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8
其實真正叫文總心煩的是他老豆。老婆煩,遲小姐煩,都是女人在煩,有恩有威一手軟一手硬總歸搞得掂的。只有老豆他搞不掂,搞不掂他就坐不穩(wěn),心里老是七上八下,怕他有一天沖上臺來揭他的皮。他老豆做得出的,他相信。現(xiàn)在市里領(lǐng)導(dǎo)區(qū)里領(lǐng)導(dǎo)都來打招呼了,他就要成為典型了,老豆怎么辦?
文總的老豆,人們都叫他文叔。
其實文叔一個人守在島上過日子,并不敢招惹是非,從前他當(dāng)干部都恨不得把兩只前爪放下來才穩(wěn)當(dāng),下臺了還敢多事嗎?可關(guān)于他赤身裸體天天坐在崖頭上等待紅云的傳說卻十分出名,編得有眉有眼。說他那張臉已經(jīng)和巖石一樣堅硬,目光比錐子還尖厲,渾身長滿長毛,渴了喝雨水,餓了就下海抓活魚吃。有一天有幾個記者上島轉(zhuǎn)了轉(zhuǎn),要給他拍幾張照片,他又不知自己名氣幾大就答應(yīng)了。結(jié)果記者寫了一篇文章登在雜志上,說文叔是“一個拒絕現(xiàn)代生活的人"。有照片為證:文叔蹲在紅泥礁上一只眼睜一只眼閉,吸香煙的樣子像是剛從牢里放出來,嘴角還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也不知他在笑哪個你不下島就留在島上好了,你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好了,你偏偏還要拍照片。你拍照片就正正規(guī)規(guī)拍好了,偏偏還要做出那種惡心樣子來。仔女們這才知道閑話殺得死人,約齊了氣哄哄地回島上來。
文叔的仔女如今都是上億身家的體面人,老大念祖是村長董事長就不要講了,老二念虎也不得了,生意做得好大,北京上海都有他的樓,不知幾威幾猛。報紙夸他愛國,學(xué)堂里老師夸他有愛心,政協(xié)請他當(dāng)委員。老豆這樣搞法真是搞得他們好沒有面子。
幸福村如今人人都賺到一些錢,念祖念虎膽子大就賺大把錢,膽子小的就賺小小錢,頂沒料到的也可以把自家樓屋租出去收錢。有錢就有面子,面子從前可以放在腳底下隨便踩,現(xiàn)在就要貼在門楣上掛在嘴頭上,再簡單不過。所以面子念祖、念虎要,念書要,阿楚阿從也是要的。
五個仔女把雜志拍得啪啪響,說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又說阿爸呀,你以為你玩得很有名氣嗎?你要玩到幾時才玩夠呢?
他們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仔女們想一想,你這樣搞仔女還要不要做人?還要不要出去做事?現(xiàn)在全村還有哪個留在島上?人家在背后罵我們不孝,眼淚只好吃進(jìn)肚里你知不知啊?你不體諒仔女也就罷了,還要做出這種惡心樣子來!他們還嚷嚷著,要記者賠名譽(yù)損失賠精神損失,還有什么什么損失。
文叔尷在墻角,嘴頭肌肉討好似的朝兩邊拉,哭不出也笑不來,眼皮拼命跳。說算啦算啦,莫搞啦。心想這記者也是,我一個人在島上過,有開罪過你們嗎?照了那么多好姿勢你不登,偏偏登了這一張。登了就登了,還拒絕,還生活!搞——錯啊。
那張照片被他拿在手里顛來倒去左看右看,看看就看出點心思來。他說,算啦。
算啦?算啦是乜意思啊?
文叔撕下那張紙貼到床頭上,嘿然道:是我叫人家照的。又說,算啦。
阿爸呀你究竟搞乜鬼啊?
文叔講,我一輩子只照過四次相片,一次是土改當(dāng)村長,一次是入黨,還有一次是發(fā)身份證,這是最后一次了。照得不錯,比照相館還像。丟你老母,還真是像我。說著便瞇起眼睛又去體會上鏡頭的樣子,十分陶醉。
五個仔女左看右看,臉上已然花了,嘴上卻說,阿爸呀你有乜話只管講出來好了,要打要罵都隨你,有什么要求也盡管提,我們幾個湊到一起也不容易,二哥把幾千萬生意都推掉了,今天就是幫你來解決問題的。你仔女如今大小也是個人物了,有乜事情搞它不定?你講出來好了,你講啦。
又說,村里那些破爛事你不要去想他,你看不慣就不要理他就好。你放心好了,沒有人在背后亂講的,哪個敢亂講?幸福村有今天,不就靠你搞來這片地嗎?沒有這片地幸福村在哪?嚼舌頭的人在哪?想不穿!
又講,你不要老想從前就好啦,也不要老想這個破島。向前看就好啦。大家來就是要接你下島的,下島享享清福不好嗎?你肯下島,皇帝也沒你快活!
還說,你要不想住村里,住市里也行,海景樓大把,天天都能看海。再不行就出去玩玩,北京,上海,香港,出國也都沒問題啦。你要歡喜拍相片,買一個照相館給你玩!你講啦。
文叔給搞煩了,冷冷回道,好了沒有?講好就滾,有幾遠(yuǎn)滾幾遠(yuǎn)。滾啦。說話便扒褲子要局屎。
念祖從來都是前呼后擁的人,念虎念書也都是穿西裝握手機(jī)的人,說話都捏鼻子吊眼睛的,阿楚阿從也是描眉畫嘴的貨,不知幾文明。文叔真上火了,他們也搭不成架子,只好一臉灰灰地勸老豆注意冷暖當(dāng)心身體,然后丟下生活用品和鈔票,滿臉沉重失魂落魄的模樣下島去。
文叔見船開遠(yuǎn)了,才一屁股坐下地,手在紅泥礁上捶了半天,心里抓空一樣透著冷風(fēng)。明明不是想罵人的,一張嘴卻惡聲惡氣打仗一樣,自己也好奇怪的。從前有過這樣嗎?沒啊。仔女回來不高興嗎?不是啊。
文叔依舊一個人在島上過。不是為了等紅云。紅云也沒可能老來。紅云本來只是個傳說。
此地古來就有不少大話傳說,主要是關(guān)于文天祥,以及因他而出了名的這一片海。老百姓認(rèn)為百多年戰(zhàn)亂和民族恥辱之所以發(fā)生在這一帶是有根源的,是冤沉于海的報應(yīng)。傳說中的文大人并沒有倒下,他的冤魂提著自己的腦袋又回到了伶仃洋,反復(fù)吟哦那一句千古絕唱。他出現(xiàn)的時候,血衣血袍血糊糊的頭顱映紅了天,腥風(fēng)慘雨天崩地裂。這就是紅云。紅云現(xiàn)身出來必有大災(zāi)大異,可哪個也沒有見到過。
文山島的最后一代族長叫文復(fù)齋,人稱齋老。齋老說他見過紅云,就在土改工作隊上島的前一夜。那時土改已經(jīng)是掃尾,各地都有故事傳來,擺明了齋老是在找死。土改工作隊看中在廣州打工的文叔是個苗子,把文叔請回來參加工作隊。一查一問就證明齋老那一夜其實在寶安縣城相好的屋里吃酒過夜,根本沒可能看到紅云文叔是本地人,從小就給齋老做過馬仔,人又老實,他是不會撒謊的。族內(nèi)的和族外的人們于是恍然大悟,拖長了聲音說,有沒有搞——錯!
總之這場關(guān)于紅云的大討論很快就過去了,并沒有出現(xiàn)工作隊預(yù)想的那樣一種效果,沒有罵,也沒有打,很不過癮。甚至關(guān)起門他們還是一家人。抓到一條大魚還是先把魚頭給齋老送去,齋老搖頭說不想吃,他們才拿回家自己吃。工作隊員就有些氣憤,認(rèn)為此地人愚頑不化,階級覺悟不是太低,而是根本沒有,連喊口號都發(fā)不出聲,喉嚨里塞著一把草,嗚里嗚嚕不知是個什么意思。
后來到縣上參加培訓(xùn)的文叔回來了,見多識廣的文叔成了大紅人。他同隊長悄悄講:他們給齋老送魚頭又不是真送,不過是嘴上講一下有什么要緊?齋老說不想吃也不是真的不想吃,他都幾個月不見葷腥了怎么不想吃?不要急嘛,急不來的嘛,大家知道搞錯就好了嘛。隊長想想也是,此地人真是這個古怪脾氣,溫開水似的,心里有數(shù)嘴上不說,懷里好像老是揣一把算盤。仔細(xì)想一想他們其實就是不愿吵架害怕沖突。他們熱愛和平有錯嗎?算不上什么大錯誤。他們不愿做惡人那就工作隊來做好了。
文叔的工作方法是給家家都算一筆賬,算算究竟誰養(yǎng)活了誰?此地人講實惠,字可以不認(rèn)得,算賬卻不可以不會。他們更愿意相信文叔的話,是他們養(yǎng)活了族長。其實這個賬不用算也都心里有數(shù),族長不下海不打漁,剝削是肯定的啦。大家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熬日腳,剝削就剝削一下也沒有關(guān)系的啦。現(xiàn)在既然政府不喜歡剝削,不要它就好啦。既然紅云是編出來嚇唬人的鬼話,不理它就行啦。這種事本來好簡單,給工作隊一講就講復(fù)雜了。
從那時起文氏家族就不存在了,文叔成為文山島的老大。老大的名字叫村長,后來叫書記。為了鞏固這個成果,文山村也改了一個靚名,叫幸福村。工作隊宣布,宗族士紳是剝削階級的統(tǒng)治工具,紅云是你們的精神枷鎖,從現(xiàn)在起你們是國家的主人了,還要枷鎖做什么?現(xiàn)在解放了,民主了,一切都改變了。隊長是個大學(xué)生,對明天的幸福生活作了擔(dān)保。
其實什么也沒變。他們還姓文,性情還很溫,還和從前一樣小心做人大膽吃飯,慢騰騰地說搞錯惡狠狠地罵老婆。他們內(nèi)外分得很清是非卻很含糊。
文山島南高北低,有山有水,曾經(jīng)是個不錯的避風(fēng)港。受冷落是近幾年的事。島子的北面和西面,還有東面的一個拐角,從前是一大片碧藍(lán)碧藍(lán)的海藻,海浪一起,海藻就像一條巨大的蘭花裙,將島子嚴(yán)嚴(yán)實實裹了起來,海浪尖利的牙爪怎么也撕不開它。從前,海藻下面是數(shù)不清的珊瑚樹,白的,粉的,紅的,還有花的,數(shù)不清也不見底。島子就像長在這些樹上一樣,屋瓦就像樹上的花,白的干綠的冠紅的花,被海水托著擁著,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不知幾好。到了冬季,全世界的鷗鳥都認(rèn)它作洞房,嘰嘰咕咕在這里親愛。有一種黑嘴鷗,不知幾高貴,整天挺個雪白的肚子晃來晃去,要人家喂它才肯吃,公主娘娘一樣。還有魚呢,從前乜魚沒有啊?上邊來了人,隨便抓幾條就哄得他們哇哇亂叫。就是最困難的年代,也沒有餓死人的事。那個工作隊長后來做了縣里糧食局的股長,餓得搖搖晃晃,跑到島上搞到一點魚干就說幸福啊幸福啊。那時小魚小蝦總歸搞得到的,不像現(xiàn)在。
現(xiàn)在這些全都見不到了。
現(xiàn)在,十幾輩人從大陸帶過來的泥土,全都爛肉一樣,一點一點,一塊一塊,臭了爛了滑到海里。就像一個泡在海水里的麻風(fēng)病人,眼睜睜地看自己的肢體在腐爛在縮小在融化,一點辦法也沒有。現(xiàn)在,只有島的南端還有一點活物,真像這個家伙翹起來呼救的一顆大腦袋。而它的身子已經(jīng)同廢機(jī)油廢塑料還有魚蝦的尸體混在一起,成為一片惡臭的泥沼。連海水都黑掉了,黑得讓人心冷。
有一段時間,島子幾乎空了。老文家的祖屋,那個經(jīng)歷了三個世紀(jì)也許是五個世紀(jì)的圍屋像一只巨大的鳥巢,海鳥做窩都嫌它孤寒。如今誰養(yǎng)活誰的問題沒人再去提它了。也許它本來就是一個先有雞先有蛋的問題,有沒有剝削都是一樣的過日子,只不過把族長換成了支書,把支書變成革委會主任,又把主任換成了董事長總經(jīng)理。
世事輪回,如今回頭一看,老輩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文叔還是文叔,老大的位置傳給了兒子文念祖。如今只要能賺到錢,剝削也好,什么也好,都無所謂。如今上了岸的打漁佬都當(dāng)上了大小老板,頂沒用的也能把小洋樓租出幾間去,靠租息過上了好日腳。早些年是文叔跑斷了腿,上糧食局上縣政府搞來了這片大陸地,又是文叔求爺告奶請他們上岸種糧食。如今這些打漁佬的腳趾已經(jīng)被皮鞋收攏再也站不穩(wěn)舢板,手上的老繭也換成金戒指握不住船槳,就是機(jī)關(guān)槍也不能把他們攆下海了。這些從前只知打漁種地的人有一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土地不僅可以種稻子,還可以種房子。房子不僅可以住,更可以出租,賣錢。錢還能下崽,變出越來越多的錢。那些用來種糧食的土地成為挖不完的金山,蓋上房子就變成票子,票子又變成更多的票子,島子再也不是他們的家了。這樣,蓋房子租房子賣房子成了打漁佬的主要營生。
有一段日子,有人想出石灰也可以自己燒的,不用花錢買更不用去外地拉,島子四周就是現(xiàn)成的石灰礦。于是珊瑚礁就遭殃了,島子成了他們的石灰窯。后來珊瑚礁也挖完了,這幫人又蝗蟲一樣飛向了別處,島子再沒人過問了。到了這時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小島已是穿爛的衣衫啃光的骨頭,再也沒油水好榨了。拋棄它是遲早的事,只是嘴巴上不這樣講罷了。
文叔從前也有勸過他們的,莫搞——錯啊,兔子不食窩邊草啊,你有見過掘祖墳發(fā)達(dá)的嗎?沒有你們這樣搞法的嘛。可是沒人聽啊,人們抓錢抓得兩只手已不夠用,看見鈔票眼睛里也要長出牙齒來,如果有人告訴他們紅泥礁石也能賣錢,他們能把島子挖平,一直挖進(jìn)海里去。有誰還來相信一個背時的下臺干部的話呢?連文叔自己的仔女也不信啊。
文叔的仔女都是成家立業(yè)的人了,當(dāng)然有權(quán)決定自己怎么樣做。文叔甚至懷疑炸珊瑚燒石灰就是念祖念虎的主意,那段日子就是他們幾個在海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只有讀過書的念祖想得出這種陰損惡毒的辦法,也只有當(dāng)過兵的念虎敢用炸藥,敢下毒手。可是問誰誰都一推九二五,念祖念虎被逼急了就鬼喊:我不知啊,我只知這些珊瑚也有我一份,我不拿別人也要拿。你不會當(dāng)干部就不用裝干部啦,在家享享清福會不會啊?不識做!
文叔臉色灰白,張大嘴巴,好像噴嚏打不出來,好像給槍子打中一樣。識做不識做是此地很厲害的一條標(biāo)準(zhǔn),一個客家人不識做就好比北京人不會來事,上海人不會軋苗頭一樣,一個男人不識做就好比沒長家伙一樣,一個老頭子不識做就好比不懂規(guī)矩不知輕重一樣,就等于被開除出局了。文叔真是不識做啊,仔女都沒當(dāng)你是一回事,何況人家。
文叔當(dāng)干部當(dāng)了幾十年吃苦吃了幾十年,的確沒讓大家賺到錢。錢是沒情面好講的,最最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是文叔就像一雙舊鞋一張爛網(wǎng)一條穿了幫的舢板,好比當(dāng)年被文叔自己打倒的老族長。當(dāng)年他還要一家一家去算賬去做通思想,現(xiàn)在人家不用思也不要想,捏捏口袋就有數(shù)了。
文山島再也不是從前的文山島了,世事無常啊。
29
奇怪的是,那朵紅云偏偏給文叔看到了。換一個人看到也都沒事。
那天下半夜,悶熱得不行,喘不上氣來,文叔以為要落雨,摸摸墻角卻是干的。他心想一定是哮喘病又要來了,往年是過了冬至才來的,這年也許會早一些,便伸手去摸藥瓶。結(jié)果那瓶子就掉下地摔得粉碎。他清清楚楚看見紅云從海盡頭飄過來,聚攏來,然后就定在伶仃洋上不散,一直不散。文叔爬起身跟出去,文叔走那紅云也走,文叔停那紅云也停。文叔一直向島子南端的斷崖走過去,腿在簌簌抖,腳一軟就跪下來了。月亮在天邊上掛著,好大的一盤。一絲風(fēng)也沒有,海浪也停了,電熨斗燙過去一樣,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紅云并沒講話,只是默默地嚴(yán)厲地盯牢他看。文叔好害怕,文叔拼命地磕頭,后來那紅云好像嘆了一口氣,就開始落雨了。文叔臉上也落了幾滴,文叔發(fā)現(xiàn)那雨竟是紅的,像淡淡的血水,還有點燙!文叔心里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文叔好傷心好傷心,便也跟著哭出聲來。哭了好一會兒,文叔抬頭再看,紅云已經(jīng)退去,而斷崖下的那片海里卻有星星點點的小東西在搖晃。緊跟著,原本晴朗的天空也變了顏色。接著便是狂風(fēng)大作。
這是那一年的第九號臺風(fēng)。
那場臺風(fēng)原來不在珠江口登陸的,天氣預(yù)報明明講它在潮陽普寧一帶,不知怎么就改變了方向,跑到文山島來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把天都下穿窿了。小島終于被腰斬了一般塌裂開來,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報應(yīng)啊,文叔逢人就說,這是報應(yīng)啊。
至于報應(yīng)了什么,誰在報應(yīng),文叔講不清,人們也懶得去想。是啊是啊,大家講,報應(yīng)就報應(yīng)吧,有錢賺就行啦。他們反倒要勸文叔,凡事有得就有失啦,叔公你想開一點就好啦。
文叔說,是真的紅云呀,本來我以為是哮喘病又來了,我就去拿藥,藥瓶掉在地上,紅云就來了,紅云好厲害呀,紅云……
講得多了,人們就不再理他,反而會講,叔公你昨夜又看見紅云了吧?
文叔講,真的是紅云啊,我怕是做夢,還在大腿上掐,腿都掐紫掉,不信你們看好了。說著便要卷褲腳。
人們擠眉弄眼一笑就走開了,卻在背后講,七婆死得太早,叔公身體又這樣好,手伸進(jìn)去自己玩玩也難免的啦,紅云就不要吹啦,紅云是乜啊?
文叔把仔女拉到斷崖下指給他們看,那些豆莢一樣的小東西已經(jīng)抽出枝條長出葉片,在海水里搖搖晃晃。文叔講,這就是紅云帶過來的啊。仔女一個個看著老豆不吭聲,逼急了就鬼喊,是啊是啊
是紅云帶過來的,好了吧?還要怎么樣?
文叔就不好怎么樣了,他也想不出怎么樣。文叔捏捏膀子,筋肉還硬得很,抓抓頭皮,也沒有幾根白發(fā),可他在大家眼睛里已經(jīng)老成這種樣子!他是沒有幫大家賺到錢,他是不會做干部,可他有做錯嗎?他有講過瞎話嗎?他有吹過牛嗎?現(xiàn)在憑什么不相信他?
人們在背地里干脆把文叔叫做了紅云,搞笑時文叔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成了保留節(jié)目。大家搖頭嘆息,文叔真是老糊涂了,怎么玩也不要玩這種過時的把戲嘛,而且是被自己親手戳穿過的把戲。這些當(dāng)干部的沒了權(quán)真是好可憐,官服一脫就只剩下開襠褲了,幼稚得一塌糊涂。
漸漸地,此地人把頭腦發(fā)昏異想天開統(tǒng)統(tǒng)叫做了紅云。說某人會吹牛,就說那個人紅云大得不得了;說某人發(fā)瘋癲,就說好了,紅云又要來了。
漸漸地,文叔的目光直了濁了,再也不會講什么了,也不想講什么了,他差不多成了一個啞巴。
這一年過年,文叔嫁掉了細(xì)女阿從,一個人把鋪蓋搬上了斷崖。老文家的祖屋終于熄滅了最后一盞燈。這個經(jīng)歷了幾百年風(fēng)雨的客家圍屋像一個落光了牙齒的老人黑洞洞的大嘴巴,浮在海浪間向蒼天嘮嘮叨叨追問不休,紅云啊,紅云啊。
30
文叔搬上斷崖離群索居起初人們并不在意,以為他在賭氣。沒權(quán)了嘛,講話沒人聽了嘛,他是干部嘛,大家都能理解。可他一個月不回來,十個月不回來,兩年還不回來人們就有點閑話傳出來。有人上島看見文叔赤身裸體在海邊跑,還有人看見他一個人又哭又笑。人們傳說文叔身上長滿長毛,在水里抓生魚吃。大家這才有點怕,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很多,把文叔一個人丟在島上算個什么啊?不能不講良心啊。大家覺得總歸是同宗同族,文叔這樣搞大家都不體面,好像一只膿瘡長在額頭上。
有幾個老阿婆壯了膽上島去看他,七嘴八舌勸道,想開一點算啦,享享清福算啦,要惜命,你知不知啊。
文叔嘴上說咳呀咳呀,身子卻不動。她們問:真的沒事嗎?
文叔講,有乜事啊?
她們講,你敢把衣衫脫落來嗎?
文叔想想,不知是乜名堂,說,搞笑啊?
幾個阿婆喊聲一二三,撲上來就把衣衫剝落了,摸摸看看,沒有兩樣。
文叔于是就把兩只拇指插進(jìn)褲腰里說,還要脫嗎?你們是作癢了嗎?哪個要試試力道嗎?
幾個阿婆這才疑疑惑惑下島去,嘴里很稀奇地喊:沒啊沒啊。文叔好笑又好氣,究竟是哪個不知惜命呢?搞乜鬼呀搞?
斷崖面對的那片海就是傳說中那個小皇帝自盡的地方,從前亂礁從生海浪洶涌,不太適合漁船泊岸,先人就在這里建了一座土地廟,專門用來清明祭奠。后來這一帶決心終生不嫁的女人也選中這里,作為她們發(fā)愿自梳的場所。還有就是尋死,那些斷了生活念想的人也喜歡在這里追隨先祖。所以斷崖自古就是個鬼兮兮的地方,島上人家平日只在島子的北面平坦的地方活動,大人嚇唬細(xì)羅仔,說再哭送你去斷崖,馬上就乖。有一年有幾個頑童站在崖頭上比賽吡尿,看誰尿得遠(yuǎn),結(jié)果有個細(xì)羅仔跌下崖頭連尸骨也沒能找回來。后來土地廟毀了,自梳的女人少了,想死的人也不再浪漫了,斷崖就更加荒涼了。再后來,島上都沒剩幾個人了,斷崖還能有多少活氣?每天早晚只有文叔的寮棚里還有一縷淡淡的炊煙。
只要不刮大風(fēng),文叔都要出工的。落雨不怕,落雨暖和,雨絲就像一只只溫軟的小手在你身上撓,撓得你直想哼哼,舒服得不得了。另外一下雨這些大肚婆們肚子就咕咕叫啦,它們要分娩啦要下仔女啦。這時候你就不能不在它們身邊,不然它們就會亂下一氣,一窩一窩地擠在一起,搞得你好麻煩。這時候的胎芽最好活,把它們拿到遠(yuǎn)一點的地方,只有一點點泥巴就行。然后它們就活過來啦,好快好快它們就抓住了一大片泥,好快好快它們又懷胎又下仔。這世上沒有第二種樹像它們這樣胎生胎養(yǎng)的。它們簡直就是在生育大競賽,一個比一個能生養(yǎng),弄得你給它們編號都來不及。后來號也沒得編了,糊涂了,干脆一片給一個號,是七月的統(tǒng)統(tǒng)靠在一起,叫七,是八月的統(tǒng)統(tǒng)靠在一起,叫八。
現(xiàn)在,文叔曉得這些大肚婆的名字了,她叫紅樹林。他拿到城里去請教過人了,糧食局,農(nóng)科所,植物園,一家一家找過去。一個老頭子聽他講了大肚婆的來歷,眼睛子跳了一下。他一定要跟文叔回島上來看看,看了以后又不吭聲,把眼鏡拿下來擦了又擦,后來就嘆了一口氣。他講,這叫紅樹林。
紅樹林是什么?是紅云帶來的樹林啊。
紅樹林不知幾可愛,像女人一樣。文叔講,不好亂來的!它們就扭扭捏捏搖動身子。文叔講,要排隊的!它們就嘻嘻哈哈擠在一起,不知幾聽話。
在八也當(dāng)上奶奶的時候,文叔心里動過一下,好像有點什么事情一樣。后來九也下仔了,十也下仔了,文叔的心就格嘣格嘣地跳了好多天。后來心不那么跳了,臉上卻光亮起來,換了一個人似的,心里好明白好明白。好像是另外一個人突然從自己身上跳出來,看得清自己的五臟六腑一樣,他知道該怎么樣做了,也知道要到哪里去了。只是他講不出來。
也沒有人要聽他講。
文叔盤算著把這些大肚婆分散開,讓它們到東面到西面去養(yǎng)仔,去傳宗接代,把那些泥巴統(tǒng)統(tǒng)抓回來,最后再到北面去,把島子重新圍住。
這一片海從前是沒有灘涂的,從前這里是一片亂礁,海浪太大,沒有泥土愿意在這里安家。從前在斷崖跳海的女人是找不到尸身的,所以才會有那么多想成仙的人。如今,連文叔自己也糊涂了,這才幾年啊,一下子冒出來這么一大片,少說也有幾十畝啊。這些大肚婆們好比一支軍隊,文叔就是大將軍,在指揮調(diào)動這支娘子大軍,好神氣好威風(fēng)。
這還不是祖宗顯靈嗎?從前有哪個見過紅樹林嗎?這一帶從前有海藻有珊瑚,祖宗八代有哪個聽講過紅樹林嗎?不相信!
不信就不信吧,文叔如今也懶得再啰嗦了。想一想他們就是信了又能怎么樣?紅樹林又不是鈔票。他們不相信不知道也許反倒還要好。這樣誰也不會回來,誰也不能搗亂了。島子活過來比什么不好?人活精神了比什么不好?
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到哪里去尋啊。
早上就下海,晚上就吃吃老酒聽聽?wèi)蛭摹L鞜釙r候,出門可以不穿衣,赤條條地來去,誰也不來管你。不穿衣有幾好啊,清爽,涼滑,渾身上下都是緞子一樣的古銅色,連屁股也不像死魚眼睛一樣地難看了。這時候人到了海里就是回了家,你站著躺著仰著趴著,沒人看見也沒人來管,你隨便好了,跟那些魚蝦沒有兩樣。這時候那些大肚婆簡直就是你老婆一樣,它下的仔全都是你的,你是世上最威最猛的一個。這世上沒人有這么多的兒女,沒人這么厲害,皇帝也沒有。碰上運氣好還能抓兩條魚回來煲湯。現(xiàn)在終于可以看見魚了,紅衫,烏頭,還有白鰻,這個東西最滑頭,老在你大腿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居然沒有抓到過一次。其實抓不抓它倒也沒所謂,主要是有啦,它又回來啦。想想那些住在村里的打漁佬,還要跑到菜場里買魚來吃,搞笑有這么樣搞法的嗎?
這樣的日子他一個人過了幾年,小島的南面已經(jīng)圍滿了紅樹林。紅樹林把海水變藍(lán)變清了,變得一眼就能見底。人在海水里可以引到好多小魚,一口一口在皮膚上囁,不知幾親幾愛的樣子。有時候還有扇貝賴在腿上不走,好像一定要犒勞文叔一樣。有魚就有鷗鳥,有時候他身后會突然通的一響,回頭看看,卻是海鷗黑箭一樣躥上天去。他罵一聲,死啊,他好開心好得意它們不怕自己。
哪個講他不識做?哪個講他不惜命?
有一天收工回來,文叔一回頭卻見阿從站在了崖角下。文叔嚇了一跳,不知給阿從看見了多少,慌里慌張竟忘記自己沒穿衣。阿從啊呀呀叫了起來,身子趕緊背轉(zhuǎn)過去。文叔沒辦法,只好兩手屏著水,郎里郎當(dāng)洗得十分暢快的樣子,赤條條地迎面走上岸來。
阿從跺著腳喊叫,阿爸呀。
文叔怔了一下,慢騰騰擦干身子慢騰騰穿起褲頭,又慢騰騰地講,一人一套,誰不知道,你不知嗎?大驚小怪。
阿從說,人家嚇也嚇?biāo)懒四氵€要講,現(xiàn)在是文明社會你不知嗎?也不怕人家笑。
文叔吼道,我又不在你們那個文明社會!我怕哪個?阿從替他披上衣,怨道,天涼了,冷也不怕嗎?
文叔哼哼半天才想到一句話,以后你不許來崖角找我!
阿從摸不著頭腦,只好夸他這副身板好厲害,講大哥才四十幾歲的人,肚腩都比他還要大許多。阿從在身上畫了一個大圓,哈哈笑了起來。
文叔這才把心放進(jìn)肚皮里。心里話你們吃飽飯不做事不肥才怪,牛為什么不肥?跟豬不一樣嘛。不過現(xiàn)在他不想罵人了,仔女到底還是仔女,沒可能改變的。自從迷上種樹,文叔是把仔女們冷落了不少,心里也有了愧疚一樣。一頭是紅樹一頭是仔女,想一想其實兩樣他都是要的。
不料阿從是想來氣死他的。阿從說有個事情同你講一下:我同賓仔離掉了。文叔眼睛子也要彈出來,阿從反倒在嘻嘻笑,就像剔掉一根魚卡。阿爸呀你思想解放一點好不好?現(xiàn)在是21世紀(jì)了離婚還稀奇嗎?你怕我沒人要嗎?
你在講也呀你知不知啊?
阿從說,反正你又不中意賓仔,離掉不是更好?
從前他不大中意賓仔是不假,生得白白凈凈混身刮不出幾兩肉,一條膀子伸出來他都能捏得斷。不過那時就作興奶油小生,阿從要死要活他有什么辦法?兩個人婚也結(jié)過幾年了,現(xiàn)在又來講這種話。倒像是他在蓄謀已久拆散他們一樣。結(jié)婚不要仔,說是美國也時興“丁克家庭”。罵過沒有?勸過沒有?放屁也不如啊。講這種話。
他對紅樹林發(fā)牢騷:你們不知啊,一個人頭腦清楚不是好事,要多操幾多心,要多吃幾多苦。你們不知,你們只會笑。你們哭過沒有?沒有。什么時候你們會哭你就明白了。
他對紅樹林說,咳呀,你們頂快活。阿楚阿從都沒有你們快活,你們不要看她們臉上在笑,嘴巴里牛逼哄哄,其實心里流淚你們看不到。這個阿楚的老公養(yǎng)二奶養(yǎng)得七七八八,她心里能好過嗎?這個阿從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一套一套新潮得不得了,實際活得不開心,我看得出的,苦得很!
他嘮嘮叨叨說,我這幾個仔女沒有一個省心的。這個阿從更加不同一點,她媽媽死得早,我沒可能不操心啊。女人不會生養(yǎng)是什么呢?女人不會生養(yǎng)好比雌魚不會打籽母雞不會下蛋,母雞不會下蛋只有拿來殺掉。做人也是一樣道理。人有乜本事呢?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養(yǎng)出活蹦亂跳的小人來,這個小人跟他娘老子血脈相連,走到哪里都沒得變。這才叫個人,這才叫個好女人。老文家憑什么在這片海里生根立足?殺不光斬不絕?蓋大樓?開公司?搞笑啊。那些東西有乜靈性啊?搞錯啊。人啊,就要像你們一樣才牢靠。你們不知啊。男人都是為女人忙。女人是為哪個忙?女人是為仔女忙。所以講來講去都是為仔女啊。
每天,做完一天的事,文叔就對著紅樹坐在紅泥礁上等落日,講講誰也不要聽的閑話。等到海面上陽光不再跳了,像摔碎的鏡子一樣跌進(jìn)浪底,腳邊涌起一堆堆泡沫,他還要親自看著白晝一點一點融進(jìn)海水里,海浪花漲大了一點一點舔濕腳背才肯離去。只有這時他才顯得衰老和悲涼,這時他才肯睜開半只眼睛看一看這個世界,就像那張照片里的樣子。
接下來兩天,文叔心里好煩。
文叔對紅樹講,不行啊,我要問問這個衰仔。兩個人究竟為乜事情呢?阿從不是客家女嗎?釀豆腐做不得嗎?老火湯煲不到嗎?端茶弄水孝順公婆,她都不識做嗎?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們不懂的,這是個大事。這樣他就跳上舢板回村里來。
可是憑什么呀。現(xiàn)在賓仔算你什么人呢?人家會問:你自家仔管好沒有?你識得做嗎?這樣一路想過去,氣竟短了不少,腿腳也軟了不少。文叔在村里兜了三圈。第一圈,他看見賓仔站在酒樓門口正同人家講笑,他覺得不好,他不想當(dāng)著外人同這個衰仔吵架。第二圈,他看見賓仔指揮兩個小姐掛宮燈,正要過去卻見那個衰仔伸手在小姐雪白的肚皮上摸了一把,頓時踩到一泡屎一樣把腳縮回來。第三圈他下決心要過去的,步子跨得很大。想了一肚子話如果三圈兜下來還不敢講,那一定比屎還要臭的。可是他又看見了阿從。
阿從從一輛轎車?yán)镢@出來,又牽牢一個男的手。那男的點頭同賓仔打招呼,那個衰仔馬上像九節(jié)蝦跳進(jìn)湯鍋里,上下身粘成一團(tuán)將他們迎了進(jìn)去。
文叔就呆掉了,眼睛里模模糊糊,像是看到電影一樣。頭腦卻一點一點漲大,這個衰女仔啊,你還是個客家女嗎?就算離婚了也不好這樣張狂的,你牽了男人來做乜呀?來示威的嗎?人家是要做生意啊,不好這樣欺負(fù)人的。現(xiàn)在,他竟然同情起賓仔來了,想想這個衰仔也是的,一點骨頭也沒有,豬大腸一樣,拎起來一大掛放下來一大攤。
他昏昏沉沉來到碼頭,糊里糊涂跳上船,劃了一氣船卻不動。原來是船纜還系牢在躉頭上。他想,你這個老鬼氣昏頭了,沒有用場了,自家仔女也管不住,連纜繩系牢了也不曉得。
正在這時香蕉桔子橙子像雨點一樣飛過來,原來他被一幫細(xì)羅仔盯牢了,他們看到一個猿猴一樣的東西,胡子跟頭毛連在一起,眼睛通紅像一頭怪獸。細(xì)羅仔們很久沒有這樣刺激的節(jié)目了,從家里把整筐的橙子香蕉搬出來,一只只丟過去。
他們快活地喊:猴子上岸了,鬼要劃船了,猴子上岸了,鬼要劃船了。
文叔抓一只橙子就沖過去,他眼球突出來,嘴角嚇人地歪向一邊,嘴里喊,打!打!打!叫你打!口水一串串流下來,一直掛到胸前。
細(xì)羅仔們嚇退了。文叔卻沒玩夠一樣,跟了細(xì)羅仔后面攆,嘴里喊,打,打啊。又把村里村外游了個遍,嚇得那些阿公阿婆釘在門口張著大嘴一聲不出。
文叔剝了一只香蕉,又剝了一只橙子,香蕉咬一口,橙子再來一口,香蕉再來一口……于是他就快活起來了,嘻嘻哈哈笑著回到碼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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