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毛主席最欣賞的古人,屈原肯定算一個。從年輕時,毛主席就喜歡讀屈原的作品,一直喜歡到晚年。在長沙第一師范讀書時,毛主席做過一本讀書筆記,里面就有對《離騷》和《九歌》的抄錄,還有對《離騷》的批注。成為新中國的領袖后,毛主席多次把屈原的作品作為國禮送給外賓?! ?/p>
在跟他人的談話中,毛主席經常提起屈原。一次,主席問黃鎮為什么把名字改為鎮,黃鎮回答說,脾氣不好,改這個名字是提醒自己要鎮靜。聽完之后,主席說,黃鎮這個名字也不錯,《楚辭》中說,白玉兮為鎮。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黃而不可毀其節。派你出去,是要完璧歸趙嘍。你也做個藺相如吧。“白玉兮為鎮”就是屈原的詩句。
在跟蘇聯漢學家費德林的談話中,主席說過:“……這些都發生在我的故鄉湖南,發生在屈原殉難的地方——長沙。因為這緣故,屈原的名字對我們更為神圣。他不僅是古代的天才歌手,而且是一名偉大的愛國者:無私無畏,勇敢高尚。他的形象保留在每個中國人的腦海里。無論在國內國外,屈原都是一個不朽的形象。我們就是他生命長存的見證人。”
毛主席還寫過一首《七絕·屈原》:
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
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
主席的詩作總量不算多,為單個歷史人物專門創作的詩更是寥寥。由此也可以看出屈原在主席心中的位置。
毛主席跟屈原是“老鄉”。屈原是楚國人,楚國主要由今天的湖南湖北兩省構成,可以說,毛主席也是楚人。毛主席因此對屈原多一分感情,是自然而然的事。
毛主席評價屈原為“一名偉大的愛國者:無私無畏,勇敢高尚”,這里的國,指的就是楚國。
屈原的愛國情懷,不是指泛泛地當一個遵紀守法愛崗敬業不隨地吐痰的楚國人,他的愛國是有明確的指向性的,指向楚國的敵國,秦國。
公元前278年,屈原投江自盡,55年后,即公元前223年,秦滅楚。滅楚的是秦王政,也就是秦始皇。
巧了,秦始皇是毛主席欣賞的另一位歷史人物。毛主席多次講過要為秦始皇翻案,說他被錯罵了兩千年,還直接把秦始皇和孔夫子對比,褒揚前者貶抑后者。在《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中,主席寫下了著名的“百代都行秦政法”的句子,這是對秦始皇的歷史功績的極高肯定。面對敵人的攻訐,主席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
既喜歡楚國的愛國者屈原,又喜歡滅掉楚國的秦始皇,這是不是有點矛盾呢?在某個層面上,是有矛盾的。
項羽就在這個高度上看問題。項羽也是楚人,“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他帶領起義軍推翻了秦朝,項羽也是楚國的愛國者,推翻秦朝之后,他首先做的就是復興楚國,稱西楚霸王。
但是,對屈原和秦始皇的欣賞完全可以是統一的。從戰國時期列國混戰到實現大一統,從事實層面看,是一個歷史的自然進程,從價值判斷的層面看,則是一個歷史的進步。“中國”不是一個凝固的概念,“中國”的內涵是在歷史長河中不斷演進的,逐步擴展的。只要有歷史的、發展的視角,就不難理解,肯定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歷史功績,不必然推導出屈原就是妨礙國家統一、阻礙歷史進步的人物;肯定屈原的(愛楚國的)愛國主義,也不意味著反對秦的統一,愛國主義是高尚的情操,但“國”的內涵外延在發展,大一統之后,愛國主義的寄托物從諸侯國轉移到統一的新的中國就好了。
貳
繞了這樣一個彎子,是為了更好地討論“五胡亂華”與“北方游牧民族內遷”這兩個說法之間的關系。有了前面的鋪墊,就比較容易理解,這是兩個并不矛盾的表述,是完全可以兼容的,不必打架的。
可是,就是有人為此打嘴仗打得一塌糊涂。
圍繞“五胡亂華”的最新一輪爭論,好像是上個月由一個微博名為“范雎”的業余作家引起的,他發了一條微博:
他說:五胡亂華這個詞竟然不能用,因為這是“舊史學觀點”,要求將“五胡亂華”改成“少數民族南下”。真特么有病!
大家可以看出來,他的原文是語句不通的,作家話都說不利落了,大概是真生氣了。
從這條微博開始,網上出現了若干聲討的文章,批判這樣做是搞歷史虛無主義。有人貼出了歷史教科書,書上只講“北方游牧民族內遷”和民族融合,不講“五胡亂華”的殘酷,他們覺得,這簡直不能忍。
其實,這根本就是個無謂的爭論。
所謂五胡,是指匈奴、鮮卑、羯、氐、羌五個少數民族。他們只是胡人的代表,“亂華”的胡人不只這五個。
自東漢時期,中原王朝為彌補勞力和兵力不足,就主動吸引胡人向華北和中原地區遷徙。此外,在漢末魏晉時期,北方經歷了一個氣候反常的“小冰期”,嚴重影響了農牧業,促使更多北方少數民族向南遷徙,討個生活。到“五胡亂華”發生之前,胡人已經大量居住于內地,數量可能達到了300萬,他們與漢族混居,胡漢文化早就開始相互交融。
所以,把“五胡亂華”說成“少數民族南下”或者“北方游牧民族內遷”確實不恰當,因為他們早就“南下”、“內遷”了。
西晉“八王之亂”發生后,這些胡人趁機起兵,建立政權。匈奴人劉淵建立的漢國滅亡了西晉。西晉滅亡后,晉朝王室的殘余力量和大量士族百姓衣冠南渡,在長江以南建立了東晉政權,定都建康。
北方遂成為胡人的天下。胡人在北方建立的政權統稱“五胡十六國”,其實數量也不限于十六個,建立者也不限于胡人。自西晉滅亡的316年算起,到北魏統一北方的439年,這一百多年的歷史籠統地被稱為“五胡亂華”。
被誰稱為“五胡亂華”呢?很顯然,是被偏安江南的東晉漢人政權這么稱呼,被后世的漢人知識分子這么稱呼。然而“五胡”并不這么認為。
這些少數民族政權在保留自己的文化的同時,廣泛采用漢制,崇尚儒學,跟漢人士族合作來進行統治。比如率先起兵反晉的匈奴人劉淵,早就漢化了,詩書史諸子百家無不通覽,而且與漢族士族交游甚深,“幽冀名儒,后門秀士,不遠千里,亦皆游焉”。劉淵建立政權初,定國號為漢,就是表示自己承襲的是漢高祖和昭烈帝(劉備)。
再比如,氐族政權前秦的領導人苻堅,以華夏正統自命,大力興辦漢學,以漢學教育氐族上層子弟,使氐族進一步漢化了。
你說他們是胡人,他們認為自己才是中華正統。
自古華夏不是個血統概念,而是個地理和文化的概念,誰據有中原,誰在文化上先進,誰就是華夏。看看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地圖,占據中原的是胡人,東晉漢族政權偏安一隅;在文化上東晉就先進嗎?兩晉漢族士族不干正事,浮夸成風,腐朽墮落,如果不是這個毛病,西晉也不至于滅亡。反倒是胡人,一方面虛心學習漢文化的先進部分,一方面保留了粗砥的不尚富華的作風,讓華夏文明得以再生。
韓毓海教授著有《天下:包納四夷的中國》一書,該書對歷史上各少數民族政權都給予高度評價,理由便是漢人政權在承平日久后往往自甘墮落,奢靡腐化,走上邪路,倒是仰慕華夏文明的邊疆四夷總在危亡之際奮起,繼承和發揚華夏文明的優秀部分,讓瀕死的華夏文明重現生機。中國的歷史是華夏文明傳承和更新的歷史,也是民族大融合不斷深化的歷史。
我是十分認同韓毓海教授的這個看法的。
那些至今仍在站在東晉小朝廷的立場上咒罵“五胡亂華”的人,不愿意承認民族大融合的說法,他們的理由無非是“五胡亂華”期間常年戰亂,漢族遭受了深重的苦難。這就是圣母病在發作了,民族大融合的方式有很多,包括通商、通婚、和親,自然也包括戰爭?;羧ゲ∵h征漠北,難道是心連心藝術團去搞慰問演出嗎?帶兵出去一趟就砍幾百上千個匈奴的腦袋回來,難道就不殘忍了?
歷史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民族大融合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完成的。民族大融合是歷史的果實,正因為它來之不易,才更應該加倍珍惜。
微博上搜了一下,有個吐槽“北方游牧民族內遷”的人,微博名叫“漢唐飛揚2099”。漢唐榮光,一般被認為是華夏文明的兩個高峰,取這樣的微博名,又吐槽歷史教科書的表述,博主想必是有點漢民族主義立場的。但這里有個問題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唐就是間接脫胎于“五胡亂華”的。
公元386年,“五胡”之一的鮮卑結束了“五胡十六國”時代,統一北方,建立北魏政權。為了鞏固邊防,防范更北面的“胡人”進犯,北魏在長城一線設置了六鎮。結果,六鎮孕育出了隋唐兩個朝代,楊堅和李淵都出自六鎮。
也就是說,大唐的創立者就是胡化了的漢人。與此同時,在大唐的疆域內,有數不清的漢化了的胡人。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經分不清彼此了。“亂華”的“五胡”今日已經不知去向,并不是說他們滅亡了,而是已經徹底融于中華民族當中,不著痕跡。
“五胡亂華”還有一個偉大的歷史功績。秦始皇滅六國實現大一統之后,修建了萬里長城,即,那時候大一統的中國的疆域在北邊只到長城。然而從鮮卑政權北魏置六鎮開始,長城逐步成了中國腹地。這才有了歌中唱的“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內外是故鄉”,才有了毛主席在《沁園春·雪》里的詩句,“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從韓毓海的書里抄錄一段《劍橋中國史》中的表述:
9世紀以來,中國世界的邊界劇烈地擴大了,“中國世界”的擴大首先是通過契丹人對今蒙古、遼寧、吉林和黑龍江等地的占領,并以唐代中國的模式在這里立國后形成的。所有這些民族(契丹、女真和蒙古),也都不是作為新來者或與中國體系無關的局外人而強盛起來的,他們很久以來已經是中國體系的一部分。只不過,與王朝權力和文化中心的居住者不同,他們更為熟悉偏遠的邊疆地區而已。
今天,我們是站在無數祖先開創的基業之上,我們的祖先也包括胡人和蠻夷。今天當我們談論愛國,愛的只能960萬平方公里的中國,不是楚國,不是秦國,也不是大明王朝;當我們講民族認同,認同的只能是中華民族——不是漢族,不是“華夏族”,更不是其他的什么民族。
叁
綜上,“五胡亂華”是站在特定的時期,站在特定的小群體的立場上對一段歷史的描述,這個說法是個客觀存在,沒必要在書上完全抹掉,那是篡改歷史。但同時也要知道,“五胡亂華”的說法是有局限的,其內在隱含的立場在今天是要不得的,從維護民族大融合的歷史成績,維護中華民族大團結的立場出發,歷史教科書突出那一段歷史在民族大融合方面的內容,是完全正確的。
這不是很好理解的問題嗎?
如今,我們還在紀念屈原,端午節是國家法定假日,但我們在紀念屈原的時候不會聯想到要復興楚國,不會想到去挑戰秦漢大一統的歷史敘述;那么,為什么有人死咬住“五胡亂華”,攻擊民族大融合的歷史敘述呢?這不是腦子進水了嗎?
還有些人,一說民族大融合,就發愁無法講岳飛和秦檜的故事了。這得腦子抽筋抽到什么程度啊。更有甚者,還要搬出日本侵華來說事,這些人不懂一個淺顯的道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肆
當然了,這也不僅是腦子進水的問題。階級矛盾的深化,必然通過民族矛盾表面化和尖銳化、宗教勢力的泛化和極端化等現象表現出來。
這些都是大風卷起的浪花,只要風停了(抓住階級分析方法,解決好社會分配問題),浪就會平息。網上那些堅持“五胡亂華”史觀的人,大多是風卷起的浪花,不需要太過擔心。
這里要再說幾句“白云先生”及其粉絲。前幾天我寫了《捍衛中華民族大團結,留神"白云先生"這個妖孽》,有一個白云粉鍥而不舍地給我留言,一大段一大段地復制粘貼,如果沒有傳教的熱情,是做不到的。我把TA拉黑了,不是我聽不進他人的意見,是實在煩得受不了。
“白云教”(姑且這么說吧)不是階級矛盾的風吹起來的浪花,他們就是浪本身,他們是要搞事情的。
從文化和血統上鼓吹所謂“華夏”的“白云先生”及其粉絲們,不知道有沒有給他們自己做一下DNA檢測,看看他們自己到底純粹不純粹,身上有沒有蠻夷的血統?
在中國出現這樣一群妖孽是很令人費解的事情。所以,我從政治層面關心這個動向,“白云教”是FenLie主義的一種,其背后可能有鬼,我們必須要堅決與之斗爭。
我也為“白云先生”的歪理邪說能蠱惑那么多人感到悲哀。我承認這個家伙是有才的,可惜心術不正,用錯了地方。那些“被顛覆了三觀”的人也需要自我反省,如果家長、老師這么多年來給你奠定的三觀輕易地就被人顛覆了,要么是你太沒文化,要么是你遇到了騙子,或者兩方面的因素都有。
一個嚴肅的知識分子,皓首窮經一輩子能做出一點開拓性的貢獻,就算是不錯了。如果有一個人,通篇都是創見,那他一定是個騙子。
我還要向讀到本文的朋友們說,如果你想了解何謂中國,何謂華夏文明,我要再次推薦韓毓海的《天下:包納四夷的中國》,這是一本非常好的書。我還要推薦李零教授的巨著《我們的中國》、《我們的經典》。
我們不是沒有好的知識分子,不是沒有好的作品啊,怎么會有“白云先生”這種貨橫行呢?這是個什么樣的狗日的世道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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