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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下部|第十章

劉繼明 · 2024-11-15 · 來源:烏有之鄉
《人境》 收藏( 評論() 字體: / /

  第十章

 

  鹿鹿和曠西北不是普通的師生關系,也更非一般的

  “網友”,而分明是一對戀人了。

  時間過得真快。再過一年,鹿鹿就要大學畢業了。可她并不像一般的大三學生那樣,要么準備考研,要么開始為畢業后找工作爭取各種實習的機會。鹿鹿似乎一點也不著急,這次暑假回家,除了跟媽媽去過漢口看過一次外公,就整天把自己關在開著空調的小房間里,吃飯時才肯出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一連幾天都這樣。

  慕容秋覺得跟去年在北京時相比,女兒變了,不再像以前那個沒心沒肺,學會把心里的秘密“藏著掖著”,有那么一點像“大人”了。但鹿鹿心里究竟藏著什么心事呢?女兒不說,慕容秋也不好問。畢竟,她一直都主張給孩子足夠的獨立空間的。但如此一來,她等于被自己崇尚的教育理念束縛住了。意識到這一點,慕容秋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鹿鹿高考時之所以非要考到外地讀大學,就是為了夏天可以名正言順地躲過武漢這個“火爐”。所以,自從去北京上學后,她大部分暑假都是在外地度過的,不是留在學校,就是背上簡單的行囊滿世界逛。慕容秋呢,除了在家里忍著酷暑批閱研究生們的論文,似乎沒有別的去處。但如果實在想女兒了,又碰上鹿鹿在學校里,她也會放下手中的活兒,去北京跟女兒在一起待幾天。

  但今年暑假,鹿鹿破天荒地回家待了幾天。

  憑借女性和做母親特有的細心和敏感,慕容秋很快發現了鹿鹿的一些“可疑之處”。比如她以前總愛穿牛仔裝,剪短發,打扮和生活習慣都像個假小子,現在卻留起了長發,說話不再大嗓門,衣著也變得時髦起來,有了那么一點淑女范兒。有一次趁鹿鹿不在,慕容秋進她的房間打掃衛生,竟看見床頭柜上擺放著唇膏、描眉筆,甚至還有香水!而在以前,鹿鹿是從不用這些玩意兒的。俗話說,女大十八變,何況鹿鹿已經21歲了呢?

  對女兒這些確鑿的變化,慕容秋心里可以說是喜憂參半。喜的是鹿鹿終于從“假小子”變回成“閨女”了,憂的是她不知道促使鹿鹿這種變化的動因是什么?經驗告訴她,這一切絕不是無緣無故發生的。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從鹿鹿忘記關掉的筆記本電腦上,慕容秋發現了一個視頻軟件SKYPE,鹿鹿的一個聊天對象叫“山楂樹之戀”。這個網名顯然取自一部正在熱映的電影,就在上個學期,慕容秋還在學校的露天影劇院看過,影片講述的是一個城里女孩和一個男知青的愛情故事,或許是男女主人公純潔和凄美的戀情,或許是勾起了自己生命中消失已久的那段知青歲月,或許是……當電影結束時,坐在小馬扎上的慕容秋跟周圍的那些小女生一樣泣不成聲。

  慕容秋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山楂樹之戀”竟然是《C縣農民調查》的作者曠西北。那個留長發、戴眼鏡的頭像讓她一眼就認出來了。而且,兩人親昵的聊天文字告訴她,鹿鹿和曠西北不是普通的師生關系,也更非一般的“網友”,而分明是一對戀人了。

  對于這個“重大發現”,慕容秋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去年在北京開會時見到曠西北以及鹿鹿提到他時那種閃爍其詞的語氣又在慕容秋腦子里浮現。許多原來顯得不可理喻的事情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包括鹿鹿不愿意出國,以及她對時事政治和國家大事那么熱衷,這一切如果不是受了《C縣農民調查》作者的影響,還會是誰呢?

  不久以前,慕容秋曾在網絡瀏覽到一條關于曠西北的新聞,《C縣農民調查》獲得了“國際報道文學獎”。慕容秋知道這個獎的特殊背景。這正是讓她擔心的真正原因;不是為曠西北,而是為鹿鹿。

  慕容秋意識到,她現在面對的問題比預想的可能要復雜,也棘手多了。

  這天晚上,慕容秋做好了晚飯,等了一會兒,鹿鹿才回家。近幾天,武漢的氣溫高達40度,成了名符其實的火爐。鹿鹿一進屋就直叫熱,迫不及待地進衛生間沖澡。趁女兒洗澡時,慕容秋才把空調打開。她平時一個人在家很少開空調的。當鹿鹿沖完澡,穿著一件露著肚臍眼的浴衣出來時,客廳和餐廳里已經變得十分涼爽了。

  今天的晚餐頗為豐盛,有鹿鹿最愛吃的韭菜炒雞蛋、豆瓣鯽魚和筒子骨煨藕湯。慕容秋看著女兒吃飯時的那副饞勁兒,自己卻一點食欲也沒有。她心里想的是:曾幾何時,鹿鹿在自己眼里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跟那個曠西北“好”上的呢?

  “跟媽媽說說那個‘山楂樹之戀’是怎么回事吧!”慕容秋終于沉不住氣了,沒等鹿鹿吃完飯就開了口。

  鹿鹿正拿著一根吸管,吮吸著筒子骨里的骨髓,發出嘶嘶的聲響。聽到慕容秋那句話,那塊筒子骨一下子從手中掉了下來,眼睛和嘴巴都睜得大大地看著慕容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媽,你偷看我的筆記本電腦啦?”她撅著嘴巴,紅著臉,“你這是侵犯人的隱私!”

  “別跟媽扯什么隱私了,”慕容秋嘴邊掠過一似譏誚的笑意,“你是我女兒,我有過問你個人生活的責任和義務……”

  鹿鹿從慕容秋的話,感覺到了母親是在嚴肅地和自己談話。她知道敷衍不過去了。這么一想,她心里反而變得坦然起來。這使接下來母女之間的這場談話不再那么緊張,放松了許多。

  “你覺得你了解曠西北嗎?”

  “媽,了解是組織部門的事,愛不需要‘了解’,只需要理解!”

  “好好,就說理解吧!”慕容秋對女兒和她摳字眼有些哭笑不得,“你給我說說,你究竟理解他什么?”

  “他有理想有責任感,他寫作不是像許多人是為了沽名釣譽,而是為了批判社會的丑陋,追求公平正義……”鹿鹿微微揚起臉來,像發表演講一樣,用一種驕傲和自豪的語調說,“在我眼里,曠西北是一個勇敢正直的人!”

  鹿鹿的話以及她說話時那種癡迷的表情,讓慕容秋驚訝不已。她覺得自己在這場談話中的“優勢”正在漸漸喪失。但她還是有些不甘心地問:“就因為他……那本書?”

  “當然不是!”鹿鹿堅決地否認道,“媽,你把我看得太幼稚啦!我怎么會僅僅因為一本書就去愛上一個人呢?”

  鹿鹿說這話時帶著一股老氣橫秋的味道。慕容秋仿佛從她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當年,她也曾經這樣義無反顧地愛過一個人。愛是不需要理性的。她一時找不出適當的理由來反對女兒和曠西北的關系。更何況,一個人怎么可能反對她自己呢?

  “曠西北……他大你上十歲吧?”

  “媽,虧你還是教授,你也太保守了吧!”鹿鹿振振有詞,“大十歲也是問題么?魯迅比許廣平還大二十多歲呢!”

  慕容秋語塞了,只好換了個問題:“你們倆的關系到哪一步了?”她的口氣一點也沒有剛才那樣咄咄逼人,聽上去反倒有些軟弱無力。

  “曠西北現在創辦了一個獨立新聞網站,專門揭露腐敗和社會不公……我畢業后也要跟他一起辦網站呢!”

  慕容秋頓時明白露露為什么對自己畢業后的去想一點也不著急,原來他倆已經計劃好了。沉默了半晌,才問道:“你和曠西北的關系……你爸知道嗎?”

  “我爸知道。我在電話里跟他說過。”鹿鹿猶豫了一下說,“他說等有了空要請我和曠西北吃飯呢!”

  這么說,連辜朝陽都比我先知道了鹿鹿和曠西北的事。慕容秋想,只有我這個做媽媽的還蒙在鼓里。她腦子里冒出一句諺語:“女兒大了不由娘。”忽然有點感傷起來,“如果不是我問,你還會一直瞞著我,對嗎?”

  鹿鹿發現,媽媽問這句話時眼眶里閃動著淚花。她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許是因為從小媽媽對自己比較嚴格,鹿鹿一直沒敢把這件事告訴她。在鹿鹿的心里,對母親慕容秋的畏懼遠遠勝過父親辜朝陽,就像慕容秋在她心中的重要性遠遠超過辜朝陽一樣。但無論如何,她不該對媽媽隱瞞的。鹿鹿想。這樣顯然傷了媽媽的自尊心。她開始為自己的粗心感到內疚,并且站起身,從餐桌的那一邊繞過來,走到慕容秋身后,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摟住了媽媽的脖子。“對不起,媽媽……”

  過了兩天,慕容秋應邀去上海大學做一個講座。她訂好了往返的機票,打算第二天上午講完課,下午就乘飛機返漢。鹿鹿長這么大,慕容秋還從未把她一個人扔在家里過。臨離家之前,她把這兩天的飯菜都做好了,放在冰箱里,只需要拿出來用微波爐熱一下。出門時,還千叮囑萬叮嚀,生怕鹿鹿睡覺前忘了關電源,出門散步忘了帶鑰匙,等等。弄得鹿鹿不耐煩地嘟噥:“行了,媽,你么時候變成老太太了!”幾乎是推著把慕容秋送出了門。

  媽媽剛出門,露露幾乎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回家這段日子,她幾乎無時不刻感到媽媽對自己的“羈絆”。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媽媽的監督。這真讓她受不了。她已經快大學畢業了,可媽媽還像過去那樣把自己當孩子待。如果以前他感到的是媽媽的寵愛,那么現在,她卻感到渾身的不自在。所以,這次媽媽一出差,她就像一只終于在鳥籠里禁錮已久的鳥兒,終于獲得了自由那樣,不知有多高興。現在,總算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約束地支配自己的時間了。

  整整一天,鹿鹿除了吃飯和整理個人衛生,都守著那臺筆記本電腦,用MSN軟件和曠西北聊天。回武漢這些日子,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她都要躲在房間里和曠西北聊上一二個小時。他們可不只是“談情說愛”,大部分話題都與曠西北的那個網站有關。網站的名字叫“民生網”,為了辦這個網站,曠西北不僅貼進去了《C縣農民調查》的全部稿費,還辭去了大學的教職。鹿鹿畢業后本來可以進一家中央新聞單位的,但最近,鹿鹿忽然改變了主意。她決定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跟曠西北在一起辦網站。這次暑假回家之前,她剛剛把這個決定告訴曠西北……

  晚上10點半,是鹿鹿和曠西北約好上MSN的時間。今天媽媽不在家,她用不著像搞地下工作那樣關上房門了。還沒到預定時間,鹿鹿就有點迫不及待了。她一邊喝酸奶,一邊打開了電腦。她摁了幾下開關,電腦都沒有反應。一開始,鹿鹿以為是電源沒插好,她把插頭和電源線仔細檢查看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她再次摁下電腦開關。顯示屏依然漆黑一片。那臺精致小巧的蘋果筆記本電腦是父親辜朝陽從美國硅谷買回來送給她的。閱讀、寫作、瀏覽信息、玩游戲和聊天,每天除了吃飯睡覺,鹿鹿幾乎須臾離不開它。用了這么長時間,她還從未遇到過什么故障呢。她看了看墻上的掛鐘,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情急之下,鹿鹿想到了媽媽平時用的電腦,她急急忙忙地向隔壁的書房走去。

  慕容秋的書房里擺滿了書柜。書桌靠著窗戶的一面墻,桌子上同樣擺滿了書本和研究生的論文什么的,把那臺看上去有點笨拙的486組裝電腦包圍在中間。在鹿鹿心目中,書房是媽媽寫作閱讀和思考的地方,容不得半點吵鬧和喧嘩,

  所以她平時很少進書房。這是她從小就養成的習慣。現在,當她在書桌前坐下時,仿佛覺得媽媽在背后注視著自己,目光有些嚴厲,似乎在問她:“鹿鹿,你在干什么呢?”

  鹿鹿好容易才克服這種緊張情緒。她打開電腦,用最開的速度把QQ軟件下載到電腦上后,才舒了口氣。鹿鹿和曠西北都有QQ賬號。MSN沒法用,只好改用QQ啦。

  鹿鹿登入QQ,給曠西北發了一條信息,然后一邊等待曠西北上線,一邊在電腦上隨意瀏覽。她就是在這時發現那個標明“信札”的文件夾的。文件夾就放在桌面上,鹿鹿完全是出于好奇地點開后,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慕容秋同志:

  你好!

  北京一別,轉眼月余,但你那美麗端莊的氣質還歷歷在目,難以忘懷!雖然此前我們不止一次地在一起開過會,也拜讀過你的大作,但我們談不上有什么交往,對于出類拔萃的你,充其量只是無數個“仰慕者”之一。所以,當上次在香山,吳雁同志提出要“撮合”我們時,我既感到喜出望外,又有點兒受寵若驚!

  下面,我把我生活和工作上的情況向你簡要匯報一下:

  我是1945年生人,可以說是伴隨著抗戰勝利的禮炮降生的。父親是私塾先生,數十年奔波于村野鄉間,執業解惑,甘之如飴;母親目不識丁,一身勤勞節儉、善良賢惠。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成績優良,父親經常拈著胡須對人夸贊我“孺子可教也”。高中畢業我才十六歲,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大學二年級時,我就開始在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百家論壇”副刊發表文章,因此學校師生都視我為才子。光明日報的領導還托責任編輯給我傳話,畢業后可以去他們報社呢。更讓我躊躇滿志的是,班上一個素有“系花”之稱的女同學在我寫過無數封情書都如石沉大海后,忽然向我伸出了橄欖枝,同意跟我一起去天壇劇場看了一場謝晉導演的電影新片《舞臺姐妹》。生活在我面前呈現出一片光輝燦爛的前景。不久,全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四清”運動。我和全班同學都被安排到河北撫寧農村參加社會實踐。撫寧就是劉少奇和王光美后來搞出“桃園經驗”的那個地方。但當時我們還一無所知。我只是通過自己在撫寧農村的所見所聞,覺得“三自一包”對大躍進后陷入困境的農民生活的確有了較大改善。所以回校后,我連續寫了幾篇文章以“下鄉見聞”的總標題在報上發表了。可就是這幾篇小文章使我惹了大禍。臨近畢業時,在席卷全國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我被劃成 “右傾”分子,并且被分配回我老家的一座農村中學任教了……

  命運真是跟我開了個大玩笑,在把我送到九霄云天之后,又冷不防將我打進了十八層地獄。很長一段時間,我萬念俱灰,情緒極度消沉,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來。每到周末,我就騎著自行車從學校回到何家莊,只有跟父母在一起時,心里才稍稍獲得一點安妥。實際上,正是因為父親的教誨,我才能夠從逆境中重新振作起來。自從鄉鎮普遍開設中小學后,鄉村私塾已經絕跡,父親的私塾先生生涯也早已終止。父親已年屆六旬,因大半輩子從事鄉村教育工作,人民政府每月給他發放退休金,這筆錢足夠他和母親安享晚年了。對于我的“貶黜”,父親盡管有些意外,卻并不覺得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兒。相反他倒覺得,我能夠為家鄉教育事業盡一份力量,也算是隨了他的未竟之愿。用父親的話說,“服務桑梓,何樂而不為?”父親這種達觀得近乎迂闊的生活態度,感染了我,使我原本黯淡消沉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從那時開始,我在家鄉的那所中學一干就是十幾年。教學之余,我埋頭閱讀大學時喜歡的梁漱溟先生的《鄉村建設理論》,晏陽初先生的《平民教育的意義》和《農村運動的使命》,以及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每次周末和節假日,我總是利用回家陪伴父母雙親的機會,同何家莊的鄉親們保持著親密的聯系。村里每戶人家的大小事情和全村的點點滴滴的變化,我都了如指掌。

  我是在1966年成婚的,典型的父母之命。妻子是父親以前教私塾時的一位學生的女兒,叫焦小眉。人如其名,不僅人長得小巧,性格也溫和柔順,當然也少不了農村女子的勤快賢良。正是因為這一點,她雖然不是我理想中的那類女性,卻也成了我漫長鄉村生活中的情感寄托。

  我的父母先后于1976年、1977年辭世。恰好在這一年,高考制度恢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北京大學招收社會學專業研究生班的消息,導師正是我崇敬的社會學大師費孝通先生。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并且順利地錄取了。

  那一屆研究生班在社會學界有“黃埔第一期”之稱,其中不少人后來都成了蜚聲國內外學界和擔任要職的知名學者(如莊定賢等),相比較而言,我只是其中最不知名的一個吧。

  我的妻子焦小眉因患肺病于1995年去世。她給我生了一兒一女,子女們都已參加工作,目前,我除了埋頭自己的學術工作,生活上基本上是了無牽掛,雖然年屆六旬,但身體還康健。這大概跟我年輕時經常利用節假日參加農村勞動有關。

  以上就是我的基本情況,我剛學會用電腦打字,電腦是兒子用他工作后領的第一份工資給我買的。

  給你的第一封郵件就寫了這么多,是不是有點啰嗦?但為了讓你全面了解我,啰嗦一點也許并非壞事。

  盼復。此致

  敬禮!

  何為

  ╳月╳日

  慕容秋同志:

  你好!

  看了上封郵件,想必你對我的基本情況已有所了解。下面,我簡要談談對你的印象吧!

  其實,對你的人和文章,我早就傾慕已久。最早聽說你的名字,還是從莊定賢那兒。雖然從性格上我和莊定賢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但我們是北大社會學研究生班第一期的同學,再加上他跟我一樣,青年時代也被劃為右派,吃過不少苦。所以每次去北京,我和他總要見見面的。老莊這個人的西學和國學功底都比較扎實,為人精明練達,看問題又頗為敏銳,因此深得費先生賞識,后來,他又作為費先生的助手當上了社會學學會的副秘書長。在一次《社會學研究》組織的學術會議上,老莊拿著一本最新出版的雜志對我說:“你注意一下慕容秋的頭條文章,很有新意。費老也讀過,蠻欣賞的。作者是個年輕的女學者,也在北大社會學研究生班學習過,不過晚我們好幾期了,算是你我的學妹……”當晚,我就在旅館把你那篇關于六十年代洪湖地區農村血吸蟲病防治工作的田野調查報告認認真真拜讀了。你對農民的真摯感情和農村問題的敏銳觀察,還有你作為女性學者特有的細膩文風,都讓我如沐春風,深受教益。

  后來,在全國社會學學會會員代表大會上,我終于見到了你。我清楚地記得,開幕式上,我就坐在你后面的一排座位上,只隔著兩個人。我是從寫有你名字的座位牌上知道是你的。那時候,你應該剛三十歲出頭吧?身穿一件的確良翻領夾克衫,留著齊耳短發,看上去那么端莊淑雅。你那沉思明亮的雙眸和俏麗的面部側影,酷似電影明星謝芳。謝芳曾經是我青年時代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格外喜歡她在《青春之歌》中扮演的林道靜,還有粉碎“四人幫”后的電影《第二次握手》里的丁潔瓊。盡管這兩個角色類型截然不同,但我覺得她們骨子里都有一種高貴氣質,而這正是我從你身上感受到的。前不久我從《大眾電影》雜志上讀到一篇專訪,謝芳也是在武漢出生并長大的。這是不是一種巧合呢?

  那天的開幕式上,費孝通先生正在主席臺上代表學會主席團做工作報告,我卻坐在下面注視著你的側影發呆,直到會場上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我看見你不經意地轉過臉來,掃視了一下的會場,似乎是受了會場上熱烈氣氛的感染,臉上掠過一縷淡淡的喜悅。那會兒,你顯然沒有察覺到后面的座位上有個人默默地看著你,即使看到了你也不會在意。像你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女性,怎么會留意到我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人呢!

  慕容同志,我現在嘮嘮叨叨地講述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并不是想暗示我和你之間的“因緣”。不,恰恰相反,我一直覺得無論從哪個方面,我和你都相隔遙遠,我壓根兒就配不上你!因此,當上次在北京,吳雁同志專門跟我談到有意撮合咱們倆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你面前,我只有自慚形穢的份兒!但這不妨礙我也有愛的渴望,特別是在妻子去世幾年之后,這種渴望愈來愈強烈了……

  寫到這兒,我有點兒臉熱心跳。無論如何,這樣“文藝范”的文字不應該出自我這樣一個搞理論工作的人之手。我是不是太輕佻,太忘乎所以了?是不是像蘇東坡說的那樣“老夫聊發少年狂”?如果我哪句話冒犯了你,請直接把這封郵件刪掉吧,就當我沒說一樣。

  一寫又這么多,你可能厭煩了吧?不過還是要感謝互聯網,再遠的距離,只要輕輕點擊一下,你就馬上能讀到這些文字。信息技術改變的不只是我們的寫作方式,包括生活方式也將產生深遠的變化。

  收筆之前,我有個小小的懇求:如果你能夠抜冗回函,可否談談對我這個人有何看法?

  就此打住。順祝

  教安!

  何為

  ╳月╳日

  慕容同志:

  你好!

  我讓你談談你對我“這個人”的印象,你卻談起了我那本《何家莊的變遷》。女人是不是都這樣“鬼機靈”?你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呀!

  不過,你信中一句話倒是令我深受感動:“撇開價值立場不論,單憑我個人曾經在農村插隊的有限生活經驗看,《何家莊的變遷》對新中國前三十年農村生活的記敘,是可以當做信史來讀的。”

  感謝你對拙作做出這樣的評價。上次在年會上,我已經從你的發言上感覺到,我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變遷》一書出版以來,雖然在國內外學術界產生了較大影響,用某權威報紙的評述說,“一舉奠定了作者在社會學領域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批評甚至大批判的文章一直就沒有間斷過,那些批評我的人對書中記敘的內容是否真實并不感興趣,他們不能容忍的是我對“前三十年”中國農村社會所進行的哪怕是很有限“肯定性”描述。須知這么多年來,中國知識界文藝界一提到改革開放前的中國,總是用一種否定加控訴的“傷痕文學”模式, 將那段歷史簡化為反右、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似乎前三十年中共和全國人民什么“好事”也沒有做,整個都是一場瞎折騰。持這種看法的人遍布了整個知識界,有的還是學術領域的權威人士,其中就包括我那位老同學莊定賢。他曾在一次高規格的小型座談會上公開說過:“老何這個人越來越左,難道他把自己打成右派受了那么多的苦都忘了嗎?”據說在場的費先生也聽不下去了。其實,老莊并不是跟我本人有什么過不去。像他這樣將個人特殊經驗生生活取代大多數人的普遍經驗不乏其人,甚至在知識界成為了一種主流。他們一方面把韋伯的“價值中立”論掛在嘴邊,一方面在研究歷史和社會卻比任何人都“價值先行”,對任何立場跟他們相左的人和學術動輒口誅筆伐,不惜用各種手段孤立之,這跟文革中的“政治掛帥”有什么兩樣?社會學作為一門實踐性最強的科學,恰恰需要在價值理性和實踐理性之間獲得一種適度的平衡,在這一點上,費先生通過他的《鄉土中國》《江村經濟》為我們樹立了杰出的典范。如果說我那本《變遷》有什么價值的話,那就是在學習費先生的求真精神上邁出了一小步。

  文革期間,許多中國人總是用左眼看世界,改革開放以后,人們換了一只眼,用右眼看世界了。其實,無論是一個健全人還是健全社會,都應該用兩只眼睛看世界。這樣看到的世界才是完整的。作為知識分子,對良知的守護和對真理的追求,任何時候都不能偏廢。既不能為了屈從于所謂永恒的真理而綁架良知,也不能為了守護良知而放棄對真理的追求;二者只有相伴而行,才能在認識社會和改造社會的道路上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慕容,你我都曾有過鄉村生活的經驗,我們都了解廣大農民在中國社會歷史變遷中承受并還在承受的痛苦。這些年,每次回到黃河邊那座曾經養育過我的小村莊,看見大量的農田被拋荒,村子里除了老人孩子,看不到幾個青壯年。在前三十年“農業反哺工業”之后,我們開始了第二個“農業反哺城市”的進程,只不過這一次比上一次“反哺”的更全面更徹底,從以前的“統購統收”到現在的人才、資源和土地全方位的榨取。如果說人民公社時代那種大一統和封閉的生活生產模式遲滯了生產力的發展,那么,聯產承包責任之后,尤其是近十年來大量農民紛紛離開土地,涌入城市變成新的“賤民”,長期下去,廣大農村勢必陷入塌方式的貧困狀態,從而喪失為中國改革輸血和輸液的功能。中國的三農問題也將最終演變為全局性的社會難題。集體經濟不等于大鍋飯和平均主義,規模經營也不等于“資本下鄉”。現在學界一些人不宜余力地鼓吹讓私人資本經營農村土地如果成為現實,一個多世紀前的英國圈地運動必將在中國重演。所以,我對青年作家曠西北在《C縣農民調查》一書里喊出的“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打心眼里贊同。

  所幸中央已經開始積極調整“三農”政策。假以時日,農村狀況必有改善。果若如此,國家幸甚,人民幸甚!

  大學時讀艾青的詩:“為什么我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那時候還不能完全體會詩中的含義,但現在,偶爾想起這句詩,我眼里竟也真的盈滿了淚水。《變遷》就是這些思考下的產物。如果有人因此指責我“左傾”,我將坦然接受,就像三十年前我被打成“右傾”時一樣。一個崇尚獨立思考的人不能為任何政治派別所綁架。如果說前三十年大多數中國人只能用左眼看世界,后三十年也只能用右眼看世界,這樣從一個極端跳向另一個極端,算得上是真正意義的進步嗎?我相信,只有同時用兩只眼睛看世界,這個社會才是一個正常健全的社會!遺憾的是,知識界有一部分人,尤其是不少掌握著話語權的人,思維方式和觀念始終停留在七八十年代,經常擺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架勢,拿著尺子量這個量那個,絲毫不管中國社會跟二三十年前相比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一邊高喊民主和自由,一邊封殺不同觀點和思想。這跟他們一直控訴的“文革”有什么區別呢?

  你對《變遷》的一席話引的我一發不可收拾,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搞理論的人都這副臭毛病。當然,不包括你。

  下封信咱們少談學術問題,多談點生活吧!

  祝

  寢安!

  何為

  ╳月╳日

  慕容:

  你好!

  我最近可能要去重慶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我想借此機會去看看你,反正是順路嘛。

  不知這段時間你是否在武漢,是否愿意為我騰出點時間?

  我們通了這么久的信,盡管每次都是我說的多,你總是惜墨如金,但我相信你我之間是有共同語言的,該到了見面敘談的時機了,你說呢?

  盼復!

  老何

  ╳月╳日

  ……

  鹿鹿一口氣讀完了這些郵件,差點兒笑出聲來:這個寫信人硬是把情書寫成了“學術通訊”,真是夠書呆子的了。鹿鹿的好奇心不僅沒能得到滿足,反而產生了一連串新的疑問,比如寫信人目前跟媽媽是一種什么關系?媽媽對寫信人的真實態度是什么?媽媽的復信寫了些什么呢?等等。但由于文件里只有何為的郵件,沒有媽媽回復的郵件,鹿鹿無法找到這些答案。

  對于“何為”其人,鹿鹿并不陌生。大一時,學校給新生們推薦的社科類新書中就有《何家莊的變遷》。后來,曠西北又在課堂上專門推介這本書,并對作者大加贊美,稱之為“當今中國最有良知的社會學家”,是梁漱溟和費孝通先生的“真正傳人”,等等。那時候,鹿鹿正在讀到曠西北的《C縣農民調查》。由于書的作者是自己的老師,她讀的比任何一本書都認真,他發現,在選取材料和敘述視角上,《C縣農民調查》不少地方都能看到深受《何家莊的變遷》影響的痕跡。難怪他對何為那么推崇備至的。現在,鹿鹿見何為在給媽媽的信里也把曠西北好好夸獎了一番。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惺惺相惜吧?

  由于光顧著看郵件,早過了跟曠西北約定的時間。曠西北已經上線,在QQ里呼叫了她好幾次,像發電報一樣:

  鹿鹿,在嗎?

  鹿鹿,在嗎?

  鹿鹿,在嗎?

  鹿鹿趕緊打出了一個“汗”的圖案。由于一直用MSN視頻聊天,現在突然改用QQ,鹿鹿不大習慣,過了一會兒才適應。

  鹿鹿:網站的運行情況怎么樣?

  曠西北:一切正常。對了,昨天又有兩名北大新聞系的學生在線申請來網站實習了。加上人大新聞系的那兩個,網站編輯有四個人了!

  鹿鹿:哈哈,你現在是兵強馬壯嘍。不過,應該是五個。你忘了算上本人!嘻嘻!

  曠西北:這個……鹿鹿,我覺得這事兒你還是再慎重考慮一下,你現在正在畢業分配階段,和多好職位等著你挑呢!網站目前還處在初創階段,而且是個民辦的小網站,你全職參與進來,影響了你將來的發展可不是兒戲。

  鹿鹿:你這人真婆婆媽媽的,上次咱倆不是商量好了嗎?什么前途不前途,你為了這個網站還從重點大學辭職了呢,怎么輪到我就搞雙重標準呢?

  曠西北:你和我不一樣。網站畢竟是我創辦的,我有義務承擔任何風險和責任。你卻沒必要。

  鹿鹿: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不愛我?

  曠西北:愛,愛!

  鹿鹿:既然愛我,還分什么彼此呢?你不知我這樣選擇,目的只有一個,為了愛嗎?

  曠西北:我知道。可我得為你負責,親愛的,我畢竟比你大上十歲。

  鹿鹿:聽這口氣怎么跟我爸似的!

  曠西北:寶貝,咱們先別爭了,你在家征求一下你媽的意見,回到北京后再做決定好不好?

  鹿鹿:沒什么好征求的,我的事情我能做主!

  曠西北:你真是個任性的孩子。好好,咱們不說這個了,我告訴你一件事。

  鹿鹿:什么事兒?

  曠西北:昨晚我應邀參加了美國大使館的一個酒會,碰到好幾家非政府組織的聯絡官,他們都主動提出愿意給民生網提供經濟支持。

  鹿鹿:哦,這不是好事么?有了錢,招人,購買設備、改善辦公條件,統統都不成問題啦!

  曠西北:這些國際非政府組織注意到咱們,說明民生網的影響正在日益增大,但世界上哪有免費的午餐!他們出錢都是有條件的。

  鹿鹿:什么條件?

  曠西北:他們還沒有說。但以我對這幾個組織的了解,他們都有明確的政治動機。

  鹿鹿:算了,別要他們的錢,這些人沒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沒安好心。

  曠西北: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但獨立客觀地報道一切,是我們民生網必須始終堅持的原則。

  鹿鹿:支持站長大人的英明決策!

  曠西北:先別忙著唱贊歌。我還遇見了一個人,他也愿意給網站提供資助。你猜是誰?

  鹿鹿:能出席美大使館酒會的都是大名人,別賣關子了,誰?

  曠西北:令尊大人辜朝陽先生。

  鹿鹿:我爸?!他啥時候也混進名流隊伍啦?

  曠西北:人家可是杜克公司中國區總干事。

  鹿鹿:我爸他為啥突然大發善心?他沒提什么條件么?

  曠西北,迄今為止他什么條件也沒提,只是說他很看好民生網的前景,問我需要多少資金。

  鹿鹿:你怎么回答的?

  曠西北:我什么也沒回答。我覺得,這件事關涉到你們家的內政。你最好先問問你媽,我未來的岳母,尊敬的慕容秋教授的意見!

  鹿鹿:嗯。你這態度不錯,贊一個。不過,要是問我媽,她決不會同意的。

  曠西北:哦,你這么肯定?

  鹿鹿:當然。你不知道,我媽這人多么清高。你猜猜,我爸我媽我最崇拜誰?猜中有獎!

  曠西北:你爸?

  鹿鹿:錯,是我媽!我敢打賭,像我媽這樣優秀的知識女性,全中國屈指可數。

  曠西北:我見過令堂大人一次,的確印象不俗。

  鹿鹿,你打賭輸了,別忘了回校后請我去三里屯聽歌。

  曠西北:這個沒問題。不過先說好,只聽歌不吃飯,最近本網站財政緊張,得開源節流。

  鹿鹿:得得,我出錢,你請客行了吧!

  ……

  聊完QQ,已經深夜了。鹿鹿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翻來覆去全是曠西北的影子。即使身在武漢,離遠在北京的曠西北相隔幾千里,她仍然能夠感覺到從曠西北身上散發出的那股難以抵抗的魅力……

  自從大二時曠西北領著他們一群大學生去云南怒江邊參加社會實踐后,鹿鹿就愛上了這個比自己大十歲的老師。這之前,鹿鹿只是讀過那本《C縣農民調查》,聽過他的課,覺得這位年輕的老師雖然皮膚黝黑,個子不高,但灑脫不羈,才華橫溢,不像一般知識分子那樣只會著書立說,而是具有一般人少有的行動能力。那次,他們一行十幾人在怒江邊上待了兩個多月,吃住都在獨龍族破舊簡陋的吊腳樓里,一邊同老鄉們勞動,一邊聽他們講獨龍族人的歷史和民俗。每天傍晚,曠西北都要叫上同學們去怒江邊看日落,一邊欣賞美不勝收的峽谷風光,一邊海闊天空地聊天。一開始,每次出去都是三、五個,甚至更多,漸漸地,越來越少,到后來,就只剩下曠西北和鹿鹿兩個人了。興許因為只面對這一個聽眾,曠西北的話題更加自由自在,甚至深入到了私人領域。他向鹿鹿談起自己的家庭、父母和童年。曠西北的母親是上海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為了響應國家關于“屯墾戍邊”的號召,曠西北母親剛高中畢業,就報名參加了赴新疆支邊的隊伍。在新疆塔克拉瑪干邊緣的的塔里木河畔,十八歲的曠西北母親和一幫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男青年安營扎寨,頂著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開荒種地,不到幾年的工夫,就把一片荒涼的戈壁灘改造成了機械化耕作的豐產棉田。其間,曠西北母親和一個新疆當地的農廠副廠長結了婚,婚后生下了曠西北。曠西北在新疆長到六歲,就被母親送到上海外婆外公那兒上學。可他習慣了新疆的咸菜窩窩頭和撒了芝麻的馕,還有香噴噴的羊肉拉條子,對上海那種甜膩膩的飲食怎么也不習慣。小學沒念完,就吵著要媽媽把她接回了新疆。一看到在塔里木河邊的紅柳和沙棗樹林,曠西北就感到發自內心的親切,每一個細胞都活躍起來……

  曠西北和鹿鹿坐在怒江邊一塊黑色的火山石上,瞇起眼睛眺望著咆哮奔涌的怒江水,似乎是對自己,又像是對鹿鹿說。“也許我天生就屬于那片野性粗獷的土地,置身繁華的大都市反而覺得不習慣。直到現在也是如此。”那一刻,鹿鹿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慕容秋。媽媽也有過漫長的插隊生活。她曾經在一本舊相冊里見到過媽媽年輕時候的模樣,扎著兩個長長的羊角辮,肩扛鋤頭,袖子挽得高高的赤腳站在田野上,精神抖擻,眸子里洋溢著青春的神采……她們之間的經歷何其相似啊!

  后來,曠西北又對鹿鹿談起了采寫《C縣農民調查》曾被當地政府部門橫加干擾,甚至派出警察把他關了一個星期。但采訪的阻力越大,曠西北越是感到自己做這件事的意義。他愈發堅定了一個信念:在任何時代,民意的暢通都是衡量公眾權利能否得到保障的基本條件。一旦這個權利都不到保障,公權泛濫,民權受損,人民對國家的信任度將一瀉千里。所以,要落實憲法中的人民民主權利,首先必須從保障民意傳輸渠道的暢通開始。一談起這些,曠西北就雙目發亮,滔滔不絕,如眼前這洶涌澎湃的怒江水。他又談起了中國知識界的狀況,什么新自由主義和新儒家,新左派和自由派之爭。這些話題都是鹿鹿感興趣的。知識界的激烈紛爭,讓鹿鹿覺得撲朔迷離,又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就是那次在怒江邊,曠西北提到了辦一個獨立時政網站的設想。他再一次談到《何家莊的變遷》:“這樣既尊重實證邏輯,又充滿歷史辯證法的著作太少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都是在繼續何為先生沒有做完的工作……”

  曠西北的嗓音有些沙啞,聽起來那么低沉。怒江對岸的晚霞漸漸褪去,天空似乎比白天更藍了。暮色四合,晚風拂面,不時有浪花濺起的水珠撲倒面頰上。遠處的梅里雪山在暮色中熠熠閃亮。鹿鹿注視著曠西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孔,在晚霞余暉映照下,仿佛一尊雕像。她心里忽然產生一種沖動,伸出手去摸一下!對鹿鹿來說,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她驚訝地想:莫非我愛上這個人了嗎?……

  慕容秋從上海回來,一進書房,就察覺到電腦被動過了。她平時在生活和工作中極愛整潔,干什么都井井有條,書房里總是收拾得一塵不亂。肯定是鹿鹿用過她的電腦了。慕容秋想,開機后,她很快發現了桌面上的“信札”文件夾被瀏覽過的信息。盡管瀏覽者是自己的女兒,但她還是像被人窺探隱私后那樣,臉微微紅了。

  晚餐除了慕容秋做的幾道時令菜蔬和一盤香辣蟹,還有城隍廟五香豆和高橋松餅之類的上海特色小吃。鹿鹿打小就愛吃這些小吃,所以開會之余,她專門跑到城隍廟市場,買了一大堆小吃和零食回來。鹿鹿胃口大開,反倒把她炒的幾個菜冷落到一邊去了。其實,香辣蟹也是鹿鹿平時最愛吃的菜。

  吃過飯,母女倆像往常那樣在客廳里看電視。慕容秋歪著身子,懶懶地倚靠在沙發上,微微閉著眼睛。露露看出媽媽在外面開了幾天會,顯然是累了,便走到沙發后面,給媽媽捏揉肩膀和脖頸。這個動作慕容秋覺得那么熟悉。鹿鹿小時候,自己每次上完課回家,往沙發上一坐,鹿鹿就是這樣像一只乖巧的小貓,悄悄溜到身后,伸出兩只小手在她肩膀和脖頸上捏一捏,揉一揉,盡管毫無章法,但她身上的疲乏竟奇跡般地消失了。慕容秋心里一動,原本想問問鹿鹿動電腦的事兒,可幾次都被自己咽回去了。

  誰知沒等慕容秋開口,鹿鹿倒主動提了起來:“媽,您認識……何為?”

  慕容秋閉著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但她沒有轉過頭去看身后的女兒。而是朝向前面的電視。電視里正在播一部韓劇。她沒事時偶然看過幾集,但由于劇情松散、冗長,她總是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的情節,所以每次都像是第一次看那樣感到陌生。此刻,看著電視里那幾張雷同的幾乎可以混淆的面孔,慕容秋腦子里一片空白。很顯然,她正在腦子里尋找合適的字眼回答女兒的問題。

  “我和曠西北都喜歡何為老師那本《何家莊的變遷》……”鹿鹿一邊繼續捏揉媽媽有些僵硬的肩膀,一邊像聊天那樣說,“媽,您不介意我偷看了他給你的信件吧?”

  面對鹿鹿的主動“出擊”,慕容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起臨去上海之前同女兒之間引起的那場爭執,覺得總算找到了“報復”的武器,故意沉下臉道:“鹿鹿,你希望媽媽尊重你的權利,你現在不經同意偷看我的信件,是不是侵犯了我的隱私呢?”

  鹿鹿卻根本不接媽媽的話茬,而是繼續著自己的話題:“媽,我不曉得你和何為老師合不合適,可我覺得,你和爸爸分手這么多年,該找個伴兒了……”

  慕容秋聽了女兒的話,心里微微一顫。鹿鹿長這么大,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而且談的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個人問題”。慕容秋一時緩不過勁來。小家伙,懂得關心人了!她忍不住回頭瞥了女兒一眼。這一瞥,幾乎使她吃了一驚:鹿鹿滿臉嚴肅,眼眶里隱約有淚花閃爍。慕容秋也覺得一股熱辣辣的液體就要奪眶而出,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在女兒手上輕輕按了一下,趕緊掩飾地回過臉來,把目光重新轉向前面的電視。

  此時,電視上開始插播廣告,慕容秋拿起遙控器,換到鳳凰衛視,正在播出的是她平時喜歡看的一擋節目“我們一起走過”,今天講述的是“赤腳醫生孫立哲”。“孫立哲”這個名字如此熟悉,當年在她心目中,這個人可是跟金訓華、朱克家、邢燕子齊名的典型。那時候,神皇洲大隊團支部書記馬坷經常組織團員知青們在一起學習過他們的先進事跡。作為新任的大隊團支部委員,慕容秋為了準備發言稿,在老鄉家的煤油燈下熬了好幾個夜晚……

  “媽,我的話你聽見了嗎?”鹿鹿像大人對孩子那樣追問著。

  我怎么又走神了?慕容秋她看見鹿鹿滿臉認真的神情,暗自咕嚕,“我剛才打瞌睡呢,你說什么啦?”她敷衍了一句。少頃,她感到鹿鹿的手慢慢松開,不無失望地離開客廳,回自己房間去了。

  這天夜里,慕容秋不知是因為旅途勞頓,還是因為女兒的話觸動了她塵封多年的心結,很晚都沒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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