掌;
抱手榴彈與敵同歸于盡不是見不得人的事,而恰恰是一個需要大書特書給予飄揚的事兒;
孤軍結束四行倉庫的戰斗撤入租界,不僅是成建制有組織的,而且有大量的中外媒體跟蹤采訪報道,報道連篇累牘,鋪天蓋地,點點滴滴都已經被挖得底兒透,哪里還會有等到半個多世紀后再說的道理。
至于手寫紙條證明陳樹生的那個老作家,既然是靠筆桿子吃飯的,青壯年腦袋清醒時將他自稱看到的陳樹生綁彈跳樓那一幕寫出來應該不難,應該是常理,對吧?可他沒有,非要到了九十多歲才寫這樣的紙條出來,你不覺得這事兒有點那個啥嗎!
如果真有抱手榴彈與敵同歸于盡這樣振奮人心斗志的壯舉,謝晉元、楊瑞符等可不可能一個字不提?當年那么多大小媒體可不可能一個字不提?這么多年國民黨官方可不可能一個字不提?
可就是一個字沒提,誰不信你就去找找看。
(三)
我這人有一個最讓人生厭生恨的地方,即對于網文中表現的歷史上的人與事,總要追問其出處,對于陳樹生其人其事也不例外。終于有一天,還真就有人挖出了寶料,1937年11月出版的《八百好漢死守閘北》中,有綁彈跳樓的描述。
淞滬抗戰還在進行或剛剛結束時公開出版的東西,這難道還不是信史嗎?
未必。
趙景深所著大鼓唱詞《八百好漢死守閘北》中,的確有壯士綁彈跳樓與鬼子同歸于盡的情節:
廿八清晨敵軍在河畔打旗語,
急忙把他的部隊邀。
我軍中一兵瞥見拚一死,
手榴子彈縛在腰,
突由六樓往下躍,
一陣青煙,敵我一同煙火消。
該書文圖并茂,極通俗,還寫明是經過了孤軍營長楊瑞符的審校。實際上,同一年出版的祖池所著特寫《孤軍八百》中,也有類似的情節。
但是,由此即認定抱彈跳樓的真實性還早了點。先不說四行倉庫距蘇州河畔數十米遠,沒有武俠片中那樣的神功跳不過去,即使有那樣的神功,就此認定也不行。
治史有治史的規矩,即對于到手的所有史料,都必須得經過鑒別、比對,還必須得做出取舍,因為剜到籃子里的未必都是菜。面對這與謝晉元、楊瑞符等截然不同的兩種說法,你仍然要選擇信一個不信一個。而這取舍用什么標準,是以史料的含金量為標準,還是以對自己的觀點是否有利為標準,又往往是檢驗一個治史者學術修養與品德修養的很好的試金石。
自媒體中有許多人是堅信趙景深等的說法而無視謝晉元等的說法的,以薩沙等為代表的流量大V及眾多粉絲們,就極力推崇趙景深《八百好漢死守閘北》中的說法,而只字不提該說法與《孤軍奮斗四日記》中的矛盾之處。
正相反,我仍然信謝晉元、楊瑞符、上官志標的。因為謝晉元等是孤軍官長,是四行戰斗的親歷者,《孤軍奮斗四日記》《四行倉庫堅守記》等是其記下的戰斗實錄。而趙景深、祖池等是以筆桿子吃飯的文學家,宣傳家,《八百好漢死守閘北》《孤軍八百》等是其創作的文學藝術作品。文藝作品在四行戰斗的史實考據中,根本就算不得史料,沒資格作為依據被采用,就好比不能用《穆桂英掛帥》去考證宋遼戰史;就好比不能用《三國演義》去否定《三國志》,這和它是啥時候出版的沒關系。
又有聲音質問我:趙景深的文章是經過楊瑞符審校的,這該怎么解釋呢?難道說是楊與趙串通起來作假嗎?
這個問題,你去問你的大學語文老師,他會告訴你審校文學作品與審校作戰日志有怎樣的不同。如果你受過高等教育的話。
我絲毫沒有否定趙景深及所創作的《八百好漢死守閘北》等文藝作品的意思。八百壯士身綁手榴彈跳入敵群是虛構,但虛構有錯嗎?沒錯。小說、話劇、詩歌、鼓詞、電影等藝術載體,從喚起民眾,鼓舞斗志的意愿出發,適當夸張與虛構,只要切合劇情,塑造出陳樹生或張樹生或李樹生這樣的英雄形象,沒毛病。楊瑞符等孤軍官兵認可這樣的創作,人民群眾需要這樣的藝術形象。
但藝術與歷史必須要分開來說才行,不能因為在藝術作品中允許這樣表現,就把它當成信史,這是兩碼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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