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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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過年了,過年是個大日子。如今沒有別的可以講究了,過年就不能不講究。
如今家家屋里都現代化了,樓外瓷片是意大利的,客廳地板是挪威的,電視機是日本的,音響是美國的。他們比美國人還要美國,連福祿壽三星和觀音娘娘耶穌基督們享用的香火也電子化遙控化了。可是過年的時候,天南海北的生意人還是要回來,一家子還是要聚齊吃一頓年夜飯,少不了還是要傳統一下的。老人們穿起軟緞對襟小襖,領著穿西裝的穿滑雪衫的子孫們給諸神磕頭,給先祖磕頭,講究一點的還要給雙親磕頭。老人早就預備下了紅包利是,喜滋滋等著給尚未成親的后生們派發。這個節目在這一帶從年三十一直要延續到正月十五,凡是沒結婚的后生,不管是本家還是外族,見面只要道聲恭喜發財,那些成過親的上了年紀的就不能不派利是。嘴巴甜一點的后生一個年過下來弄個三五千也不稀奇。老人的錢自然是兒女們預先準備好的,圖的就是一個體面。所以哪家肥哪家瘦哪家威水哪家孤寒都在這個日子見了分曉。從前過年是想吃,如今酒樓多過廁所,吃太不重要了。過年過的是一種氣氛,一種叫做幸福的感覺。老人們操勞了一生,也需要在這個日子里放松一下,顯示一下,揮霍一下。所以小孩盼過年的說法過時了,現在是老人也盼過年。另外老人在這個日子里還有個重要的節目是拜年,一家一家坐過去看過去講過去,幾多稀奇幾多滄桑都要在這時交流研討,好像一支評估大軍,一個顧問委員會,對村里的后生進行經濟的道德的評議。
從前,年初五是接財神的日子,要有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來,站在高處大聲喊:吉時已到,接財——神嘍!于是一村人都從家里涌出來敲鑼放鞭吹螺號,齊聲歡呼財神來了。從前這個人就是文叔。文叔的年紀不是最大,輩分卻是最高,再說他又是干部。后來文叔下臺了,這個角色就一直空缺,使傳統節日少了一個傳統。從前節慶日子里也要玩玩獅子劃劃龍船的,有時還要請三神,驅邪魔。扮現公的也是文叔。這個現公不好扮,要一天一夜不吃飯只喝一點點水,叫做超凡;要泥胎神一樣動也不動,叫做入圣。開始請了,人們抬來一只生豬,拿豬屁股對他臉上慢慢擦慢慢磨,這叫聞豬屁。聞過豬屁的現公才能慢慢醒過來,不會調皮分心亂鉆亂拱。然后現公手舞足蹈,邪魔才能驅除。這樣的事情一般人是不愿做的,只有文叔能吃下這個辛苦,讓大家笑一笑。對這個空缺人們起.初還不覺什么,以為這個改革沒有什么不好,熱熱鬧鬧搞搞笑笑解決不了鈔票問題。文叔接了幾十年財神大家并沒有發財,扮了幾十年現公倒霉的事依然不少。可是空缺久了也會覺得不對頭,好像少了一點東西,好像菜里沒有放鹽,油再多也沒有味道了。
再有就是博彩。此地人嗜賭,波谷浪尖上討生活的人沒有不好賭的。生死禍福全憑運氣,運氣好壞全憑一博。逢年過節空場上圍了一堆一堆的男人,大人小孩見面就問:博不搏啊?從前沒幾個錢,小點的就玩滾銅板,量五七寸。大點的就玩牌,女人也玩,打撲克搓麻雀擲骺子推牌九。從前過年最熱鬧的地場就是賭檔,贏了歡聲如雷,輸了少不了打架罵娘。博彩最怕不守規矩,賭也講究個賭德,輸急眼了打破頭了就要尋個公道。主持公道的還是文叔。從前過年文叔就沒在家吃過一餐完整飯。他的辦法也簡單:贏了沒?贏幾多?拿來。他抽頭子,抽了錢偷偷還給輸家,皆大歡喜,睡過一覺再接著賭。文叔就是規矩,文叔就是公道,文叔講了哪個敢不聽?文叔發話:你們要博就自家人博,哪個要同外面人博,我抓牢一次斬一根手指。從前,一村人加起來也沒幾個閑錢,今天你贏明天我贏,肉爛在鍋里怕什么啊?后來不行了,鈔票大起來,人人都夠膽,誰也不怕誰。在村里賭不過癮,要上娛樂城彈子房,還有的干脆上澳門。人人都有出海證,不用白不用。澳門一晚上賭過來臉色鐵青,返來幾個月都不講話。沒有幾十萬買不到這么老實。
老老少少都在講:文叔在的時候,過年是這樣過的嗎?于是都記起文叔從前的種種好處,都覺得虧待了文叔。就算他老糊涂了,有一點點紅云,可他人不壞啊。他不貪污不腐敗不張狂,他吃得起虧,他是個好人啊。
臘月二十三,是吃祖宗飯的日子。早有幾個阿婆過海把文叔請了回來。什么人都可以不來,文叔不能不來。文叔不在,還吃什么祖宗飯?
祖宗飯從前是在圍屋的天井里吃,把桌子拼在一起,家家都出幾個菜,人人隨便吃,這叫大桌菜。送過灶王菩薩,拜過祖宗,燒了香燭紙錢,家家都要向族長敬酒的,族長也有幾句話要講講的。小孩就不管,是最瘋的時刻,童言無忌,這一天是什么話都好講的。所以也有人把平時不敢講的話,放到這一天讓小孩子去講。后來族長沒有了,飯還是要吃的,話也是要講的。再后來,文叔下臺了。再再后來,村子搬到大陸上了。念祖是個晚輩,向晚輩敬酒總歸是不大像。文叔不來,吃飯就改在酒樓里了,也不是人人都參加,改成大人參加,叫做股東大會。股東大會酒還是要吃的,話卻講得文文縐縐,非要編個一二三四五。大家就懶得講話,怎么樣就怎么樣,有錢分就行了。
吃酒的時候,村長兼書記,董事長兼總經理文念祖宣布了一個決定:他要重新開發文山島。他說香港一間娛樂公司要同他合作,把文山島建成一個全世界都沒有的神仙島。這個人間仙境是乜樣子呢?完全按照天宮的樣式來建造,有廣寒宮,有逍遙宮,有七仙女浴池,還有什么什么。小姐們全部身穿仙女的服裝,飄飄浮浮隱隱約約好像能看見其實又看不清的那種封神榜服裝。到時候全世界的富豪大佬都上島來大把花錢,到時候美元港幣就像自來水一樣,沒錢花了把水龍頭一擰就行。到時候幸福村就真正幸福了。他說小姐生得漂亮是起碼條件,還要有大學文憑,不然怎么聽得懂外國鳥語?黑女白女都要,現在胃口都提高了,一般黃皮膚小姐就沒味道了。他要把圍屋改造成國際會議中心,里面的設備按五星級標準考慮,里面有桑拿浴有健身房有臺球有保齡球還有麻雀和牌九,外面是高爾夫和海濱浴場,這樣既有傳統風格又有現代化內容。外面不改,他說他考察過羅馬斗牛場,那個外形跟我們的圍屋差不多少。到時候富豪們可以一邊開會一邊斗牛。
大家就笑:斗乜牛啊斗,擺明了是斗雞嘛。
念祖也笑,大家不要吵,我們不搞爭論,思想解放也不爭論。要是沒有意見,就算通過了。
這時文叔突然跳起來,喊:沒啊,沒啊。
念祖笑了:老豆啊,我好明白你的心事,你不就是放心不下祖宗留下的這個島嗎?現在文山島就要出大名了。我從前也不是不管,是因為忙不過來。我們要么不干,要干就干世界第一。你放心啦。
文叔說:沒啊,沒啊。他臉漲紅了,脖子粗起來,氣也急了,聲也啞了。他不知怎么搞的,只能喊出一個字,就好像啞巴一樣。他不知道啞巴也是一種病,時間長了也是會發展的。
他想說,你那樣一搞,那些紅樹林怎么辦?紅樹林沒有了,島上的泥土還能保住嗎?泥土沒有了,文山島還在嗎?你是在挖祖墳啊。可他只能喊出一個字:沒,沒啊!
大家勸:叔公你消消氣,有話慢慢講啦,想開一點啦。文叔喘著,沒,沒!他跺腳,他說,沒,沒!
廣東白話,“沒”字念某(mou),“沒啊”就是說不好,不要,不同意,不能夠,別鬧,別說,少來,瞎搞,意思好復雜好復雜。
大家議論著,叔公怎么老成這個樣子?真是想不開啊。一個人太孤寒了,腦子也會孤出毛病來的。又說念祖這個人雖然心太大太野,可這個計劃也沒有什么不好。你管他斗牛還是斗雞?有錢賺就好啦。自己不去斗就好啦。香港不是也有紅燈區嗎?那么大一個島,閑著也是閑著,閑著也是浪費。現在什么都要豪華,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還說叔公也真是,不愁吃不愁穿,享享清福不好嗎?操許多心思做乜呀?
文叔心里明白,他們其實都是一個心思。這個島要是能賣錢,他們早就拿去賣光了。念祖今天不講出來,他們遲早也都會想出別的花樣來的。
文叔就沒有辦法了,說又說不出,講又沒得講,他只有給大家磕頭了。他趴地下給大家磕響頭,咚咚咚,一個兩個三個……
酒樓里亂掉了,大家逃開去。幾個阿婆抹著淚:怎么是這個樣的啊,怎么會這個樣的啊。
……這天夜里,紅云又來尋他了。
紅云不是一朵,是好多朵。紅云不講話,只是默默地嚴厲地瞪著他。后來紅云就動起來,聚攏來又分散開,聚攏來又分散開,像是在開大會。開什么會呢?討論什么呢?
只有一朵不動,嚴厲地默默地看著他,一動也不動。他像一個人,像哪個呢?這么面善。
他像齋老!
文叔哭道,我沒啊,我沒啊。我還給你了,老早還給你了,文山島就要變雞島了,不是你想要的嗎?念祖是我的仔不錯,可他沒可能聽我的啊。我沒啊,我沒辦法啊。
他站在圍屋大鐵門外,他指著里面,你聽!里面有了古怪的笑聲,是鬼佬的,還有念祖的,還有各種膚色女人的。念祖還在講他的策劃,思想要解放一點,膽子要大一點,要提高知名度,要么不搞,要搞就是世界第一,你放心好了……
紅云終于嘆氣了。后來,又落雨了。
……做人憑良心啊,就是頂亂頂亂的日子,也沒把你齋老怎么樣啊。要開斗爭會了,就替你挑一擔水倒進缸里,隔著窗喊,叔公啊,開會了。你噢一聲夾個水缸蓋就跟出來。蓋上寫著打倒大漁霸文復齋。斗爭完了,上邊的人走了,再把你扶回家,把水缸蓋抹干凈蓋回老地方,嘴上沒多少話臉上也沒多少笑,但你心里當真沒有數嗎?憑良心啊。
齋老老了,依然不下海不打漁,集體分紅依然有他一份。齋老的子女老早就跑去了海外,音信全無,是文叔陪了他幾年。論輩分文叔只能算齋老的堂弟,人家講做兒子也不過做到如此。文叔也有他的道理,他對齋老講,共產黨消滅的是剝削制度,不是消滅齋老你這個人,這也是工作隊教給他的話。
齋老臨死,還磨了他好幾個月,快咽氣了還拉著他不撒手,一只眼睛睜一只眼睛閉,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就跟幾十年后自己蹲在紅泥礁上的照片一樣一樣。后來文叔有點明白了,就講,你要是實在不放心,我就認你做老豆好了,反正是你把我撿回來的,我叫你一聲阿爸好不好?齋老這才放開他的手。
有一日,有個姓趙的老師上島來,說是要跟他研究一下惜命的問題。惜命是冰果提出來的?怎么傳下來的?為乜文家的子孫都知道講“惜命”二字,但是又沒有文字記載?為乜文叔的老豆爺爺早年都是革命烈士,可文叔一家還留在島上?這跟惜命有沒有關系?
有乜關系?
這個趙老師學問大得很,又沒有架子,他說他是專門上島來請教的。只是這些問題他想是想過,就是沒有答案。因為沒有答案,所以才會去想。本來他也是要同這個趙老師好好講一講的,就是為自己也要好好講一講的。可他講不出來,他急得眼睛子也要蹦出來,他只會講,沒,沒啊。
但是這個趙老師講著講著,就講到念祖身上來,講念祖怎么怎么辛苦,怎么怎么不容易,講做老人的應該怎么怎么,做老人的不應該怎么怎么,這樣他就明白了。明白這是念祖雇他來的,他也就不愿再聽下去了。
有一年,上面來了兩個人,也是來教他怎么樣怎么樣的,一開始他不明白,后來就聽明白了。原來是他們害怕他把念祖逃跑香港的事講出去,搞錯啊。念祖不是他的仔嗎?他講出去念祖不是要坐監的嗎?難道他希望念祖坐監嗎?念祖再不聽話也是自己的仔,不惜命了嗎?搞錯。只是他不明白,怎么上面來的人也是幫念祖的,難道他們也是念祖雇來的?
他不愿再聽了,聽下去頭疼,疼得要死。
文叔下海去了,只有在海水里,他的頭腦才是活的。只有在海水里,那些事情,那些道理才能重新活過來。也只有在海水里,他才能手腳靈活龍精虎猛。他已經變成了一頭海洋動物。
……文叔的親生老豆早就死了,是死在廣州的,是跟著張太雷那些人鬧罷工鬧暴動鬧死的,死得好慘,連尸骨也沒收回。一共5000多尸體,哪個是他老豆?哪里找得回啊。
聽人家講,文叔是齋老去廣州撿回來的,一條巷一條巷去找,找到的文叔餓得像一條狗。那年,文叔才四歲。四歲的文叔在島上長到十幾歲,又去了廣州。他要去找他的阿爸阿媽,大家心知肚明,要去就去啦,卻也不講什么。講乜呢,講話莫講絕,傷人莫傷心,到底文家多一個后代不是壞事。這些伶仃洋的打漁佬夠伶仃的了,要惜命啊,齋老講過的,要惜命。
聽人家講,文叔的爺爺阿爸就是不知惜命,跑到香港去鬧罷工,跑到廣州去鬧暴動,鬧來鬧去把命也鬧掉,把尸骨也鬧掉,換來個乜呢?齋老同人家講,我是看這個衰仔可憐啊,講到底是文家的仔啊,我不管他冰果來管呢?他老豆他爺爺不是威水嗎?六親不認嗎?拿了紅標槍,系了紅領帶,了不得了,是個赤衛隊就了不得了,六親不認了。
聽人家講,出事情的那天,他阿爸就在惠愛西路上,是個赤衛隊,眼睜睜看見張太雷被冷槍打死。打槍的工賊叫“體育隊”,后來“體育隊”又被赤衛隊一個一個打死。再后來,那個張太雷就更慘,尸身被大釘子釘在門板上,從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一根一根釘進去,被釘滿釘子的尸身在惠愛西路立了三天……
惜命究竟是乜意思?講起來文家的先祖是最不惜命的,就是被拉到柴市上砍頭也不害怕的,就是老婆女兒來勸也是不投降的,就是死了也要抓著腦袋駕著腥風血雨來討公道的,可他的后代為什么偏偏留下這樣的家訓?惜命就是要保命嗎?肯定不是!
接下來的日子,文叔垮掉了。紅云老是要來尋他,眼一閉,它就來了。從前紅云不來盼它來,現在來了他反倒怕了它!
他老是看到一個人影在眼前晃。這個人笑起來兩排白牙耀眼得很,一只手把頭發向后面罩過去,抓過去……威水得很啊。他看清楚了,這個人就是念祖。
文叔怕了他了,真的是要出事情了。念祖是個能人啊,念祖是逃跑香港的人啊,這個人從小賊頭賊腦,心思又毒又狠。用炸藥炸珊瑚礁的事,他都想得出來。他是個能人。
能人乜事情做不出呢?雞島鴨島什么島,這些能人都夠膽做出來的。念祖一口牙齒白是真白,抓頭發的樣子真是夠威,真像當年的齋老啊。只有齋老才這么威過。就是一套西裝,穿在他身上就像那么回事,穿在念虎念書身上就是不像,怎么裝都不像。
……共產黨只有兩件事我是服氣的,一件是禁毒,一件是禁娼,什么黨都做不到的共產黨做到了……齋老的聲音突然響起來,聲音同念祖一樣一樣。
沒啊,沒搞啊。文叔兩只手舉起來,像投降一樣叫道,沒啊,沒來啊。
……齋老臨走的那兩天,精神突然好了很多。有次吃過粥,他伸手去接碗,齋老一把捉牢他的手,兩眼雪亮雪亮,聲音比以前高了很多。他有些怕,卻沒有想到齋老會有這樣的大力。這話是突然講出來的,他也不知是個乜意思。只有兩件事服氣,禁毒禁娼,其他的事不服?
……后來齋老就問:老七啊,你曉得我沒有看到紅云嗎?他不吭。齋老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真的是沒有看到,我沒福氣啊。他還是不吭。齋老就問:你曉得我為乜要那樣講呢?齋老說:你不知,你沒可能知。等你做了老大,你就知道了。
這以后他來送飯,齋老就不肯吃了,打也不吃,罵也不吃,只是抓牢他的手。那只手枯柴一樣簌簌地抖。他對齋老講:你放心好了,到底我是姓文,是文家的后代,我認你做老豆好了。那只手就放開了,抖著抖著就軟掉了,枯枝一樣垂落下來。
沒有看到偏要講看到?為乜要騙人呢?明知講了是找死,為乜要找死呢?不惜命了嗎?
天水茫茫,白霧低徊。偶爾有流星飛過,令海面更加墨黑。文叔沒覺得黑。黑了,反倒更加看得遠。
你放心好了,到底我是姓文……那時,他敢講這句話的。那時,他什么也不怕。那時,他幾多年輕啊。現在不行了,現在他真的老了,不夠膽了,也看不懂了。現在,島子……老早就垮掉了,
念祖是我的仔不假,他不聽我的嘛,沒可能聽我的嘛。念祖現在是老大,你要找去找念祖講嘛,好簡單的嘛。去找啦。
一代又一代,老文家的子孫憑乜在這深海孤島上立足生根,傳宗接代?一代又一代,沒人教,沒人講,憑乜大家都知惜命呢?惜命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哪個能講得明白呢?
是靈性啊,是紅樹一樣一樣的靈性啊。
50
文叔的仔女們開了一個會:大家都認為老豆的問題一定要解決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再這樣拖下去,還不知會搞出乜花樣出來。
其實就是自家兄妹也難得聚在一起,現在大家都好忙。一到年底,更加要忙。念祖是村里老大,忙是肯定的。念虎生意大,噓得不得了,一天到晚有銀行請他吃飯,躲都躲不開。念書不忙嗎?念書不是生意人嗎?阿楚阿從不忙嗎?除了忙生意還要忙仔女。可是再忙也要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再忙也要過年。年關年關,躲是躲不掉的。
上一個大年夜,一家人還沒開飯,村里人就開始上門了。叔公啊你還好吧,你要想開一點啊,人就是這么一回事啊,凡事都不要太認真啊。講起來是來看文叔,實際上就是來罵他們兄妹幾個。如今大家又反過來罵念祖沒有良心了,不好這樣對老豆的嘛,就算文叔從前沒有領導好,也不是他的錯。就算是他的錯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幾個老阿婆勸道:生活好了更要孝敬老人,做仔女的將來也會老的,不好只顧自己的,生意嘛是要識得做的,噓寒問暖嘛也要識
得做的。
幾個仔女只有一連串地點頭答應:咳呀,咳呀,咳呀!
這一夜,念祖露了一面就要走,念虎摔了筷子,念書倒是沒摔,只把兩根筷子當鼓槌在碗碟上敲。阿楚同阿從只有相對落淚,一個字也講不出。
念虎說,再這樣下去還要不要做人?
念書說,這種話講了有一萬遍了,放屁一樣。
阿楚哭道,憑良心啊,哪個要對阿爸不孝,天打五雷轟,出門給風吹得死。
念書說,這話放屁還不如。
大家說,那你講怎么搞?人人都放屁你也放一個。
念書說,你們都不知我怎么知?哪個要把老豆搞掂,我出20萬。
念虎吼道,更是放屁,我出50萬你要不要啊。
體體面面和和睦睦一家人為什么要給人家講?就算老豆真是為那一朵紅云賭氣,這氣賭了幾年了也該消了吧?就算紅樹真的好玩,玩過幾年也可以收檔了吧?就算仔女真的不孝,現在改過總是可以的吧?
他們自己賺得盆滿缽滿,可老豆卻在島上孤苦伶仃。養仔有乜用啊?100個人里就有99個這樣想。這樣想想倒也罷了,可人人還有一張嘴,一根舌條上下飛,鋸子一樣鋸在他們的神經上。就是人家嘴上不講,眼睛也會講的。如今個個都是有身價的人,怎么走出去?怎么威起來?
人們碰見就要問:老豆還沒回來嗎?接他回來算啦。想開一點啦。
從前以為老豆的心思只有天知地知。還商議著,只要他答應住回家里來,什么條件都沒問題,住在家里也行,單住也行,買樓也行,買車也行,出國旅游也行,統統都是放屁。
念祖說,有個問題其實早該想到的,你們都不愿講,只有我來做惡人。這都快21世紀了,有乜想不開的?媽媽去世這么許多年了,老豆就不需要女人嗎?你們都沒想過嗎?
念虎不吭聲。
念書道,我沒問題,你不要看我。我早就想講了。念祖就把眼睛放到兩個妹子臉上。
阿楚和阿從其實也不是沒有想過,現在既然挑明了,索性大家放開來講。說如果有一個好阿婆,請回來喊一聲媽媽沒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沒有現成的,大家替他尋一個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可現在他自己沒有講啊,你能捆一個人來拜堂嗎?
阿從認為,從法律角度看,老豆的精神狀況也是不能結婚的,不公平的,不可以這樣的。
阿楚說,好了好了,美國規矩又要來了。
念書哧哧笑出聲來:外面靚女大把,老豆想摳乜樣的摳不到?要你們來操心!
大家想想,也跟著笑,跟著搖頭,搖過了笑過了又罵念書缺德帶冒煙,說他憋到現在總算憋出一個屁來。說你們這些男人有乜用啊?賺兩個錢想的都是這一件事。
念祖端出領導的架子講,你們的毛病就出在這里,沒有站在老豆的角度上想問題,一點感情都沒有。玩笑開過就算了。從現在起,只要老豆中意,大家都要滿意。其實老豆好了,大家不就好了嗎?這是個一加一等于二的問題。
念虎早就煩了,說我沒有意見,要幾錢我出好了。
總之話講到這個地步,大家也就放膽出來想了。老豆要感情,沒有問題,大家都希望老豆過得好,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一家人和和睦睦幸幸福福。問題是,老豆真的中意哪個女人嗎?如果是真的,有病不是問題,有病看病就是了。法律也不是問題,擺平它就是了。女人那邊也沒有問題,花小小錢搞掂她就是了。如果……如果老豆不是這個心思呢?那就麻煩了,雞飛蛋打了,燒香請鬼一樣了。所以總而言之統而言之,話要挑明,行動不能急急忙忙,也還要看一看,觀察一下,等到條件成熟。所以為今之計,還是要見步行步,穩妥為上。
還有什么問題嗎?沒有了。
要是老豆還是不肯回來呢?沒可能。這樣做還不回嗎?
大家覺得,要是這樣搞老豆還不給面子的話,大家把面子都撕下來還給他算了。反正仔女是你養的,面子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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