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趙學堯是在那個漂亮的圖書館碰見何子鋼的。他本想去查點資料,結(jié)果卻在門廳被一個板著鐵青臉的保安攔住,請他看了一場關于性病的小電影,最后還損失了兩張已然不多的十元大鈔。心情惡劣的趙學堯就把查資料的事給忘記了,把一口濃痰惡狠狠留在花崗巖大廳的中央。到了外面,他再次回首投以憤怒時,才發(fā)現(xiàn)門樓上掛著的大字橫幅:“歡迎觀看第三代《性愛與性病》”,只能怨自己沒看清地方,想想不該自輕自賤,又回去把痰給蹭了。這時便聽見有人喊趙老師。
何子鋼正在不遠處十分曖昧地沖著他笑。怎么這么巧?何子鋼說。
趙學堯一驚,腿踩著的那個地方竟抖了起來。何子鋼看看門樓上的橫幅說,挨宰了?
趙學堯不吭,臉卻一點一點紅上去,好像他是個被當眾捉住的窺淫癖患者,被塞了滿口黃土掰扯不清的樣。
何子鋼笑道,讓我猜猜,對你這樣的顧客一般用小姐來請你不合適,最好是讓你接受某種公民教育。對不對?
趙學堯笑不出,心想跟你訴苦有什么用?頂多說兩句小心陷阱。如果他告誡別把特區(qū)當成阿里巴巴山洞,反倒自討沒趣。他打量著何子鋼,竭力維護那點僅存的師道尊嚴,嘴角卻不爭氣地抽搐起來,一口惡氣脫口而出:你家好像就在附近吧?吃你一頓飯不為過吧?我剛好損失了一頓晚餐。
何子鋼笑起來,把他肩頭一拍:家里粗茶淡飯有什么勁?要吃就吃陽光。走!然后極瀟灑地揮手打的。
趙學堯沒反應過來已然坐進車里。
趙學堯的學生在深圳游蕩的有十來個,差不多都請他吃過飯。唯獨這個何子鋼,通過幾次電話,每回都跟他打哈哈。趙學堯當然不在意一頓飯。面子固然重要,可最緊迫的還是幫他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趕緊站住腳。結(jié)果自然是令人傷感的,吃過飯留過名片拍過胸脯,一切都煙消云散。趙學堯很驚訝,這幫同學還是自己像個座山雕似的珍藏著聯(lián)絡圖,他們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居然極少往來。別人倒也罷了,這個何子鋼從前可是得過他的許多“良”的,連一次見面都不肯安排。這令趙學堯?qū)@座金碧輝煌的森林有了冰冷徹骨的認識,進而對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也憂心忡忡了。半年多過去,他在這些鋼筋水泥之間跳蚤似的蹦來蹦去,直到找到一份代課的差事才算活了下來。
感謝人民感謝黨,趙學堯還活著。
何子鋼說,你別把眉頭做成一朵花。又說,你兜里還剩一毛錢,照樣揮手打的,這才是深圳人風采。誰沒見過失敗?就你特別嬌貴?老實說這對你十分必要!可你都把失敗掛在臉上了你就完了,白交了學費,瞧你那張臉,鬼都繞著你走。
趙學堯冷笑,心想不就撮你這一頓嗎,心疼成這樣。他不吭,只把臉向后控過去,巋然不動。
到了陽光大酒店才明白,他們不過是蹭飯。是何子鋼他們勞動局政研處請了北京上海一幫專家來開研討會打秋風,是當?shù)匾粋€叫幸福村的書記出血買單的。趙學堯就更加心冷,認為充其量是跟著學生吃白食而已。小何介紹他是某某大學著名哲學教授,自己的恩師,他也不吭,心想反正也不認識,著名不著名由他吹去,插進去吃一嘴總不能說不合槽,盡管這個教授只是個副的。因此打過哈哈,更加悶頭不吭,專挑那些深海遠洋的貨色來吃。這種高蛋白機會可不常有。
席間,何子鋼悄悄嘀咕道,你不要看不起農(nóng)村人,真正有錢的人就是這幫土財主。你以為那些企業(yè)老總氣派?其實那都是花銀行的錢。只有他們的錢才是真正的人民幣。
趙學堯說我沒有看不起誰,我管他土的洋的財主資本家我都看得起,我想磕頭還磕不上呢。
何子鋼說,現(xiàn)在這幫土財主開始琢磨著要當上等人,要投資于門臉建設??伤麄冇植粫ㄥX,錢都花到泔水桶里去了。又說,趙教授不想幫他們花幾個?
我怎么不想?我做夢都在想錢你不知道?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教他們點票子?開購物課?那要看你會不會。
老趙笑,掙錢我不會,花錢我還不會嗎?何子鋼也笑了,我看也是。
后來何子鋼就給他弄來一張卡,上面寫著:歡迎你到幸福村來!落款是火柴桿體的大字:文念祖??ㄊ菭C金的,透著深圳特有的誘人的溫香。
十天后,趙學堯決心去幸福村落草,開始他的第二次插隊生涯。后來他想,能投靠文念祖恐怕也不是偶然。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一開始就進入何子鋼的詭計之中。只不過這詭計比較體面,讓趙學堯接受下來沒有障礙并且簡直就是一個恩典。當然這念頭就那么隨便一閃,并不影響他按何子鋼的思路一步一步朝下走。
何子鋼煽惑他說,凡事都有個機遇問題,機會不到寧肯死等,瞅準了再狠狠出擊。有頭腦的都這么干。哪有逮不著菩薩亂磕頭的?誰也不認為現(xiàn)在來深圳就晚了,是搭末班車。末班車也機會大把。又說,現(xiàn)在出來闖世界的文化人滿大街都是,個個都想辦公司賺大錢,其實個個是傻逼。他們做生意要比一個農(nóng)民強算我白活,這才是來搭末班車的。文化人不在社會發(fā)展上做文章能有什么出息?搞社會發(fā)展不在基層想點子能有什么名堂?你聽我的包你有名有利。別跟我說你不想發(fā)財只想干事業(yè)啊,我聽不懂。上深圳來的無非名利二字,熙熙攘攘皆為利往,要么來搞官要么來搞錢。還說,我清楚你對我有看法,這不要緊,我不圖虛名。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事何子鋼不做。請你吃頓飯算個屁?我不想糊弄你。再說半年不聯(lián)絡不等于我不留心,因為第一我暫時還沒當人事局長,第二你也有必要把面子扯下來擱地下踩一踩,你要真想在深圳發(fā)展,不過這一關,屁事也干不成。這都是實話,信不信由你。
趙學堯說是是,我是該鍛煉鍛煉。我也沒那樣說,我那樣說了嗎?
何子鋼始終將臉陰著,眼皮始終垂著,只是為加重語氣眼角才偶然有光亮惡厲厲的一閃。趙學堯腳下寒氣一點點涌上來,心里那點熱情又一點點死灰復燃,蠢蠢欲動。他吃不準這個家境寒微又心比天高的何子鋼究竟比從前更成熟了還是更灰暗了。
談話是在何子鋼住的機關宿舍的樓頂上進行的。這幢樓是七十年代的標準設計,夾在一片鑲寶嵌玉的巨廈之間,十足是個侏儒形象。何子鋼說累了就把兩拳握起引體向上,努力沐浴高樓夾縫間的落日余暉,像個憋足勁兒的鐵臂阿童木。他問趙學堯,你也來試試?
趙學堯有點吃驚:什么?
沒什么。他笑笑搖搖頭又坐回來,轉(zhuǎn)眼臉又陰了,嘴唇翕動不停,像是在祈禱,又像是跟誰在爭辯。
趙學堯說,你是不是經(jīng)常這么干?
何子鋼點頭說是。充充電,他說,到處是高樓的陰影。
趙學堯嘿然。心想,何子鋼以導師自居也是對的,他早就不是他學生了。
去幸福村之前,自然又經(jīng)過包裝。何子鋼介紹他是某某大學教授,某某研究所高級研究員,中國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會常務理事,弄得趙學堯有點緊張。好在文總記不住這么多頭銜,只喊趙老師。趙學堯有一套西裝還是很考究的,何子鋼又讓老婆參謀著配上一條大花領帶,令文總一見面就喊出了那個字:哇!
關于趙學堯的定位,何子鋼很費了一番心思。有偈語道:花錢不問錢,認人不認事,幫辦不包辦,說好不說壞。說記住這四項基本原則包你逍遙快活。
何子鋼指出,幸福村的背景有二,都是值得趙學堯用心挖掘的:第一,文天祥的后裔在這一帶共有三支,一支在香港,可以忽略不計。另一支叫勝利村,曾經(jīng)是文氏家族勢力中最大的,但已開始破落。還有一支就是幸福村,這些年發(fā)展極快,年產(chǎn)值20億以上,也是最早實現(xiàn)股份制經(jīng)營的農(nóng)村之一。文念祖就是那一支的書記兼村長、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他還想什么?無非是把嫡傳正宗的衣缽爭到手。
第二,最根本的背景是深圳要建成現(xiàn)代國際大都市的目標。可這座城市并不是在工業(yè)文明基礎上生長出來的,它是靠賣土地蓋房子開發(fā)出來的,這就決定了它的先天不足?,F(xiàn)在上頭最不愿見到的是什么?就是這兒培育了一個龐大的食利者階層。你想想吧,它需要什么,它下一步該干什么?文章就在這兒。它需要樣板,它必須推出自己的農(nóng)民英雄。這文章可以做得很大,大到你一輩子都吃不完!
何子鋼說,這就跟買股票一樣,要買就買那種潛力股,別人還沒發(fā)現(xiàn),你就買進去,一旦人家意識到了,你早就坐在轎子里數(shù)錢了。
何子鋼說,你不要認為我在幫你忙,你不要這樣想。我是生產(chǎn)自救,是尋求合作的。我到機關好幾年了,也沒什么作為。我也在等待機會。咱倆這次能聯(lián)手,我就不信搞不出一點名堂來。
趙學堯于是把手握得很慷慨,說,成交。
何子鋼這才高興了,露出了那對燦爛的虎牙。
10
這是個大套間,外間會客,里間辦公,還有個洗手間隱在書櫥背面。寫字臺比棺材還大,臺上有黃花梨木筆架,吊著幾支巨毫,筆洗是玉的,硯盒也是黃花梨的,左手電腦工作臺,右手是電傳電話機。
趙學堯被帶進來時有窒息的感覺,拎在手上的行李也沒敢朝下放。何子鋼也愣著,半天才說,厲害。
條件不好,馬馬抬啦。站一邊的文總指指意皮沙發(fā),這一套才三幾萬,真是平得要死。
何子鋼說,趙老師是見過世面的人。你看比北京的部長們?nèi)绾?
趙學堯這才把脖子漲紅說,過分,太過分了!
何子鋼笑道,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啊,你那破包沒地方擱了吧?趙學堯?qū)⒙眯写畔?,窘道,不好意思啊?/p>
濕濕水啦。大家都是一樣的,還有一個老郭也是高級知識分子,也同你一樣。文總說,幸福村這點面子還是要的,不然像個乜呀,人家會笑我連知識分子也養(yǎng)不起。趙學堯一愣。
何子鋼說,文總這么給面子,趙老師也不會辜負的。多做貢獻啦,共同富裕啦。
趙學堯說,一定的,一定的。
他們走了以后,趙學堯一個人還在發(fā)呆。一時間感慨良多卻又無從話起的模樣,只把寫字臺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忽然就覺得心虛。
其實趙學堯以前也有過一兩次機遇的,只可惜都是擦肩而過。那個老總也是坐在這樣一張寫字臺后,臺上也擺著硯盒和筆架。那老總表情深沉地寫著毛筆字,思想,思想,思想,反復寫著思想兩個字。他說我真的很需要高級策劃人員,我需要真正的思想。那老總正策劃著把一塊美國沙漠賣給中國公民,他想聽到趙學堯的高見。趙學堯自以為自己還算得上一個思想者,卻怎么也想不通這單生意的可能性。他認為目前中國人民還沒富到這種程度,傻逼到這種地步,即使讓美國人掏錢來買中國的沙漠也是行不通的,當然讓美國人掏錢還有點政治意義,還可以激發(fā)我們的民族自豪感,可以產(chǎn)生某種愛國沖動。趙學堯把這個思想闡述得越明白,那老總臉色就越難看,最后老總就抽出兩張大鈔推到趙學堯面前,說聲不好意思啦。
事實上后來人家老總的生意很成功,他造就了十萬個擁有一平方英寸美國沙漠的中國小地主,成了優(yōu)秀企業(yè)家、全國勞模。何子鋼聽說這件事后大為感慨,為趙學堯做了總結(jié):趙老師你其實只要回答一個字,那個老總就留下你了。趙學堯問是什么字,何子鋼說是炒字。趙學堯只好罵了聲狗屎。
趙學堯如今也坐在這樣一個寫字間里,把抽屜一只只拉開又一只只推進去,奇怪的是一點也找不著尊嚴的感覺。抽屜全是空的,現(xiàn)出黃燦燦的底色,就像已然出現(xiàn)空洞的大腦。他甚至覺得這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自己活像一個裝腔作勢的小丑,硬擠在這個豪華富貴之鄉(xiāng)扮演一個角色,當初的那點勇氣與自信再也找不回來了。
大門輕柔地響了兩下,進來一個小姐。她自我介紹說姓胡,是辦公室的秘書。她說趙老師真是好威猛好靚仔好有名氣,早就聽說趙老師要來了。她請趙學堯去用餐。趙學堯這才呼吸自如了一些,感到了自己還有剩余價值。心想這感覺都是被財富壓的,并不真實,沒什么了不起。財富不過是三座大山之外的第四座大山。他能移掉這座山,也不必像愚公那么辛苦。
另一個總經(jīng)理助理老郭有50多歲,紅光蓋臉,舉止瀟灑,頭發(fā)如同剛耙過的麥壟。兩個人合住一套房,一人一個單間,客廳很寬敞,比趙學堯以前租的鐵皮房強多了。老郭說,你有沒有覺得宿舍和辦公室反差太大?
趙學堯說,感覺上是有一點。
老郭說,此地人愛面子得很,錢都花在臉面上了。宿舍里連空調(diào)都舍不得裝。
趙學堯認為,廣東的商業(yè)歷史很長,所以注重形式,講究身家地位,把面子看得很重是有道理的。
老郭卻說,我們上海商業(yè)歷史不長嗎?上海人就不信這一套。有粉不要只往臉上抹嘛,屁股上也可以抹一點點嘛,屁股也很重要哦。
正說笑著,胡小姐敲門進來,說文總有電話來,請趙教授晚上八點在帝豪酒店門口等他。然后又關心趙學堯住得怎么樣,缺不缺東西。趙學堯正待感謝,老郭卻搶先說,很好很好,我們生活上從來不講究的,一百二十四個滿意。一邊在底下對趙學堯做手勢。她走后老郭對趙學堯解釋說,你要特別小心這個女人,她是老板的心
腹。他說,大家同為天涯淪落人,打老板工是不容易的,理當互相關照。
趙學堯謝了。
不覺著,就下起雨來,一陣猛過一陣,把窗玻璃敲得砰砰響。趙學堯沒顧上吃晚飯就去搭中巴,生怕耽誤了八點的會面。老郭的一番話,令他警覺起來,他來深圳半年多了,當然明白打老板工的意思。可文總的禮遇又讓他覺著,剛來就存有二心總歸是不很地道,何況還有何子鋼的期待在前。
因為雨急,趙學堯把皮鞋拎在手上赤腳上的路,這樣進帝豪酒店時再穿上鞋可以顯得體面一些。沒料想越緊張越是要出問題,他這輛車被塞在深南大道上,一塞就是兩個多小時。等他趕到,已經(jīng)八點四十了。
多老遠就看見文總在酒店的噴泉前母狼似的來回竄。不遠處的臺階上佇著一抱肩的女郎。趙學堯一路快跑連鞋也忘了穿,一頭油汗一臉愧色一迭聲地喊:對不起對不起,遲到了遲到了!
文總看著他,不竄了,卻也不吭聲。
一小伙子過來說,老板等你等了一個鐘,好大架子。趙學堯結(jié)巴著,塞車啊,不好意思啊。
小伙子說道,還有理呢,老板叫你,是給你面子。不識做。
趙學堯抬頭看老板,老板仍把臉黑著,不吭。趙學堯一顆心就晃晃悠悠沉下去,知道說什么也白說了,一個勁囁嚅著遲到了,遲到了,遲到了。心想這回又得砸,剛把代的課推掉,回頭怎么去解釋?他不是不想奮斗,他真的是只能怨運氣不好。
這時那位小姐拍著手過來喊,遲到是誰?嗨,你們猜猜,遲到是誰?
文總回頭望望她,說,冰果(誰)啊?小姐說,遲到是我弟弟呀。
文總怔著。那小伙卻先自笑了。
小姐說,我弟弟姓遲名到,你知不知啊?
文總好像明白過來了,摟起小姐就啃一嘴,哈哈大笑說,你倒是想得出來……好,遲到不錯,你阿弟沒錯。
趙學堯仍尷尬著,提溜著鞋跟著傻笑。小伙子把他一捅,說遲小姐也姓遲的嘛。這才明白是遲小姐在搭救他。
于是眾人又指著趙學堯一副狼狽模樣樂了一番,然后坐車去找一個叫夢巴黎的舞廳,這才把一口氣吁了出來。
下了舞池才知道,是遲小姐要求文總把新來的大學教授約出來見面的;是遲小姐認為一個企業(yè)如果沒有高級人才就上不了檔次的;是遲小姐對趙學堯印象挺好的。這樣趙學堯免不了就再三再四表示謝意,若不是遲小姐聰明伶俐,換個人還真不知該怎么化解。
遲小姐說,謝就不用,出門求人難,知識分子求人更難。趙學堯說是啊是啊。
遲小姐說,手一伸腰就這樣了,她做了個彎下來的姿勢,說這我太有體會了。
趙學堯一愣,腳下不覺就有些亂,說,這話很深刻,真的很深刻。
遲小姐說,跳,不要停。遲小姐又說,將來你不要瞧不起我就行。
趙學堯說,哪能呢?
遲小姐說,怎么不能?你還看不出我是什么人嗎?趙學堯就噎住了。
趙學堯的舞技是掃盲水平,又沒有心情,而文總卻不下池,說他只喜歡看,讓趙學堯只管去陪遲小姐。這樣休息時趙學堯就胡侃安娜·露易斯·絲特朗的回憶錄,說這位美國女記者認為朱德周恩來的舞步太中規(guī)中矩太老套不刺激,只有毛澤東,大步橫陳,全然不顧音樂節(jié)奏。美國女記者的結(jié)論是,這樣的男人最令女人傾倒。
文總聽了脖子也長了幾分,說,嗷?嗷。立馬答應試試。結(jié)果沒到一半遲小姐就叫起來,說太沒感覺。
趙學堯想想又說,唐明皇宋徽宗是歷史上有名的音樂家,可這兩個人并沒有參加舞蹈和演奏,可見真正有身份的人都只是鑒賞品味而已,并不實際參加的。
遲小姐把椰汁噴了一地,連叫不好意思。
趙學堯頓覺臉上滾燙,一霎間換過幾張皮。
再跳時遲小姐就說,趙老師你何必這樣緊張?做得太過反而不好。趙學堯嘆氣不語。遲小姐說,他這個人雖然沒文化,心還不算太壞,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趙學堯遲疑著,說我打的是老板工,比不得你啊。
遲小姐立刻就把臉沉下來了,說趙老師你這樣講就沒勁了。怎么比不得我?你是說我為經(jīng)濟繁榮做了貢獻?我代表中國娼妓業(yè)的文憑化新趨勢?還有什么比不得?床上功夫?
趙學堯慌忙雙手高舉,說別,別……
好在文總這一晚還算愉快,宵夜時還點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其他無話。
躺到床上,趙學堯一口長氣才游絲一般吐將出來。
他把見工第一天的心情總結(jié)為一驚一乍:說,上下左右皆不是,斷腸人在天涯。
何子鋼批他說,那是因為你自己賤。早點出發(fā)打個的士嘛,這么重要的第一印象都不懂?要不是有個遲小姐你就歇菜了。
11
趙學堯花了三天時間寫了一份幸福村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發(fā)展綱要?,F(xiàn)狀,問題以及各種設想。又花了一晚打印了才給文總送去。他覺著,應該搞一個根本性文件。幸福村有著很好的經(jīng)濟基礎,也有一些不好的東西。既然請他來顧問,他就不能白拿工資,他就有責任說兩句。幸福村該上一個臺階了。
文總翻了翻,說,好,好啊。
趙學堯謙虛說,有些想法還不成熟,還要請文總多多指點。文總說,指點我就不會,要幾錢你話我知。
趙學堯愣著,說,花錢也是要花一些的,比如辦文化夜校買體育設施什么的,可花錢不是主要的,關鍵是要提高人的素質(zhì)。文明這個東西不是花錢可以買來的。比如我們村現(xiàn)在收入上億,錢是多了,錢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因為這個錢主要是租賃收入,并不是靠自己生產(chǎn)經(jīng)營。這樣多數(shù)村民就脫離了生產(chǎn)勞動。人是不能脫離勞動的,人怎么能不勞動呢?人不勞動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都要冒出來……
文總暈了,說,你到底要我怎么樣?
趙學堯想想,一句半句是說不清楚,便說,要不然把它先印出來請領導班子討論一下?
文總說,好啊。然后就鎖進抽屜。又說,你去愛華公司跑一趟,你問華仔到底給不給錢?不給就叫他滾。沒錢搞什么搞啊?
趙學堯在工廠區(qū)轉(zhuǎn)了兩圈,沒有見到華仔。不見他也清楚文總的用意,只要他在各公司宣傳這句話就行了。沒錢搞什么搞啊?其實這話也是講給他聽的。沒錢講什么文明?沒錢講什么素質(zhì)?你有錢你還到這地方來做乜呀?也許在文總看來,他趙學堯編出這一堆東西就是要錢。要幾錢你話我知——裝什么裝。
有個叫唐源的五級鉗工,原是成都一家軍工企業(yè)的車間主任,也在這打工,做QC,因為聊過幾次,熟了,見了趙學堯多老遠就笑起來:趙顧問又來催租了?
趙學堯過來說,我下來走走,怎么就叫催租?
唐源說,喲喲,下來走走。你以為你在上面嗎?你跟我一鳥樣,打工掙錢!
趙學堯說,那就更不能叫催租。我又不收租。
唐源說,我是大老粗,看問題簡單。不過我們四川出過一個劉文彩,叫我多少也明白一點道理。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吃租的人和交租的人。
趙學堯說,這倒也算是高級牢騷。你真不想干了?
唐源說,講講怕啥子嘛,老子還想唱,唱國際歌。
趙學堯說,你又看見什么了?火氣不小。
唐源說,沒得啥子,提到這一茬了心里就來火,見到你老哥就想喊一嗓子。
趙學堯笑,聽你口氣,我跟你還算是階級弟兄嘛。
唐源說,我哪敢高攀喲,你不管怎么說還是個白領。不過,我咋個想也沒想得通:我是工廠倒了沒得法子,你咋個就放著大學教授不當,來給農(nóng)村二哥當跟班的呢?你圖個啥子嘛?
趙學堯笑道,想錢唄,錢不咬手啊。
唐源說,我不信,天說塌下來我也不信。趙學堯不吭,好像被他說中了那樣。
唐源的事,趙學堯也聽說過一些。按文總的說法,這個打工仔一天到晚想當官。他想在村里成立工會,而且想了,就做了。給區(qū)委書記寫信,說要成立自己的組織,沒有回音。你跑到人家的地盤來,成立自己的組織?搞——錯啊。不過他還是問了問情況。
據(jù)唐源說,跑到區(qū)工會主席那要求成立工會,正趕上時候,各個區(qū)正在比賽誰在工廠成立的工會多,工會主席一聽,好啊,馬上叫唐源填表,打電話給文總,讓他支持。唐源興沖沖跑回來,文總嘴上表示支持,行動上卻又很為難,村里都沒有工會,你成立了,誰來領導你?
終于有一天,他的日本老板走了過來,你就是唐源?是!就是你要成立工會?是!唐源說我一輩子都記得老板說的第三句話:我的企業(yè)不需要工會,你要做工會,自己去辦一個企業(yè)。
這樣又回到村里,文總說,這是我們村最大的一個公司,人家又是日本老板,不好辦啊。這樣吧,你下次要進其它哪個公司做工會,打聲招呼先。
后來唐源又和幾名志同道合者籌備過深圳市外來工協(xié)會,他們先去找工會合作,被告知這種事是堅決不支持的,因為中國有工會組織。再后來唐源給深圳市市長寫信,市長批示給民政局,他拿著市長的批示去找民政局,滿以為這下肯定行了,卻沒想到民政局跟他說,這種事絕對不能做,誰做了誰倒霉,你想讓我下崗啊?再再后來,這幫傻小子又給市人大寫信,要求讓他們的提案進入立法程序??傊翘蓯哿耍蓯鄣搅四愣疾蝗绦拇驌羲?。
唐源問,我惹你不高興了嗎?
趙學堯說,沒有沒有,我在想,你們年輕人和我們這輩人照說很多地方應該不一樣,我們凡事都要琢磨個理,用我的行話講,這叫追問意義。你怎么也會這樣?
唐源想了一下,說意義不意義的我不懂,啥個叫個意思我還是曉得的。跟你掏句心窩子話,我到深圳來主要不是為找這兩個錢。主要是想見識一下,看看人家到底有啥子點石成金的門道,是不是人家腦殼子特別聰明,手腳特別能干,哪怕人家特別能吃苦也是值得我們學的吵。看來看去,就看出點意思來了。他說,很簡單——
把多數(shù)人的勞動合理合法裝進少數(shù)人的荷包包。這一套從前叫剝削,如今叫改革。剝削才能出效益。
趙學堯說,偏激,這話偏激了。
唐源就冷笑,你是不敢承認噢。說罷就進門去。
趙學堯說,你看你看,還沒討論完呢。
唐源說,還有啥子好討論的?你又不是沒長眼睛。你去看看隔壁的寶島電子,看看那些女工你就曉得啥子叫個剝削。
趙學堯說,好好,我一定去。
他聽說過寶島電子,是家電子元器件公司,因為是流水線生產(chǎn),工人幾乎無需培訓就可以上崗,故而工人流動得特別快。有人說寶島電子老板賺的根本不是產(chǎn)品利潤,而是臨時工的臨死工資。這話有幾分真實很難說,但他們每天都在招工卻是事實。寶島電子是村里的“主力黃牛”,每年各種費用要繳上千萬,村里對他們另眼相看也十分正常。有好幾次,趙學堯看見文總站在寫字樓門口對一些哭兮兮的打工妹發(fā)脾氣,反復說著同一句話:有話到公司去講嘛,找陳太去講嘛,找我沒用的嘛。這樣路過寶島電子門口時趙學堯就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沒進去。
寶島電子的老板是個女的,30來歲,十分漂亮,為人溫文爾雅又謙恭有禮,遞名片時雙手舉過頭頂,給趙學堯印象很深。她每次從臺灣過來都要請文總吃飯,趙學堯也有幸叨陪過。她祖籍是上海,卻會講客家話,老趙聽不太懂。然而有些信息是明白無誤的,用文總的話說就是:上頭只要我保護投資環(huán)境的,沒要我去管你們公司的事情。
既然上頭不管,村里不管,幸福開發(fā)總公司不管,他趙學堯自然也不好管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本意不過是想了解多一些情況,卻給打工仔們造成了一些錯覺,把他趙學堯當成個替天行道的綠林好漢,顯然這對誰都沒有好處。趙學堯并不認為自己是個白領,他甚至甘愿把自己看成普通打工仔,不能再普通了,就像路邊的砂子。半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他絕對的人道主義情懷。他的同情心始終在窮人一邊,這沒有問題。然而當他還無權實施偉大的人道主義的時候,當他還端著老板的飯碗的時候,他能怎么選擇立場呢?
這么想著,不覺就把頭扭回去看了一眼,不料正撞上唐源冷冷的目光,嘴角還掛著一絲譏諷的微笑,趙學堯頓時如芒在背。
唐源確實是個愛動腦子的青年,有些問題想得還很刁鉆,問得你張口結(jié)舌。比如他會故作天真地引你上當:趙顧問,現(xiàn)在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對不對?對呀。既然是初級階段,那階級斗爭在啥子階段熄滅的?
還有,趙教授我有個問題想不通哎,從前沒得多少工人的時候,全國也不過兩百萬的時候,天天都在喊工人階級,勞工神圣,咱們工人有力量!現(xiàn)在廣東省就有幾千萬工人,怎么聽不到工人階級四個字了?我們是啥子人?是打工仔,是農(nóng)民工,是外來勞務工,是來深建設者,就是不叫工人!
這些問題,以及隱藏在背后的更尖銳的問題,顯然不是趙學堯能夠回答的,他還沒這么傻。他只能打哈哈,高掛免戰(zhàn)牌,不爭論,一心一意謀發(fā)展。然而唐源還會沒完沒了,你不是要解放思想嗎?你不是要真理大討論嗎?怎么又不爭論了?那你怎么受得了?
這天老郭又邀了幾個打工妹在家燒飯,見趙學堯回來便拉他一起吃。趙學堯剛一推托老郭便給一句酸話:人家是要陪老板吃大餐的,趙學堯只好坐下。事實上他對老郭的做派是看不大慣,60多的人卻愛和20歲的小姑娘混在一起,又唱又叫的把家里弄得烏煙瘴氣。席間,他們也談到了寶島電子。
趙學堯皺著眉問:今天怎么到處都在說這個寶島電子的事?
小姐們說,今天放糧嘛,哭得昏天黑地。又炒掉幾十個!趙學
堯問老郭,你怎么看?老郭打哈哈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有人哭有人笑的。
趙學堯問,你想哭還是想笑?
老郭想了想,說其實他們這樣做不是沒有一點道理的,勞動局不清楚?肯定也清楚的。從法理上講他們也沒有什么過錯,試用期發(fā)生活費,天經(jīng)地義。認真起來,頂多講他扣身份證不對。只是這樣搞是缺德一些,我算過,她們有四個月是要白做的。
沉悶了一陣,小姐們叫起來,唱歌吧,老講這個人販子煩死人了。于是就卡拉OK。老郭解釋,這就叫特區(qū)文化,一唱歌跳舞什么都忘了。
聽著歌,趙學堯突然來了靈感,說,如果我在村里辦個文化夜校會怎么樣?
老郭說,不怎么樣。
什么意思?村里不同意?怕我搞階級斗爭?
老郭說,那倒不會。這地方你想搞也搞不起來。主要是打工仔們不會積極。不信你問問她們。
果然,一個小姐說,那還不是又想騙錢?
老郭說,看來你要先給自己上一課才行,換換腦子。這里人辦任何事情都要同錢聯(lián)在一起想,打工仔自然更要這樣看問題。比方講,叫打工仔參加社會保險好不好?肯定好。誰不想自己活得保險一點?
那小姐插嘴道,我明天早上還不曉得在哪里醒來,屁的保險。騙人。
老郭哈哈大笑,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
等了幾天,仍沒有動靜。趙學堯便有些不滿,故意去辦公室轉(zhuǎn)了轉(zhuǎn),才去見文總?,F(xiàn)在村里問題不少啊,各方面都有反映啊,村里既然請我來,總不是讓我吃干飯的吧?我總要發(fā)揮作用吧?不能老坐冷板凳吧?這話只是不好說出來。
文總說,好,好啊。然后就在抽屜里亂翻。
趙學堯說,我又有一些新的想法,精神文明不能光在村民中搞,也要在外來工中間搞。我想辦個文化夜校一定效果很好。
文總想一下說,這個好,這就對了。你是要想點辦法出來把打工仔管住,現(xiàn)在亂得很啊,勝利村那邊一夜殺死八個。
趙學堯說,村民這邊還是強調(diào)提高文化素質(zhì),不然年輕人游手好閑也要出事的。應該組織村民也參加文化夜校,大家在一起關系就融洽了。
文總這才把那份稿子拿出來,想想又說,你不要講什么勞動不勞動的,好日子剛剛過兩年,你又要人家去打漁種地啊?人家會講你不識做。我是為你好。
趙學堯這才有點明白,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文總誤會了。經(jīng)營管理也是勞動嘛。我是說人一脫離勞動就會生出各種毛病,賭博啊吸毒啊封建迷信啊等等。勞動是最符合人性發(fā)展要求的,馬克思說……
文總不吭。
趙學堯只好又談文化夜校。
文總閉上眼睛,很疲倦的樣子,過了一會兒,說好啊,你去辦。不過有一條我話你知:你想辦文明也好,辦素質(zhì)也好,辦什么也好,都是要自負盈虧的,大家都是一樣。不然我不好交待。
趙學堯立馬癟了。
星期天,趙學堯一臉苦相去見小何。何子鋼一聽就說,平庸,太平庸了!又說,你要想露一手,就該露點絕活兒。
趙學堯悶著,你說怎么露?
何子鋼說,那得問你啊。就你那幾個餿點子,人家何必請你這
么個高級顧問?總經(jīng)理助理,嘖嘖,坐在辦公室里好看嗎?
趙學堯說,問題就在這里。給我的感覺我就跟那間豪華辦公室的作用一樣,僅供參觀。在酒席上對人介紹:我請的助理,大學教授!于是大家都說文總有眼光有魄力高層次。我看見有張小報已經(jīng)報道幸福村重金聘請高級人才了。
何子鋼就笑。兩顆虎牙這時才比較真實。
趙學堯說,到目前為止,我跳舞跳了六場,利是紅包拿了五個,拿了錢心里也不快活。我有什么價值?我還不如一個情婦。
何子鋼把眼一翻,那副惡相又出來了:你當然不如情婦!你怎么能和情婦比呢?我教給你一條特區(qū)法則:永遠不和別人比。不然你一天也活不下去。
趙學堯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比誰受寵,我是說體現(xiàn)不了我的價值,沒有事業(yè)感。這兩天我老在想一個打工仔的話:你圖個啥子嘛?
何子鋼沉吟著,是啊,你圖個啥子呢?
趙學堯說,我來深圳的原因你不是不知道。
何子鋼說,我不知道。起碼你沒說真話。不就是和老胡頭吵了一架嗎?還有就是離婚。這算什么理由?這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你想出人頭地,卻又找不著出路,學問做不下去就想玩點兒真的。
趙學堯說,也不能那樣說,也不是那個意思。
何子鋼說,你就是這個意思,就是想出人頭地,別不好意思承認!想真干點事你就得忍著,起碼人家付給你的人民幣是真的。你自己想不出好點子,人家知道你能干什么呀?還價值,還事業(yè),騙騙大學生去。
趙學堯不吭了,想想也沒什么好解釋的。趙學堯一肚子高遠理想跟錢一磨擦,立馬化為膿水。“卻將萬字平戎策,換作東家種樹書”啊。說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幫他們掙到錢恐怕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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