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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問蒼茫》第四章(13)、(14)、(15)

曹征路 · 2025-03-23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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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3

  她們都說這叫“迷你”流水線,迷糊你。人一上了流水線就如同被接通了電源插進了回路,你就迷迷瞪瞪。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你的手、腳、眼睛、耳朵甚至腦殼都從身上逃出去,不歸你自己管了。這些東西只是幾十人的一部分,傳送帶的一部分,公司的一部分,全球市場的一部分。你只能跟大家一起行動,踩同一個節奏,做同樣的動作,不曉得什么時候才醒過來。因為不管哪一個環節錯了,就要影響幾十個人,不用拉長主管來罵,你自己就要抽嘴巴了。有時候直到下工了,你的手還在一抽一抽地動,拿著勺子往別人碗里送。

  這樣的奇怪感受開頭還以為是自己才有,還不好意思講出來。有一次偷偷問了毛妹她們,才曉得大家都是一樣的。柳葉葉問,你們不覺得好奇怪嗎?

  桃花說這叫少見多怪,你上了流水線,你就要被鬼催著走。

  毛妹說我不怕累,頂怕打瞌睡,瞌睡來了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把袖子一卷,胳膊上疤疤連痂痂,全是拿電焊頭燙的。

  香香小青就笑,說那些湖南佬江西佬哪個膀子伸出來是光凈的?大家都一樣!她們說那些男的還要生猛,有時候把血都放出來了還在打呼嚕。

  柳葉葉想,剛來的時候怎么不是這樣呢?剛來,看到那么明亮的工房,那么整齊的工位,還有像蟒蛇一樣盤旋的傳送帶,簡直太美了。做活也不難,就是把那些插件一樣一樣插上,電焊頭一點就完事了。也不用像在鄉下那樣日曬雨淋,天天坐在凳子上,輕輕松松就把工錢掙到手了。所以一間工房里,凡是唧唧喳喳說悄悄話的都是新工友。只是漸漸地,新鮮話說完了,新鮮人說舊了,才曉得“迷你”流水線迷得厲害。

  柳葉葉對工廠的理解是從棋盤鄉的鐵器社開始的,小時候她經常從那個門口路過,經常可以看見火花從鐵器上飛濺出來,經常能聽到那些工人嗨喲嗨喲的喊聲,有時候還能看見工人光著膀子穿著皮裙在外頭乘涼,一身肌肉一臉油黑,威風得很。在她的腦殼里,這樣的勞動比農田里高級了很多,簡直就是兩樣的人。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人們從鐵器廠里抬出一個人,急匆匆地去了醫院,后面跟著一群女人在哭,她才曉得工廠里也有農田里一樣的悲苦。做活做活,不做就沒得活。

  在老家,疾病,傷痛和貧困是鄉村沒完沒了的風景。刮風的時候,你好像都能聽見鄉村里無處不在的哭泣。疾病和貧窮像鬼的游魂一樣,附在鄉間的小路、田壟、山凹地里漂浮,撞著哪個哪個倒霉,那個人家里亮著的燈火便一顫一顫地熄滅了。他們也苦斗也掙扎,但苦斗掙扎只不過是延長推后他們倒下去的時間,他們的生活其實一直在沒有聲響的已經麻木的悲哀里。因為這個原因,大家才想到城里來撞大運。

  但城里也有城里的麻纏,并不比柳葉葉想象的輕松。時間長了柳葉葉才曉得,那些富麗堂皇那些車水馬龍那些紙醉金迷都是別人的生活,基本上與她無關,頂多遠遠地看上兩眼。流水線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流水線的好處是讓她漸漸變得冷淡和毛糙,變得不再好奇不再大驚小怪。有一次她聽見兩個江西佬在講自己父母的事情,講著講著兩個人就罵起來,罵老不死的心太黑,詛咒他們早死早好。要是從前她又該奇怪了,可現在,她居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一點都不想曉得是哪個這么惡毒,就像魚塘里冒了一個氣泡,兩片樹葉在風中擦了一下。

  流水線還有一個“迷你”的地方,就是能讓大家的身體變得比鐘表還準確。主管規定解手的時間是上午一次下午兩次,開頭是他吹哨子的,后來就用不著了,到時間自然就漲了,而且好像都是憋不住的樣子。所以工位靠門口的人就特別討巧,每回都是她們先占位。為這個,打架的事都發生過。那些男的還講,這也許又是一個商機,想插隊就掏錢,不賺白不賺。不過寶島電子還算客氣的,還沒在洗手間上過鎖,真有特殊情況還能照顧。聽說有的廠還要厲害,上每一次都要算時間的,時間長了要扣錢,次數多了也要扣錢。這樣一比,就看出這家老板的仁慈來。日子久了,大家也就習慣了,身體也都適應了,只是大家更珍惜罷了,誰也不會輕易浪費寶貴的解大小便機會。女孩子來朋友的時間也很奇妙地慢慢統一,平時玩得來的老鄉都是差不多的日子,說來都來。因為那個日子多少有點優待,大家可以在一起說說話。有時哪個提前了還要挨罵,笑她有二心,移情別戀,是不忠的表現。所以毛妹最倒霉了,每次疼得腰都直不起來還要挨罵。她們說,這些都是“流水線綜合征”。

  柳葉葉在復工以后的那段日子里,整天會胡思亂想,手上做得不停,腦殼里也轉個不停。她很奇怪自己會有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就像是經過一次罷工,人也長高了一截,心思多了好多。其實傳送帶還是從前的傳送帶,流水線還是從前的流水線,沒有什么不同。只是自己的感受比以往復雜了。

  復工那天,大家都很興奮,連夜加班,一直到早上四點。畢竟是工人贏了,老板讓步了,罷工勝利了,大家都覺得是這樣,所以特別來勁。這樣算下來,停工也不過是兩三天時間,如果24小時連續做,工期也誤不到哪里。接下來就是分班組,柳葉葉和毛妹她們分開了,而且每個老鄉組合都打亂了。公司說這樣有利于員工團結協作,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多交一個朋友就多了一條路。公司的那個常書記很會說話,說得大家心里熱烘烘的。

  對常書記,大家都是服氣的,說出話來貼心,他是曉得工人難處,懂得工人苦處的。特別是那天晚上,那種揮著胳膊,那種慷慨激昂,那種斬釘截鐵,簡直酷斃了。她們都講這個人肯定不是廣東人,廣東人哪會這樣講話的?廣東人講話從來都把聲音憋在喉嚨里,含含糊糊不清不楚,馬馬抬啦,差不多啦,從來沒有一句肯定的話。后來才曉得不對,后來才曉得他也是土生土長的廣東梅縣人,只不過講一口普通話,這一想更覺得帥呆了。在柳葉葉看來,常書記還有另外一種親切,另外一種感動,另外一種秘密。當然,她是在心里這樣想想,沒有跟別人講,跟誰也沒有講。一個男人,在那樣的情況下,能夠做到那樣,她還不那樣想嗎?

  但是時間長了,“流水線綜合征”還是會折磨人的。分成三班倒以后,加班雖然少了,工時比以前短了,但出貨的速度卻明顯加快。有時一件沒做完,后面一件又來了。你只有加快做,才能喘上一口氣,但大家都這樣想,結果就是越來越快,越來越跟不上,越跟不上就越怕出錯。

  QC也比以前嚴了,因為工位少了,他不用看工號一眼就能認出是哪個人出的錯。出錯的人不光要扣錢,還要打卡,打卡次數多了,你自己也做不下去。特別是那些男的馬虎的,以前混在大家一起看不出來,現在一下就突出了。所以一個月下來,有好幾十個辭工的。她們女的心細一些膽小一些,不敢馬虎,所以就特別辛苦,一天下來都喊眼睛痛。

  眼睛痛是小事,要命的是心痛。

  在柳葉葉想來,她們柳樹椏的女娃兒能夠走出來不便宜,經歷那么大的磨難才來到深圳更不便宜,所以應當凡事寬待一點,不說一條心,起碼不該互相拆臺才是。可是分班組又分三班制以后,大家見面的機會少,在一起玩耍的時間更少,到后來竟然說話都說不到一起了。

  開始是為加班吵,幾個人想法不一樣,話說的就不開心。毛妹覺得分三班以后加班少了,掙錢就少了,就怪罷工罷壞了。其實她是死腦殼,現在不加班也比以前拿得多,她不算這個賬,偏說加班費少了,如果又加工資又加班不是更多?她就沒有想到,不罷工也許還拿生活費,如果炒魷魚說不定又到別個公司做試用期,做一輩子試用期。本來抬杠也沒有啥子,抬杠好耍,抬杠才使生活有了顏色有了活氣,但抬著抬著就講到家里的那些事,又講到飽漢不知餓漢饑,講到人人都瞧她不起,就生氣了。毛妹生氣是真生,好多天都不講話,見面臉拉一尺長。

  再有就是分三班以后,每條拉的人數少了,組長卻需要多了,柳葉葉和毛妹都當上了組長。當組長也是要計件算工資的,只是補貼幾個工,面子上好看一點,經濟上并不劃算。若是依自己的性子,柳葉葉情愿做普工,她才懶得操心。但就為這么一點破事,桃花、香香和小青說出話來都噎人得很,好像是自己要跟她們分三六九等,做了虧心事一樣。頭一回是桃花,在飯堂里吃早飯,見到她就喊大組長來了嘛,大組長也吃飯啊。當時她剛下工,說我都困死掉了你還鬧。桃花就把嘴一撇,走了。

  二一回是香香,在洗手間里洗臉,她說香香你讓我先,我還等著開會。香香就把一盆水屏掉說,讓你!要開會了,了不起!

  三一回是小青,她聽說小青手腳慢,在她那個拉拖了人家后腿,老是挨罵,就想告訴小青一些竅門,怎么換手,怎么出貨,誰知小青一下就哭起來,講了許多難聽話,她說她是屬豬的,天生的笨胚,討不來巧。那個意思好像是自己會討巧,人人都在欺負她,連老鄉都跟她擺譜。

  一而二,二而三,柳葉葉就明白她們的心思了。其實她沒有做錯什么,錯就錯在她不該當這個破組長。她覺得自己好委屈好委屈,大家一起出來打工,圖的就是互相幫襯有個依靠,她是真心實意希望柳樹椏的小姊妹能夠好好地來好好地回,千萬別出什么岔子。可現在還沒幾個月,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了。她承認自己是有點虛榮心,是喜歡聽表揚話,讓她當組長當時是有點長了臉似的興奮。可自己心里也明白,錢不多拿一分,工不少做一份,打工仔還是打工仔。這都明鏡似的擺著,她的骨頭還沒輕到那個份上。

  有一天在飯堂里碰見毛妹,她實在憋不住了,說毛妹你真生我氣啊?毛妹把眼眨半天說,我還以為是你們不理我了呢。然后兩個人都笑起來,她兩個是表姊妹,話好說,其實本來也就沒有什么事。但說到桃花、香香和小青,毛妹就有點犯難,話到嘴邊又吞吞吐吐卡住了似的。柳葉葉說我們不當這個組長好不好?當個狗屁組長把姐妹情分都淡了,累又累得要死,我想想真是劃不來。

  毛妹把脖子轉圈轉了半天,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柳葉葉急了,說你到底是哪個想法嘛,高低講一句話嘛。

  毛妹就輕輕說,等下到外頭跟你講。

  可是到了飯堂外頭,迎面碰到了常書記,又說不成了。常書記說,好久不見,你們怎么樣?

  她們說,就那個樣唄。

  常書記說,聽講你們兩個都當組長了?好啊,好好干。

  柳葉葉心想,好個屁,不過她沒有講出來。

  常書記說,周末你們有什么安排?

  她看看毛妹,毛妹又看看她,兩個人都迷糊了。周末就是一天空閑,以前沒有的時候不覺得,現在有了也不覺得,頂多是睡睡覺逛逛街,哪有什么“安排”?時間對她們這樣的人有什么作用?她還倒是真的沒有想過。對毛妹來說,也許還不如加班來得實惠。

  哪曉得常書記說,我們去世界之窗玩好不好?我請客。

  兩個人愣怔半天都沒答腔,柳葉葉早就曉得世界之窗好玩,可是聽到一張票要100元,那個念頭就像落雨天打閃一樣留不下一點痕跡,跟同伴們提都沒有提過。

  可常書記又說,就這么定了,把你們柳樹椏的幾個都叫上,有班的就調休,就說我請她們的,叫她們都換上最漂亮的衣服,明天見!她們還在發呆,常書記已經進飯堂了。

  柳葉葉一下就跳起來,把毛妹抱住搖了又搖,她真想親她一口,真想脫口喊出來。有得玩了,去世界之窗!而且,是那個人請客!

  毛妹說,瘋吧,瘋吧,你就下死力瘋吧。我都不好講你的。她問,你講我啥子?你不高興嗎?

  毛妹拖她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把她看了又看,又把她身上的碎頭發揀干凈,才問,你一點都不曉得啊?

  曉得啥子?

  毛妹說,這些天個個都在咬耳朵,天底下人都曉得了,就是你還不曉得!

  曉得啥子了嘛?

  這下我們柳樹椏出了大名了。他為啥子請客我們?他是有目的的!公司里都在傳,柳樹椏幾個女工為招工給他們“開處”了。還講……

  還講啥子?

  還講,賣逼的到處都有,像這么賣的還真沒聽說。

  柳葉葉腦殼一下就漲大了,眼睛里好像有顆流星跳出來,剛剛一碗稀飯全部沖出喉嚨,從眼睛鼻子里噴將出來。她模模糊糊想起來,前兩天,是有兩個管工在門口嘀咕說笑,還向她的工位指指點點,當時她還有一點不好意思,以為他們說自己做得好,是在夸自己。想不到竟然下作到這種程度。

  毛妹說,莫在這里哭,小心人家看到去。可是她哪里忍得住?這個事就是心里的一塊疤一個瘡,記起就要疼的。

  她說,就哭就哭,你不想哭啊?

  毛妹說,我早哭過八百遍了,淚都哭干了還哭。

  毛妹這一說,倒是提醒了她,這個事大家都是發過誓賭過咒的,公司里怎么曉得的?隔了十萬八千里地,怎么傳到深圳來的?她問,這個事你不講我不講,香香小青她們更不會講。是桃花嗎?桃花也不會講,又不是啥子光彩事!

  毛妹說我也覺得好奇怪,這些天她們老是對我兇巴巴的,我還以為是為當組長的事,聽到這個話我才有點曉得。莫非她們以為是我們講出來的?要是這樣想,她們就恨死我兩個了。

  柳葉葉把頭點得好沉重,說對頭了對頭了,說這樣講就對頭了。這一刻她好像忽然看清了來龍去脈,肯定她們幾個犯疑心病了,以為自己賣友求榮換一個組長來當當。這樣解釋才能解釋得通,要不然為個破組長怎么氣性那么大?這樣一想又覺得當不當組長其實不是主要的,關鍵的心病是她們覺得自己吃了虧。她們吃了虧,做出了巨大的犧牲,結果卻是讓她兩個當組長。抬轎的是她們,坐轎的卻是她兩個。

  柳葉葉忽然覺得自己七老八十地復雜起來,曾經滄海,無比悲涼,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香香小青是吃了虧,但吃虧不是她兩個的錯,這只是運氣的問題。而且當初決定去“開處”是大家一道決定的,攤到哪個哪個倒霉。就是開了處,也未必能成功,這也都是大家事先講好的,能怨到哪個呢?

  不錯,點子是她出的。五個人拈鬮鬮,排出了序號,一二三四五,要幾個就上幾個,反正都是為一件事。那一刻,柳樹椏的五個女娃都是這樣想的。反正為招工,她們豁得出去。沒有嘻笑,沒有打鬧,也沒有悲哀,相反她們臉上還有一點點莊重,一點點神圣。好像她們不是去“開處”,而是去完成一項嚴肅的重大的任務。大家都清楚,想要走出去,只剩這條路。那天只有三個男人,自然就是一二三號去。柳葉葉是二號,她去了,沒有開成那是她的運氣,不是她逃避。現在反過來怨到她,她也不服氣。但是,但是……

  那天早上從賓館里出來,柳葉葉在汽車站一眼就看到了毛妹她們,冷風颼颼的候車室里這時候也只有她們這種人最顯眼,她們是穿了校服來的。校服雖然單薄,但在這一片灰土色中還是很鮮亮,最主要的,穿校服是讓人家多一點同情。還是學生娃子嘛,可憐,就招你們去。她們就是這樣想的。再說也沒有更好的衣服穿。

  毛妹和桃花抱成一團,正在簌簌發抖,把長條椅子都搖得吱吱嘎嘎響。柳葉葉一屁股坐下來說,醒醒吧,莫要凍硬了。其實,她也凍得渾身發顫。剛出來還不覺得,冷風一吹,立馬就顫起來了,哈的氣都帶著音調調。后來她就跑,就跳,但還是沒有熱量。進了汽車站,看到她們兩個篩糠的樣子她才曉得,這冷風是從心里刮出來的,穿胸而過的,是胸膛里空洞洞的,是里頭外頭都一樣的那種冷。

  毛妹一驚,醒了,揉著眼說,你怎么出來了?另一個是桃花,還偎在毛妹懷里不肯醒,撒著嬌憨說再抱一下嘛,我凍死掉了。可轉眼就叫起來,你怎么出來了?我剛剛做夢還看見你呢!柳葉葉問,看見我啥子了?桃花說,看見你在“開處”,小貓一樣地叫,哎喲哎喲。還有,在那么高級的地方洗澡。洗呀洗呀,一遍一遍洗。葉葉撇嘴喊起來,你只曉得這些個!

  毛妹問,怎么樣嘛?

  怎么樣?不怎么樣。她說。自己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去的,求也求了,跪也跪了,可是人家不要,她能怎么樣?牛不喝水強摁頭,說到底她也是個女娃,未必非得自己先下手?她不曉得以前別個鄉是哪樣做到的。

  見到柳葉葉這樣講,兩個人都急了,叫起來:你沒有“開”?柳葉葉說,反正那個人把名單收下了。

  兩個人又叫:收下名單有個屁用?

  柳葉葉只好說,有用沒用,還有她兩個呢。反正都是名單上五個人的名字。

  桃花說,本來都以為你好看一點,把你當成個重點,你自己也賭過咒的,你害死我們了!

  柳葉葉也喊起來了,賭過咒又怎么樣?又不是我不干。人家不愿意,我有什么法子?

  桃花還想叫,倒是毛妹冷靜一些,說,少講兩句吧,本來就是撞大運。不是還有香香她們嗎?天無絕人之路。

  桃花這才閉嘴。其實,她們早就曉得的。有這樣的結果一點都不奇怪,老爹早講過,就是這個樣還要看你的造化,她們早就料到會有人不成功。所以才會加了五保險,每人兜里都有一張名單。她們是決心要綁在一道的,出丑大家一道出,要干大家一道干,要走大家一道走。有了這樣的決心,她們才能集體走出柳樹椏。但柳葉葉的碰壁,還是叫人心里抓空了一樣。連柳葉葉的狐媚樣子都勾不住人,還能指望哪個?心里空,身上冷,那個滋味才叫個苦……

  毛妹說,好了好了,哭也沒用,氣也沒用,還是想想怎么辦吧。柳葉葉問,你說怎么辦?

  毛妹說,我哪個曉得?

  柳葉葉這才冷靜了一點點,說,常書記不是帶我們去世界之窗玩嗎?我們去。當面問問清楚。

  毛妹說,不好吧?人家請你去是玩,你去吐他的臉?再說你曉得他有啥子目的?

  柳葉葉答,不管他有啥子目的,反正我們姐妹幾個不能犯疑心,當面鑼對面鼓,話講清楚了大家還是好姊妹,不然窩心不窩心?我怕困覺都困不安生。

  這一晚,柳葉葉真是死活困不著,腦殼里翻來覆去都是這些事。當時的情形,現在的情形,當時怎么講的,現在又是怎么講的。她好像又回到那個渾身發抖的早晨,又看見自己小偷一樣從賓館的玻璃門里溜出來,后來又看見……天亮了,出太陽了,小青和香香也出來了。她們也一前一后地從玻璃門里飄出來了,她們的身子好像是透明的,綿綿的,軟軟的,從玻璃門里飄出來,從前的歡實再也看不見了。太陽光在她們的背后推著,刺透藍白色校服,好像推著兩個透明的氣泡泡,兩個人的身子瑟縮在氣泡里發抖,一點一點飄過來。她們幾個人互相望望,都沒有再吭聲,掉過頭就出城。沒吭聲不等于心里不想問,只是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一夜就應該永遠爛在肚子里,任何時候都不再提,刀架脖梗都不提,成不成功都不提。大家都是發過毒誓的,哪個再提就瞎眼塌鼻爛舌根……

  沒有啊,不是我說的,我真的沒有說!

  14

  一大早,柳葉葉就把新衣換好了。原本是想穿裙子的,可是想到這一趟并不是單單去玩,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講,心情不對,就換成了牛仔褲。那條裙子她好喜歡,還一次都沒穿過,實在可惜了這次機會。

  她告訴幾個女孩的時候,也不大順利。香香沒有吭聲,她從來就不吭聲的,她是嘴上不說心里拐。小青一直是無所謂的,她隨大流,別人怎么樣她就怎么樣。就是桃花麻纏,嘴巴從來不饒人。桃花說,常書記認得我們是老幾?他是請組長的,喊我們當電燈泡。柳葉葉本想編些鬼話來哄她,常書記認得她,點名要她去,轉念一想世界之窗好勾人啊,就什么話也不解釋,轉身就走,反倒把桃花唬住了。當晚就跟人調了班。

  所以早晨毛妹在走廊上招手喊她們過來看,大家一看就慌急慌張地準備起來。換衣,梳頭,上廁所,一團糟。她們看到,常書記早早就站在寫字樓底下等了。常書記戴了一副墨鏡夾著個包,來來回回走,酷得很。她們怎么不急?個個都跟鬼抓了樣。

  常書記話也講得巧,見面就夸桃花,說桃花衣服穿得鮮亮,像個玩的樣子,說得桃花一下就跳了起來。這樣柳葉葉也有點后悔沒穿裙子來。不過這都不算什么。既然出來玩,大家開心才好。

  另外常書記好像是故意站在寫字樓底下等的,見到公司的人就說要帶她們去世界之窗,一點都不避諱。他說,她們都是我招工招來的,還沒出去玩過。然后就拿出照相機要大家合影,背景就是公司的寫字樓,好像生怕人家不曉得。毛妹看看柳葉葉,柳葉葉也覺得好生奇怪。她們走是去坐中巴的,一路上他都在跟人家講貴州,講西水江,講九龍搶水,好像他們是老鄉一樣,熟得不得了。

  世界之窗是個靠海灘的公園,把世界上最有名的建筑,最奇怪的景致,最好玩的東西都搬到一起,意思是把全世界都玩遍了才花100元。柳葉葉一開始還有點新鮮,大呼小叫地發出驚嘆。但走著走著就覺得不對頭,那么小的房子還叫宮殿,那么短的山溝還叫大峽谷。特別是人多得像羊圈,拍張照片要排半天隊。她看常書記開頭還有勁跟她們拍照,到后來臉上的青筋也鼓出來,笑的時候腮幫也斜著,像是擰緊的一塊抹布。柳葉葉本來一心要找機會跟常書記說說那個事的,她和毛妹都有這個心思,但看到他搞成那個樣子,誰也開不了口。一直到下午,出了公園大門,常書記問好不好玩,香香回頭望到門口幾座雕像輕輕嘀咕,說那個女人的奶子怎么那樣大?大家才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總的來說大家都很開心,都說好玩,主要是常書記陪大家一起玩,意思太不一樣了。這就好像說冷了餓了都不要緊,只要在家里有爸爸媽媽惦記一樣,有人注意到你關心到你,那種感覺是不同的。她們來深圳快半年了,這是第一次有了這樣溫暖的經歷。所以桃花提議,晚飯應當由她們來請常書記。常書記說那怎么可以,說好了是我請客。大家都說不行不行,你也給大家留一點面子好不好?女孩們哇啦哇啦一吵,常書記只好答應了。

  她們等車的時候,看見公園外頭停著一輛義務獻血車,喇叭里在喊,深圳人怎么怎么有愛心,怎么怎么關心他人。柳葉葉忽然心里一動,說我們也去獻血好不好?

  毛妹說好是好,就是不曉得他們要不要外地人的?

  常書記說,你們怎么還把自己當外地人?你們就是深圳人曉不曉得?

  這樣大家又跑過去問,一問才曉得都是打工仔在獻血。然后就登記,驗血,然后又一個一個到車上去抽血。其實有這樣的想法不是她們一個兩個,打工仔又有哪個把自己當做本地人?這種感覺不是靠嘴巴講講就可以改變的,那是實實在在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口音。就是她們自己,也是把貴州人、湖南人、四川人分得清清楚楚。而這些人在本地人眼里又統統是北方人、外地人。因為只有這樣,人和人才分出了界限,分出了等級,冷了才曉得抱團,被欺負了才找得著靠山。

  常書記是和柳葉葉同時抽的,抽到一半,常書記突然問她說,你沒有想到吧?我們會在這里再見,會在這里做同樣的事?他沒有說想到什么事,可是她一下就聽懂了,聽懂了她心頭就一熱,差一點哭出來了,便沒有吭聲。

  其實她也吭不出聲,她是有好多好多話要問他的,還有好多好多委屈要說的,可現在她一句都沒有了,半句都沒有了。這一切她當然都不會想到,在老家的那個寒冷的夜晚她怎么能想到現在?早曉得有現在她怎么會去做那樣的事?可是不做那樣的事又怎么會有今天?這些問號,還有跟這個問號相關的許許多多問號一起涌上腦殼,使她有些頭暈。她看到外面人來人往,聽到喇叭里哇啦哇啦,卻不知他們在做什么,也許他們做了很多,卻好像跟她完全沒有關系。真的,完全沒有。

  吃飯的時候,毛妹對她眨了好幾次眼睛,又在底下掐她的腿,那個話她還是沒說出來。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她不曉得怎么說。原本她是準備說的,可現在又好像忘記了。為什么公司要把我們老賬翻出來?是哪個把話傳過來的?不好。這樣問倒好像是責備常書記,好像是他要跟大家過不去似的,捏不住鼻子揪耳朵,不好。反而倒是桃花她們幾個熱烈得很,一次一次要敬常書記的酒。桃花尤其來勁,端著個啤酒杯,干,干,好像很厲害的樣子,脖子都喝紅了。

  后來還是常書記自己把話說出來,他說你們喜不喜歡深圳?大家都說喜歡。他說女孩子都喜歡深圳,深圳多漂亮啊,繁華,熱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想沒想到過深圳也有不好的事?在公司里也一樣,也有不好的人。他說如果你們聽到了什么,不要害怕,那個不是針對你們的。他說你們出來打工,離開父母,容易嗎?不容易。不要理那些流言蜚語,你們用不到怕哪個。

  說到這個份上,大家也都聽明白了,一下都安靜下來。毛妹看看柳葉葉,說柳葉葉一直想問你這個話呢,這個事過去那么久,是哪個翻出來的?哪個這么缺德帶冒煙?這樣糟踐我們。說著就哽住了。

  常書記說,你們那樣做是沒有辦法,想出來打工,又沒有門路。你們是被人家欺負的人,是受害者。

  毛妹說,就是我們做錯了,也是過去的事,我們不想再被人欺負。

  常書記說,我今天說的話就是這個意思,請你們出來玩也是這個意思。你們堂堂正正打工,快快樂樂生活,你們和別人一般高,哪個也不要怕哪個。這些事都會過去的。請你們相信我,很快就會過去的。他們這么做,是針對我的,跟你們沒有關系!

  柳葉葉很想問,為什么要針對你?他們是哪個?是不是那個姓馬的?但她不敢。

  常書記還說,你們這么青春,除了打工掙錢,還有什么長遠想法沒有?到深圳來光為掙幾個小錢?那不是白來走一回?一個人要有事業心,才會有方向。你們有沒有感覺到事業?

  這個話,一下就把大家問住了。不是聽不懂,而是根本不可能。現在除了掙幾個小錢,難道還能有別的想頭?

  常書記說,就算沒有長遠打算,也要多學一點本事,要讀電大上夜大。在深圳,只要你努力,人人都可以當太陽的。

  這一晚,柳葉葉困得好香。她夢到了過年回家,身上背著大包小包,但一點也不覺著重,身子就像飛起來一樣,一下子就飛過了縣城,飛過棋盤鄉,飛到柳樹椏。到村口她不飛了,落在沙河邊洗臉,然后掏出鏡子抹口紅,一遍一遍抹,一遍一遍看,抹了又看,看了又抹,不曉得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

  15

  常來臨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他并不好斗。自己剛來,也不想得罪任何人,當然也包括馬明陽。沒有這樣的好性格也不會在家待崗一待就是兩年,換個別人試試?早就崩潰了。

  他的性格甚至有點綿軟,溫吞水,有點扶不起來,為此老婆也沒少埋怨過。事實上他來寶島電子也是被動的,某種意義上說是被逼無奈。

  那天,他是在跟人下棋。那段日子他一直在下棋,有時跟別人下,有時自己打棋譜。如果不是袁敏催著,也許他現在還在下棋。有一局舍車換炮定式棋被他走亂了,按棋譜上的定式,他是一步不差,吃炮,棄車,叫將,炮沉底,悶攻,本來是無解的,屢試不爽。可在實戰過程中,那天不知對方使了什么怪招,居然把一盤死棋救活了。當時就大汗淋漓,一幫老頭在耳邊喊,將啊,你接著將啊,你怎么不將了?其實老頭們聲音并不大,只是自己覺著刺耳,渾身都是毛毛蟲在爬,汗滴落地的聲音比潮州鑼還震撼。

  沒想到,這竟成了一個隱喻。

  他們那片住宅是個老城區,巷子里有不少退休的棋牌高手,手談多少回了,他的定勢棋還沒有人破過。這天是人家是有備而來,下的注是集體早茶一次。他是晚輩,請大家喝早茶本來不算什么,他也早就想請一次,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古譜竟然也有出錯的時候,可見經典也是不完美的。就在這時,聽見袁敏叫他。

  袁敏擰著好看的細眉,說你自己看看,像個什么樣子!

  當時他是出來下棋,本來就沒打算像個什么樣子,大褲衩,汗背心,肩上還搭著一條濕毛巾。當然他也沒敢回嘴,只是跟在后頭訕笑,袁敏是為他好,恨鐵不成鋼。可他為什么要成鋼?成廢鐵行不行?不行!他知道這是袁敏在心里無數次的回答,不用說出來,全在臉上寫著。袁敏從不跟人大聲爭辯,自己也不買什么好衣服,一個掃馬路的穿什么都沒用,但不等于她心里沒想法。相反,她想法多得很,固執得很。這也正是客家女的本色,不然怎么會有諺語,要娶就娶客家女?客家女人幾乎把中國婦女身上的全部傳統美德都繼承下來了,勤勞智慧,堅韌包容,溫柔善良,克已愛人,這是有道理的。

  原來是家里來客人了。來客見就是了,不行,還得先上街去買行頭。黑西褲,白襯衫,配一雙休閑鞋,穿戴整齊才領回家。

  袁敏說,今天是正式場合,第一印象很重要,成不成就看這一回了。咱們錢也花了人也求了,三十六拜都拜過了,還怕最后一哆嗦?你少跟我嬉皮笑臉!

  他心想,三十六拜也是你在拜,我什么時候拜過?我干嗎要拜?

  客人是袁敏娘家的一個遠房親戚,現在深圳某區做副書記,答應幫忙。也是因為在家“待崗”兩年,把老丈人逼急了,才厚著老臉四處托人,找到了這個關系。說起來他應該滿心羞愧感激涕零才是,可是他確實找不著這種感覺,硬做也做不出來。

  那副書記倒也沒什么架子,隨便聊了幾句就說到實質問題:是一家臺資企業,先試用半年,如果做得好也可以轉戶口。當時他好像表態說,那我就試試吧。

  他的意思是愿意去,試用也愿意去。可事后又挨了好一頓埋怨,說他的態度讓人不舒服,不磕頭謝恩也得表示感謝,多講幾句好聽話就能累死你啊?人家也是有身份有面子的,你多講幾句人家也知道你是個懂事的男人,識得做。

  這些話都是袁敏母親說的,袁敏當時只是在一邊干著急。好在副書記并不計較這些,連飯也沒吃,匆匆就去了。說白了還是念在家族故舊的情分上。這一點他當然心知肚明,只是人落了魄說什么話好像都沒分量,他也就不愿多說了。

  吃飯時,袁敏順手給他也拿了酒杯,岳母娘眼角就斜了。陰沉了半天,倒也沒再說什么,只是放下碗就出門去。袁敏沖她后背做了一個鬼臉,算是緩和一下氣氛。嘟嘟說,外公胡子都翹起來了,袁敏還拍了她一巴掌。

  那天,袁敏的心情真是很好,只是他實在笑不出來。這樣的氣氛他已經忍受了太久。他甚至有些惡毒地想,如果岳母娘說,你是不是還要小敏喂你呀?他說不定就會把嘴張開,讓袁敏喂下去。是,他就是這樣的人,骨頭軟是軟一點,彈性也還是有的。

  其實袁敏也算是個識大體懂進退的女人,懂得金子總會發光的道理。不然他在這個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依老太太的意思他早就該掃地出門了。他本來就沒有宿舍,轉業能安排到輕工局,人家就把話說在頭里的。當時是老岳丈巴不得能住在一起,老兩口身邊只有這一個乖乖女,非要他們在家里住。可自從他“待崗”以后,空氣就沒一天清靜過,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說起來好聽,你就是上街掃馬路,也算是個為人民服務,現在這樣晃來晃去算個乜呀?袁敏現在已經是環衛工了,他要是真的去掃馬路,他們上吊抹脖子也說不定。

  其實老人家一直就沒想明白,他不是一個不努力不上進的人,吊兒郎當游手好閑也不是他的性格,相處這么多年還能看不出來嗎?再一說,之所以天天在家下棋,“待崗”至今,擺明了是一種抗議。他們都不明白。

  還有一件事也可以說明他的為人。在部隊他是營級干部,回到縣里說是降兩級安排,實際上是在縣輕工局機關里做勤雜。臨到縣毛巾廠快破產,才安排他去做書記兼工會主席。說是提拔,實際是替人家安排后事,就這他也沒說過二話。生活的本相誰也無法一眼看清楚,所以也用不著發牢騷。這也就不談了,讓他心里忿忿不平的還不是這個。

  這兩年,正是各個企業破產清算轉軌轉制的兩年。也就是說,他的真正作用其實就是配合上級把廠子賣掉。這當然是組織上的高度機密,誰也沒有明說,他自己也是后來才悟出來的。工人們當然是更加不知情,還一個勁地要求這個改革那個。他們毛巾廠當時還過得去,在縣里算不上利稅大戶,但也吃喝不愁。主要是有著一批勞保用品的固定客戶。所以剛去時他還有種如魚得水的快感,好像還雄心壯志了一番。在部隊里他一直都是活躍分子,在廠里組織一些活動,活躍活躍企業文化,對他不是什么難事。所以頭一年毛巾廠就評上了企業文化建設優勝單位,他們排的歌舞劇還拿到了省里的獎牌。有誰知道,這竟成了末日狂歡。

  改制是強制推行的,不管企業現狀如何,一律引進戰略投資者,實行股份制。改革是大趨勢,誰敢反對改革?允許改革犯錯誤但不允許不改革,不換思想就換人。當然,他當時也真的相信引進了戰略投資者,就能把毛巾廠做大做強的,誰也不會想到那只是一個房地產項目。

  那時他有兩張面孔:一張是代表領導意圖的,是書記;另一張是代表工人利益的,是主席,有時候倒換不及就嘴不是嘴臉不是臉。等到他醒過神來,生米已然煮成熟飯了。毛巾廠女工多,鬧騰了一氣,也成不了什么氣候。聽說有幾個人想把廠領導告上法庭,后來一打聽,這類企業改制的案子法院根本不受理。不受理就是不理你,你有理也沒地方說,等于零。其實他心里也挺窩囊,怎么稀里糊涂一折騰,毛巾廠就沒了,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沒存在過。從前的廠區成了一片住宅樓,每次路過那個路口,心里都怪怪的。以前一個人掛著兩張面孔在這里進進出出固然很辛苦,但那畢竟還是一份職業,說得好聽一點他還在為改革開放大業添磚加瓦。

  后來的事情就跟在夢境里似的,似乎發生過一點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剩下。一顆流星滑過夜空,什么也剩不下。只是在老人的記憶中,這個縣曾經還有過一個單位,叫彩練毛巾廠,但關于這個廠的一切,只有在檔案館里能查到了。甚至于后來他自己也盼望法庭能出來宣判一下,給個明白的說法。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這一切似乎都沒發生過。再后來,連輕工局也撤銷了,他想找人打聽都沒地方了。他的關系是掛在人事局的,身份是“待崗”,意思是說如果有崗位,組織上自然會安排他的。但是沒有,兩年過去了,什么也沒有。那感覺就像一塊抹布,用過了就該扔了,不扔也該干了,硬了,晾在哪兒也是多余了。這世道變得太快,他才剛剛年輕有為著,就有了滄海桑田的感覺,有時想憤怒一下都找不著理由。說廣東人沒脾氣是假的,沒地方給你發脾氣才是真的。

  所以說,他從根子上就不是一個好斗的人,他身上沒長著那根筋,他不想得罪馬明陽。可是老這么不明不白地讓馬明陽捉弄,又確實于心不甘。啞巴吃黃連心里還有數呢,而他居然不知自己栽在何處,搞錯啊。

  而現在,似乎是再一次走到了這樣的關頭:要么他走,再當一次吃黃連的啞巴;要么馬明陽走,讓這個流氓徹底失去臉面。本來他還不想這么做,這也不是他的性格。習慣的方法總是溫和的,把事情處理在下面,表面上還要和和氣氣。陳太也一再勸他說,算啦,過去就算啦。

  罷工風波過去了,他是想算了。工人重新組合了,他也想算了。工人辭工了,他還想算了。你一個人事部經理什么都不干,什么都推給他,他都可以算了,唯獨這個事不能算了。這個事關系到名譽,關系到尊嚴。

  有一次他上樓梯碰見辦公室兩個小姐下樓,一個說你穿那么短小心走光。一個說走光就走光怕什么?一個說你剛才正好給人看見。一個說看見就看見,那個人也算男人嗎?然后兩個人低低說了一句什么,接著就是綢緞被撕開的那種尖聲大笑,那種笑的尖刻難耐后來就一直不散,貼在后腦勺上撕。

  還有一次是在車間,兩個主管居然問他,常書記常書記,你能叫出幾個女工的名字?他問什么意思,答說是沒什么意思。后來想半天他才明白,他們是想驗證柳樹椏的五個女工哪幾個是開過的,哪幾個還沒開。他們居然敢點到他的鼻子問。

  特別不能容忍的是,他已經有了外號,叫唐僧,而且這個話已經傳到外面去了。有一回總公司的趙顧問對他說,你們那地方開玩笑開得也太離譜了吧?有些話酒席桌上說說也就算了,弄得沸沸揚揚有什么意思?他當時的臉就像被卷揚機刷了一下,想爭辯幾句可又不知該怎么說才能說明白。

  現在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認為,馬明陽公開講自己是壞人未必是真壞人,他承認“開處”了,是人家坦誠,是勇敢,是人性。而常書記拒絕承認“開處”,卻被認為是虛偽,是陰險,是“書記”,未必是真好人。他已然進入一個動物的世界,正常人被看成兩條腿的怪物。你想留一點人的尊嚴卻被看作有病,你想做人卻被當成沒有人性。世道人心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黑白顛倒到了這種程度,算了?

  從前他諸事忍讓,因為還有個組織,還指望有人來主持公道。現在大家都打老板工了,是個個人奮斗的時代,叢林法則的時代,老鼠愛大米的時代,只信豬八戒不信唐僧的時代,他憑什么算了?讓了你?怕了你?你他媽的本來就不是個東西。

  財務部的出納小許也是梅縣人,講起來還是五華的同鄉,近得很。常來臨鄭重其事請她全家吃了一頓飯,提出要看招工辭工的全部往來開支賬目。那小許當然也是個識得做的人,不但復印了所有資料,還在她認為有疑問的地方畫上了紅線。

  有一個邏輯他早就確信不疑,馬明陽在公司大把拿提成而別人只拿干工資,讓大家心悅誠服是不可能的。還有一個邏輯是,老板對你的吃喝嫖賭可以不關心,但對自己口袋里的錢不可能不心疼。憑著這個邏輯他就不相信斗不倒馬明陽。

  現在他終于踩住了馬明陽的尾巴,可他不著急,讓馬明陽跳。他要讓全公司都看見,他要公開請這幾位受到公司傷害的可憐的打工妹出去玩,他要撫慰她們受傷的心靈,讓每一個人都知道,什么叫光明磊落,什么叫無私無畏,什么叫唐僧。

  陳太也很有意思,看著那份清單臉上抽搐了半天,才咦地一下叫出聲來。當時是個小范圍的經理例會,從窗簾縫里透進來的一縷陽光利劍一樣刺穿了黑幕,一端落在陳太染成紫紅的發梢上,另一端正沖著馬明陽那張慢慢塌陷的娃娃臉。

  陳太說,阿陽我待你不薄啊,該給你的我一分不少都給過你了啊,你怎么能黑我呢?

  馬明陽呼地跳起來,脖子伸到會議桌的這一頭,別人都以為他要動手了,都想去攔他。

  常來臨說,你們不要攔,讓他說,他有嘴巴。但馬明陽什么也不說,夾上包就沖出去了。

  陳太帶著哭腔問,阿臨啊,你說我怎么辦啊?

  他豎起兩根手指,兩條:要么起訴,要么退贓。

  當時他很平靜,一點激動的意思也沒有,他不是那種好斗的人,他不是肝火很旺的人。他甚至對馬明陽還有一點憐憫,他看見那張娃娃臉在塌陷在變色的時候,還說過一句不好意思。

  馬明陽選擇了退贓走人。

  他還算聰明,不然他會一根根地炸筋,一層層地蛻皮。臨走那天馬明陽還特意到每個辦公室道了別,在大辦公室里有句話還挺意味深長。他說聽著,馬仔就是馬仔,誰當馬仔都為掙錢。不為掙錢你來深圳干嗎?

  當時他沒搭理他,不過這句話還有點意思,你來深圳干嗎?同樣的問題他也問過打工妹,他用的詞好聽一點,叫事業。現在這個問題對自己同樣有效,是啊,你來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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