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4
春節期間趙學堯回了趟內地,把身后亂七八糟的事務處理干凈了。房子給了老婆,兒子給了奶奶,這是以壯士斷臂的姿態處理這些事的,一刀砍下去,眉頭都不皺。新的一年開始了,他要以嶄新的面貌擁抱這個時代,全力以赴。
這天回到寫字樓,趙學堯看見幾個小姐神色莊重地嚼舌頭,一問,才知文太出事了。頭天晚上,他就聽見文總反復說我怕“冰果”,當時誤以為是一句粗話沒往深處想。回一趟內地把“冰果”給忘了,“我怕冰果”其實恰恰說明他是怕著某件事,是很有內涵的。
原來是文太一時想不開,昨夜拌幾句嘴早上就沒醒過來。文總一檢查,滿滿一瓶安眠藥只在地毯縫里找到一粒,文總當時就落了淚。七手八腳往醫院送,現在還不知怎么樣呢。
胡小姐說,文姨也不好,罵句八婆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沒錢花,八婆就八婆好了。年紀大了,黃臉婆了,想穿一點啦。
趙學堯昏頭漲腦往醫院趕,一顆心也苦苦澀澀沉下去,臉色比文總還難看。好容易鋪墊到如今,一臺大戲眼看拉開大幕了,主角卻出不了臺。萬一文太回不來,文總心情肯定好不了,肯定什么也不想干。就是他想干也不能硬叫老母雞變鴨。萬一文太能回來呢?能回來這樣一鬧也等于把問題公開化了,主角橫豎是“冰果”不怕的,只是苦了編劇跟導演。何子鋼也沒事,大不了他不扶阿斗扶東吳,他總歸要找出題目來的。只是趙學堯這一年豈不白熬了?還搭上一部書稿。
想想這文太也是的,看上去挺和善,誰知面善心不善,文總這點事又不是不知道,偏偏趕在這時候鬧。鬧就鬧是了,何必非往絕路上鬧?連個思想工作的機會也不給,實在違背了客家婦女的傳統美德。
趙學堯一路這么想過去,正面反面的可能性都令他灰心。又找個僻靜的地方把何子鋼叫通,那頭一聽也傻了,半天才回話說,怎么會出這種事?
趙學堯說就是出了,現在不是讓你提問題。
何子鋼說,他老婆早干什么去了?非等他改邪歸正了才自殺?這不合情理!
趙學堯說,沒時間了,我快到醫院了。
何子鋼說,要是真過去了,倒也省事了。
趙學堯叫起來,你這人怎么這樣?要是那樣就更麻煩,這我早就想過了。你要沒有其他主意我就關機了。
何子鋼說,等等,她就沒搶救過集體財產?沒參加慈善活動?她沒有一點閃光的東西可以挖掘嗎?
趙學堯不耐煩,說我沒有時間跟你磨牙了,你能不能過來一趟?
何子鋼咂嘴,我要是有個頭銜就好了。
趙學堯說,對呀,市委領導派你來的嘛,你代表市委關懷一下嘛。
紅會醫院離何子鋼家不遠,趙學堯前腳到何子鋼后腳也跟上了。半月沒見,何子鋼好像瘦了一圈,眼鏡架老往下滑,眼底血紅。
趙學堯說,你是賭錢了還是吃死人肉了?
何子鋼撇嘴一笑,樣子怪怪的。
兩個人在門口商量了一下,覺得現在關鍵還在文念祖身上。還是要爭取文念祖挺住,不能放棄。不到最后一步就不能認輸。抓住文念祖這個中心不動搖,一百年也不動搖,出現任何情況也不動搖。只要我們自己不亂敵人是亂不起來的。
何子鋼說,現在就看你識做不識做了。
于是兩個人并肩往病房里闖,信心百倍的樣子。
找到病房一看,才知有驚無險。文太已然沒事,正在輸液。文總癡愣著,坐床頭上茫茫然有痛苦狀。他家三個女兒都在,沖趙學堯點點頭。他倆也不吱聲,垂手陪著,大氣不出,睜眼看著藥液在導管里一點一點膨脹,變圓,拉長,滴落。
終于等到文總有了表情。來到外屋,何子鋼沉痛地代表市委領導表示慰問,領導有話:念祖同志是個好同志,向念祖同志問好。
趙學堯解釋說,小何同志是下來了解工作進度的,今天一聽說就向領導匯報了。
文總說,多謝多謝。
何子鋼說,不容易啊,你們過去吃了那么多苦,把幸福村搞成這樣不容易啊。說得文總眼也紅起來,拉著他的手不放。又說了些寬慰話,何子鋼就告退了。
文總這才低聲問,怎么這么巧?
趙學堯說,文總放心,大家都知道文太是食物中毒。
文總嘆了口氣,臉色蒼白地說,想想我也是對她不起的。我心里真的好煩好煩。
趙學堯說,交給我來處理吧。你該休息一下了。
文總于是把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又拍了拍,最后握了手才離開。趙學堯心里熱著,有種異樣的感覺,蟲子一樣慢慢爬,有點感動,又有點慶幸。他想到了老郭和打工妹,想到了唐源,還有何子鋼,比較起來竟還是文總人情味重一些。
原來文太并不是為遲小姐的事鬧,是兩個人說戧了才扯出她來的。文總的細女很會說話,三句兩句趙學堯就明白了。
根本的原因還是他們不爭氣的小兒子。他倆一共養過六胎,死掉三個,直到快關門了才養出這個帶把的。誰知養著養著就養出壞毛病來,如今初中沒畢業戒毒所已進了兩回。文太的心思是,戒毒所里太苦,跟坐監一樣,隔不幾天就想把兒子弄出來。可人一出來就舊病發作。兩口子腳鐐手銬也用過,頭也給兒子磕過,到底沒能治住。再想往里送,人家就要贊助,開口就是一幢樓。這邊才把人送去,那邊文太又受不住了。嘮叨多了文總不免心煩,擱誰身上誰也煩。于是就吵,吵開頭了就雞婆鴨公地胡扯。這樣文太想想就沒意思了,錢再多也沒意思了。
誰知如今安眠藥也改良了,只管睡覺不管殺人。
趙學堯做思想工作是行家里手,加上二女細女在一旁呼應,文太也就把熱淚噴將出來。
文太說,趙老師我好苦啊,我請過黃大仙的,他講我命苦啊,一輩子苦丈夫苦兒子。
他發覺文太相當耐看,嘴唇豐滿,眼睛特別大,深深扣進去有海洋色,年輕時絕對一流。看著不覺就走了神,還嘆了口氣。
文太說,趙先生?
趙學堯見文太臉紅了,便胡謅道,文太命是苦,不過已經苦到頭了,過了這一坎往后一定越來越好。
文太瞳仁一跳,說黃大仙也是這么講。
趙學堯說,下次我請個高人來給你看看,他是專門給中央首長看的,天目一開幾千里外都能看見。不過這種人一般不愿給人看,很傷身體。
文太叫起來,沒錯,大師都是這樣的。趙先生你一定要幫我請他來,要幾錢你話我知。
趙學堯笑,這種高人是不收錢的,他們要錢沒用。他們是吃素的。
細女說,趙老師是大知識分子,他講請就一定請得到的。媽媽要相信他啦。
文太說,趙老師你們知識分子臉皮薄,家里有難處也不愿講,你不講我也知道的。不然你不會到我們農村里來。以后你有事就話我知。我是識得做的。
趙學堯嘿然,說慚愧。
文太又說,錢這個狗東西最不是東西,沒它不行,有它也不行。早先我阿爸就是沒錢送醫院才死掉的。要是現在,腰子病算個乜呀,活人腰子也買得到的。
正談得融洽,胡小姐到了,雙手高舉,兩眼通紅,從門外直撲進來,把高跟鞋也踢掉了。文太于是又眼紅紅地想哭。
從醫院出來趙學堯頭大了一圈。原來識做是這么回事,倒也不難。比起胡小姐的夸張,趙學堯認為自己還不算太過。胸中開頭那點忐忑頓時被牛氣彌漫了。他忽然想起何子鋼的高論:這世界人跟人比的不是知識,不是智慧,而是膽量,是一股子不按常理出牌的兇狠勁兒。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早有這個認識,也許早就把那個造就中國小地主的策劃搞得轟轟烈烈,他也就不是現在的他了。
何子鋼家里亂得像是剛剛被打過劫,衣服扔了一地,兩只箱子張著大嘴豎在桌上。趙學堯本想跟他上樓去交流心得體會,卻碰見了這種難堪。
何子鋼倒是說得很平淡:離了,昨天。然后吹一聲口哨,去打火燒水。
趙學堯怔了半天,說,你倒是真夠兇狠的。
何子鋼冷笑道,真有狠勁兒的不是我。兒子過年就送走了,回過頭來再找我簽字,一切都在人家的計劃之中。當然這期間也沒忘安排一兩次做愛。
趙學堯說,你們不是挺好的嗎?
何子鋼不吭,拿腳把衣服踢到墻角,好像是要騰出一條道來。趙學堯問,她到哪去了?
何子鋼說,你怕她沒地方去?好地方多著呢。道不同不相謀,就是這樣。
趙學堯心里發冷,知道勸也沒什么好勸,喝酒何子鋼又不會,干坐一會兒便要告辭。
何子鋼說,也好,我要睡一覺。拉開門又說,該怎么干還怎么干,我沒事,誰也不能擋住我,誰也不能!
趙學堯背對著他下樓,沒回頭。不用回頭也能想出他的模樣,蓬著頭,紅著眼,兇光四溢面色如鐵。
25
晚上遲小姐來了電話,聲音甜甜的軟軟的,問過新年好又說了一會兒天氣,抱怨幾句孩子,還講最近好悶好想出去跳舞,可惜走不開。趙學堯明白她是催問款子,可是文總不開口他也無法回答,便吹遲小姐舞跳得好音樂感覺好審美趣味一流,又提醒遲小姐給孩子養成良好的習慣,最后告訴她年底村里接連出事,文總已經三天沒合眼了,相信再有幾天那件事一定可以辦妥。
趙學堯說,我也著急啊,我不也想掙點錢嗎?聽到這樣的坦誠,遲小姐就很清脆地笑了。
趙學堯沒把這事告訴文總,文總不急他理所當然也不能急。他都在深圳混一年多了還能不進步嗎?他該為自己著急才對。得空他就把稿子拿出來改兩筆,體味一下這個“幸福模式”,想象一下他將如何面對理論界新聞界的輪番轟炸,他急個屁。
這天中午胡小姐來通知,說文總讓他下午不要走開。趙學堯剛問一聲文總在哪里,胡小姐酸話就出來了,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那意思分明是失寵了。她說她的作用就是養在那邊搭通天地線,早就心知肚明的。趙學堯便不敢再多話。
趙學堯聽說胡小姐有個叔叔在省里做事,村里有事都要請他出面,有很大的威懾作用。心想蛇有蛇路鱉有鱉路,你能搭通天地線也是個專利級別的本事,何必非要貼得太緊呢?
正想著,老郭一臉嚴肅地進來了。老郭這幾天好像老是有話要說,又好像要等著他先開口,弄得趙學堯很厭煩。
老郭說,首先我聲明,我不是看你走紅嫉妒你,我這個人最淡泊的。
趙學堯心里明白,這些日子他的努力已經見到了效果,他在眾人的心目中地位已經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老板和他關系已經引起大家嫉妒了。于是趙學堯努力擺出一副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的樣子來,沒有什么,真的沒有什么,你們也太敏感了。心里卻有根鵝毛輕輕撓著扇著,感覺到了脫穎而出的快樂。
老郭其實也沒什么大事,也就是想發點牢騷,很有點壯志難酬的意思。依他的說法,這么大的資本交給他來操作,早不知發到哪里去了。現在這樣搞,比私人口袋還要沒數,一弄就是幾百萬的缺口。現在這樣管理非鬧出事情不可。
這個老郭和當初自己一樣天真,還是一副主人翁腔調,而他又沒有何子鋼這種尖酸刻薄的合作者來提醒挖苦,趙學堯只能為他惋惜。皇帝不急太監是不能急的,太監一急朝廷就要亂了。古人給太監去勢不盡然是為了后宮安全,還有一層含義是,不能讓太監有血性有人格,否則當皇帝的還有什么勁?當然趙學堯并不想當太監,這不過是個比喻。列寧也說過比喻都是跛足的。
文總是提前在帝豪大酒店定的位,澳洲龍蝦,還有路易十三。趙學堯聽說過這種酒,據說連瓶蓋都是天然水晶的,立馬誠惶誠恐。趙學堯說,文總你要是沒有其他客人這酒還是退了吧。文總擺擺手不愿再提。
文總說,本來是請小遲一道來的,可她死活不肯見面,門也不開,沒辦法啦。
趙學堯也陪著嘆氣,說天下事就是這樣。又說文總你是做大事業的人,應該以大局為重。遲小姐心里好受嗎?總歸是舊情難舍嘛,要下決心的嘛。
喝著酒,文總還是情迷意亂的樣子,眼角也濕了,說你不知啊,這里是我第一次見到小遲的地方,我真的是好中意她的。
趙學堯說,文總有情有義啊,是條好漢。這一大杯就為好漢干了。
文總說,我不是跟你吹,我要是想玩玩的話,找什么樣的找不到?要幾多要不到?我這個人最講義氣的。我老婆跟了我幾十年,吃過不少辛苦,不是中意這一點早就休了她。我講的就是義氣,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趙學堯說,文總是不是有點后悔?
文總說,后悔就不會,心里好煩是真的。
趙學堯勸道,文總你要有長遠目光,你的事業這才剛剛開始。現在這樣處理,對你對遲小姐,都是最英明不過的事。你千萬要堅持下來。
文總不吭,想想又說,你不知啊,我做到今天這樣容易嗎?
不容易。可是自己家里的人都不能明白,還要來搗亂,我一天到晚煩也要煩死。老婆煩,小遲煩,現在老豆也要來煩!說著把桌子一捶。
趙學堯一驚,以前只聽說文總的老父親還留在文山島不肯上岸,還不知有這樣的煩惱。
文總說,我老豆不上岸,還野人一樣跑來跑去,我臉上還有光嗎?村里那些年紀大的阿公阿婆還能不閑話嗎?你們的心事我心知肚明,只是腳桿上這點泥巴怕是一輩子都洗不凈了。
趙學堯因為不了解內情,不敢妄議,只是說,古話說得好,盡人事看天意,天時地利人和,文總你眼下都有了。你的機會還是大把,綜合各種因素,說白了,其實就是兩個字,決心。
文總說,你們那個什么城市化,要不是我在這里話事,早就見鬼去了。
趙學堯說,這正是你文總高瞻遠矚的地方啊。改了城市戶口人還在不在?還在。集團公司還在不在?還在。產權關系還在不在?這些東西還在你怕什么?反過來講,政府想改,你能不改嗎?你拖到最后改,還不如搶在前面改。將來的社會就是個講實力的社會,你把實力抓在手里進北京也不怕,到美國也不怕。
文總就笑,說趙老師我話你知,人沒錢是沒用,錢多了也沒用。人人都以為你錢來得容易。要錢的時候跟你笑,錢一到手臉又板起來,鬼都不認識你。臺上的還在臺上,臺下的還在臺下。
趙學堯就來勁了,說錢也要會花才行啊。文總你要真想坐到臺上去也容易,只怕你坐上去又嫌不自由。
文總說,沒坐過嘛,總還是想坐一坐的。
趙學堯大喜,站起來把胸一拍,文總你有決心,往后的事包在我身上。有粉要擦在臉上,不能擦在屁股上,這就是竅門。你別看老郭,這句話還是說得很有水平的。
文總不懂,又問了一遍,然后就盯著酒杯不吱聲,漸漸地就把眼翻白了,五魂出竅直上斗牛。
有咨客進來問要不要小姐,文總問趙學堯,趙學堯說不要,文總說無所謂啦。趙學堯說真的不要,文總便把手一揮,接著喝路易十三。喝了幾杯,都覺著沒勁,又換茅臺來喝。
文總說,小遲那邊,你要負責給我搞掂。我怕她會做出傻事來。
趙學堯心想這怎么可能,卻應道,你放心啦。文總說我不會虧待你。
然后就點歌來唱。文總唱的是《春天的故事》。趙學堯唱的是《敖包相會》。最后又合唱《東方明珠》。差不多了,文總把遲小姐的牡丹卡扔給趙學堯,說2000萬搞不到,太多了,只搞到400萬,400萬也不少啦,她才跟了我兩年。
趙學堯說,不少啦,一個工廠也不過如此。
文總就怪怪地笑,說她肚子就是一個工廠。說你沒見過她的奶子,巨無霸啊。
趙學堯想起小李也有過類似評論,心想他們肯定在車上議論過巨無霸。然后便覺頭暈,進洗手間把舌根壓了,嘔出一些,又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連樓梯也爬不動了,是小李背他上來的。進門就撲進馬桶又吐一通,沖了涼,這才醒過來。看見屋里又是杯盤狼藉,知道老郭也沒閑著。正要回屋,就聽狼嗷似的一聲長嘆。看看,燈黑著,再聽聽,卻是交歡的聲響,方明白老先生這回是真的發火了。
早上趙學堯要了臺車,準備給遲小姐去送牡丹卡。剛下樓,何子鋼領著市體改辦的人到了。何子鋼恢復得不錯,新修了邊幅,眉宇間還夾著喜氣,拉他到一邊說,這回真的玩大了,省委領導安排下月來參觀,你好好準備吧。
趙學堯大喜,卻說道,是不是太突然一點?何子鋼把眼睛一翻,嘴角就斜上去。
遲小姐那邊,本來準備費一番口舌的,不料也順湯順水,一點障礙沒有。遲小姐明顯瘦了,她說天天都在健身。該鍛煉鍛煉啦,再不鍛煉賣不出好價錢了。說著隨手把卡扔在沙發里,一臉的自虐。
趙學堯見她每每把話說到絕處,也就不繞彎子,便直說文總是盡了力的,大概是實在籌不到你要的數。
遲小姐說,比我想象的還要好,該知足啦,不就奉獻了兩年嗎?一年200萬。又說,他要是真不憑良心,雇個黑社會把我干掉,花十萬也就搞掂了。見趙學堯把嘴巴張開像看牙醫,她說這又不是什么新鮮事,有錢人處理問題一般都比較干凈。有錢才有資格“講衛生”,不對嗎?
趙學堯只好裝出呵欠打不出來的樣子,忙不迭地告退,連滾帶爬沖下樓去。
接下來果然開始忙亂。
區委組織部來總結文總的個人材料。市人大來村里搞基層政權建設調查。政協領導帶著省客家研究會來商討在幸福村召開年會。武警和駐軍部隊分別要求開展軍民共建并創辦經濟實體。還有什么城管辦愛衛會工商稅務派出所各新聞單位,連北京一家報社也要在幸福村設個點以便追蹤報道。又有作家協會的幾個作家,軟纏硬磨非要給幸福村出個報告文學集。這觸動了趙學堯的一根神經,自然要堅決頂住,每人塞個紅包打發了。這一來村委會八層寫字樓的客房全部住滿還要到外面臨時包房。小餐廳已經不夠,大廳擺開十幾桌從早吃到晚,把餐廳經理阿賓嘴都笑歪了,見面就給趙學堯拱手作揖。
文總倒也豁達,任誰一開口就說好,好啊。過后私下里就問趙學堯:要幾錢吶?
趙學堯成了當然的接待總管,卻也說不清要花多少錢。文總索性給他定個每家三萬的盤子,歸他統一掌握。這樣趙學堯便成了眾矢之的。
老郭更加不滿,到處說就是從前吃大戶,那也是分季節有名堂又講法度的,現在簡直連科目也不要了。胡小姐就說,她叔叔最近也很有看法,再這樣下去她也不想管了。
這天省電視臺來采訪,在寫字樓拍完了,記者們興猶未盡,又提出要拍幾組領導與群眾同勞動的鏡頭。
文總還隨和,幾個副老總卻不耐煩,嘀嘀咕咕說外面太陽曬得死人。陪同的區委宣傳部干部慌忙打圓場提建議,卻又沒法跟記者解釋。偏偏領頭的記者不識做,懵嚓嚓說這點陽光都曬不得,是不是太嬌氣了?你們祖輩都是打漁種地的還能比我們還不如嗎?不會忘本吧?結果當下就冷了場。
趙學堯只好拉記者們先開飯,說餐廳的阿賓已經催得很急,有一種石斑魚怪得很,一離海水就不好吃了。席間趙學堯考慮再三,給每位記者包了1000港幣,另備一份禮品叫小姐送上去,他窺見記者們臉燦燦地裝進了口袋,才把一顆心落進肚里。
這樣一來不免是要對文總訴訴苦的。
誰知文總當晚就把全體干部集中起來訓了話,丟你老母丟了十來遍,罵得兩個副總當眾把金項鏈摘下來才住口。說你又不是狗,用這么粗的鏈子拴。還說今后誰敢駁我面子,我叫他全家都沒臉見人。
趙學堯這才知道壞了,不由跌足長嘆。
文總安慰說,你怕什么?有我在,你冰果都不要怕。當初要不是我堅持不分家,他們現在不跟勝利村一樣?他們不照樣守著幾間屋一塊地,收房租食白粉?有今天這么威?當個副總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趙學堯說,話雖如此說,畢竟我是個外人,以后就難做了。
不料文總當即許愿說,你要不放心,明年我給你一個公司你自己出去做好了。我這個人是不會讓你吃虧的。
趙學堯狂喜,夜里吃三粒舒樂安定都不解決問題。實在按捺不住就給何子鋼撥電話。
何子鋼在那頭也把大腿拍得叭叭響,說,怎么樣?你按計行事不會錯吧?我計中自有黃金屋。計中也有顏如玉,你等著吧。
趙學堯說,將來有我的自然也有你的。
何子鋼說,將來的話就不用拿來哄我,深圳人只認現在不認將來。再說我也志不在此。
兩人哈哈大笑。趙學堯又說了出書的事,何子鋼認為找個出版社拿書號太小菜了不值一提。只是書名用“走出地平線”不好,太文化太沒氣魄,應該用“撬動地球”那一類的話,應該站在人民大會堂的主席臺上想問題。
趙學堯再一次感到何子鋼的可愛,和他的深度。他說,你老婆要是再忍半年就好了,也許半年以后她就不會走了。
何子鋼愣了一會兒,說,她已經忍了五年了。又說,最近市面上很時髦一種疲憊美,你知道嗎?你不知道。
26
興奮一夜,早晨正摟著枕頭迷糊,遲小姐打來電話,很活潑的樣子請趙學堯出來飲茶。趙學堯說這幾天我頭都忙大了。遲小姐說會忙的人一般都講究節奏是吧?趙老師不至于忙得連回扣都沒時間拿吧?又咯咯笑,說十萬怎么樣?
趙學堯一個激靈彈起來,半天才答,開玩笑?
遲小姐也僵冷了半天說,我掙我的,你掙你的。我是規規矩矩辦事的。要嫌少就明說。
趙學堯被打得措手不及,頭腦已不在肩上,竹蜻蜓一般懸了空亂飛,眼前一個個假設光斑似的閃爍不停,實在是沒有把握認定真偽。如果這是一個圈套,那么她必定在孩子問題上還有文章,那趙學堯就有口難辯因小失大了。可萬一人家是誠心給的呢?你趙學堯就在扮傻了,做作不說,還落下笑柄。讓人覺得你趙學堯是個可恥的局外人,是對現代生活的一種抗拒。趙學堯這半輩子也沒攢夠這個數啊,他對人民幣沒有意見啊。趙學堯嘴張著手舉著,半天吐不出個聲音來。那頭喂了幾聲,電話掛上了,趙學堯才跟槍打的一樣倒了下去。
又過幾分鐘,電話再響,遲小姐問剛才是怎么搞的?趙學堯說可能是電池不足了。遲小姐問,你到底是怎么個說法?
趙學堯說實在不能來,謝謝你的好意。
遲小姐說看來是嫌少。
趙學堯說不是。
遲小姐問究竟什么意思?
趙學堯心一橫,說你掙的是血淚錢,我掙的是良心錢,吃你的回扣在某種意義上……還是不談意義了,不談了。
遲小姐就不吭,過一會兒才說,先這樣吧。
趙學堯跳下床洗漱,又沖一個澡,鏡子面前照了又照,陡然就看到自己的高大偉岸之處。心想將來手上有一個公司,穩穩當當賺錢比什么不強?區區十萬算得了甚?
第二天中午,趙學堯跟客家研究會的人正談著文氏家族的歷史淵源,胡小姐探頭叫趙學堯出來,說趕快到文總家去一趟,表情怪兮兮的。
到了一看,文總也在,女兒女婿坐了一屋,趙學堯立馬緊張起來。
文總說,他們開我斗爭會哩。
文太說趙老師不是外人,再丑也不怕的。現在弄成這樣,只好麻煩人家趙老師來擦屁股。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原來全家正商量接納新成員的事。
文總的三個女婿有兩個在村里做事,女婿不比兒子,到底是外人,鬧不出多大動靜。把這個形勢一看準,趙學堯臉上就笑得比較自然了,說你們是不是擔心上戶口麻煩?
兩個女婿說,戶口不是問題,花不了幾個錢。
趙學堯說是不是怕遲小姐不愿意,以后有麻煩?大女說,她有什么愿意不愿意!
她男人也附和道,不怕她搞事的,她要敢搞事,包在我身上。他瞥一眼老丈人,又把頭勾下去。
文太說,死老頭子給了她200萬,她還會不愿意?200萬哇。說著又哭。
兩個小女兒就勸道,給都給過了,還話乜呀。反正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看他兩個現在老實,在外不是一樣花心?
于是幾個女婿就只剩勾頭吸煙的份了。
趙學堯就說,文太你有什么想法我幫著做就是了,你不要急,慢慢講。
文太說,我是看那個仔可憐啊,那個仔沒罪過啊,就是不知是真是假啊,那是個雞婆啊。
文總說我講過100遍了,你都不相信。文太說我就是不相信。
細女怕他們又要吵起來,在一旁講,要是親生骨肉,抱回來也很好玩的。
這樣趙學堯心里就有底了,便說辦法倒是有的。細女說,親子鑒定嘍,就是怕阿爸沒面子。
文總吼道,要做你們做,我不做。
趙學堯就大包大攬,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吧。他瞟一眼文總,文總沒反應。
告辭出來,一家子都送到門口,文太還說改天請你來吃客家飯。細女恭維他說,趙老師生得高高大大好威好猛好靚仔啊。
趙學堯嘴上千不好萬不敢,心中也不免得意,現在文總一家都這么信任他,連這種事都不瞞他了,便有了種進入核心層次的感覺。
不料何子鋼對此大為不滿,責怪趙學堯節外生枝。他認為文念祖這個人并不簡單,做事很有法度的。他自己家里人鬧鬧算什么,他自有辦法擺平,不然那地方就不叫農村。糊涂。
趙學堯不服,心想你只顧眼前把事情弄成,我卻不能沒有長遠打算。不管怎么說這次是上了他家的船,只會對今后有好處。
何子鋼說,萬一真查出問題怎么辦?
趙學堯說怎么可能呢,他們是有協議的。遲小姐也不像是個胡來的人。
何子鋼就冷笑,說這都什么年頭了,還相信協議。這種狡兔三窟的事完全有可能。說文念祖都那個歲數了,派出去的兵將也是老弱病殘,我越想越可疑。
趙學堯說你非要抬杠嗎?我都表過態了。
何子鋼就只好抓頭皮,想想又說,你先不忙,等我找個關系再做,真不行也有個退路。看來這回只好動用一級戰備關系了。
趙學堯哼哼說,關系還真不少!
何子鋼說那自然,沒有這個你能做成事?這幾年我就積累這么一點資源,你看我賺到錢了嗎?
趙學堯說,我就不相信,真查出問題你那個關系還管用?睜眼說瞎話?
何子鋼眼一瞪,就是個猴子他也是文念祖的種,沒有這種把握就不要做!連個假鑒定都不敢開,還能算關系嗎?
看他那黑頭青臉咬牙切齒的勁頭又上來了,趙學堯就憋不住想笑,說你這種人真當了官也是個禍害。
何子鋼僵起脖子道,那你就看花眼了,共產黨都用我這種人風氣早就正了!道理很簡單:我不愛錢。
趙學堯說,那你愛什么?
何子鋼說,贏,我要贏要成功。說著眼皮又垂了下來,又露出那種光。還說,你小看我啦趙老師!這個社會就是一臺老虎機,要么你像炮彈一樣打進去,把它炸得稀巴爛,要么你就被它吃掉、嚼碎、排泄精光、渣都不剩。你以為靠你那一套八面玲瓏四兩才氣可以安身立命?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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