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應該是說人的故事,而不是作者自以為是、長篇大論、情感自戀地炫耀“哲理”、啰嗦“心理”或冗敘景物的玩意兒。好的小說要通過“說故事”表達思想,并自然地展示人物形象、性格和心理。讀浩然的長篇小說《金光大道》,就可以看到好小說的典范。
《金光大道》第一部開頭的前四章,講述芳草地村在土地改革勝利結束后、合作化改革啟動前,發生的一些表面平常無奇、實則暗流乍起的故事:冬去春來,翻身貧苦農民因獲得了基本的土地、住房、口糧等而心情歡快、精神煥發,滿懷著新生活的希望,但面對即將要開始的春耕生產,許多人家又因為原本底子薄、或缺耕畜或少勞力而產生焦慮和苦惱,村干部們有的工作懈怠、只顧自家,有的要繼續農村革命但因方向不明不免一時茫然,個別在土改中受過沖擊的富裕戶蠢蠢欲動想要東山再起,上面傳來的“發家競賽”的政策引起人們的各種波瀾心緒……
就在這樣的故事講述中,小說里的幾個貫穿始終的最主要人物陸續登場,他們是:芳草地村三個黨員之一、年輕的團支部書記、民兵中隊長、行政小組長朱鐵漢,貧農劉祥,共產黨員、村治保主任高大泉,漏劃富農馮少懷,黨員村長張金發,家底殷實的中農戶秦富。
朱鐵漢的出場故事虎虎有生氣:
“突然間,土煙呼呼滾起,雞群撲拉拉亂飛。 沒起風,沒過車,只是從南邊胡同口里沖出一個小伙子。他沒有跑,也沒有跳,更不是去辦什么急迫的事情;猛沖猛闖,一串噌噌的步子,走起路來就是這樣一種姿態。 ……如今雖是滴水成冰的嚴寒臘月,他身上穿著的那件黑粗布小棉襖,卻有一半紐襻沒有系,衣領子朝兩邊咧揪著,露出一片紫紅色的胸脯子,那神氣,好像熱得要搖扇子。……他沖到村西頭,在……大槐樹跟前停住,不用梯子不用板凳,兩手抱著樹干,兩只大鞋一甩,腳蹬著粗糙的樹皮,噌噌噌,幾下子就爬到老杈中間。”
敘述語句樸實無華,但卻似乎發出聲響,冒著熱氣,裹著一位健壯勇猛粗直的小伙子撲面而來。
小伙子在干工作時也忍不住要頑皮一下:他“往上一騎,摘下掛在那兒的馬糞紙糊成的廣播喇叭”,卻發現村里的青年伙伴周麗平和秦文慶正好走到樹下,就“伸手從樹頂上扳了一根干枝子,撅成一節一節,攥在手里”,突然撒到周麗平的頭上、身上,然后“哈哈哈地放懷大笑,整個樹梢都在他的笑聲里顫動起來”,并嘻嘻哈哈地與周麗平斗嘴爭輸贏,最后卻因為鞋子被周麗平“沒收”了,只得無可奈何地“認輸”承諾自己要“往后老實點”。
一次無傷大雅的小小惡作劇,一場嘻嘻哈哈的斗嘴,讓讀者喜歡上了朱鐵漢這個活潑朝氣的可愛年輕人。
劉祥第一次出現時是“從村子外邊走來一個挑擔子的”:
“扁擔顫悠悠,吱吱響,糞蛋裝得上了尖兒,筐沿插著一圈干樹枝子,成了兩個小囤, 壓得兩個筐子擦地皮。
朱鐵漢拍手叫好:‘嗨,劉祥大叔,起多大早兒,拾了這多糞呀!’
大個子劉祥腮上淌汗,胡子茬上帶冰珠兒,挺得意地笑著回答:‘告訴你吧,這第二趟啦。’
朱鐵漢說:‘您可真賣勁兒呀!’
劉祥說:‘天是咱的了,地是咱的了,渾身全是勁兒,不往外掏,還等著什么呀?我恨不得這頭一年,就讓一畝地長出二畝地的糧食,大囤滿,小囤流,豐衣足食,好給黨作臉。’
朱鐵漢豎起大拇指,夸獎說:‘這才是咱貧雇農的樣子。……回家告訴我嬸子,多給您做點好吃的,加足了勁兒,干哪!’
劉祥放下擔子,擦擦汗說:‘人得喜事精神爽,你嬸子從打鬧土改以后,愁沒了,病也去了,昨個一下午,獨自個兒抱著碾棍, 推了二斗多棒子,你說她這一身勁兒多驚人!其實呀,挨著門數, 大家伙兒全是一路的心思。……’”
除了簡單的“大個子”、“胡子茬”兩個詞語,沒有更具體的外貌描寫,但從起大早拾糞積肥準備春種的行為和幾句樸實無華的對答,就使讀者如在眼前地看到了一位純樸、善良、勤勞的高個子中年貧農的形象,以及翻身農民得解放后的欣喜心情。
高大泉的出場則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忽然,一陣車輪響,一片黃土煙,一連聲地呼喊:‘嗨,借光嘍,小心點兒!’
朱鐵漢扭頭往東一看,只見一個人拉著一輛木輪排子車,朝這邊呼隆呼隆地沖過來。……拉車的人兩只手使勁兒攥著車子,套在肩上的纖繩拉得緊繃繃的,彎著腰,低著頭,兩只大腳蹬在地上,像一頭穩健的牛,用力地向前猛走。他那烏黑的頭頂和通紅的臉上冒著熱氣,滴著汗珠兒。
朱鐵漢跑過來幫他推車,說:‘大泉哥,你拉土干什么呀?’
高大泉回答說:‘墊道。你看看從街里到野外的這條道兒,一秋一冬,人踩車軋,到處弄得坑坑洼洼,等開春鬧起生產來,行人走車多不方便哪。’他說著,用胳膊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朱鐵漢說:‘改日再干這個吧,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高大泉停下來,倚坐在車轅子上,擦著汗,細心地聽。聽完朱鐵漢興致勃勃的談論之后,想了想說:‘這是土改以后區里召集的第一個干部會,我估計,除了聽下邊的匯報,一定要布置新的任務。......’
……朱鐵漢沒想到這一層,就說:‘布置什么新任務呢?……’
高大泉沉思地說:‘我估計,這回上邊要布置搞社會主義的事兒了.....’
朱鐵漢拍著大手說:‘有門兒,有門兒!……’
……高大泉見朱鐵漢說完又要跑,就攔住他:‘上級還沒正式布置, 別又到處嚷嚷去。……’
……高大泉……脫掉棉襖,夾在一棵小柳樹權上,把小白布褂子袖兒往胳膊上卷了卷,就從車上抽下小鐵锨,先把路面上高低不平的地方該鏟的鏟鏟,該挖的挖挖, 隨后又一锨一锨地揚撒著車子上的黃土,墊在路面上。小鐵锨在他那雙有力的手上舞動著,好像戲臺上的武生耍著刀槍創戴;那土揚出去一團云,落在地上一片金;冰凍著的鄉村道路上,好像在鋪展著一床駝絨的大地毯。
……萬淑華走娘家回來,看著高大泉干得那么帶勁兒,忍不住地夸開了:‘……你呀,凈干修好的事兒。修好得好,白頭到老,明年瑞芬再給你養一個白胖小子。’……
萬淑華是朱榮的媳婦,愛說愛笑,……常常走娘家,朱榮干著急,沒辦法。論年紀,高大泉比朱榮小、比萬淑華大,論莊親,他們是叔嫂輩,到一塊兒斷不了開幾句玩笑。所以,高大泉聽萬淑華這么說,也接著她的話兒來了幾句:‘應該讓朱榮哥也多做點修好的事兒。修好得好,修得媳婦再不往娘家跑......’
萬淑華使勁兒叫喊起來:‘該死的,我看你再說!要不是抱孩子占著我的手,非拿土坷垃給你砸兩個大窟窿,讓你抱著腦袋找瑞芬哭去!’ ……”
拉土墊道,交談思想,輕松得體的打趣,一連串言行,充滿生活氣息的故事意韻豐富,白描出高大泉的形象:體格健康,精神飽滿;做事麻利,勞動者本色;敏銳強干,擅于發現并解決實際問題;富有公心,境界高尚;沉穩善思,眼光長遠;不乏風趣,群眾關系良好。將要以行動譜寫新中國農村改革壯麗詩篇的人物,正應該是這樣的。
馮少懷在一場精心謀劃的“示威”中正式登場:
“那個從南街通向這邊的小胡同里響起一片亂哄哄的聲音,隨著聲音,一群孩子和幾個成年農民擁著一個牽大黑騾子的人走出來。……
牽驟子的人五十歲的樣子,塊頭不小。……他走著,故意挺著胸脯子,那張像老窩瓜一樣的臉上,還有那兩只又圓又小的眼珠里,顯示著又自得、又有膽識的神氣。……
滾刀肉……高腔大嗓地喊起來了:‘馮少懷,是你呀!……’
……‘好牲口,好牲口,咱芳草地還是獨一份兒!’
馮少懷大模大樣地說:‘管它好壞,反正對付著使吧。’
……滾刀肉在牲口和馮少懷的屁股后邊追著,一連聲地說:‘……咱爺兒們先說下,用牲口使的時候,我可到你那兒去牽!’馮少懷聽到這句話,立刻停住腳步,眨了眨眼,話外有音地拉著長聲說:‘這要看怎么講啦!要像有的人那樣,恨著我,搜腸刮肚地想辦法、湊條件,要把我提拔到富農的爵位上才解氣,這種人要使我的牲口,哼,對不起,沒門兒!要是論鄉親哥們兒,咱們不錯,只要你看得起我馮少懷,行啊,有急事兒,我不用也濟著你!’
……當時這一帶農村由于解放前夕國民黨的搶掠,反動地富的濫殺和拍賣,畜力非常缺乏,大騾子大馬更少有。添置這么重要的產業本來就是大事兒,何況添產業的又是這么一個特殊人物呢!
……區里的大會剛開過三天,‘發家競賽’的精神剛一貫徹,他又用這樣一種驚人的氣魄、難以捉摸的神態,突然間出現在莊稼人面前! ”
特意選在人最多的冬日暖陽上午牽著剛買的大騾子招搖過市,掩飾不住的“自得”、“有膽識”、“大模大樣”的神氣,“話外有音地拉著長聲”的語調、語句,活靈活現著漏劃富農馮少懷滿懷對剛過去的土改運動的仇恨心理,以及一發覺“發家競賽”的良機就馬上抓住、蠢蠢欲動、試探“示威”的賭棍習性。
正當馮少懷用大騾子“示威”時:
“從村子東頭走來一個人。他細高的個兒,……兩只角膜上帶著血絲的眼睛,左右地看著,好像在審視著一切。……
一個在街上推碾子的女人有幾分討好地招呼他:‘張村長, 沒出門呀?’
接著,一個抱孩子的老太太隔著半截子墻頭喊他:‘金發大侄子,屋里暖和暖和吧!’
新任村長張金發只向她們呲呲牙,繼續往前走,盤算著工作……
他……看見了那匹墻頭一般高大、歡歡實實的大騾子,一種莊稼人容易有的羨慕笑容立刻閃露在他的眉目之間。當他發現那個牽騾子的人是馮少懷的時候,心里不由得一動,慌亂之中,拿不定主意是退出去呢,還是說點什么話,才合乎自己的身份。
馮少懷……大聲喊著:‘張村長,我這回緊著褲帶買牲口,完全是為了響應你那發家競賽的號召呀!’
張金發聽了這句話,皺起眉頭。在土改運動后期,馮少懷的成份下降,有人背后嘀咕是張金發起了決定作用。為了抹掉這個印象,避免懷疑,他不愿意跟馮少懷的關系表現得過分親近。于是,他故意以教訓人的語氣回答說:‘你得弄全面。對你這樣的戶應當叫勞動發家,這是政府的政策。’
馮少懷明知張金發有意敲打人,就裝作沒放在心上……”
“新任村長”張金發的為人精明,隱隱的“官派”、“官威”,內心潛藏著的對財富的希求,對馮少懷既羨慕又要“保持距離”的心理,就這樣一出場就微妙地展示出來。
秦富的出場是獨特的“小算盤”風格:
“院墻的西墻根下邊扣著一只筐子,筐子上站著一個腿有點彎、背有點駝、灰頭頂的老頭子,他的兩只手扒著墻頭……兩只腳翹著,張著嘴的破棉鞋露著黑煤塊一般的腳后跟。他如醉如迷地朝墻那邊觀看。墻那邊是馮少懷的家。這會兒,馮家串門的人不少,屋里說說笑笑的挺熱鬧……
朱鐵漢……攥起大拳頭,猛力在那破門板上嘭、嘭、嘭地連著敲了三下子。這聲音把站在筐子上的秦富嚇得一哆嗦,想往筐子下邊邁腿,因為慌張,破褲腳掛在筐子上了,一拉一扯,咕咚,鬧了個‘仰巴叉’。門外邊的朱鐵漢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秦富……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回身搬起筐子放到豬圈下邊,接著又跟老伴兒擠了擠眼,翹著腳跟往二門里邊走。朱鐵漢隔著門縫大聲地喊:“嗨,秦富大叔,別藏了,別藏了, 我看見你了!”
秦富聽出是朱鐵漢的聲音,往里院走著,心里急忙盤算,此時此地,應當對門外的那個人采取什么對策。
……秦富沒吭聲,走到二門口,忽然來了個向后轉,嗵、嗵地幾個快步,到了門樓下,拉開栓,打開了門。 ”
扒著墻頭“如醉如迷”地偷窺鄰居家買了大騾子后的熱鬧場面,可笑的摔跤,躡手躡腳的舉動,下意識地躲藏卻又忽然回身開門的行為,活現了秦富的貪財、膽小、猥瑣、愛算計的習性。
正、反兩面人物在“發家競賽”引起的微妙氛圍中,在看起來平常的故事中說話、行動,初步顯現了各自的思想性情,為他們在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連串故事、一次次矛盾斗爭中的表現作好了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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