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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問蒼茫》第二章(6)、(7)、(8)

曹征路 · 2025-03-20 · 來源:《問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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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見老板。名人俱樂部,小舞廳,被咨客小姐引導著,穿過長長的曲里拐彎的,燈光在腳下幽微閃爍的甬道,然后推開門,里面也是黑的,只聽見管風琴如泣如訴,薩克斯嘶啞破碎,特懷舊特憂傷的那種曲調。穿黑晚裝吊大耳環的老板拍著手,啊呀常先生到了!快快,先請我跳一曲!

  他剛被引進來,瞳孔還沒放大就跌進了溫柔鄉,立刻被一種細細的暖香包圍了。他知道,這正是老板。此前聽說過老板是個女的,沒想到竟是這樣年輕貌美,而且夸張到了……驚人。老板不說要見他,只說請常先生出來會會,有幾個朋友隨便聚聚,地點是這兒,方式是這樣。暈。

  常來臨一上來就酥了。跳舞他不陌生,在部隊里他就是個活躍分子,文娛體育雖說不精卻也拿得起來,問題是他根本沒這個心理準備。踩錯兩腳之后,常來臨就氣喘吁吁,連說不好意思了。老板卻把臉貼在他肩頭說,沒事的,大家都一樣。于是他只有定心專神,竭力去捕捉那些輕柔飄忽的音節,漸漸進入規定情境。這就好像賈寶玉稀里糊涂闖進秦可卿的閨房,雖是生疏,卻并不反感,如夢如幻地也干上了。

  老板在他耳邊說,聽出來是什么曲子嗎?《假面舞會》。你就閉上眼睛想,這是個典型的歐洲農莊,一個麥收后的傍晚,田野開滿了矢車菊,空氣里彌漫著燕麥香,兩個老人戴著面具相遇了,盡管面孔看不見,可是他們已經從熟悉的舞姿上認出了對方,于是手心開始出汗,渾身開始顫抖,歲月無情但戀情依舊……對,對,就是這樣!

  舞池里還有兩對在轉悠,看得出他們也和自己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半吊子,這才心安一些。一曲終了,老板牽著他的手引體自轉了一圈,行過屈膝禮,才帶頭鼓起掌來。那兩位也跟著拍巴掌,然后大家才一起回到吧臺旁落座。他注意到伴舞的小姐并沒有跟過來,全都去了門邊站立,心想這大概是包場的規矩。

  然后是陳太先介紹。趙先生,趙學堯,幸福開發總公司的顧問,大教授。何先生,何子鋼,市勞動局政策調研處的,大領導。常來臨,敝公司新請來的大書記。最后是老板自己,陳徐鈺儀。她說,大家都叫我陳太,就叫陳太好啦,啊呀我連自己名字都要忘記掉了。

  然后是交換名片,常來臨因為沒有名片,顯得有點尷尬,老板又幫他圓場,我正要請教常先生,是印上書記好呢還是印行政職務好?此前公司并沒有幫他印名片,這大概算是一種解釋。

  倒是常來臨還尷尬著,那兩位卻幫他解了圍。趙先生說印什么都一樣,符號嘛印什么不是符號?何先生堅持說要印公司的行政職務,說人在深圳就要按深圳的游戲規則來,印上書記影響社交形象,別人也不懂。

  老板說,那就印副總經理好了,對外是副總對內是書記,兩方面都意思到了。

  然后問喝什么,老板和何先生要的是馬爹利,趙先生要的是紅茶,常來臨沉吟一會兒,說要清咖啡,什么都不加。

  趙先生就笑了,說果然是書記。趙先生評論,既要與時俱進,又要不失本分。

  常來臨忙說,沒有沒有,沒有那個意思,我哪有那么深刻?那還得了?

  趙先生說,弗洛伊德的學說揭示的正是這個道理,人的潛意識無意識活動恰恰是真實的意思流露。這一說,氣氛才有點活躍。

  老板叫道,啊呀呀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煩死了,大家朋友一場,隨隨便便將心比心是最好。

  何先生解釋道,我是在想,陳太你能請一個書記,確實高明。老板哇哇大叫,諷刺人諷刺人!

  談開了才知道,原來這個書記職務還有個來歷。趙先生介紹說,幸福村是市里最早的開發區,外資企業比較多,勞資矛盾自然也比較多,特別是這些臺商和日商的企業里,一般每年總能鬧幾回。幸福村開發總公司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公司既是政府又是企業,既要保護投資環境,又要維持正常秩序,通常的做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民內部矛盾用人民幣解決,而已。可這一年春節,市委來慰問外商的座談會上出了個怪事,從前經常提抗議的一家日本企業老板叫小島,這回不提抗議了,小島不但沒意見了反而對市委提了個要求,要求在他的公司里建立黨支部。市委挺納悶,答應回去研究研究,一研究就研究出門道來:原來他們公司請了個書記老王。老王在原單位倒閉以后一直沒法安排工作,后來經親戚介紹進了這家日本公司。小島問:你會做什么?老王說:我以前是搞管理的。小島問:你怎么管?老王說:我專門做思想工作的。小島問:思想怎么能做呢?老王說:反正我能讓工人不鬧事就是了。原來老王在每個小單位里都安排了兩個小組長,每個小組長每天都要單獨向他匯報小組里工人的情況,哪個工人有什么想法一般他都能提前知道,該安撫的安撫,該除名的除名,這樣工人就鬧不起來了。另外工人也可以揭發小組長,小組長之間也互相揭發,表現好的還給他們發紅包,時間一長,個個都叫他管得筆直。小島說,雇一個書記比雇保安成本低多了。這個經驗一出,其他公司也都覺得好,陳太當場就表示,文總你也要給我們雇一個書記來。市委組織部經過研究認為,外資企業希望在他們的企業中建立黨支部,說明黨的威信空前提高了,應該滿足他們。這樣同時也十分意外地為本市解決了一大批干部不好安排的老大難問題,豈不皆大歡喜?

  常來臨這才明白,他是生逢其時了。如果不是陳太本人有這個意思,文總恐怕也不好硬安插人,老岳父的同鄉也不便說話,岳母大人的牢騷還得發下去。畢竟,人家雇一個書記是要花錢的。就是今晚,也許是陳太認為需要書記出場了,才安排一次聚會?給他介紹幾個朋友會會?不然為什么三個月都見不著面?意識到這一點,又覺著十分的不舒服,好像書記的工作就跟一個密探差不多,手里拿著紅包,誰聽話就給誰塞一個。現在,好比一把冰涼的刀子已經逼到喉尖,考慮干不干已經來不及了,而是一個該怎么辦的問題。

  果然,陳太說她是找了文總。文總本來今晚也要來的,因為家里臨時出了點事,來不了了,請常來臨多包涵。

  陳太對常來臨說,我當初一直下不了決心來大陸投資,就是怕工人罷工呀,工人一沖動粗聲大氣,兇么兇得來,嚇也要嚇死掉了。是文總叫我不要怕,說他這里的工人不敢罷工。現在你看看,還是罷工了呀!我現在只有靠你了,你要拿出辦法來。說著猛地往起一站,驚得常來臨往后一仰。

  陳太說,如果你同意,我也可以參加共產黨的,沒所謂的。

  何先生趙先生也都說,其實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不稀奇,關鍵是要化解。特區政策肯定是要保護投資的,這點毫無問題,要陳太放心。

  那個勞動局的何先生說得更干脆,說陳太你只知道大陸的工人厲害,其實更厲害的你還不知道。中國這么大,人口這么多,憑什么把人管住?陳太你對大陸了解得還不夠啊。

  陳太又叫起來,啊呀當初我來投資,講得來也是天花亂墜,好像天底下只有深圳好。你投資我服務,你發展我開路,你有難我幫助,你受益我保護,好聽是好聽得來一塌糊涂,其實要投資哪里不好投?要講勞動力成本低,越南最低了,我在那邊一個廠規模比這邊小了二分之一,利潤倒是差不多少。現在哪能賺到錢啊,根本賺不到錢!

  話說到這個份上,常來臨忽然明白,想謹慎一點圓滑一點都已經不可能了。這就好比是一場考試,要么及格過關,要么交白卷走人。她給你印什么名片跳多少場舞都沒用,她的每一個笑靨每一個眼神其實都是要進入成本的。什么叫朋友?朋友就是你在關鍵時刻發現他有使用價值。

  常來臨想想,用力咳了一聲。

  陳太突然一揮手,叫來領班說,讓她們都出去吧。

  樂手和舞女們都退出去,小舞廳安靜下來,燈也明亮了許多,剛才的暖意似乎也受到驚嚇,一切都變得凝重而且尖銳。

  常來臨只好硬著頭皮問,陳太你是打算長做呢?還是撈一把就走?

  陳太說,我有這么大投資在這里,不是假的吧?現在已經被套牢了,我就是想逃也逃不脫了。

  常來臨說,那我就只好實話實說了,我看不出來,真的。幾個人一愣,就把眼睛放到他臉上。

  他說,公司現在是在打《勞動法》的擦邊球,六個月試用期,干完了就走人,工人能不造反嗎?誰都不是傻子,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種搞法短時間確實有利可圖,可時間一長非出問題不可。他說,誰出的主意我不管,但那真的是在害你!

  陳太說,你講下去。

  常來臨說,公司的管理也不正規,什么事都要等老板來處理,老板再大的本事,就是超人,也管不過來呀。

  陳太又叫,我一天到晚在外面拉訂單,飛過來飛過去,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哪里是他們給我打工啊?明明是我在給他們打工!

  趙先生何先生都笑了,說當老板也真不容易,不是人人都當得了的。趙先生更是說,從理論上講老板辛苦也是應該的,哪有老板不操心讓員工操心的道理?員工辛苦是為老板辛苦,老板辛苦才是為自己辛苦。

  陳太哼哼道,你們都不憑良心。

  常來臨接著說,另外公司經常讓工人加班,并不聰明,工人睡眠不足能保證質量嗎?工人一下班,設備就睡覺,為什么不考慮提高設備利用率呢?

  何先生點頭說,這確實是深圳企業的一個特色,要上班都上班,要下班都下班。加班是個常態,說明企業紅火,不加班反而顯得不景氣了,說明老板沒料。

  常來臨說,表面上機器是開著,其實未必紅火。讓機器睡覺更是不知進退,不懂文武之道。根本的原因是,企業普遍認為加班制成本低,三班制成本高。我手頭沒有數據,沒法做定量分析,但我肯定這是誤判。另外一個誤判就是流水線作業,以為機器比人重要,簡單勞動只需要加強管理就行了,這些看法一旦主宰了企業行為,都想抓眼前拼成本,從長遠看肯定得不償失,元氣大傷了,還能不出事?

  趙先生連連點頭,說想不到常先生還是個企業管理高手,讓你當書記真是可惜了。

  說得常來臨慌忙搖手作揖擠眼睛,做誠惶誠恐狀。其實越說心里越有底了,他發現陳太的焦急和無助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他相信老板最怕的就是心中無數。他要的正是這個效果。

  忽然又想到,你想立住腳跟發揮作用施展抱負,沒有舞臺怎么行?而你新來乍到又在哪里能插一只腳?他心想公司沒有這些毛病,還真不知道該從哪兒下叉子呢。

  陳太端著高腳杯的手一直沒放下來,戴鉆戒的手指一直在杯沿上輕輕磕,磕,似乎在做決斷,又似乎在想著更加遙遠的事情。她的發髻高高地盤在頭頂,使脖頸拉長了,天鵝似的挺著胸,讓常來臨一時間走了神。那一刻,他真想說一句,陳太你不該做企業的。

  陳太開口了,說我在聽呢,你怎么不說了?常來臨問,我說到哪兒了?

  三個男人都會心地笑起來。

  陳太說,阿臨啊,你講得都有道理,可你不了解市場,市場是不講道理的。她搖搖手止住常來臨,我今天想聽的也不是這個,我想知道眼下我該怎么辦?

  常來臨說,你是老板,眼下你做決定。怎么決定?

  很簡單,放棄這種招工辭工,先穩住人心,恢復生產。承諾以后實行三班制,少加班。工人重新組合,化解矛盾。

  可我的訂單怎么辦呀?工期已經耽誤了呀?

  那只有提高加班費了,道理說清楚工人會同意的。我要是不讓步呢?

  工人拖得起,你拖不起。最后鬧大了,大家都不好辦,矛盾就激化了。

  陳太舉著酒杯跟幾個人一一碰過,噘著嘴說,反正你們就知道讓我花錢!然后自己先笑起來。

  常來臨說,眼下多花點錢不冤枉,不能僵下去。

  何先生也說,是不能僵持。僵到一定程度,勞動局不介入就說不過去,一介入就復雜化了反而不好辦。最好是內部解決,錢以后你再賺回來就是了。

  陳太說,好啦好啦,跳舞!煩死了!她揮手又把樂手們請回來,小舞廳重新蕩漾起輕柔與歡快。這回奏的不是《假面舞會》,而是《小城故事多》。

  常來臨心想,第一步竟是這樣地跨出去,不輕松,也談不上復雜。他知道這其實就是一次亮相,觀眾只有一個人,就是老板。他聽見陳太抽空給馬明陽打了電話,親切地叫阿陽快來,他聽見她說要介紹幾個朋友給阿陽,于是他知道同樣的甜蜜和溫柔也會降臨阿陽。但他不知道那位馬經理心里會怎么想。也許怎么想都一樣,一切已經不可改變了。

  7

  這天早晨飯堂里發生了騷亂。兩個湖南佬因為早起貪睡,來遲了沒吃上饅頭,就和做飯的四川佬對罵起來。罵著罵著還嫌不過癮,就舀熱稀飯互相潑。然后湖南佬去找老鄉,四川佬也要去找老鄉,雙方都惡狠狠非要分出個輸贏。不知是哪個喊了一句,打什么打?有本事找老板去打!這才氣哼哼罵咧咧地散了。

  當時柳葉葉她們被堵在飯堂里出不來,看見這些男的這么潑皮無賴的樣,心里真是恨得很。她對毛妹悄悄說,早知他們是這個樣子,才不跟著罷工呢。

  毛妹早就不滿了,說罷什么罷?罷成這個樣子,有碗稀飯喝就不錯了,還想吃饅頭?做夢。

  回到宿舍也很無聊,說來說去都是一些轉盤話。桃花她們就說去逛街,可毛妹不愿去。毛妹老是覺得街上有餓死鬼一樣,生怕她們來掏她的荷包包,聽到說逛街就害怕。

  毛妹說,要去你們去,我困覺。

  柳葉葉說,你也不怕筋骨痛,困三天還困不夠,再困三天就困死過去醒不轉來,這才把毛妹拉出來。

  她們幾個都換了衣,只有毛妹沒得換,還是一件工裝。柳葉葉要把那件紫色的泡泡袖襯衫借給她穿,毛妹死活不干。不干也就算了,還說那種紫色怪怪的,好像受傷淤的血一樣。說得柳葉葉心里老大不痛快,以后她再不想穿那件衣了。

  出了宿舍就有幾個男老鄉喊她們去打牌,說逛街又沒有錢,越逛越眼饞,還不如打牌。她懶得理這些人,話都不愿多一句。桃花她們回說,打牌也不跟你們打,你們還不是一樣?有幾多錢?燒的。

  但那些男的又來嚇唬她們,說這兩天一直有外面的工友過來串門,提醒大家不要上街不要堵路,更不要在外面打架鬧事,防止被人照相。

  桃花說,莫名其妙,我們堵路干什么打架干什么,神經病。

  他們說,真是有工友過來打招呼的,說過去有的公司罷工,工友沒經驗就被派出所拍了照片,后來吃了大虧,你們不知道。

  柳葉葉說,就是有那些事也是你們男的會去做,女孩子怎么會去做那些事?不理他。

  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就上街去。其實她們的逛街也是燒包,裝模作樣一家一家看過去,看得起買不起,還得裝作一本正經。好就好在她們人多膽子壯,大大方方的,哪個也不用怕。另外,逛街也有點顯擺的意思,鮮亮的衣服穿著,一路嘰嘰喳喳地說著喊叫著,旁若無人的樣,本身就是快活。

  來到深圳就是這點好,天暖,一件單衣就能打發了,天天都能換個樣子穿。你有什么衣服都敢穿,多短的都敢穿,穿出去好了,沒有人管到你。在家里哪有這樣自由?借一個膽也不敢。爸爸媽媽看到你這樣穿衣服,眼珠子也要射出來。自從進了城,不怎么曬太陽,人就不干巴,明顯地變白了,好像花骨朵吸足養分了,突然被撐開了那樣。現在高跟鞋一墊,新衣服一穿,胸脯驕傲地挺起來,屁股還一翹一翹地撅著,要幾美有幾美。在家哪有這樣的機會?現在罷工了,空閑了,憑什么不逛?

  可是逛多了也煩。街就是幾條街,路就是幾條路,天天數過去,地上有幾塊磚都曉得了。所以每每是高高興興地去,垂頭喪氣地回。所以毛妹說她不想去也有她的道理。所以桃花一說要看錄像,個個都說好。

  錄像是在街背面的一個棚子里,門口掛個牌,兩元一位,隨到隨看。隨到隨看的意思就是它一直放,后來的人可以一直看,看到收場,兩元不貴。棚子里有幾排長凳,沒有幾個人看。柳葉葉就買了一包瓜子找了靠電視的凳子坐下,離開別人遠一些。她們一邊嗑瓜子一邊說悄悄話,把平時沒有機會說的想不到說的突然冒出來的統統連著瓜子一起嚼爛了吐出去。機子里放的是賭王,男賭王和女賭王,兩個人斗法。她們進來以后,有人就喊不過癮,要過癮的。接著就換香港片,搞笑的,開頭就是女的在洗澡,渾身肥皂泡,然后有男的要進來吃豆腐,弄得滿臉肥皂泡。接著又有人喊不過癮不好看,就換了刺激的。這回是真刺激,兩個人一開始就在床上,一開始就干那個事,女的在叫男的在喘。不一會兒棚子里也有人在喘了,她們幾個臉上都發燒了,說又不好說,只能把頭低下去。這時就覺得身邊有人坐過來,挨著她們坐。柳葉葉靠在最外邊,有一個家伙就把膀子搭過來。她剛甩脫了,那個人就問,做不做生意?她開始沒有聽懂,還想問問清楚,后來一下就懂了,聽懂了就哇哇喊叫起來。她們逃出來半天,氣還喘不勻。看看,一個個都像是吃醉酒一樣面紅耳赤。

  桃花說,原來錄像是這個樣子的!想起在工房里經常聽到他們講看錄像看錄像,原來就是來看這個,大家又忍不住好笑,笑到肚筋疼。可是笑著笑著,又覺得不對勁,總是有點不太舒服的樣子,臉色又難看起來。柳葉葉記起那個人對她耍過流氓,肩膀上立馬就麻木了,起雞皮了,覺得好臟好臟,恨不得把衣抓破。大家圍到她又是哄又是勸,其實也不為一個什么事,就是心里好委屈好難過,就是想哭。

  桃花說,想家了!一說想家,她們幾個也都抽起來。

  其實哪個不想家?平時沒有時間想,一閑下來就更加想。不想家就不會來逛街,不逛街就不會來看錄像,不看錄像就不會碰見流氓。人就是這么麻纏,要是不出來做工,哪有這些破爛事?可是不做工,又能怎么樣?在家守著,不是更加麻纏?

  其實她們想家,家里不也想她們?說到做工,家家都是愿意的,只是一想到娃兒走得那么遠,哪個做父母的心不揪起來?這趟不比從前,從前那些個都是一個帶一個走的,單打獨斗,不牢靠。不比這一趟,這一趟是集體組織的,200多人,能出什么事呢?有事也找得出著落。嘴上都這么互相勸,但心里還是麻纏。開頭幾天還好,越到臨走了越麻纏。

  葉葉的媽把留到過年的兩條臘肉全都煮了,餐餐端出來,喊她吃,自己卻不動。小弟剛一伸筷頭,就被她一筷子打下去。她說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葉葉媽就有點傷心的樣子把那只碗端走。葉葉的爸本來話就不多,唯一的話就是,多吃一塊能噎死你啊?然后就是嘆氣,然后就是一天天的沉默。在他們看來這一碗肉就是全家人的所有擔心和所有的祝福,娃兒出去受苦要吃,娃兒出去享福也要吃。小弟眼巴巴地看得著吃不著,就十分的不服氣,悄悄對葉葉說,他們怕你再也吃不著了,害得我也吃不著。葉葉摟著他的小腦殼說,等我走了不就你一個人吃?小弟把嘴一撇,一個人吃還有什么意思?不香。一句話把葉葉說得眼淚也流出來了。

  頂麻纏的是毛妹。毛妹的媽本來就夠難的了,現在又要失去一條胳膊,說不疼是假的。她罵毛妹狠心,缺良心,白養活她這么大,毛妹都能忍受,后來罵到毛妹從小就不聽話,從小就悶心思跟她作對,不把她氣死不罷休,毛妹就受不住了,黑晚也不回家。葉葉媽也去勸過幾趟,舅舅舅媽也照樣把她罵出來。葉葉不服氣,跑去說,你們把毛妹嫁給那個豬頭瘋,就不是送她走嗎?換那么點彩禮錢你就安心了嗎?結果舅舅拾起一只鞋迎面摔在葉葉臉上。舅舅罵,你們滾吧,有多遠滾多遠,滾出去就一輩子不要回,這里不是你的家,我也沒養過你這個娃。毛妹氣得渾身亂抖,跑到外頭搬來一塊大山石摔在門口,說,等這塊石頭爛了,變成粉粉了我就回。

  奇怪的是,在葉葉家睡了兩晚的毛妹在臨走的前一晚,突然變卦了。她半夜抱著葉葉哭,說我不走了,我真的不走了。

  葉葉說,天亮就要出發了你說什么胡話?

  毛妹說,我沒得那個命啊,我真的沒得那個命啊,我一走他們真的沒法活啊。

  葉葉說,鬼話一十七哦,不是說好掙了錢寄回家嗎?你掙的錢越多他們活得越好!

  可是毛妹還是堅持要回家。回到家一句話沒得,操起扁擔就挑水。不料想,舅舅爬起來,問清楚不走了,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毛妹暈頭轉向,不知是啥個意思,又哭著跑回來。

  葉葉媽聽了這個話,流了一臉的淚,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們這些娃兒,哪里曉得父母的心啊,你們根本不懂!

  葉葉問,他到底是啥個意思嘛?

  葉葉媽問毛妹,你怎么又不想走了?舍不得。

  你走了想家不想?想。

  葉葉媽說,這就對了嘛,你們吵成那個樣,他還有什么話?他這一巴掌,是叫你恨他呢。你恨他,你才能不想家。你不想家,你才能不回頭,你不回頭,你才能狠下心朝前走。

  走吧,放寬心走吧。走了就不要想家,葉葉媽說。

  那天,山里落了雪。雪花細得很,綿綿密密,天是灰蒙蒙,地是白茫茫,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路。倒是村里頭,腳印亂糟糟的,柳樹椏家家人都出來了。談不上送行,也談不上熱鬧,只是眼巴巴地望著,望著五個女娃兒上路……

  哭痛快了,她們五個人才手牽著手,眼紅紅地回公司。她們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在心里頭想,五個人一道來也要一道回,在外頭好好地,千萬不要出什么事,好讓家里頭父母放心。

  宿舍門口貼了一張通知,說是晚上公司領導要給大家講話,希望大家都不要出去。柳葉葉說,這下好了,總算有一個說法了。

  可毛妹說,啥子說法你也是打工,打工妹就是打工妹,你出來是討說法的?

  桃花她們也說就是,我們管他那么多!

  毛妹說,我們出來就是來苦的,怕苦就不要出來,人臉就是一個苦字!

  人臉就是一個苦字,是她們老家的土話,意思是人生來就是受苦的,苦字的寫法就是人的一張臉。上頭兩個十,是人的兩只眼睛,中間一個十是人的鼻子,下邊一個口是人的嘴巴。人臉生成是這副模樣,你怎么能不苦?

  8

  從對老板說出看法的那一刻開始,常來臨就意識到與馬明陽之間必然會有一場爭斗。談不上你死我活,但也決不會輕松,因為這畢竟關系到公司今后的經營理念發展思路。只是他沒有想到爭斗會是這么下作,這么水火不容,沒有半點科技含量。他并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高尚,不是馬明陽挖苦的那樣,捍衛《勞動法》,維護工人權益,他沒那么想。他只是覺得公司要想走上正軌,必須改變這種野蠻的做法。怎么說這也是一家不算小的企業,掛著高科技牌子,一點現代意識沒有?這是包身工時代?

  在干部會上,他也是這個意思,他甚至說得比老板都委婉。他說趕快復工是第一位的事,以后怎么做以后再慢慢考慮。陳太就直截了當說,以后也不能這樣搞了,再這樣搞遲早要被捉牢,最后又要罰款又要處理不劃算,說她壓力好大好大。但否定了以往的做法是明確的,不含糊的。所以結束時老板問,阿陽還有沒有話?于是這個阿陽抬起那張娃娃臉很天真地問:我有什么話?我聽老板的。

  其實他兩個在廁所里已經把話交流過了。常來臨說,我是為公司著想。

  馬明陽說,是啊,我只為自己著想。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馬明陽說我忘了,你還為國家著想,你還捍衛《勞動法》,維護職工權益。

  他說你這樣講就沒勁了。

  馬明陽就抬起一張娃娃臉,甩著他的家伙笑,你這么偉大,打老板工真是可惜了。

  這張娃娃臉給人印象特別深刻,肥大,油亮,很單純很陽光

  的樣子,在貴州招工時他就領教過,現在又給他一種滿不在乎的感覺。在這個時代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如魚得水,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沒有任何負擔,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這樣一想,又有點后怕,覺得不該管那么多,剛到公司就樹了敵確實不明智。

  果然,下午他在準備講話稿的時候,就聽見外頭大辦公室的小姐們在哧哧笑。后來在走廊里碰見一個小姐,又是那樣飛快脧一眼就走的樣子,便知道這是在議論自己了。直到吃晚飯,陳太為他特意安排了客飯,問他準備得怎么樣時,才突然意味深長地冒了一句:你是不是有點同情這些女孩子?

  當時他還莫名其妙,沒有啊?

  陳太就說,有也沒關系,男人嘛。他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陳太說,也沒什么,她們說你去貴州“開處”了,所以特別憐香惜玉。憐香惜玉有什么不好?我看就應該憐香惜玉,不然要你們這些男人有什么用?

  他急眼了,說我沒有,真的沒有!

  陳太就笑,說沒事的啦,那么緊張。阿陽倒是比你坦然,張三李四公開講的。

  這時外間的小姐又是一陣尖聲大笑,特別過癮特別刺激的那種。陳太沖她們喊,啊呀呀這個阿陽也是的,來者不拒,一點檔次都不要的!

  他當時是忍住了,沒再解釋,知道這種事越解釋越麻煩。可越不解釋越窩心。你坦然,因為你干過了,他沒干為什么要坦然?還憐香惜玉?他是因為憐香惜玉才出主意的嗎?他看著陳太都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他記起那天早餐的時候,他觀察過馬明陽和那位高局長,也是想找機會和馬經理談談棋盤鄉的事。可他們兩個說說笑笑,好像什

  么都沒發生過,又有些遲疑起來。這種心情也很微妙,禿子不挑麻子似的。倒像是自己做賊心虛,你說你沒做“自選動作”,誰信?他們兩個也許久經沙場笑納過了就忘了?或者他們也是和自己同樣的想法,認為這事不值一提根本沒當回事?于是就沒有開口,柳葉葉那張名單也就揣在口袋里一直到最后也沒掏出來。直到第三天,他在花名冊里看到了棋盤鄉柳樹椏村五組的幾個名字,一口氣才松下去。他確實記住了兩個名字,柳葉葉和張毛妹。僅此而已。現在想想是有些不夠慎重。

  如果當時把事情談開了會不會好一些?也許他的“三不政策”是失算的?想想也不見得。當時談開了不過就是說明你虛偽,收獲更多嘲弄而已,他們早就承認自己是壞人了,你裝好人還用得著壞人來證明?

  可那確實是難忘的一夜,那女孩走了以后他還真的興奮得睡不著。他開了窗,那種刺骨卻又清新無比的空氣,還有那種童年記憶般的寂靜一起撲面壓過來的感覺真是很好。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剛強,有點高尚,有點古風,像柳下惠,所以那些冷風吹在臉上就有了鋼鐵的感覺。而對寂靜的理解又多了一層,看來寂靜有時也并不那么美妙,有一種寂靜是屬于墳墓的。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悲壯得很,同時也輕松了很多。

  賓館面對著山嶺,深夜的山嶺就像掛在天際的一道黑幕,神秘又壓抑。這地方確實很小,太小,小到了人都把自己當動物看。從前他以為自己已經夠封閉了,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可竟然還有比他更封閉的,還有如此自輕自賤的搞法。但那里確實很美。山綠成了黑黛色,水清成了草綠色,空氣新得醉人,連白云都一團一團不愿化開。據說在高空看,有九條山脈崎嶇蜿蜒,約好似的一路奔騰匯集到了這里,然后戛然而止。九座昂然翹首的黑色絕壁就像被砍斷腦袋的九條龍身,齊刷刷被西水江隔斷了,留下了一片開闊地。

  那位高局長介紹說,這叫九龍搶水,西水江就是斬首的劍,傳說中的天盡頭就是這里了。為什么選擇這里作盡頭?在地質學上有過一個解釋,叫板塊斷裂。在文人雅士看來,正好可以編出各種荒誕不經的故事,到了這里就閱盡春色,該止步了。而局長卻發牢騷:山多,水多,礦產資源多,就是錢少。能想的點子都想盡了,能挖的心思都挖空了,就差大賣活人了。

  記得在飛機上,他還見到了該省的當天報紙。有一條新聞說,《××縣與特區企業“聯姻”,探索“走出去”新模式》,一張大照片上,馬經理與高局長緊緊握手,很激動的樣子,那表情簡直有點熱淚盈眶。當時好像也沒什么特別激動人心的場面,他實在想不出這是什么時候拍出來的。當時他還扭頭看了馬經理一眼,這位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經理已然睡過去了,一條口涎正慢慢爬上衣領。窗外,西水江正細成一縷輕煙,而那九條被斬首的黑龍也早就化作一片青翠……不就是這些事實嗎?這有什么值得你大做文章的?

  所以在晚上的員工大會上他才會那么激動,把麥克風架子都推倒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沖動過了,也很久沒有面對這么多人講過話了,可他居然一個磕巴都不打,三個月的郁悶,兩年多的委屈,全都被他潑上汽油,混合在了一起。他臉色鐵青目光兇狠,把麥克風抓在手上像鐵榔頭那樣敲打。

  他說有人諷刺我,說我在幫打工仔打工妹說話,是憐香惜玉,好像這就見不得人了,做了虧心事一樣。維護工人權益有錯嗎?捍衛《勞動法》有罪嗎?這話在深圳講,好像是有點怪怪的,深圳人不這么說話。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們,深圳還是中國的土地。

  他發現,那些工人一開始并沒把他當回事,他們不知道書記是干嗎的,他們只認董事長總經理。但說著說著,他們就不再交頭接耳,慢慢從墻根底下從宿舍里從飯堂里聚攏來。他們可能是有點驚訝,不太明白這個人,特別是他說出的那些奇怪的話,那些有點暖

  人心又有點刺激性的話。

  他說,寶島電子是一家高科技企業。什么叫高科技?高科技是現代社會才有的事情,沒有現代的公司化管理叫什么高科技?沒有現代的法制意識叫什么高科技?聽說還有打罵工人的事,侮辱人格的事,有沒有?

  有!

  聽說還有扣押身份證的事,有沒有?有!

  聽說還有欺壓猥褻女工的事,有沒有?有!

  他相信自己其實挺能煽情的,不比那些電視臺的主持人差。他中氣足,頭腦清楚,話不多意思卻很明白,又了解工人情緒,幾個回合下來,工人們全都被他拉過來了。群情激昂,有的還抹了眼淚。原本他是站在宿舍對面的一輛舊拖車上講的,后來人多了,就改到寫字樓的大陽臺上去。講著講著,連自己也有些感動了。這些遠離家鄉的年輕人,跟自己弟妹也差不多大,當初自己去縣里讀書,穿的還不如他們好呢。于是忽然就想到上學報到的那天,他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去買了一雙襪子,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穿襪子,上課穿,回宿舍就脫,一雙襪子穿得只剩下襪筒。

  他說,你們不要覺得來到深圳打工是低人一等,是到人家家里來討飯吃,不是那樣的。如果改革開放先在浙江先在上海,我不也跟你們一樣去打工?可能還不如你們。想當初我襪子破了衣服破了,不也是找一片止痛膏藥,前邊貼一塊后邊貼一塊嗎?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都鼓掌了,氣氛就順了。

  他說,你們有意見就提,公司能滿足就滿足,不能滿足就說清楚。不要動不動就鬧罷工,那個沒意思。你們有你們的難處,老板也有老板的難處。老板就不困難嗎?為了找訂單,她幾天幾夜都沒合眼了。沒有訂單,我們就沒有活干,沒有活干大家都沒有錢賺。大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這個道理不是明擺著嗎?

  陳太沒見過這個陣勢,早就暈了。特別是開頭說公司那些不光彩的事,他瞥見陳太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然后從額頭一根筋開始,秀氣勻稱的臉被斜拉上去,然后腮幫就一直跳一直跳。那一刻他甚至有種惡作劇似的快感,一種報復了馬明陽似的痛快淋漓。他對自己說這是必需的,你不把工人的情緒扭轉過來,你怎么和他們對話?你不對話怎么能扭轉局面?

  當然他沒有對陳太這么說,他說你是老板,你不站在我身邊,我的話就沒人信。后來轉到大陽臺,陳太渾身發軟簌簌亂顫,差不多是被他抱著過去的。

  他說,現在董事長決定了,今后再也不會出現集體辭退工人的事情了,是吧?董事長?

  陳太說,是啊是啊,我老早說過,不能這么搞的嘛。

  他說,董事長說過了,今后我們要實行三班制,一般不安排加班。是吧董事長?

  陳太說,是啊是啊,我老早講過的嘛。

  他說,董事長說過了,這一次是特殊情況,延誤了工期,所以要發雙倍加班費,是吧董事長?

  陳太說,是啊,是啊……

  這晚結束以后,常來臨忽然覺得很累。工人復工了,機器開動了。寫字樓也在通宵加班,要重新編排班組,要重新安排宿舍,要把公司原有秩序徹底打亂徹底改變。而這一切,都是幾天前不曾料想的。這就好像突然從冷灶跳到熱鍋里,生猛刺激,卻還不至于烤蝴。好在這一套他并不生疏,管技術管生產的副經理也還算配合。他清楚得很,此時馬明陽正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他若是不能把這架巨大的機器推動起來運轉起來,前面的話全都等于放屁。

  老板的態度也很有意思,看著他在前面跳來跳去,只默許不吭聲。她說,阿臨你盡管去做好了,我只要開工,其他的事我不管。嘴巴說不管,人卻不走,一直坐在辦公室里等。

  天快亮的時候,他拿著新的花名冊給她看,她翻都不翻就扔在桌上,說阿臨我都累死掉了,看什么看。

  他說,那陳太你回去休息吧,你眼睛里都充血了。

  陳太起身時卻又叫起來,說哎喲你剛才把我腰都扭疼了,現在倒要來充好人!

  那一刻,他競有些恍惚,有些感動。他看著陳太慢慢地下了樓,又一個人在車旁站了一會兒,一只手貼在唇邊打哈欠。燈光從側面打過來,穿旗袍的陳太身材婀娜,該挺的地方挺起來該凹的地方凹下去,竟是少女一般苗條。有一陣風把她的披肩吹了起來,她理正了才慢慢鉆進車里,好像這個人從來就沒有著急過。

  這樣一個女人真不該出來辦企業,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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