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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老年人喝早茶是一道風景。一個人一壺茶能喝幾個鐘頭,這中間只要一只包子或者一塊糕。如果是幾個街坊鄰居聚在一起喝茶,也是每人一壺茶,各吃各的食,各付各的賬。這在趙學堯看來簡直太孤寒,酒樓應該最頭痛這些老年人,然而事實上他們最受歡迎,因為他們帶來了人氣。久而久之,趙學堯也學會了,一壺茶一張報,幾樣小吃幾多悠閑。有天正喝著,看見了在大街上仄著膀子過斑馬線的唐源。
這個曾經讓他很感興趣又很頭痛的年輕人一瘸一拐從馬路對面走過來,他一下子就沖下樓去。
唐源唐源,你又回來了嗎?他興奮地喊,哈哈,回來好,還是深圳好啊。
唐源也笑了,說是啊是啊,趙老師還好吧。還好還好。
然后就動手拉唐源一起喝早茶。唐源愣怔一下,說不行了,來不及了,法院要開庭了。
攀談兩句才知道唐源根本就沒走,買了票沒上車又回來了。回來也罷了,不死心也罷了,工會搞不成,他就開了一家勞動爭議服務社,專門替外來工打官司,今天是法院開庭。這令趙學堯心里頓時不快,似乎一個病人不但諱疾忌醫,還披起了白大褂,干起了挑戰醫學的營生。
趙學堯說,你怎么還在搞啊?
唐源說,是啊,還在搞。你不是說過嗎?這個時代不講理,要講法。這個話對我教育很大。
我是這么說的嗎?我是說不講合不合理,要講合不合法。差不多,都一個意思。
你腿怎么瘸了?維權維的。
你呀就是不接受教訓。
我接受了,我的教訓就是,要按你們的規則出牌。趙學堯就冷了,拖長了調子說,皮包都夾上了啊?唐源回說,我怎么就不能夾皮包?破壞了規則?
唐源掏了一張名片給他,說歡迎他有時間過去坐坐,然后招呼都不打,又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人流中。
這樣就有種酸楚一點一點在胸中滋長起來,早茶也沒有味道了,喝不下去了。照說老趙也算是個堅守理念的人,也算是個有著文化自覺的人,居然每每被一個工人說得一愣一愣。每次都在他面前吃癟,不知是怎么回事。這一晚與何子鋼的晤面,腦子里還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總是發呆。
何子鋼說,又跳神了。
他說,我是在想,今天的工人階級到底有沒有自主性?按照馬克思的說法,脫離了手工業勞動,工人就已經失去了自主性,成為機器的一部分。到了高茲,就進一步分析了現代工業的公司制、流水線生產方式、和母子公司的控股關系,他認為傳統工業的工作倫理已經完全瓦解了,現代社會的生產組合已經不再是為提高效率,而是為了加強控制,工人完全成了一件商品。可是現實,又不完全是這樣。他感嘆道,還培養出了一個唐源。
何子鋼眼睛又翻起來說,扯雞巴蛋呢吧?
趙學堯搖搖頭,你不明白,這是我書中的一節,很重要的。然后又說了說唐源的情況。
何子鋼說,不就是刁民一個嗎?反黨反資本主義分子,這種人我見多了。不值得你那么傷神。
也不能那么說,你怎么能那么說呢?我這個人,最反對扣帽子。凡事都得講個道理,起碼在學理意義上能說得過去。
何子鋼說,我才懶得扣帽子,我們只是把帽子抓在手里。知道嗎?你也夠深圳之最了。現在全深圳只有你一個人在想這么愚蠢的問題。現代社會根本不是馬克思、高茲描繪的那個樣子。什么泰勒制福特制,扯雞巴蛋。人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資本在流動,是現金流創造了財富,勞動?狗屁不是。工人?灰都算不上!
趙學堯說,也不能那么說,怎么能那么說呢?這正是中國經濟學界的淺薄之處,我這本書算是找對了路子,我已經感覺到了,我要把這個問題說清楚。
何子鋼吼道,你還是把花錢的感覺找到先!
花錢的感覺的確是上帝的感覺。以前體會不到,那是因為錢不足夠多。幸福村舉辦客家文化節的消息一披露,一下子撲上來四五家廣告公司的美腿小姐,都是一副通吃的架式,都說可以全資承辦,都回扣大得驚人。美腿小姐一邊拿著自己公司的畫冊請趙學堯過目,一邊把屁股撅起來在趙學堯胸前慢慢蹭。趙學堯這才體會到,現金流確實偉大,文總確實是個意志十分堅強的人。他能和遲小姐保持長期關系,確實不容易。
對回扣趙學堯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說再看看吧。那幫小姐都識做得很,做的比說的更漂亮。趙學堯不忍心讓這么漂亮的小姐互相殘殺,就把任務分解開來,給每個公司都吃一點。
只有一個節目是他自己的杜撰,他要定做一只乒乓球臺那么大的釀豆腐。
趙學堯想象領導人來切豆腐的樣子一定很出彩,那一定是個新聞特寫鏡頭。他想,有一個人看見這么大的釀豆腐一定想得出,那是他趙學堯的用心良苦。趙學堯并非鐵石心腸,該記住的他一定會記住,永志不忘。
文藝演出隊的節目都是成熟的,客家山歌也不難找,只有客家人的服飾文化不突出。研究會的老先生就建議去借梅州采茶戲班子的演出服裝。這也不難辦。最后一個難點是螭魅魍魎和現公巫婆的挖掘問題,商量半天也由研究會負責到粵北山區去找。總之趙學堯認為,不把點子挖空了他的頭腦不能關門休息,他給文總總結了這次活動的“三個不一樣”。
吹得文總連聲說好,好啊,好啊。
當然,他也沒忘記給文總出主意,讓他派人在那天上島去陪陪老豆,免得老豆突然回到村里來。
中秋節這天省里市里都來了人,沒來的領導也來了賀電,光賀詞就讀了一個小時。社會各界賢達和港澳的文氏宗親也有不少,光小轎車就排了一里路。至于勝利村,專門派幾輛大客車去接。好在有爛仔摩托隊配合,沒出什么差錯。
趙學堯一早就領著文太和細女趕到市里把小公子接出來,一路無話。遲小姐抱兒子眼紅紅地送到樓下,也沒多話。她們似乎也意識到這一天的不同尋常。
趙學堯因為要趕回村里,就叫小李陪她們逛街采購。直到領導宣布幸福村從此進入大都市行列了,披著紅綢的居民委員會的大牌子被舉起來了,禮炮的轟鳴中才看見一輛白色大林肯緩緩開進村來。
文太這天是一套紫色西裝套裙,新做的頭發,還抹了口紅,很搶眼,跟滿街的勒杜鵑秋菊花十分相宜。她們一下車就有一幫婦女圍上去,把小公子傳著看,說些吉慶話。趙學堯在臺上都看見了。后來,文太就踮起腳尖看那塊奇特的釀豆腐,幾個領導切下豆腐放在托盤里給大家示范,群眾鼓掌歡呼,文太也跟著笑了。笑著,忽然就開始抹眼睛水,一把一把地抹,細女就一張一張遞紙巾給她擦。后來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就擠出去消失了。趙學堯見狀,自然心有戚戚焉。
這時正是演出隊合唱的時刻,大喇叭把這詠嘆調雄壯地送出去很遠。
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一代代的奮斗
幸福是一顆顆的碩果
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什么
晚上九點,把省市領導送走以后,祭祀活動才正式開始。
一個巨大的神龕推到寫字樓前,神龕里是濃墨重彩的紙塑,牌位上寫著大宋信國公右丞相文宋瑞文山先生天祥大人之位。楹聯寫得也好:
大宋信國公官拜一品詩冠華夏開元真男子神傳萬世氣貫虹霓
有國有家,有文有氣,好。相傳,元世祖忽必烈勸降文天祥不成,柴市問刑時曾經頓足感嘆,真男人也!故有開元真男子之說。
那客家文化研究會的老先生自然熟知這段歷史,他們都以古漢語會話為驕傲,楹聯寫得工整對仗平仄講究也很自然。只是“惜命”二字是文家家傳的內經,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箴言,現在卻貼在了神龕的背面,有點不倫不類。
在趙學堯想來,從真男子到惜命,再到如今后代人的性格綿軟只做不說,恰恰是個合于邏輯的殖民歷史過程,所謂適者生存。當然這念頭也只是陡地一閃,他并沒有想清楚,當然更沒有說出來。現在他也參透了,心中有數嘴上不說,真經也。
這邊香燭紙馬早已準備停當,兩對跌足散發的現公巫婆分坐兩旁。有人吆喝:起!只見四位禮儀小姐手托銀盤款款走近,銀盤上臥著烤乳豬。然后鼓樂齊鳴,小姐們把乳豬屁股在現公巫婆臉上慢慢摩擦。那原本閉著眼的現公巫婆舔了豬屁,便作蘇醒狀,伸懶腰打呵欠,隨著鼓樂緩緩起身起舞,漸漸便有了節奏。一班魑魅魍魎于是跟在后面長袖揮動,腳下輕踏,口中念念有詞,作出各種行狀來。
文氏族人早在門廳里候齊,在專家安排下魚貫而出,打頭的自然是文念祖。文總的老豆沒有出現,自然別人也就無話可說。隨后是香港文氏和勝利村的老大至尊,而后才是各族中的年高德劭者,以及晚輩子侄。眾人逐一對祖宗拈了香磕了頭,又逐一按地位分兩旁站好。因文總兒子尚小,是由細女抱著行禮的,也沒有作介紹,但他的出現還是醒目的。那孩子許是不滿意這一點,刻意要求家族承認似的,突然放聲大嚎,一根陽物憤怒翹起,滋了細女一袖子。
哄笑中,有家屬女眷議論道,這個仔一定要把手腳綁綁牢,按客家老規矩辦。將來他是要接班當老總的,是吃腦袋飯的,不文靜一點怎么行?
文總臉都笑扁掉了。
午夜時分,文總已然醉了還不肯回家,看見趙學堯還在忙里忙外指揮卸臺,便由人攙扶過來,非要跟趙學堯再干一杯。
文總咬著舌頭說,我沒有看錯你,你很好人來的,我不會虧待你。沒有你就沒有我,我不會虧待你的啦。又講了好多才被人強拖回去。
說得趙學堯浮想聯翩,睡在夢里還在咂嘴。
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天夜里,寶島公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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