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柳葉葉沒有想到的事終于見到了。
先是醫生催毛妹她們去辦出院手續,而后是住院部說她們幾個都欠費,不能辦。她們拿著單子樓上樓下來回跑,傻子一樣被人家訓來訓去。柳葉葉就給公司的財務打電話,會計說,公司幾個月都沒錢出糧了,你不知道嗎?
她說,那你叫她們怎么樣辦?
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啪!掛上了。
倒是毛妹比她們冷靜,目光直直地說,走吧。
她們說怎么走啊?
毛妹說,就這樣空身子走,什么都不要拿。然后她們幾個就賊偷一樣逃出來了。
回去是坐的中巴,柳葉葉怕毛妹的樣子給人家看到,一直在前面護著,她們幾個也都不吭聲,搞得氣氛很凝重。但毛妹包臉頂紗的模樣還是很惹眼,一車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停車的時候,有幾個男的就喊,什么美女啊不給人看。柳葉葉開頭也沒吭聲,后來說多了就發火說,人家是受了工傷,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毛妹拉拉她,叫她不要理。可那幾個還在起哄,毛妹就把紗布掀起來。
車里啊了一聲,然后全部蠟住,再也沒人多嘴。那一刻她看見毛妹的眼里有亮光一閃,不是眼淚,倒像是一種堅決的聲音。這是無聲的語言,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也讓柳葉葉心里一咯噔。她相信,也就是那一刻,毛妹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
進了公司寫字樓,更是鴉雀無聲,大家都過來看了,都搖搖頭然后走開。毛妹倒是平靜下來,那塊紗任什么人想來掀掀就讓他掀掀,她不說話也不著急。
柳葉葉說,醫院里手續還沒有辦。會計笑笑。柳葉葉問,這個事找哪個呢?會計又笑笑。
柳葉葉問,常書記在不在?
會計這才開口,說我們也在找常總呢。
毛妹想想說,還是先回宿舍吧。幾個人就出來了。
但宿舍的床位已經被別人占了,毛妹的東西都被揀在紙箱子里。柳葉葉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呢?毛妹看看,說就這樣吧,我先跟你擠一晚。柳葉葉點點頭。
但其他幾個妹子就受不了了,那個小許住在七樓,從七樓一下飛出一個包,一下飛出一只盆。而樓下更是罵成一片吵成一片。
這一晚,柳葉葉翻來覆去困不著,她摟著毛妹,好想勸她幾句,就是不知該勸什么,覺著勸什么都好像是假的,是裝出來的。
毛妹一直不吭氣,怎么問都不吭,弄得她好怕。事情到了這一步,她只有希望常書記快點回來,給毛妹一個說法。不管人家怎么樣講,常書記是好人。好人也不是萬能的,好人解決問題也需要過程,你要給人家時間,也許人家現在正在想辦法呢。
到了后半夜,落了點雨,空氣里有了點花香,一點一點飄進宿舍里來,這時毛妹開口了。說葉葉你不要擔心,出了工傷就要辭退,我早就曉得。我這個樣子也不可能留下來,還不如自己走。我明天就到小青那邊去種菜,一邊種一邊等,等拿到賠償金我就回家。我好想家啊。
柳葉葉心酸了,眼淚水一下噴出來。你們都走了,我怎么辦啊?一起來的老鄉一個都不剩。
其實她難過的不是這個,這個結果她已經曉得了,她難過的是公司,這樣的結果太冷酷了。她說無論如何你都要等到常書記回來再走,他不會這樣對你的,那些人不代表他,那些人也不代表公司。怎么這樣冷漠這樣絕情啊?怎么連一點慰問都沒有,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啊?你還是個拉長啊?
毛妹替她理著頭發,說,我以后要是跟公司有麻纏,你千萬不要出面。你的心思我曉得,你出面對你不好,真的不好。
有啥子不好?常書記我一定要問的,常書記不是這樣的,是他把你招來的。
毛妹說,公司不是常書記的,是老板的。常書記也是個打工的,也許他有他的難處。你說他們不曉得我們回來了嗎?肯定曉得。只是他們不愿意見面。
這一問倒是把她問住了。但這一問又好像常書記在故意躲著似的。也許他們確實有事情呢?也許他們正在外頭找錢,公司已經幾個月不放糧了,沒有錢他怎么好見你們呢?沒有錢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這樣一想好像又可以解釋了。
她說,常書記好有愛心的。
毛妹搖搖頭,嘆了口氣,又搖搖頭,嘆了口氣。不過這樣說說也好,說說心里舒服一點,說說三星就偏西了,說說天就快亮了。有句話說得好,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
毛妹說,你以后自己也要當心一點,凡事不要太死心眼,一廂情愿的事不要做。
她曉得她指的是什么。她說,好,好。然后她就困死過去。毛妹什么時間走的她不曉得。
她曉得的是,常書記第二天沒出現,第三天也沒出現。等到他出現的時候,小王小李小許她們三個也走了,出了工傷的人全部都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公司里平靜得很,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也從來沒有那七個人,只剩下燒毀的廠房像個骷髏躺在那邊。哪個也不再議論這件事,生產還在繼續,生活還在繼續,只是以往的心情再也不能繼續。這種平靜太奇怪了,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叫人害怕的平靜。
直到毛妹走后第四天,主管讓她到寫字樓去一下,她才曉得公司一直是由律師在處理這件事。律師是個女的,很時尚很高貴的那種,問她能不能聯系到毛妹。
她說當然可以,就留下了小青的電話。
律師又問,張毛妹家里是不是經濟上很困難?
她說是的。律師說,你能不能寫一個旁證材料,說明一下她家的情況?
她就寫了,舅舅的縮骨癥,舅媽的風濕腿,還有小妹得的怪病,這些都要花錢,都要靠毛妹打工。她問,寫下這些是不是可以多賠償一些?律師說你只要把真實情況寫下來就可以回去了。她想再多問一句都問不到。
律師說,這些都跟你沒有關系。
這句話讓她很惱火,沒有關系你找我干嗎?扭身就去找常書記。這回常書記在。
常書記笑著,說我知道你會來。
聽到他這樣說,她就想哭,可她還是忍住了。她說這幾天都在找你,打電話也不接,發短信也不回,她都急死掉了。她說毛妹好可憐,毛妹好想見你一下,毛妹怎么樣辦啊?
他一直靜靜地聽她把這些牢騷發完,他才站起來,走過來,從她身邊走過去,去把門關上,這些動作讓她心里咚咚跳。她以為他會把手放在頭頂上了,她好想他這樣做,但是沒有。
他重新坐下,才盯著她說,柳葉葉,你是個很有發展前途的女孩,愛學習又愛好文學,還是個打工作家,我是一直看好你的。公司還打算提拔你做主管呢。
她沒有吭聲,但已經不想哭了,她在等他說。
但常書記說,有句話我不得不告訴你,可能你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也沒有關系,我只是把事實真相告訴你。大家一直都以為張毛妹是為了搶救公司的財產才去撲火的,我也是這么認為的,但事實上可能沒有這么簡單。社會太復雜了,人性是復雜的啊。
柳葉葉張著嘴,傻了。什么意思啊?
根據消防局的調查,如果當時張毛妹不去撲火,不去組織大家去冒險,而是主動撤離,她們幾個人就不會傷得那么厲害,也就不會有今天的麻煩。
這話什么意思啊?
也就是說,當時她完全有時間撤離,可是她卻去組織工人撲火。這都是有充分證據的,你看,消防局的結論,受傷人員王小娟李美麗許桂花都寫了證詞。當時她一定要那么做,是不是有其他的動機?她家里是不是非常困難?她有沒有可能在利用這個機會?你對她家的情況是了解的,你說呢?
原來律師讓她寫的材料是證明毛妹有其他動機?她覺得天塌下來了,樓板都在搖晃。原來消防局也結論了,原來小王小李小許她們也寫了,難怪她們都不見了。
她跳起來,撲到他面前說,你是說毛妹故意把自己弄傷的?不可能,毛妹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常書記說,我也沒有說肯定是,我只是說有可能,人性是復雜的啊,你以為你了解,我也以為我了解,實際上只有她自己最了解。所以我們才要實事求是,她家里是不是很困難?
她家再困難,也不會做這樣的事啊。
你只要證明她家里困難就可以了,別的什么都不要說,我知道你們是好姐妹。
我怎么能做這樣的證明?我把毛妹往火坑里推?說毛妹自己往火坑里跳?打死我也不信!她叫起來,她要去找那個律師。
常書記攔到她說,你不要激動,不做也沒有關系,寫了也可以收回,我不勉強你。其實公司也不敢肯定。我們只是要把事實搞清楚。但是不管怎么樣,出于人道主義,公司也要給毛妹一定幫助的。
柳葉葉撲在他的桌子上,常書記你是個好人,毛妹一直都這樣講,我更是這樣想,我們都把你當作親人當作大哥哥一樣的啊。
常書記怔了一下,說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你了解就好。我也沒說要怎么樣吧?實事求是,好吧?OK?
再一次聽到OK,她已經沒有上次那么反感了,相反她有一點明白了。明白了公司的態度,也明白了這兩天的平靜,明白了這種不安。她只是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話是由常書記嘴里說出來。這樣的想法,會發生在他身上。有一個幻影,像冰山慢慢崩塌一樣在她心中開始。她的心裂開了,好疼。
是的,毛妹當時是可以逃出來。是的,毛妹家里是很困難。是的,她就是寫了也算實事求是。但是你要搞清楚的是什么?是毛妹別有用心?是她用自己的青春容貌在訛詐公司?你怎么想得出來?
她退出來,走到門口,想想又問一句:常書記,王小娟她們也是你喊她寫的吧?實事求是?
常書記笑了一下,慢慢的,那個笑就硬在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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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規避技巧培訓班的課程大綱:
第一講全球經濟一體化下的勞工問題
第二講《公司法》《會計法》中的法權關系安排
第三講《勞動法》:管理勞動的法第四講問題員工的降職、降薪技巧
第五講未違紀人員的辭退技巧
第六講香港“八佰伴”破產引出的教訓
第七講世界各國的工會陷阱
第八講《勞動合同法》:我們應如何面對
這是馬明陽那個現代勞務派遣公司辦的“技巧培訓班”。馬明陽博士,他說他是博士,此刻手中正拿著這張紙給學員講解聽課須知。這個培訓班十分火爆,請的都是名校的教授,學費一萬,120人的班三天就報名滿員了。參加的都是企業老總,人事資源部經理和人事主管。老總們都希望知道如何依法規避責任,企業又不承擔后果的妙方。所以陳太一定要他來聽聽,不來不行,不來她就要生氣了。陳太說,拜托你阿臨,不要小家子氣好不好?說到底,常來臨還是怕她的,陳太真要生氣了他可不樂意。
現在陳太就坐在他身邊,像個清純的大學生。她沒有化妝,可還鶴立雞群引人注目。他們當然不用交費,這點面子馬明陽還是給的,這使常來臨多少有些得意。培訓班的地點選在了帝王大廈,一下子就把檔次提上去了,坐在座位上就能俯瞰深圳全貌遠眺香港銅鑼灣。
馬明陽這小子聰明是聰明,不費事就把120萬騙到手了。但這樣的聰明又是常來臨所不齒的:他只會夸夸其談,他甚至處理不了任何一點企業的實際問題。帶著這樣心理他甚至有點惡作劇的想法,如果張毛妹那張恐怖的臉此刻突然出現,張毛妹直接上了講臺會怎么樣?
其實馬明陽不會講話,這個這個,一口一聲。常來臨就是把嘴巴縫起來也比他順溜。晚裝里頭打個領結手上拿幾張紙就敢稱博士,就是這世道。但這小子愣是成功了,你有什么辦法?他說中小企業的存活期,全世界的統計數據是五到八年,辦這個培訓班的目的就是要破解這個難題。全世界都破解不了你能破解?
接下來的香港教授倒是真的很威水,上來就說,各位是老總,讓你們來聽課確實委屈了。但你們對資本流動有多少了解?對全球勞力市場有多少了解?不客氣地說,你們的知識基本為零。你們只會發牢騷,埋怨政策變了,政府不給你們更多的優惠,你們根本不清楚,其實中國是個真正的投資天堂,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好!中國有多少人口啊?這個人口紅利有多少大啊?你們算過沒有?你們有錢不賺讓別人來賺?然后把一頭雄獅樣的灰白長發往后猛地一甩。嘩——掌聲。
他接著說,就在你們隔壁,前幾年日資的“八佰伴”破產事件還記得吧?他下午宣布破產,晚上香港政府就出來說,員工不要慌,香港政府會對你們負責的。香港政府是傻瓜嗎?當然不是。但香港有《勞工法》,《勞工法》規定企業的第一債權人是員工,他沒有辦法。他必須管。我們這邊就沒有,我們這邊企業破產是按稅、貸、費、債的順序進行清償。想想,員工在這個順序里有位置嗎?提都不提!這是多么大的優惠?我不是咒你們破產,而是說這里面透露出來的信息是多么誘人!嘩——鼓掌。其實關于《勞動合同法》,我跟北京講過多次你們要吃苦頭的,不聽,不聽我也要講!嘩——熱烈鼓掌。
接下來就開始第一講,也很精彩。但他多次提到了馬明陽,說馬明陽親自考察了各國的勞力市場,是個年輕的勞工問題專家,是企業界的又一顆新星。一頓生猛海鮮愣是吃出咸肉骨頭來,總歸是有點不爽。
聽課后馬明陽請張教授吃飯,一定要陳太留下來作陪。盡管心里不舒服,但陳太要留,他也就欲走不能了。另外作陪的是勞動局常先生和趙顧問,他們兩個也對張教授的課贊不絕口,說是高屋建瓴驚世駭俗。
那張教授把頭一甩,做仰天長嘯狀,說北京不聽啊,聽我的話中國早就不是這樣啦。又說,我老啦,將來就要看小馬他們的啦。說罷大笑,獅子頭一顫一顫地仰上去,很蒼涼很悲壯。
馬明陽慌忙站起來搖手,慚愧慚愧,無地自容!我是晚輩,還要各位多多提攜。不是陳太當年收留了我提攜了我,我哪有今天啊?
然后第一杯就為陳太的慧眼而干。張教授說,是啊,你們多多提攜,你們養那么多工人干什么?統統改成派遣,過了年新法就實
行了,不改干什么?
陳太說,是啊是啊,我正在考慮。
常來臨這才明白,馬明陽這個老鼠拖的木鍁大頭還在后面,120萬還是個小錢。可他究竟有什么本事把這些名人都糊弄住了?這樣一想,問題就嚴重起來,一口涼氣也嗆進肺里。
陳太不是傻瓜,她眼界開闊得很,她說正在考慮就一定是個大的潮流就要來了。其實哪個企業家不想建立一個自己的王國?連黃佬堂那樣的土包子都知道過過癮,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要風要雨全憑高興,為什么要接受派遣?派遣不就意味著管理權拱手讓人?難怪陳太這些天一直跟馬明陽接觸,也難怪在受傷理賠這些小事情上寸步不讓,還親自指定律師來處理!
勞動局的小何也說,《勞動合同法》現在弄得是雞飛狗跳,這邊辭退那邊跳樓,跟著后頭擦屁股都來不及。整個廣東都亂了知道不知道?這是嚴重倒退!他說,老板也不是傻子,他替你拿鐵飯碗養工人嗎?都要趕在年底前把人清理掉。所以省政府也慌了,馬上要出臺一個文件,凡是辭退20人以上必須報批。那有什么用?人家辭退19個行不行?
趙顧問說,我也感覺最近氣氛有點不正常,為什么都趕在年底處理這些事?
小何說,新法過年就實行了,這個都不知道。
張教授說,你們也不用緊張,中國跟國外絕對不好比的,小馬去考察過啦,那里的資本才叫緊張!
趙教授講,快說說!
一時間屋里光線都黯淡下來,馬明陽的白嫩的娃娃臉陡然大放光明。馬明陽說,其實培訓班里都會介紹的,我簡單說一下我看到的情況你們就明白了。比方說工會,國外工會是非常厲害的,中國哪里有?比方拉美最大中資企業是首鋼去辦的,它開除了一個罷工工會成員,結果造就了一個秘魯工人英雄,在工人支持下他先是當選議員,后來又當了秘魯勞工部長,他的女兒還當選首鋼秘鐵所在市的市長,首鋼一下就癟了。拉美工人不好惹,中資企業又看上了非洲,那里不但窮,工資低,而且政治比拉美落后。但很快就發現非洲的新聞傳媒厲害,競選雙方都要拉勞工的票,勞工利益也得罪不起。后來又發現,非洲人國家意識雖然淡漠,但部族意識卻很強,一旦發生勞資糾紛,當地本部族人就來鬧事。所以最后看來看去,還是中國勞工最順從。一家中資企業從國內輸入150多人當保安,占全部雇員的80%以上,實際上他們都是一線工人。這在當地是違法的,結果又引起了輿論風暴。
中資是這樣,外資也一樣,資本趨利避害天經地義。發達國家就不要說了,歐洲各國都是福利國家,美國加拿大動不動就鬧罷工,跟玩似的。這次法國大罷工,表面看是為職工的退休保險,其實說白了就是資本和勞工的最后較量。如果政府贏了,罷工就會成為一個歷史名詞。如果工會贏了,資本就會更快地撤出法國。連印度這樣的低工資國家,都因為工會太強大了,賺不到錢,印度的塔塔財團還想把汽車產業向中國轉移呢。所有跡象都在表明,一場全球性的變革正在到來,它不是高工資地區向低工資地區的產業轉移,也不僅僅是經濟發展階段上的產業轉移,好像是全球一體化了,各國產業分工不同了,不是。那都是表面現象!
那你的結論是什么呢?趙教授問。
結論是,中國人最老實,中國才是真正的投資天堂。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說妙,吃菜吃菜!
常來臨不服氣,覺得是天方夜譚似的奇怪邏輯,說,照你這樣講,不是中國在救資本主義?
馬明陽的娃娃臉轉過來說,很可能是。我瞎說啊,它很可能意味著地球上200多年的工人運動,100多年的民主福利制度,幾千年的人類平等想象,隨著資本的全球化最后嘩啦一下,全都謝幕了。他把五指叉開慢慢垂落下來,那樣子絕對恐怖。
陳太尖叫道,他們都謝幕了,我們賺誰的錢啊?馬明陽更加深沉了,說這正是我憂慮的問題。
勞動局何先生頻頻點頭,說馬總你是真動了腦子的。
哪里哪里,馬明陽謙虛道,你們幾位都是我的前輩,在你們面前我連灰都算不上。
何先生嘆息,長江后浪推前浪啊,你才是真正吃透了政策的人,了解政策意圖的人,思想解放的人,深圳將來就看你的啦。
趙教授還在笑,是誰想出來的?辭退20人以上要報批?盡干這些沒用的事。老板管你什么省政府文件?
何先生說,話是這么說,壓力還是有的。
馬明陽說,現在中國勞力市場亂就亂在沒有一個倫理規范,比如像三綱五常那樣的東西。封建時代為什么穩定?就是有個三綱五常,有個工作倫理擺在那兒,每個人都可以對照對照。
何先生把筷子一撂,說得好,說下去。
張教授也說,這個思路好,軟實力嘛,我們也要想出個核心價值觀出來。
陳太說,你們一搞三綱五常,我們女人就要倒霉了。
何先生說,應該叫新三綱五常。不是針對女人,是針對社會的,馬總你繼續說。
馬明陽說,我哪行啊?我就是隨便這么一說,瞎說的。您是大機關的,站得高。張老師趙老師都是大教授,學問大,我哪敢瞎胡說啊?
何先生說,他是搞哲學的,經濟問題也是外行,還是你們這些在第一線的經理有想法,腦子活。一下就搞出一個勞務派遣公司出來,厲害!其實《勞動合同法》里的勞動派遣不是這個意思,厲害!
趙教授有些不服氣,說其實在海外,哲學就是文科學問的總稱,所有的文科博士都叫哲學博士,哪里分得這么細。
何先生把眼一斜,那你也想一條出來啊?
馬明陽打圓場說,我瞎想了一條,算是開個頭:你們看,資為勞綱,怎么樣?
張教授說,有點意思。
何先生說,我提一個,官為民綱。
張教授把桌子一拍,也有點意思。繼續想!趙學堯說,西為中綱?
何先生說,對頭!這就上路子了。西為中綱,官為民綱,資為勞綱,妙。你以為那些響亮口號怎么來的?就是喝酒喝出來的。再想,再想個五常出來。
馬明陽說,我是想不動了,我只知道香港有個張五常,厲害。
趙教授說,這是一篇大文章啊,新三綱五常!可以搞得振聾發聵,舉國撼動。我那本薄書一定把這個意思也吸收進來,變成一部全面指導新時期的大書,綱領性的,全面性的,倫理性的,貫穿一個時代的。
何先生看他已經出神,說這哥們又在幻想一夜成名了,三句話不離他的書。趙老師?趙老師你要能把新三綱五常搞出來,我包你一炮走紅,青史留名。
趙教授說,這要慢慢想才行,要準確,要高瞻遠矚,要有概括力。
何先生就笑,說我先給你貢獻一個字。
張教授說,你們都說了這么多,女士還沒開口呢。
陳太就叫,哎呀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搞得味,我頭昏腦漲!要我說就是愛,怎么樣?這個愛字一定是少不了的。我們女人只要愛情至上。
大家都說,好!干一個,為愛情干杯!
趙教授說,除了愛,還可以說幾個字,權,錢,信,不可少吧,還有愛,還有什么?
常來臨忍不住了,叫道,恥!
趙教授說,對,就是恥,知恥近乎勇嘛,幾個了?權錢信愛恥,已經五個了。
常來臨心想,這個恥其實是無恥,可他們居然也叫好。
馬明陽說,不好聽不好聽,聽不清楚,還以為是權錢性愛史呢。
一桌人都噴飯,大笑,說過癮,真過癮。都認為今天這頓飯吃得值,有收獲,又都認為這個事值得認真做,一定要把新三綱五常打出去,都答應回去好好想一想。
趙顧問總結說,其實文明都是被圣人教化出來的,沒有哲學家就沒有今天的世界。五四那一代人非要鼓吹激進主義,否則中國哪是現在這個樣子?魯迅在《一件小事》里寫的那個被人力車夫撞到的老太太,其實在今天看就是一個碰瓷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結果中國人就被教化成這個樣子。
陳太問,什么叫碰瓷的?常來臨給解釋了半天,她才聽懂。聽懂了,她的眼神就直起來,直直地逼在了常來臨的臉上,搞得他很不自在。
分手時,已經半醉的張教授嘟嘟噥噥,突然提出來要陳太擁抱他一下,愛一下嘛,就一下,那意思好像是說,他到大陸來還沒有哪個女人敢說不愛他。
說得陳太很尷尬,臉上在笑,脖子已經僵了。常來臨也一下緊張起來,隨時準備沖出去。
好在陳太機敏,說阿陽都給你安排好了呀,是不是那個靚女?
阿陽?阿陽?
馬明陽說是是,趕緊把他拖走了。
這一驚,更令常來臨緊張不已,上了車還在罵張教授什么東西,說我真想抽他。
然而陳太一點反應沒有,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一邊拿出粉盒補妝一邊說,你真那么憐香惜玉嗎?
當時我真想上去抽他的,是馬明陽攔著我。
謝謝,她說,你要是真有那個心,就先可憐可憐我!然后就抽泣起來。剛才還春光明媚,鬧著笑著,轉眼就變天了,傾盆大雨,抽泣個不停。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我真的是很難過,真的是不知道你心情不好。我還以為你愿意聽他們胡扯呢。
陳太說,我心情不好你不知道嗎?公司里搞成這個樣,外面又弄不到錢,你不知道嗎?打工仔碰瓷都碰到我頭上來了,你不知道嗎?文總那邊又有希望小學要捐,你不知道嗎?
希望小學的事,是文總在省里答應下來的,趙顧問的意思,總公司答應捐十所是替大家答應下來的,寶島電子起碼應該分擔一所。當時陳太在外面,是常來臨替她當了家。在常來臨看來,這個事情值得做,又不是要你馬上拿錢,又能上電視宣傳,有什么不好?在電話里一說,陳太也就答應了。
至于幾個受傷員工,已經按陳太的意思辦了,盡管他也不能相信張毛妹是在碰瓷,但他也無法去排除這個可能,現實是什么樣的可能性都存在的。現在連律師都是她親自請來的,律師比陳太說得更可怕,說法律就是預防人性惡的。但凡事都有個過程,一起都在進行當中,究竟怎么樣還要按程序辦。
他說,眼下公司的財務狀況是不好,工資發不出,打工仔沒處理干凈,損失了一點但也沒什么大問題。他說我心里很清楚,我們手上這批貨押得很大,只要貨一發出去,馬上不就周轉開了?干嗎心情不好?
陳太說,你清楚個屁!我欠了人家多少錢你清楚嗎?我付出了多少代價你清楚嗎?
這樣他也就噎著了。他真的不清楚。陳太下車后他還在想,你不跟我說,我怎么清楚?想想,他還不如馬明陽活得瀟灑,錢也掙了風頭也出了,騙了你的錢你還說他好。我都把心掏給你了,你還不跟我說實話,我怎么清楚你欠了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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