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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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女人的看法趙學堯向來寬容。在趙學堯看來,特區每每把妓女當三無人員把嫖客當三有人士的做法是極其浮淺可笑的,不負責任的。因此上對遲小姐的看法則更加不同一些。遲小姐跳躍的歡樂的思維方式,和安靜的凄婉的神態,以及二者形成的情緒反差常令趙學堯內心嗟呀不已。跳舞次數多了,連她的身體趙學堯也都熟悉起來。她胯部扭動時手指間的那種感覺,呼吸時帶著體溫的那種氣息,實在是很深刻。
實際上趙學堯也很難不產生憐香惜玉的情懷。有時遲小姐也正面直視過他,趙學堯的辦法就是盡量沉到音樂中去,讓音樂去洗凈某種東西。有好幾次,舞到酣處,他發現文總居然在打瞌睡,他趕緊把遲小姐轉向別處,心里一陣狂跳。這時遲小姐只是略微抬頭輕吁一口,沒有更多的表示。他們都在盡量避免引出令人尷尬的話題。遲小姐是聰明人,見趙學堯堅決不逾矩的樣子,她也就裝看不見。跳舞就是跳舞,跳舞對趙學堯是工作,對遲小姐是消遣,遲小姐的消遣就是趙學堯的工作。趙學堯是文總在這方面的一個替身。
有一次趙學堯聽到人們談論伊拉克的薩達姆有很多替身,在各種不同場合派不同用途,提到情場的時候爭議很大,雖然不是說他,卻也足以令趙學堯大大地失去了平衡。這一次趙學堯是破例跟她貼了面,而且摟緊不放。他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但這正是他在幸福村最難熬的時光,差不多就要崩潰了。有了這次發泄,趙學堯才能恢復平衡。他發現遲小姐并沒有特別的表情,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事后照樣跟大家開一些輕松的玩笑。幸虧遲小姐肚子已經很大了,以后也就沒有再跳過舞,事態也就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趙學堯有時也突發奇想,不知他們兩個在床上是個什么情形?也許那時一切又會倒過來:遲小姐把文念祖當做了自己的替身?如果這樣的話,趙學堯也就沒有什么可委屈的了。
當然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只是偶然一閃,他不可能多想,想多了一天也呆不下去。說到底,遲小姐對趙學堯是幫了忙的,沒有遲小姐趙學堯還不知在哪兒。
趙學堯現在只想一件事:趕緊把這臺戲唱出去。何子鋼說了幾回,要把文總的屁股擦干凈。可擦屁股畢竟是很私人的事,被擦的人要愿意才行。趙學堯只能等待。有機會就暗示兩句,絕不往深里說。人到中年了難免戀舊,做事難免拖泥帶水,更何況是中年得子。奪泥燕口,削鐵針頭,虧老先生下手?
不料這回文總是真下決心了,要斬斷情緣。而且非要趙學堯出馬不可。他拉著趙學堯的手拍了又拍,千言萬語說不出的樣子,幾乎不能自持的樣子。說小遲好佩服你的啦,你口才好好的啦,你去講好過我一萬倍啦,再說下去眼就紅了。本來斬斷情緣純屬私人問題,這樣一來弄得趙學堯也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抽空又通了“常委熱線”,何子鋼尖聲譏諷道,你有什么資格談愿意不愿意?老板的私事就是你的公事。你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是老板給你開工資不是?這本來就是題中應有之意,他能主動提出讓你辦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反倒草雞了。去,不去就前功盡棄了。
趙學堯說,我這人最見不得眼淚,我一想到遲小姐那個弱不禁風的樣兒,心就虛。
何子鋼說,哎呀你叫我怎么說你趙老師?是不是每件事都要給你找個高尚的理由?那行,我現在就告訴你:第一你在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第二你在塑造一個時代英雄,第三你在挽救失足青年。
于是,趙學堯就覺得自己像一個沒見過血的劊子手,來親手腰斬遲小姐。
天香花園在一個鬧中取靜的高尚地段,類似舊上海的霞飛路。當初取這個名字也許就有投資商的智慧含量,給人不少溫柔甜膩的想象。只是近兩年被香港傳媒一炒,“二奶村”名氣大震,使得一些高尚人士走近它時表情復雜了許多。
司機小李開著白色大林肯一路都在哼歌,到了這里就不哼了,問,還要開進去?
趙學堯一愣,文總每次都不開進去嗎?小李不答。
趙學堯就明白了。下了車,他想象文總躡手躡腳東張西望爬下車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可見高尚人士有時活得也很辛苦。這樣一想,氣就粗壯了很多。
遲小姐開門見是趙學堯有點吃驚,臉色微紅說,趙老師你可是稀客呀。現在你成老頭子的主心骨了,忙我是知道的。又說,你看我都肥成什么樣了?你也不來看看我。遲小姐轉著身段展示給趙學堯看。
趙學堯認真嚴肅地看了,說還好還好,白一點而已,又多一種風采。
遲小姐跳著腳喊,肥了五斤呀,這叫我怎么見人啊。趙學堯心想有個孩子氣的情婦鬧著跳著的確不錯,聽聽聲音也能年輕幾歲,也難怪文總舍不得。剛才說的主心骨一詞更令趙學堯心里熨帖,他實在是很愿意當這根骨頭的呀。
遲小姐在他對面坐下,隨手抱一只熊貓公仔,等他說明來意。趙學堯一時悶著,想不起頭,只好說,孩子睡了?
遲小姐點頭說,書上的辦法不靈,鬧夜總也調整不過來,夜里哭得我真想把他扔出去。說著就把公仔扔過來。
趙學堯慌忙去接,接兩下還是掉了,自嘲道,嚇我一跳。又說,初為人母嘛,你總得過這一關。你真下了狠心,還調整不過來?
遲小姐說,我真有狠心,你教教我。
趙學堯說,這簡單,你白天抱他滿大街轉,折騰累了夜里敲鑼他都不醒。靈得很。
遲小姐說,抱他上街我不干,老婦女似的。
趙學堯說那就雇個保姆,讓她抱著。
那我就更不干了,遲小姐跳起身把嘴噘多高,又叉腰忿忿然躥來躥去。說那還有什么情趣可言?像是正經過日子。說那樣我還不如死。
趙學堯不吭。
遲小姐說,趙老師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你想過沒有,來深圳的女孩有幾個想正經過日子?你自己是這么打算的嗎?又說,趙老師我不怕你笑話,我還真想過死。那個母子倆自殺的事你知道吧?就是那個被遺棄的?把孩子推到汽車底下的那個?那天看電視新聞,當時我就對老頭子說,要是我,才不那么傻呢。兩個人就是真死成了,又有什么價值?被車碾得血糊拉稀的,活著就窩囊,死了連美感都不要,真是不值。換上我,一定會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給自己化上妝,你知道我從來不化妝的,但那個時候一定要化。我要讓那一刻是最美麗的。然后換上白睡袍,然后聽著安魂曲,然后躺在床上,然后……老頭子當時就傻了!遲小姐沖趙學堯一伸舌頭。
趙學堯忽然就有些明白,文總為什么會這么突然作出決定。他一定是再三考慮過了,這事是拖不過去的,長痛不如短痛,他一定是害怕了。
遲小姐問,趙老師你有話要說?
趙學堯想了一下,說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我能在幸福村呆下來與遲小姐的支持是分不開的,我心里太明白了。從某種意義上說——
別說意義,說意義就沒意義了。我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遲小姐聲音發抖,好像有些明白。
趙學堯說是是,你看我這個人站了半輩子講臺,算是個以嘴養嘴的貨色,其實根本不會說話的。
遲小姐往起一跳,趙學堯驚得向后仰去,看見她面頰一點一點泛出白光,半天,才沙沙地說,趙老師再陪我跳一曲吧,有什么話待會兒說行嗎?然后就去翻唱碟。又說,就算我再支持你一回。
遲小姐說,你就不能摟緊一點?
趙學堯很想幽它一默,來句有賊心沒賊膽之類的話。可她已經不對勁了,身子簌簌抖。
遲小姐說,天大的事跳完了再說。說著就偎過來,臉貼在趙學堯肩頭。曲子是略帶憂傷的小夜曲。
趙學堯也不免黯然。
終于,她推開趙學堯,說現在我準備好了。趙學堯說,其實你該明白,沒有不散的筵席。
遲小姐冷笑,說明白,而且也早就明白,這事非你來說不可。趙學堯說我是受人之托,所以……
應該是受人之命!沒關系,你掙你的錢,我掙我的錢,我不在乎。
趙學堯說,你們這是一段情也好,一個家也好,總有散的時候。其實照我看也不見得是壞事。
知道。
文總人還不算壞,對你是真舍不得。知道。
文總也該收山了,現在身體也差多了。
這我更知道,每回怎么干我還不清楚嗎?我就像一個剛出水的青蛙!
趙學堯吃驚地抬頭,看到一臉譏諷,冷得像塊鐵。話已說得如此到位,反倒無話了。
她說,你談實質性的。
如果按原先的協議,就簡單得多。半年,30萬,然后走人。
可是又有了孩子。文總說了,兒子你盡管放心,什么時候想來看都可以。
遲小姐不吭,看著趙學堯。
當然,他太太那邊還得做點工作,他們的兒子不成器,會對你兒子好的。
遲小姐還是看著他不吭。
趙學堯就掏出支票雙手遞過去,說文總請你自己填,他說隨便你。
遲小姐看著支票,翻過來覆過去,然后抓筆就寫,寫好后從包里找出一張牡丹卡,說,麻煩趙老師替我轉進去。
趙學堯接住,一眼瞥過,心臟一陣痙攣。
2000萬!趙學堯臉都灰掉了。不過他不便發表評論,于是不著四六地胡扯幾句便起身告辭。
遲小姐沒有反應,遲小姐也沒有開口。她兩腿繃直仰靠在沙發上,趙學堯注意到,清淚從臉邊無聲地直瀉下去。
小李還等在路口。看著趙學堯黑頭青臉鉆進車,嘴角浮起許多曖昧。車才上大道他就憋不住,說,辦得不順?又說,這幫女人全
一個鳥樣,離她近點就端架子,離她遠點就哭鼻子,孔夫子說女人和小孩一模一樣。還說,深圳什么都缺,缺水缺電缺房缺票子,就是不缺女人。老板早就該換一個了,車都換幾部了人還不換?
趙學堯心煩,脫口罵,換你媽了個逼!心想,你一車夫管這么多干嗎?
小李一驚,車剎住了,再也不吭。
車過通心嶺趙學堯叫停,下車后想想不妥,又回去拍小李的肩膀,說不好意思啊剛才。
小李不抬頭,說,無所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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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心嶺這個名字有點象征意義。據說每到逢年過節,送禮的小車能把大馬路塞滿。因為這一帶是市委機關的宿舍區,是心臟部位,所以需要通通。
趙學堯沒走幾步就看見何子鋼老婆在樓下買東西,他趕緊過去幫著提了兩袋。
何子鋼老婆問,趙老師在家做不做家務?
趙學堯說當然要做一些的。何子鋼老婆就笑。趙學堯問,何子鋼不做嗎?
她說,他啊,一副天降大任的樣子,整天眉頭鎖著,你給他鐵釘都能吃出豆角味道來。
趙學堯說,何子鋼的確是很有抱負的,在學校就跟其他同學不一樣。
她說,屁的抱負,一分錢賺不到還盡往外貼。
趙學堯頓時臉就紅了,心想不該老是空著手來。
何子鋼老婆接著說,前幾年碩士生是可以分三房的,他偏要跟人換,寧愿住兩房,還是舊房。
趙學堯說,那是干嗎?住房可是個大事。
何子鋼老婆就哼了一聲,說他是貪圖這個位置,上各家串門方便。
趙學堯便不再吭,心想何子鋼這個人確實有股狠勁,真是一點一滴都在打基礎。
進門一坐下,趙學堯就把處理遲小姐的過程說了,因為心情復雜感慨良多,不免一驚一乍地渲染一番,咂舌搖耳拍大腿,又把2000萬的支票掏給大家看。
在趙學堯想來,遲小姐實在太令人失望了,原本那個聰明美麗的形象已經垮掉了,他對女人善良的天性已經從根本上發生了懷疑。他原以為遲小姐會說,隨便他給吧,我不在乎這個,我不是為錢。或者痛苦萬分暗暗淚垂,或者什么話也不說,都行。然而這個遲小姐已經不是那個遲小姐了。她居然這樣。這樣的女人誰敢要?吃人不吐卡嘛。她怎么能這樣?
何子鋼一直悶頭吸煙,陡然問,遲小姐不漂亮?
趙學堯說,從前我一直認為她很漂亮的。對你不友好?
趙學堯說,那倒不是,我還虧她吹枕頭風呢。
何子鋼說那不就結了?人家一個愿給一個愿要,你操什么心?還忿忿不平的樣子,可笑。
趙學堯叫道,2000萬吶,什么概念?你太缺乏想象力了。
何子鋼緩口氣說,我知道什么叫2000萬。我老家一個縣財政去年收入才1400萬,這我還能不懂?我是說這跟你有什么關系?漫天
要價就地還錢,文念祖要認為不合適自然會叫你去傳話,你著什么急?皇帝不急太監急?
趙學堯說,我是幸福村的一分子啊,我把下輩子的幸福都押在這兒了。這錢是集體的,某種意義上說也有我一份呢。
何子鋼說好笑,越來越好笑了。他拿香煙頭點著趙學堯鼻子說,廣東話不識做懂不懂?你這就叫不識做。你怎么迂腐到這種程度了?我都懶得跟你說了,你趁早回去教書去吧。你到深圳干嗎來了?當家做主人來了?
趙學堯也急了,瞪起眼說:小何我不想跟你抬杠,說我迂腐也罷虛偽也罷,一個人總該有點責任感吧?當真我鞍前馬后地跑就為掙幾個小錢?我是認真把幸福村當成事業的,所以我才同意你的設想,跟你合作。他很強調合作兩個字,把何子鋼鎮住了。真把臉放下來,何子鋼也就收斂一點。
趙學堯說,我正在思考,要不要把發表過的文字擴充一下整理成一本書,專門探討發展模式的。不管你怎么想,我是認真當事業干的。我的勞動總該有點意義吧?我這個人就是不能稀里糊涂地活著。要是那樣我也不到深圳來了。當家做主人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想貪污他的錢。
何子鋼喊了一聲再也不吭,把茶葉喝進嘴里嚼嚼又吐回杯子,又喝進去,又吐回來。
趙學堯心想,這孩子老是恩公自居。這很不好。我自己這么想想是可以的,你這么想就不好了。很不好的。不過這話也說不出來,只好也嚼茶葉。
何子鋼的兒子一直是趴在沙發上玩插板的,見他們不抬杠了,很冷清的樣子,便伸出兩根手指頭,說爸爸一發火,脖上的筋有這么粗。
一愣,都笑了。他又說,爸爸是全深圳最不文明的人。
趙學堯把茶水噴了一地,說,你爸爸正在制造全深圳最文明的人。
何子鋼老婆也出來圓場,說他這個人一開口就吹胡子瞪眼的。幸虧趙老師了解你,不了解的還不知怎么想呢。
何子鋼說,我這人就這樣,你要見我跟誰客氣,我跟他肯定不來哉。
接著就開飯。吃著飯,趙學堯還不罷休,想想又說,從前在學校他就是這樣的。那時候一到星期天我經常喊幾個窮學生來家里開飯。別人吃了飯還知道說句好聽話,他不但不說,還在外頭敗壞我。
何子鋼老婆一聽就感興趣,問是怎么回事。
趙學堯說,他在外頭講,幫助都是互相的。趙老師幫我省飯票,我幫趙老師拉選票。把我老婆氣得,拿搟面杖攆著打。
何子鋼老婆笑道,缺德帶冒煙兒。何子鋼說,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趙學堯說,那倒是大實話。那會兒我剛爬上講師階級,很想去一去身上這股子地瓜干子氣息,所以比較注意學生的口碑。
何子鋼老婆說,那也不帶這么說的,這叫忘恩負義。于是都樂了,氣氛這才好起來。
吃罷飯,何子鋼提著折疊椅又要上樓頂,他老婆說,你們在家談吧,我領兒子出去逛逛。何子鋼連聲道謝。趙學堯看著很是眼熱,心想刁鉆乖戾的何子鋼倒是討了個溫淑賢良的老婆,還養一個乖巧的兒,這小子真有福分。
何子鋼老婆到了門外,想想又回來說,趙老師我多句嘴,要讓我看,那位小姐還不夠魄力,她該寫上兩億才對頭,要我寫我就寫兩億。
何子鋼推著她,去吧去吧,你寫八億。
她下了樓還在說,就是嘛,虧不虧啊。
然后就談農村城市化問題。又討論了步驟方法細節技巧時機等等,常委會這才暫告休會。不過這回不再抬杠了,談話是建設性的。兩個人還互相打氣:還是搞大動作有味道,小打小鬧沒勁。文化人是該在宏觀指導上多做貢獻。
趙學堯嘆息,讀書人本來就是治國平天下的,可惜呀,從前是圍著權力中心轉,現在又圍著金錢中心轉。讀書人永遠站在一邊兒呆著,干看。
何子鋼突然說,我們法規處處長出缺了,我能不能一舉到位,這次全看你的了。
趙學堯一愣,說,鬼話又來了。
何子鋼說,一點不鬼話,你現在能不能端正自己的位置是個關鍵的關鍵。
趙學堯說,又來了。我都是個打工仔了,還談什么位置!
聽聽這口氣。打工仔委屈你了?誰不在打工?市委書記也在打工。只有文念祖不是打工。
趙學堯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那個意思。老揣著個主人翁情結,事業事業!你怎么能有單獨的事業呢?你的事業就是文念祖的事業,也是我的事業。你沒有單獨的事業。什么時候文念祖高興了,給你一個公司玩玩,你就有事業了。也就是說,你有錢你就有事業,你沒錢你就沒事業。這么簡單的道理到今天還悟不透。時代變了,趙學堯同志,這個時代需要老板,需要打工仔,就是不需要主人翁!你是一根毛,必須附在老板這張皮上。你這個同志就是不聽毛主席的話。
趙學堯沉吟著,就笑出聲來。他發現何子鋼的確比從前深刻得多。
臨出門,何子鋼突然問,怎么樣,遲小姐對你是不是還有點意思?
趙學堯一愣,轉而又輕松地說,那還用問,趴我懷里直抖呢。何子鋼說,那你還不上?
趙學堯說,沒興趣。
何子鋼說,她也不簡單,有點韌勁。突然又詭譎地笑:你是怎么解決的?我是指性欲。
趙學堯打哈哈,自己解決吧,我老了也不比你。
何子鋼就站住了,沉思著說,那可不好啊,太壓抑了不好,太壓抑了別的地方就會生出毛病來。你多擁抱現實,少追問意義,你就活得輕松得多。
到了外面,兩個人就不再說話。慢慢走著,就感覺到空氣里有股米蘭花的香,很滋潤的樣子。這種花在內地嬌貴得很,天一冷就要往屋里搬,可在這兒,馬路邊到處都是,脫口嘆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啊。
卻道天涼好個秋?何子鋼搖搖頭。他惺忪疲憊的眼皮依舊垂著,依舊是兇惡的光,偶爾惡狠狠地一閃。何子鋼說,你這個人不僅迂腐,還虛偽。
趙學堯只好笑笑,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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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文總,趙學堯的情緒緩和了很多,大致情況說了一下,重點強調遲小姐流了淚。文總也沒說什么,拿著支票怔了半天,說不上是舍不得人還是舍不得錢。對此趙學堯自然不便問,因為事前文
總就認為,只要她接受了支票,事情就成功一半。
果然,文總說,算啦,無所謂啦,由她高興啦。
趙學堯深感失落,想想自己的激動,想想何子鋼的挖苦,傻瓜一樣白白浪費了許多表情。現在才終于理解何子鋼的“四項基本原則”不是空穴來風。既然如此,他何必自討沒趣呢?接下來的日子趙學堯就躲進房間里思考自己的書稿。
這部稿子令趙學堯信心大增。而今的經濟理論界實在浮淺無聊,學幾個英文單詞就大談市場經濟了。趙學堯覺得,他才是真正抓住了中國變革的一根筋。他覺著,這本書的轟動是確定無疑。他想,付出了多少代價啊,他是置公職于腦后的啊,他是第二次插隊落戶啊,他是真正深入基層投身實踐的啊。他覺得,他已經看見自己的曙光了。
文總見他寫文章也很高興,嘴咧得荷花一樣,說,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連多坐一會兒也不好意思。其實趙學堯是很愿意跟文總聊天的,關于老文家的歷史,關于勝利村與幸福村的歷史恩怨,關于不同的發展道路,隨便聊好了。文總也很有悟性,有些內容趙學堯只要稍加引導他就能得出結論。比如從船大不怕風浪到規模經營,從有錢大家賺到人人當股東,從勞動資本到土地資本,從公有制到共有制,等等等等。趙學堯要讓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故事還是趙學堯的理論。趙學堯很得意這一筆,相信總有一天這些就能派上大用處。而且這一天已經不遠了。到那時何子鋼就會發現,他不過在幸福村抓到一點皮毛,撈到一個小官,而自己卻為中國農村找到一條道路。比起這個,暫時的失落與苦熬又算得了甚?
關于出書,文總并不懂,他只問,要幾錢吶?趙學堯說不是錢的問題,關鍵是意義重大。文總說,濕濕水啦,要幾錢你話我知,我文念祖這點面子是要的,趙老師你放心。趙學堯便有些失望,對牛彈了琴一樣。他們是現實的,只看到錢,還有一個現實他們看不
到。當全國人民都來學習的時候,他們就明白有些東西不是錢可以買到的了。
趙學堯現在是徹頭徹尾把自己當做一根毛,要附在幸福村這張皮上了。他覺得自己甚至是懷有一種愚忠的情結,一切都為文總的大計考慮。有一次他坐車出去,司機小李給他表演加長林肯的優越性,他居然大光其火。責備他們不為公司著想,花幾千萬搶這個深圳第一實在沒有必要。威猛,有料,狼得很,這都是司機們的感覺,完全是低級趣味。直到小李把車撞上馬路牙子臉色跟混凝土一樣了,他才閉嘴。趙學堯這才發覺自己確實有點走火入魔。
老郭近來也不太友好,凡事都要和趙學堯攀比。趙學堯見了一趟文總,老郭必然也要去一趟;趙學堯多參加一次宴請,老郭能黑臉幾天不說話;這幾天趙學堯換了一部新手機,老郭眼都綠掉了,好像偷了他的搶了他的一樣。趙學堯心想你是出來撈外快的,家里福利待遇一樣不少,跟我拼這些有什么意思?時不時弄些打工妹來家卡拉OK,一弄就是半夜,也看不出哪個是常客。說起來也是老知識分子了,品味低到見人就上的地步,很令趙學堯瞧他不起。
這天大門又從里頭插上了,趙學堯想都沒想甩起就是兩腳。老郭拉開門連聲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這個人謹慎慣了,老是隨手閂門的。
趙學堯斜眼看見兩個女孩喝得淚流滿面,里屋還有一個把粗腿伸到了門外。趙學堯不由笑出聲來,說了句關于革命本錢的話。弄得老郭很尷尬,一張臉擠出許多種笑容來。
攤開書稿趙學堯已全然沒有心情。現在思路更加清晰,論據更加充分,缺的就是時間。可他時間還要不斷受到“壞分子”的侵略。他一定要換個房子,不然生命一天天流失思想一點點破碎,實在是幸福村的重大損失。正痛心疾首著,老郭又來敲門。
趙老師還在用功啊?這樣刻苦我真服帖了。
趙學堯只好賠笑:客人走了?
老郭說,我哪有那么多客人啊,我是看這些打工妹可憐。我這個人心腸軟,聽不得傷心事。有些山區里來的女孩子也不懂事,白天黑晚加班不說,連鋪蓋都舍不得買。睡覺就拿水泥袋蓋一下,身上來事了就拾些破布爛衫回來墊一下。
趙學堯心想你不就是沒套住想讓我看看嗎?何苦來?你應該鉚住重點不能遍地開花,要不干脆下蒙汗藥。省得老酸不拉嘰學那只著名的狐貍。
老郭說,她們有好幾個月沒開工資了。
趙學堯嗷了一聲,心想她們有你這個款爺是不用開工資。
老郭長嘆一聲很沉重的樣子搖著腦袋,老板跑了,誰也不管她們了。仿佛他才是打工仔的監護人。
趙學堯說,是嗎?
老郭見他沒興趣只好走開,很深沉地嘆息,作孽喲作孽喲!
又過了些日子,有天傍晚散步的時候,趙學堯看見小山包上有些打工仔在聚會,遠遠看去那個說話的人像是唐源,一手叉腰一手揮舞,一副車間主任派頭。這情形讓他心里一動,記起了一點什么。這小子有點頭腦,愛琢磨,不比一般打工仔,好像他來深圳闖蕩是負有什么重要使命似的。工會,工運,工人領袖?一個打工仔有這種眼神肯定讓人不舒服,在哪兒都讓人不舒服。這樣一想,自己曾經有過的眼神也可疑起來,難道自己過去也這樣看世界的嗎?不至于,他想,不至于。
趙學堯本想是過去聽聽的,走了幾步又覺得沒什么意思。勞資矛盾是客觀存在,而且必將長期存在,長眼睛的都看得見。你可以為丑惡憤怒,也可以為黑暗憂慮,但這是支流中的支流,現象中的現象,一個理性的人不能對歷史趨勢失去判斷。老郭那天說得好,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有人哭有人笑的。那天他問得也好,你是跟著哭呢還是跟著笑?
不想天色擦黑,又碰上了神色匆匆的唐源。唐源挖苦他說,趙顧問如今不催租了,改行吹牛。
趙學堯知道他指的是報紙上那些文章的事,笑道,歡迎你提意見。
唐源說,你們這些人良心早就喂狗吃了,狗都拉出屎來了,良心沒了給你提點意見有啥子用?
趙學堯眉頭皺起來,我們倆不是一個階級了?
唐源說,今天沒得時間跟你費口水,我還有事。說罷就要走。
趙學堯心里老大不快,可還是拉住他說,那天我就要跟你討論,你不愿意。有句話我還是要跟你說,現在時代不同了,你要轉變觀念!
唐源甩開他的手,說我來深圳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轉變觀念,無非是說我們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不能用自己的頭腦想。我看時代沒什么不同,工人還是工人,農民還是農民,地主就是地主,資本家就是資本家,到28世紀狗也改不了吃屎。
趙學堯說,勞資雙方是可以合作的,當今世界已經進入全面合作的時代了。國與國都在合作了,人和人還不能合作嗎?
唐源冷冷道,你們做,我們和,就叫合作。趙學堯怔著,竟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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