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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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葉買了一本雜志,封面上的女孩是深圳著名的打工作家,好漂亮。她覺得自己的眼睛跟那個女孩有點像,所以就買了下來。另外雜志的封面上有句話她也喜歡:在深圳,人人都可以當太陽。這話,常書記也說過的。
她心想,不當太陽當月亮也行,當不成月亮當星星也好啊。她就把雜志封面貼在蚊帳上,每天睡覺都能看見。她的空間不大,一間寢室12個人,每個人只能在自己的蚊帳里下功夫,螺螄殼殼里做文章,插一枝花啊貼兩張畫啊,反正總是要布置一下的。女孩子,多一些玫瑰心思有什么要緊?
其實柳葉葉心思并不大,太陽月亮她不想,但讀個電大夜大她還是想的。這個心思她寫信告訴家里了,她說過年我就不回了,明年再回,這樣就可以省下學費來。爸爸媽媽說,家里你不用操心,只要你自己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柳葉葉的爸爸做過村里小學的代課老師,對上學是心存一百個崇敬。所以她就去夜大報了名,夜大學費貴一點,但時間上靈活一點。她算過一筆賬,苦個三年,少回兩趟家少買幾件衣,就能把文憑掙出來。這個想法也和毛妹桃花她們幾個商量過,但是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現在都是大人了,她們不愿意也勉強不來的。
經過上次的事情,姐妹們之間矛盾是沒有了,可轉正以后人也好像突然都長大了一樣,想事情都比從前復雜得多。比方講,星期天就再也聚不到一起,有好幾次大家都說要聚一下,硬是沒有聚起來。再比方,原來講好的過年一道回家,現在肯定也不可能一道了。還有,就是給家里頭寄錢,原先都是相商好再去寄的,你寄好多我寄好多,大家盡量保持一致,現在更加不可能了。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小算盤,就連各人的存款都是不好拿出來問的。只有毛妹,每個月都去寄,300,或者400,就像一頭老黃牛,家里那張犁不曉得要背到啥子時候才能到頭。試用期滿后大家的工資都有600元,加上加班費,加上毛妹替人家頂班的錢,毛妹怎么說也能掙到700多,可是她還是喘不過氣來。毛妹已經苦到連衛生巾都舍不得多用,她還有啥子存款?
她問過毛妹,毛妹只是瞪著兩只眼睛,一動不動。那兩個眼睛像兩個黑洞,里面有多少內容已經看不清楚了。她問,那你過年回不回嘛?毛妹說,回去還不如多寄兩個錢。聽到這個話她本當高興的,總算有個人留下來陪伴她了,可是心里還像被鐵夾子夾了一下,怎么也笑不出來。
郵政所是深圳的一道風景。快到年邊了,那些不能回家的人,那些牽掛父母兄弟姐妹的人,還有那些因為各種各樣原因決心留在這座空城的人,都來排隊匯款。排隊的人很多,一直排到大門外。他們說,別看現在人多,再過些日子你想見個人都找不到地方,你在大街上撒尿都沒有人看得見,趁現在過過癮吧。然后他們就笑,很得意的樣子。他們像是老油子,說著這些無聊的話,一點一點耐心地往前擠。其實他們也是打工仔,一點也不比她們老練,有些人連匯款單都不會寫。他們只是用這些話來掩飾心里的恐慌和焦急。誰不怕孤單?哪個不想家?這從他們表情里就能看出來,他們的面孔是呆板的,眼神是嚴肅的,偶爾笑一下立馬又僵回去。好像有根繩把他們的魂牽住,他們的心早就不在這里,只不過用寄錢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身體還在,心已經通過電線飛走了。
毛妹寄的是500元,很堅定地寫下來,然后又寫了好多話在附言里。
柳葉葉說,你不要命了?毛妹笑一下,不吭聲。
柳葉葉曉得舅舅舅媽都要吃藥,也曉得她的心思重,但這樣搞肯定是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這些錢寄走了,還有一個多月怎么活?廣東這邊要過了正月十五才開工的,就是開工也拿不到工錢。但她想了一下就不再勸了,曉得勸也沒有用。她把自己這邊減了100元,她想,以后就搭伙吃飯好了,不管怎么說也要把這個年熬過去。
可是在窗口,毛妹還是遇到了麻煩,營業員說附言最多寫20個字。毛妹說,一個人就一句話也不行嗎?不行。另外加錢也不行嗎?也不行。毛妹就眼淚巴巴不曉得怎么改。后邊排隊的人都急了,吵得一團糟。那個營業員阿姨是個好心人,見她那個樣子可憐,就嘆一口氣說,我替你壓吧。
爸媽弟妹新年安康快樂我很好勿念張毛妹。
毛妹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說阿姨這才18個字,再加讀書兩個字吧。那個好心的營業員阿姨看看她,又替她加上了。毛妹這才松了一口氣,千斤重擔卸下來一樣。
年終的員工大會上,柳葉葉遇上了好事,公司里宣布提拔幾個人當QC,柳葉葉也是一個。QC就是質檢員,雖然算不上拉長主管,加不了幾個錢,好歹也是一個提拔,有點出人頭地的意思。很重要的是,QC不用坐流水線,比較自由一些,調個休換個班都方便,對她上夜大讀書是天大的支持。
常書記很看重這一點,他說,你們今后誰愿意上夜大電大,公司都會支持你們的。我自己也要想辦法去讀個MBA,大家到深圳來都是謀發展的,眼光要看得遠一點,你們不光要謀生存,還要謀發展,你們今后誰要當上董事長總經理可別忘了,我是講過這個話的。說得大家猛拍巴掌。
柳葉葉開心死了,她想,怎么會忘記你呢,就是到死她也不會忘。忘不了那個陰冷的夜晚,也忘不了你今天的好。
如果將來真的留在深圳,她將是怎么樣一個人?她想成為白領,穿西裝上班的那種白領。她留心過寫字樓里的那些女的,夾著小包,走路匆匆忙忙,嘴巴里嚼著口香糖,見人就打招呼,嗨,早晨,你好。要不然就說英語,哈羅,少來,拜拜。還有她們穿短裙高跟鞋一扭一扭的樣子,還有從的士里面鉆出來先摸摸頭發再理理衣衫才開始走路的樣子,都讓她好喜歡。
她相信,人人都可以成為太陽的話不過是鼓勵人上進,認不得真,但努力打拼一下,留在深圳卻是可以想得到的。那天常書記說女孩子都喜歡深圳,她當時一下就聽懂了,一下就明白他在說什么。有這么溫暖的氣候,有這么繁華的街市,有這么耀眼的時尚,哪個女孩子不動心?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可是要爬上這些臺階,還要走多長的路啊,簡直比登天還要累。柳葉葉相信,叫你好好干,總歸不錯的,好日子都是干出來的。哪怕天堂就在前邊,你也要一朵云彩一朵云彩地翻過去。
誰知高興過了頭,快到放假的前兩天,她居然跟小青大吵了一架。那兩天也是下單下得太多,做不完就加班,主管說這是年前最后一批貨,做完就出糧,出完糧就放假,所以趕得特別緊。頭一天她當班的時候就發現小青跟不上,挨了組長的罵,她還特意跟小青打了招呼,慢就慢一點,挨罵就挨罵,千萬不要出殘次品,她被打卡打過好幾回了。可小青心急,又被罵得狠,那天還是出了兩個次品。
這種線路板貴得很,錯一點就是次品,就得報廢,想返工都返不了。到了柳葉葉這里,她能哪樣子辦?當時小青是給她擠過眼睛,她也看到小青的眼神是那樣地慌張,可她能哪樣子辦嘛!那天,公司老板和常書記他們都在廠房里,他們都在等著出這最后一批貨,沒有辦法,她只好把這兩塊挑了出來。收工時候,小青再一次被打了卡。可能因為老板高興,主管也沒有說什么,提都沒有提一句。
但小青受不了了,當時就把工號卡摔在地上。
回宿舍柳葉葉想跟小青解釋一下,還沒有開口,小青就罵起來。罵幾句也就算了,但小青提到了常書記,她就不能忍了。小青說,你鐵面無私,你了不起,你不能包庇我,姓常的就能包庇你!柳葉葉說,常書記怎么包庇我了,你講清楚。小青說,你自己做的你自己心里有數,還要人家講?
后來,柳葉葉才想明白,小青她們對那件事還是不能忘記。她和香香一直覺得自己是吃了虧的。自己吃了虧,作出了犧牲,好處卻沒有撈著,好處都給了柳葉葉張毛妹。香香是嘴上不說心里拐,其實她們都是一樣的想法。憑良心這個事放在哪個身上也都不能忘記,哪個受傷哪個曉得痛,旁人是很難體會的。明白了這個道理,柳葉葉也就不再氣了。
可惜她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
她們回家過年的時候,小青是把東西全部帶走的。毛妹跟她說這個話,她還有一點不相信,毛妹就領她去她們宿舍指給她看。毛妹說,桃花和香香的墊褥子都還在,只有小青的不在了。看到那個空蕩蕩的床板,柳葉葉心里抽了一下,好像也抽空了。
她還嘴硬,說又不是我喊她走的,她自己出了殘次品,賴我啊?她說常書記包庇我,我不氣嗎?
話是那樣說說,可到底是有一點點虛,話音已經劈叉了。
臘月二十八,公司里已經空了,幸福村也見不著人了,深圳成了一座空城。柳葉葉覺著好冷,其實氣溫還有10度,不知為什么會這樣冷。她鉆到毛妹的被窩里,兩個人抱在一起還簌簌地抖。抖的時候她還在想,小青真的那么恨自己嗎?她回去真的不想來了嗎?如果她真的不來,村里人會怎么樣想?人家會以為是一個柳葉葉擋了小青的路?
當初大家一道出來闖,心思都差不多,好像前面的道路只有一條,不管怎么走都岔不到哪里去。其實,即便是睡在一張床上,各人也是做各人的夢,世界大得很呢。
21
常來臨的耳朵小,這個缺陷以前時常受到袁敏嘲弄,說他比一般人要小一圈,是個沒福氣的人。當然這都是夫妻間極其私密的小動作,玩笑而已。但他耳朵因為小,卻有著常人不及的功能:可以自由扇動,這是個絕技,每每得意的時候,就會扇兩下表示表示。
有時候袁敏生氣了,他也拿這個絕技來哄她,一哄天大的事也就過去了。
他這次回家可以說得上財大氣粗,提前就電話告知,要袁敏開出購物單來。手上握著四五萬,感覺就是跟從前不一樣。開頭袁敏也開玩笑,說要鉆戒,他真的要去買鉆戒時,袁敏又說不要了,說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沒有那么虛榮了,說把錢留下來。其實常來臨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一個下崗工人帶著鉆戒去掃馬路總是不太自然,何況他們到現在都沒有自己的房子,何況還有嘟嘟,他也就不再堅持。當然,這些都是在電話里隨便聊兩句,快要見面了,情蟲已經爬出來了,只是還沒有那么瘋狂,總之心情不錯,就等著休假了。
可是放大假的前一晚,老板單獨請他吃了一次飯。按香港人的規矩,來年的聘書是要在年前送的,請吃飯則表示更高一層的禮遇,臺灣老板當然也是講究這個的。
陳太說,阿臨你對公司的貢獻大家都是看得見的,所以肉麻的話我就不說了,只希望你認真地替我問候太太,說我謝謝她,一定要帶到哦。
他說好好,一定帶到,喝了一杯。
陳太說,你回家打算買什么禮物給太太,要不要我幫你參謀參謀?然后就把一個禮品盒推了過來,上面有一個大大的紅包。
他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又喝了一杯。
陳太說,你太太一定好漂亮好溫柔的,不然你那么柳下惠?我算服了你了。
他說是是,沒有沒有,再喝了一杯。喝到第八杯的時候,陳太就把意思說出來了:公司里已經走空了,放大假期間總得有人守著,不然她不放心。再說開年就有一個大單,誰來張羅啊?
要是擱從前,他不會有二話的,單位里有事情,理所當然要有人頂起來。可現在這個話就不能說了,這是一份老板工,撈過界是犯忌諱的。馬明陽說得好,馬仔就是馬仔,不為錢你來深圳干嗎?馬仔和老板就是一個結算關系。何況,他也確實有難處。袁敏在電話里暗示過好多次了,端午沒回家,中秋沒回家,過年總不能不回了吧?又不是隔著幾千幾萬里。老人家會怎么想?他們以前對你是有點過分,他們已經后悔了,你還要他們怎么樣?你不為老人想也不為女兒想嗎?這些話是能說出口的,還有說不出口呢?說不出他也猜得出。
記得臨出發那天老岳丈心情好了很多,還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酒。這讓他很感動,還說了幾句一定要努力表現,不辜負岳父岳母大人養育期望的話。
袁敏說,搞得這么嚴重,好像去了就不回來似的,深圳又不遠,說不定禮拜六就回家了。話是這么說,眼圈也是紅過的。
接著自然是一夜纏綿。袁敏泥鰍似的拱到他身上說,別動。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情形,更多的時候好像只是為了證明他們還是夫妻。一周一次的證明,不多也不少。到了那一天,袁敏就會問,來不來?他要說來,她就會把衣退了,直挺挺地等著。如果不說來,她就會把身子一蜷各睡各的。袁敏很累,兩個人都沒有正經工作心就很累,里里外外地張羅,又要在父母面前護著他。這他都明白,所以不管白天說話有多么親熱,夜里這個姿勢就沒變化過。
那天女兒已經被外婆早早帶過去睡了,他明白這也是一種安排,一家人都是識做的。天沒那么冷,但赤裸也會著涼的,他替她搭上了被,卻被她一把序開。那時,這個嬌小柔弱的袁敏完全被釋放出來,抽搐令她一次次癲狂——又不敢喊出聲,只能張著嘴,大口哈氣。他明白,這就是別離,是愛。于是他眼里也慢慢地蓄滿了淚水。他們是高中同學,從戀愛到結婚生子也經歷過多次別離,還確實沒有過這樣的記憶,因為那時她不擔心。
后來,她才蜷伏在他懷里說,我要讓你一輩子都記得。他問怎么會這么想?她說,深圳,那是個什么地方啊?他說別以為深圳女人都不穿底褲,我也不是那種人。她就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說我知道,你是個勞碌命。小耳朵。
陳太再三說不好意思,說你要實在為難就算了。
常來臨只好說不為難,現在人家老板已經開口了,他就不能讓她難堪。這一點他還是做得很紳士的。
他給袁敏打了電話,開頭就說對不起,然而原因還沒說完,電話就掛上了。這樣心就一直懸著,不知會發生什么事,也不知袁敏會跟老人編什么樣的瞎話。其實什么事都沒有,什么都不會發生,可心還是懸著。
年初一的上午,他一覺醒來,發現電視機還開著,還在說些恭賀新禧給你拜年之類的話,那些主持人個個表情夸張激動無比的樣子,說了一夜也不累,讓他覺得十分搞笑。于是心情好了很多,便起床,洗漱,然后一個人在公司里閑逛,四處走走看看,好像一切真的要從頭開始了。
這時便聽見頭頂上有人喊,常、書、記,新、年、好!新年好新年好,你們沒回家嗎?
沒有,我們留下來陪你過年啊。柳葉葉調皮地說。
謝謝,謝謝!那一刻心里突然就有種滾燙的感覺,好像鼻子也酸了一下。
然后他們就在一起煮飯吃,把豬肉和豆腐白菜燉在一只鍋里,用一只茶缸輪流敬酒。這種吃法他不是第一次經歷,不過那時是在部隊,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覺得真是很快活。
他鄭重其事包了兩個紅包送給柳葉葉和張毛妹,兩個人都不愿拿。他說,入鄉隨俗啊,在廣東,小孩子拜年都要拿紅包的,不拿就是嫌少,認為長輩孤寒,是大不敬的。孤寒你們懂不懂?
張毛妹說,我們不是小孩子了。
他說,在廣東沒結婚的人都叫小孩子,明白嗎?于是她們愣一下,都說明白了。
于是他也似乎找回了尊嚴,盡管其中多少有一點點酸楚。他說,想不到啊,想不到跟你們在一起過了一個有意思的春節。現在我一點都不冷了,這幾天好冷啊。
柳葉葉問,常書記老家下不下雪?
常來臨把眼睛閉上,想一下說,我好像不記得下過多大的雪,就是最冷的時候,下雪也就是一點點,反正很快就化了,跟下雨差不多。我當兵的那年,廣州下了雪,全城人都激動得不得了,穿著拖鞋跑出來看雪,把雪抓起來往臉上擦,寶貝一樣。
柳葉葉尖叫起來,那還叫什么雪?我們老家下大雪都不敢出門,雪把山溝溝都填滿了,到處都是平的,一不小心滑下去就完了,那才叫個雪!
女孩們說得常來臨也興奮了,說將來我一定還要再去一次,去好好看看西水江,看看九龍搶水,看看你們柳樹椏。
說話算話?不帶賴的哦?
常來臨伸手拍了兩個女孩的手,認真地點了頭。
22
毛妹對柳葉葉說,常書記好奇怪哦,你沒有注意到嗎?我們喊新年好的時候,他眼里都有淚花花了。
柳葉葉想一下,也覺得問題很嚴重,他是有家有室的人,過年也不回家,公司里放長假,他一個人留下來是看房子嗎?但吃飯的時候他又好像快活得很,不像有什么心思的樣子。她搞不懂,常書記那樣有本事的人,能有什么煩心的事呢?
毛妹說,男的跟女的不一樣,有天大的事也憋在肚子里,一般看不出來。要是女的,早就瘋了。
話是這樣隨便講講,兩個人都各忙各的事情,說過也就忘了。總之常書記是個好人,她們都是這樣認為的。好人有好報,她們堅信不疑。
毛妹在外頭找了當保姆的活,給人家看娃兒,半個月就打發過去了。
柳葉葉在忙著背書,準備開年去考夜大。等到過年的人陸陸續續回到公司,一切都恢復了原樣,這個事也就丟在腦殼后面了。新的一年已經來了,大家都想努力奮斗,在新年里有個好運氣。
這一年公司里有一個新變化,就是文化活動比以前多了。聽說是幸福村領導作出了決定,要加強對外來勞務工的遵紀守法教育,所以村里辦了文化夜校,辦了圖書室。公司里也辦了黑板報,在周末組織大家樂活動。文化夜校參加的人不多,沒有文憑不說,那個老師也講得人打瞌睡,另外還要收費。所以柳葉葉很得意自己去報考了夜大,不管怎么說,再辛苦那也是個正經文憑。
其實所有這一切變化,聽說都和寰宇公司那次罷工示威有關。那次事情柳葉葉不清楚,只是聽說炒掉十幾個人,對寰宇公司也罰了款,提出了黃牌警告。警告他們用童工,扣發工人工資。這些話聽上去還是蠻公平的,大家出來打工是為掙錢,不是出來鬧事的,哪個也不愿鬧事。她們說,這叫各打五十大板。
三月的一天,公司里突然停了工,說是區里來召開萬人宣判大會,外來勞務工必須參加。在幸福村的廣場上,密密麻麻坐滿了打工仔。先是聽村里的趙顧問作報告,這個趙顧問聽說是個大學教授,所以柳葉葉就格外注意聽講。他那張嘴好厲害,講話不看稿紙,還能說一串一串的順口溜。不像那些干部,照著紙念還念錯了,弄得底下哄堂大笑。其實他們說的也都是一個意思,現在治安形勢嚴峻,犯罪分子猖獗,要樹立法制觀念,自覺維護社會穩定。當然對打工仔來說就是要遵紀守法,不要知法犯法。
然后就是把一批犯罪分子押上來審判,一個個五花大綁,后背上插了個牌子,搶劫殺人犯,強奸殺人犯,還有爆炸殺人犯,等等,全部死刑,立即執行。然后把這些人抓到汽車上圍著會場轉了一圈,開走了。然后就宣布散會,大家一開始還有點莫名其妙,怎么好像還沒說到勞務工的事,大會就結束了?就為這幾個犯罪分子,那么多公司停工半天?好像是開玩笑一樣。
后來有人說,怎么沒關系?他們哪個是本地人?哪個不是內地來的打工仔?就是有關系,關系要你自己去想。
有的人還問,幸福村去年有一個爛仔販毒殺了人,這次怎么沒有判?對本地人和對外來人就是不一樣。
這樣一想就明白了,明白了就心里好不舒服。其實對于本地人排外,欺負外來工的說法柳葉葉一直不贊同的。有些女孩子一到深圳就學白話學客家話學潮汕話,以為那樣就比別人高一頭,買東西就比別人便宜一些。其實你就是把腦袋削尖了,裝一個廣東人又能自信了多少?
他們的議論柳葉葉都是不吭聲的,但是不等于她沒有看法。她覺得相比較而言,寶島公司里組織的文化活動,比如辦黑板報,組織大家樂,游藝室等等還是比較講人性一些,你的目的是要大家遵紀守法,好好工作,不是要勞務工害怕。那么殺氣騰騰只能嚇唬好人,壞人反正是壞人了,他又不怕你嚇唬。
柳葉葉給黑板報寫了一首小詩,寫了那天看到毛妹給家里寄錢和大家排隊的情形。題目叫《寄錢》:
千個萬個都是排隊的人
千顆萬顆都是戀家的心
千言萬語都寫不完
20個空格擠不下萬萬千千
這是她第一次寫詩,本來就不會寫,是那個辦黑板報的人逼著她寫的。那個人說,你不是考上夜大了嗎?考上夜大還不會寫詩嗎?這樣她就只好寫了。
不料想常書記找來了,把她拖到門外說,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柳葉葉還是個才女啊。
她臉通紅說,不是不是,真不是的。
可常書記卻認真問了那天寄錢的事,怎么排隊,怎么寄錢,為什么只能寫20個字。后來說,我想搞一個活動,“算算寄給親人多少錢”,你看怎么樣?
她說好啊。
常書記就在她頭上輕輕拍了一下,走了。
就那一下叫柳葉葉觸電一樣愣了半天。那種感覺是從頭頂,脖頸,后腰,一直到腳后跟,是慢慢麻下去的,然后身子就軟了,跟地板連到一起了。是感動?還是溫暖?她說不好,反正這件事是件大事,讓她后來付出了好大代價。
柳葉葉說好啊的意思本來很簡單,就是那天看到打工仔寄錢的樣子真的讓她好感動。沒想到這個事一搞就搞成了算賬,又搞出了好大的新聞。
先是區里的報紙上登出來,說是寶島電子公司開展“算算寄給親人多少錢”活動以來,外來勞務工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單是這家公司的勞務工幾年來匯往全國各地的匯款就達數百萬元。接著,又是好多家公司開展了這項活動,匯款達到數千萬元。最后搞到市里,報紙上的數字是數十億元。結論是,深圳從一億元起家,不但為國家貢獻了十幾億的稅收,而且使全國的貧困地區受益好多好多億。有個電視主持人干脆說,深圳不但養活了近千萬外來勞務工,而且養活了他們的家屬。算一算,這是個多大的數字多大的貢獻啊。
算這個賬,而且是這樣的算法,讓大家好不開心。柳葉葉也沒有想到,本來是一件讓人好感動的事,怎么最后變成了誰養活誰的怪問題。報紙上的文章越多,公司里罵人的話就越厲害。
有一天她被幾個男的堵在了飯堂門口,說就是她,就是她!
他們問,你不是會算賬嗎?你為什么不算算,我們給老板掙了多少錢?
她說,又不是我要算的。我不也跟你們一樣?
他們就陰險地笑了,說你怎么會跟我們一樣?你會寫詩啊,你會拍馬屁啊,你紅得發紫了,紫過頭了就要出血了。
柳葉葉氣得不行,又沒地方說,只有跟毛妹去哭。毛妹也說她,你寫什么詩啊,那都是些吃飽飯沒事做的人想出來的花樣。打工仔就是打工仔,到什么時候都不要忘記自己是打工仔。
她說,那我不也上夜大了?夜大不也要讀詩?毛妹說,那就不要讀了,又費工又費錢。
柳葉葉知道跟毛妹說不通,不過哭哭心里也好受多了。她摟著毛妹撒嬌憨說,反正你也不心疼我。
毛妹說,我要是不心疼你,早就罵你個死丫頭了,你以為你寫20個空格我看不懂嗎?
說得柳葉葉又笑了,原來你也曉得啊。
毛妹說,沒吃過豬肉,沒看過豬跑嗎?我文化是淺,可心思一點不比你的少!
她們兩個現在見面的機會也少了,不是周末就難得見面,所以柳葉葉就賴到毛妹被窩里,話也格外地多,講講就講到小青和香香。講到她們兩個心情就格外沉重。
小青開年是沒有回到公司里來,但家里人卻說她早出來了。問桃花和香香,她們也不說,這個事就放下了。頭天毛妹聽說香香也要辭工,好生奇怪,找香香人也找不到。現在也不知在哪里。
說著說著心情便沉重了許多。本來辭工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深圳太家常便飯了。但五個姊妹一道出來,這么快就分手了,柳葉葉總歸有一點點內疚,覺得對不起小青似的。但香香又是為什么事呢?是回家了嗎?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就去問桃花。桃花剛下班,困得很,說你們以為她回家了嗎?才不是呢。
那她去了哪里?
桃花說,你們去龍華就能見到她們了,在橋頭,做洗頭妹。柳葉葉臉色都變了,說不會吧?
現在大家都曉得了,所謂的洗頭妹不是真的給人家洗頭,洗頭能賺到好多錢?洗頭妹一下子就讓人想到是做那個事情的人。
桃花說,稀奇死了是吧?本來我也要去的,一個月六千大毛累死人。不過我不想賣得太便宜。
柳葉葉說,我們一道出來的,大家講好的,還要一道回去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她要哭出來了。
桃花說,你們都是要往高處走的人,打招呼有用嗎?還不是攔到,道理一大堆,都是騙人!
柳葉葉還想說,毛妹拉著她就出來了。
毛妹說,其實她們早就跟村里那幫爛仔玩到一起了,你不曉得?天天都有人來接。
柳葉葉說,我怎么曉得?
她記起來,有一次下夜班,是看到公司門口有兩輛摩托車,后來就碰見香香和小青要出門。當時還問過的,她們說出去買東西。現在想想,還真是那么一回事。
柳葉葉說,我們去龍華找她們。
毛妹說,找一下也好。反正我們把話說到,是好是歹,都是大人了,她們自己曉得。
這樣就搭車去了龍華,問了好多人,才問到橋頭。可越是走近,腳桿就越是沉重,好像不是香香小青她們做了洗頭妹,倒像是自己做了虧心事。見面怎么講?講什么?洗頭妹不好?你怎么曉得不好?你們好你們的,你們管到人家做什么?
正這么胡思亂想著,毛妹拉拉她說,就在那邊。
她站住了,遠遠地看見香香和小青正靠在一根柱子上嗑瓜子。兩個人穿的超短裙,燙黃頭毛,一邊嗑一邊說笑。有路過的人,就跟人家搭話,搭不上就接著嗑,瓜子殼被她們吐得亂飛,有一粒瓜子皮還粘在香香的嘴唇上,一翹一翹地顫動。不知說了一句什么笑話,兩個人哈哈大笑。有過路的還一遍一遍回過頭看。
毛妹突然臉色煞白,說,回吧。
柳葉葉也說,回吧。然后她們又搭車回來了。
在車上,她腦殼都大了,做洗頭妹那樣開心嗎?那種瓜子那么好吃嗎?就那么隨隨便便一邊吃一邊吐?吐得滿地都是?然后,把自己也隨隨便便吐成了渣子?
毛妹說,我一輩子都不想吃瓜子了。
柳葉葉說,我也是。
其實她從前最喜歡嗑瓜子,現在看到瓜子被嗑成這個樣子,就有點反胃,就好比鉆到自己的肚子里,親眼看見腸子在蠕動,和那些綠顏色的膽汁和黃顏色的黏液攪在一起,淋了一頭一臉。
路邊的樹干很高,很粗,飛一樣地倒下去。這些新栽的樹是南方的特色樹,叫大王椰,或者啤酒棕,反正是那種只長樹干不長葉子的樹,幾片樹葉就像插在上面的小旗,她們說這叫三毛流浪樹。現在,這些三根毛的大樹一棵一棵壓下來,壓得身上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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