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父親這代知識分子面前,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是
太自私狹隘了?
慕容秋給研究生上完課,剛走出教室,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父親的電話。平時沒什么大事,父親和祝姨是很少主動給她打電話的。莫非父親的病情加重了?慕容秋心里掠過一絲不安。按了一下接聽鍵,電話里傳來祝姨的聲音:“鹿鹿媽,你爸讓我問問你,這兩天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沒等祝姨說完,慕容秋就迫不及待地問:“是不是我爸的身體……”她咽下了后面半截話。“你爸這陣子身體還好,”祝姨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說,“你爸說……他想你了。”慕容秋本來還想問點什么,但沒等她開口,祝姨就把電話掛掉了。
時間還不到中午。慕容秋匆匆走出教學樓,在校園里攔了一輛送完人返空的出租車,直奔漢口而去。
慕容秋推開父親家的門時,祝姨已經把午飯做好了。餐桌上擺了好幾盤菜,其中還有慕容秋最喜歡的泥蒿炒肉。這顯然是祝姨臨時給她做的。“我爸呢?這么急的,什么事兒呀?”她話音剛出口,就看見父親從書房里走了出來,一邊說:“秋秋,沒事就不能過來看看我和你祝姨么?”雖然是詰問的口氣,但父親臉上并沒有責備的意思,反而還帶著一縷淺淺的笑意。
慕容秋發現父親的臉色很不錯,比上次看到時那副衰弱不堪的模樣好多了,盡管走路時步子還有些蹣跚,但沒拄拐杖,而且是從書房里出來的。這意味著父親能夠像以前那樣看書、寫作,恢復正常的生活了。對慕容秋來說,沒有比這更讓她高興的了。她走上前去,想扶父親一把,但父親推開了她伸過去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到餐桌邊,穩穩地坐了下來。
祝姨已經把飯添好了,并且給父女倆各盛了一碗冬瓜排骨湯放在面前。 慕容秋見祝姨忙得額頭都冒出了汗,有點兒過意不去,就說:“祝姨,你也吃吧!”
祝姨“哎”了一聲,就在父女倆之間的位置上坐下了。
“我爸臉上的氣色真不錯……”慕容秋一邊吃一邊說。
“你爸這身體,冷了不行,熱了也不行,現在這天氣正合適。”祝姨附和道,“這陣子每天上午我都要陪他出去散會兒步。你進門之前,我們剛從公園回來呢!”
“真是辛苦你了,祝姨。”慕容秋發自內心地說,把目光轉向對面的父親。她隱隱覺得,雖然父親身體還不錯,卻顯得有些郁郁不樂。她憑直覺意識到,父親突然找她,肯定不只是想她了,而是有什么事情。
“爸,你突然叫我回來,到底有什么事兒?”慕容秋放下筷子,沉不住氣地問。
慕容云天望著女兒,足足有半分多鐘,才垂下眼瞼,問:“秋秋,你還記得長江機電廠么?”
“長江機電廠……”慕容秋念著這幾個字,“當然記得。您當年下放到這家工廠,當過兩年工程師。”
“不是工程師,是技術員。”慕容云天糾正道,“那時我是下放改造的黑專家,怎么有資格當工程師?”
“但您給他們發明的小型發電機組,讓那些偏僻的山鄉用上了電,給貧下中農帶去了光明……”
“嘿嘿,你還記得當年報紙上用的這些詞兒……”慕容云天臉上浮現出一縷笑容,喃喃道,“那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跟廠里的老中青技術革新小組一起發明的。當年,長江機電廠的產品真是紅遍了大江南北啊!”
“前些年,我從報上看到長江機電廠改制,劃入星漢集團了……”慕容秋剛說到這兒,發現父親的臉色驟然陰了下來,好半晌沒吭聲。她忽然想,父親找她來,會不會跟長江機電廠有關呢?
果然,父親放下了筷子,站起身,往書房里走去。祝姨叫了一聲:“哎,你飯還沒吃完呢!”但父親像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書房。
慕容秋愣了一下,也站起身,跟著父親進了書房。
“你看看這個吧。”慕容云天將一張A4的打印紙推到女兒面前,“這是長江機電廠的工人昨天給我送來的,領頭的叫陳光……”
“陳光?”慕容秋吃驚地念叨著這個名字,急忙展開那張A4打印紙,“呼吁書”幾個大字赫然闖入了她的眼簾──
……我們是長江機電廠的工人。我們中間的大部分人從十五六歲、十七八歲就進了廠。長江機電廠的產品曾經為祖國的山山水水和村村寨寨帶去了光明,為我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必須的能源提供了重要的保障。長江機電廠的發展與共和國同步,我們的青春和成長也與長江機電廠的發展同步。我們的生命已經與長江機電廠融合在一起。長江機電廠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因此,當獲悉長江機電廠即將被美國杜克公司收購的消息之后,我們意識到重要的時刻來臨了。我們要保護的并不只是自己的飯碗,而是長江機電廠和共和國一同走過的那段輝煌的歷史以及工人階級的尊嚴。
我們不是國家的包袱。我們不僅是這個國家憲法上的主人,更是長江機電廠的主人。
如果不經主人授權,任何組織和部門無權出賣長江機電廠!
在此,我們鄭重地向你們──曾經在長江機電廠生活和工作過的各位領導、專家及工友們、同志們──呼吁,請你們以各種方式向上級部門和社會各界反映我們的呼聲,呼應我們的要求……
“呼吁書”的后面還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簽名和手印。慕容秋在最后一行看到了“陳光”的名字以及聯絡地址。
“您認識這個……陳光么?”慕容秋問父親。
“當年我下放到機電廠時,陳光還是個剛招進廠里的青工,我正好在他們那個班組。”慕容云天用回憶的語調說,“小伙子不僅工作肯吃苦,而且很愛學習,一有空就鉆研技術,就是文化基礎差點兒……”
“他是我在長委會附中的同學……”慕容秋說。
“陳光也老了。昨天他來送這份呼吁書時,我差點兒認不出來了。”
“您覺得長江機電廠的存亡……重要嗎?”慕容秋遲疑了一下問。
“長江機電廠可是為我國水利電力建設做過特殊貢獻的啊,我怎么忍心看著它就這么消失掉呢?”慕容云天像是問慕容秋,又像是問自己。
“當年您可是被當做黑專家下放到長江機電廠的。”慕容秋忍不住說,“對您來說,那也是一段不堪的記憶……”
“秋秋,你怎么能這樣看問題呢?”慕容云天驚異地看著女兒,表情那么嚴肅。小時候慕容秋做了什么錯事,父親就是這副表情。“個人遭受的一點小委屈,能與國家的利益相提并論嗎?再說,在長江機電廠的那幾年,我跟工人師傅們相處,從他們身上也學到了不少東西……”
看著父親生氣的樣子,慕容秋臉一紅。父親身上這種根深蒂固的家國情懷,讓她無言以對。父親為國家默默奉獻了一輩子,即使受盡委屈也從無怨言,我們中的許多人,卻為了青年時代經受的一點點風浪,控訴怨恨了大半輩子,有的人甚至對這個國家充滿了敵意。在父親這代知識分子面前,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是太自私狹隘了?慕容秋想。多年來,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跟某種強勢的主流價值觀保持距離,但現在,她覺得自己骨子里也是一個隨波逐流者。也許,我并不比那些在時潮中如魚得水的人高尚多少。慕容秋想,相對于父親,她其實沒有任何清高的資本……
慕容秋拿起那份A4打印紙,試探地問“這份呼吁書……您打算怎么辦?”。
“除了簽上自己的名字,我還能怎么辦?”慕容云天喃喃地說,“可是,我已經退休這么多年了,有誰還重視我的意見呢?”
說這話時,慕容云天坐在書桌前的舊藤椅上,兩只瘦骨嶙峋的手握著扶手,顯得那么虛弱無力。那一刻,慕容秋覺得,父親真像一個孤立無緣的孩子。她想,我也許應該做點什么了。不只是為了父親……
吃過午飯,慕容秋就從父親家里出來了,手包里裝著那份簽滿了名字和手印的“呼吁書”。
車站路239號。一看到這個地址,慕容秋就覺得有些眼熟。當年在長委會附中讀書時,她曾經和班上的同學去過一次陳光的家。那是離漢口火車站不遠的一條小巷子,巷子很窄,兩邊全是一些簡易房子,歪歪扭扭、雜亂無章,像一座座搭得很糟糕的積木。房子的板壁很薄,火車駛過時,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整座房子都顫抖起來,搖搖欲墜。那天,慕容秋和同學們好不容易找到陳光家,陳光領到火車站拾煤渣去了,只有生病的母親在家里,慕容秋和同學們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他回來,就和同學們去火車站找陳光。火車站旁邊有一座露天煤場。煤場上的煤渣堆積如山。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煤灰味兒。慕容秋和同學們在煤場附近的鐵道上找到了陳光。陳光除了兩只眼睛,渾身上下都沾滿了煤灰,看上去像只猴子。當慕容秋把全班同學捐贈的一沓皺巴巴的人民幣送到陳光手里,這個平時不善言語的同學眼圈一下子紅了……
在去陳光家的途中,一些記憶的碎片不時飄過慕容秋的腦際。時光流逝了三十多年,想不到陳光還住在那條破敗不堪的小巷里。
當慕容秋從出租車上下來后,一眼看到了那塊藍底白字的街名“車站路”。盡管小巷還是那條小巷,但已經面無全非了。最大的變化當然是漢口火車站已經搬遷到青年路,現在的“車站路”只是徒有其名。站在小巷里,再也聽不到火車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聞不到那股刺鼻的煤灰味兒了。與過去相比,街上增加了不少琳瑯滿目的店鋪,不外乎發廊、超市、酒吧、網吧和餐館之類,店鋪門口的霓虹燈招牌一家比一家炫目耀眼,它們像遮羞布似的粘貼在街道兩旁,擋住了那些顏色灰暗、高低不一居民樓。但遮不住的是下水道里散發出來的泔水和垃圾的惡臭味,還有空氣中揮之不去的灰塵氣息。
當慕容秋找到陳光在“呼吁書”上留下的那個地址時,才發現“車站路239號”不是一個住宅,而是一幢臨街的七層樓房。沿街好幾棟都是這種紅磚砌就的的樓房。一看那粗糙結實、方方正正的風格,就知道是三四十年前的建筑。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座城市出現了不少類似的建筑物,它們大多被冠以“居民新村”或“工人新村”的響亮名稱,搬進去的也都是一些國營工廠的工人。當時如果能夠分到這樣的住房,不知會引來多少羨慕的目光。現在呢,與一棟棟華麗氣派的商品住宅樓相比,這些從設計到施工都十分笨拙的房子,顯得那么陳舊難看,一副不合時宜的寒磣相……
在一樓的傳達室,慕容秋打聽到陳光家住在2單元703。當她一步一步地爬上七樓時,身上出了一層汗。自從搬進帶電梯的住宅樓后,她已經好久沒有爬過這么高的樓層了。
站在堆滿雜物的簡陋樓道口,慕容秋歇了口氣,才去敲門。剛敲兩下,門就打開了。但開門的不是陳光本人,而是一個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
當慕容秋說明是來找陳光時,女人滿臉不耐煩的表情,“你們都找他幾趟了,還有完沒完?”
慕容秋意識到她弄錯人了,便自我介紹道:“我是陳光的初中同學……”
女人愣了一下,歉疚地說:“我以為又是星漢集團和居委會的人呢。這幾天他們總是隔三差五來找老陳……”
“他們找陳光干什么呢?”
“還不是勸說他不要在廠里鬧事了。”女人咕噥道,“關鍵是老陳根本不承認自個兒是在鬧事呢……”
“陳光他啥時能回來?”
“我也不曉得。他一大早上就出去了,廠里早就停了工,他卻比上班時還忙。也不知成天都忙些什么……”女人的目光在慕容秋身上停留了片刻,問:“你是老陳的同學?前陣子他還去參加過一次同學聚會呢。在那幫同學中,我們老陳是最沒出息的一個吧?難得你還惦記著他。快進屋吧!”說著,讓開了一直堵著的大門。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像大部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的住房一樣,客廳小得只能勉強放得下一張桌子和一套簡易沙發,與其說是客廳,還不如說是過道。石灰墻面和水泥地面早已起了殼,露出一塊塊裸磚石。屋子里的家具也都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不少地方油漆剝落殆盡,顯得殘破不堪。客廳里有一臺十六英寸的北京牌電視機,用一塊白色的刺繡罩著。
“這臺電視機還是老陳被廠里評上勞模時的獎品,十幾年了,還被他當做寶貝一樣供著。”女人見慕容秋的目光落在那臺電視機上,就說,“兒子想用自己的工資換一臺大點的,他也不讓……”
“你們倆就一個孩子?”慕容秋順口問了一句。
“嗯。兒子高中畢業幾年一直沒找到工作,直到前兩年我辦了病退,才讓他去頂了班。”
“什么工作呢?”
“環衛工唄。兒子一開始怎么也不愿意去,想等他爸退休后去長江機電廠當個工人,說起來也比當掃大街好聽么。”女人說著,捋起袖子揩了下眼睛,“可誰知機電廠說停工就停工,老陳自己也沒了著落……”
慕容秋聽了,心里也不是滋味。似乎是為了躲避什么,她把目光轉向墻上的玻璃相框,一眼看見了那張大的彩色照片,是前不久長委會附中67屆畢業生35周年聚會的合影。鏡框里除了這張彩色合影,其他都是黑白照片。照片中陳光都是頭戴安全帽,身穿勞動布工作服,背景不是車間就是長江機電廠的廠門。其中一張照片里,年輕健壯的陳光穿著寫有“長江機電廠”字樣的運動衫,手托一只籃球,臉上蕩漾著自豪的笑容,身后是體育場的全景,隱約能見到一條寫著“熱烈慶祝市第八屆工人運動會取得圓滿成功”的橫幅。陳光在長委會附中時就喜歡打籃球,是個出色的中鋒,差點兒被選拔進省籃球隊。
慕容秋發現,陳光幾乎所有的照片都是在長江機電廠當工人時照的。唯一一張少年時代的照片是長委會附中的畢業照。在這張照片中,慕容秋不僅找到了自己,還看見了潘小蘋、莫少懷。陳光個兒最高,即使站在最后面,也給人一種鶴立雞群之感。
兩個人站著沒說幾句,陳光回來了。他人還沒進門,就嚷道:“老婆,快給我弄點吃的,我餓壞了!”
“你一天忙到晚,還沒人請你吃飯?”陳光的老婆雖是挖苦,臉上卻掛著笑意,“你看誰來啦?”
陳光這才看見慕容秋,十分驚訝。“慕容,是你……”
“還愣著做么事?招呼客人坐呀!”陳光的老婆說著,進廚房給陳光做飯去了。
陳光回過神,一邊撿起沙發上的臟衣服,一邊招呼慕容秋坐,一邊去給她沏茶,顯得有些手忙腳亂。跟上次在木蘭湖見面時相比,陳光似乎蒼老了不少,額頭的皺紋像刀刻一樣,又深又密,整個人有些疲憊,灰頭土臉的,仿佛幾天沒睡好覺了。
“陳光,你送給我父親的那份呼吁書我看了……”慕容秋開門見山。
“慕容,我是昨天才曉得慕工是你父親的。”陳光愧疚地說,“慕工那么大年紀,身體又不好,我們還去打擾他,真不好意思。”
慕容秋知道陳光誤會了自己的來意,“我可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父親很關心你們廠的事兒,讓我來找你了解一下具體情況,看能不能幫幫你們……”
“真的?我昨天把呼吁書交到慕工手里,沒說幾句話就走了,回來后心里一直打鼓,還不曉得慕工究竟什么態度。”陳光高興得語無倫次,不停地搓著著雙手,“這么說,慕工沒忘記我們廠啊!”
“長江機電廠的并購……現在進展到哪一步了?”
“今天上午,杜克公司的人來廠里視察,被我們堵在廠門口了。下午集團開會談判,也不曉得是什么結果……”
“我們那位老同學在這件事中充當什么角色?”
“你是說潘總……潘小蘋?”陳光蹙起眉頭說,“她是股改領導小組的組長,上午就是她親自陪杜克公司的人去廠里的。”
“杜克公司的人……是誰?”慕容秋追問了一句。
“美國人的公司那誰認識!反正從遠處看衣冠楚楚,是個假洋鬼子。”
慕容秋沒再說什么。最為一名大學教授,她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是吁請知識界人士關注長江機電廠的這起“并購案”,并向有關部門發出呼吁和建議。她尋思著應該請哪些人在“呼吁書”上簽名……
就在這時,慕容秋接到了潘小蘋的電話。
“慕容,今天有個晚宴,到場的賓客有省人大副主任韓鵬、副省長盧大強,還有辜朝陽……朝陽是名義上的東道主。他讓我無論如何要把你請到。慕容,你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吧!”
聽到電話里潘小蘋的聲音,慕容秋心里很矛盾。如果在平時,她對這種官商界的應酬會毫不猶豫拒絕的。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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