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慕容秋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情。
這是一種親人之間才有的溫情。
慕容秋的父親和繼母住在漢口惠濟路上一套老式公寓樓里。她乘公共汽車從新建成不久的長江二橋過去三站路，下車后走100米左右就到了。
天氣很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刮一樣。慕容秋圍著圍巾，但臉還是凍得通紅，戴著手套的手都快凍僵了，敲門時也有些不聽使喚。因此，當繼母祝姨打開門，一股熱烘烘的暖氣撲面而來時，她心里還是有一種“回家”的感覺。自從母親去世后，她很少有過這種感覺了。
“快進來，凍壞了吧？”祝姨瞅著她那張被凍得紅通通的臉龐，從她手上接過圍巾，親昵地說。
慕容秋脫掉呢子大衣，掛在客廳角落的衣架上，往父親的臥室走，人還沒進去，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砀赣H的咳嗽聲。
“我爸不要緊吧？”慕容秋跟在祝姨身后，小聲問。
“不大礙事，就是前兩天單位領(lǐng)導上門慰問，他堅持要把客人送到門口，吹了冷風，支氣管炎又犯了。”祝姨也小聲回答，生怕被父親聽見似的。
慕容秋心里略微踏實了些。像所有的老房子一樣，光線都不是太好，客廳和廚房的面積也太小了點，稍稍多放一點家具或雜物就顯得擁擠。父親雖然退休多年了，但以他的資歷和級別，本來是可以換一套更大的房子的，但新房子都沒有裝暖氣，武漢的大部分住房都沒有暖氣，這套建于五十年代的老式公寓之所以破例安裝暖氣，據(jù)說跟當時的長委會主任是北方人有關(guān)。父親曾經(jīng)長期在野外從事地質(zhì)查勘工作，患有嚴重的風濕病，但自從搬進這套有暖氣的房子后，風濕病竟奇跡般好了起來。母親在世時，家里總是收拾得井井有條，毫無雜亂之感。現(xiàn)在，繼母祝姨同樣把家里拾掇得十分整潔，每件家具都抹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祝姨退休前是長委會醫(yī)院的護士長，比父親小十多歲，在生活方面的細心程度可想而知。慕容秋曾想，父親之所以在母親去世不到一年就跟祝姨結(jié)婚，大概正是看中她會照料人吧。到了父親這樣的年紀，身邊的確離不開人照料了。慕容秋想，別說自己不跟父親住在一起，即便在一起，她能像母親或祝姨把父親照料得那么細心嗎？
慕容秋走到臥室門口，見父親躺在床和窗戶之間的一把躺椅上。由于面朝著窗戶，她首先看到的是躺椅靠背上父親腦后的稀疏白發(fā)，然后是一雙垂放在扶手上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慕容秋覺得，父親曾經(jīng)那么高大結(jié)實的身軀又比以前縮小了一些。每次回來見到父親她都有這種感覺，這是生命走向衰竭時的必然征兆嗎？慕容秋鼻子里忽然有些發(fā)酸。他放輕腳步，默默走到躺椅后面，伸出手，輕輕梳理著父親散亂的頭發(fā)。
“秋秋，你回來啦？”父親的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叫著慕容秋的乳名，一只手顫悠悠地抬起來，抓住了慕容秋的手，轉(zhuǎn)過臉來。“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還沒有，不過風刮得很厲害，”慕容秋說，“小時候常聽您說，雪下之前，風總是要打前站……”
父親失去光澤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他欠起身，示意慕容秋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同時問道：“鹿鹿回來了嗎？怎么沒跟你一起來？”
“她今年寒假要參加社會實踐，不回來過年了。”慕容秋對父親笑了笑，“想外孫女了吧，過兩天我讓鹿鹿給您打個電話。這孩子還是那樣沒心沒肺，平時也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的。”
“這點倒有點像你。”父親瞥了她一眼，“你祝姨置辦了不少年貨，你就來家里跟我們一起過年吧，免得自己一個人還要買這買那的。”
慕容秋沒有應聲。類似的話父親和祝姨每年都說，但她還是很少來跟他們一起過年，除非鹿鹿嚷著要吃“奶奶的炸藕夾”，她才偶爾來跟父親在一起過個年。祝姨的炸藕夾的確做的不錯，鹿鹿每次都能吃十幾個，完了還要帶一塑料袋回去。憑心而論，祝姨不僅飯做得好，待人也熱情周到，作為繼母無可挑剔，但慕容秋一直對父親迫不及待跟祝姨結(jié)婚耿耿于懷。心里的疙瘩不解開，情感上自然也親近不起來。此刻，當她看到一段時間不見，父親就衰老成這個樣子，心里隱隱產(chǎn)生了一絲內(nèi)疚。
祝姨端著一碗銀耳湯進來了。慕容秋想把湯碗接過來，但祝姨擺了擺手，“他手抖，得喂才行。”說罷，把湯碗放在靠窗戶的桌子上，轉(zhuǎn)身從墻旮旯的衣架上取過一條圍巾，熟練地給父親系上，然后端起湯碗，坐在父親對面的凳子上，舀了一勺熬得很濃的銀耳湯，先自己放在嘴邊試了試溫度，才慢慢送到父親嘴邊。父親呢，此時完全變成了個老小孩兒，溫順地任由祝姨擺布，小口小口地啜飲著銀耳湯。
慕容秋站在旁邊，一點忙也幫不上，不知道干點什么才好。
這當兒，父親猛烈地咳嗽起來，喉嚨里呼哧呼哧像拉風箱，出不來氣兒，原本蠟黃的臉一下子變成了茄紫色。祝姨趕緊把湯碗放到一邊，伸出手，在父親胸前輕輕地撫摸著，這樣過了一會兒，父親終于緩過勁，吐出一口濃痰，呼吸這才順暢下來。整個過程祝姨都處理得及時周到，絲毫沒有亂套。不愧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護士長。她想。
祝姨喂完銀耳湯就出去了，房間里又只剩下慕容秋和父親兩個人。
“前兩天的新聞聯(lián)播看了嗎？”父親忽然問。
慕容秋一愣，不知何意，尋思這幾天國際國內(nèi)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但沒等她想起來，父親卻兀自說道：“三峽大壩順利實現(xiàn)了155米蓄水，第一批機組也正式開始發(fā)電了！”說著，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最近報紙和電視都在報道這件事，慕容秋并沒有怎么在意。但現(xiàn)在見父親鄭重其事地提起來，才意識到父親同三峽工程的特殊聯(lián)系。退休后，他還作為三峽工程專家組的成員經(jīng)常往建設(shè)工地上跑。
“三峽工程現(xiàn)在的壩址，就是我參與選定的……秋秋，你曉不曉得，那一年你剛出生，還沒滿周歲呢。”父親說這話時，帶著一種年輕人才有的驕傲甚至得意的口吻，臉上熠熠生輝，跟剛才比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記得有一次，慕容秋跟父親談國外和國內(nèi)輿論界關(guān)于三峽工程的一些反對意見，父女倆差點兒吵翻；慕容秋對那些反對三峽工程的觀點只是持理解的態(tài)度，但即便如此，父親還是不能接受。三峽工程是父親傾注了一輩子的事業(yè)，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反對，更別說是攻擊了。
父親這一輩子跟水利工程打交道的時間，大概比跟我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還多吧？慕容秋想。她甚至記不起父親什么時候像關(guān)心水壩那樣關(guān)心過家里的事情。記憶中，父親幾乎從未過問過她的學習和工作，小學時學校開家長會，每次都是母親參加，以至老師還以為父母已離異了。唯一讓慕容秋忘不掉的是下鄉(xiāng)插隊時，父親正好在單位參加政治學習，跟母親一起送她去長途汽車站。母親拎著一個鐵殼飯盒，里面裝著她親手做的一些好吃的東西，父親則提著一網(wǎng)兜書，都是臨行前慕容秋自己去母親當管理員的圖書室挑選的一些小說，國內(nèi)國外的都有。父親和母親一左一右地送她到了車站。車站里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父親一只手緊緊地攥著她，母親則從另一邊牢牢扯著父親衣服后面的下擺。一家三口仿佛汪洋中的一條小船，在波峰浪谷中被沖來沖去，耳邊是歡送的鑼鼓和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慕容秋忽然覺得，有父親和母親在身邊，心里出奇的踏實，再大的風浪也算不了什么，她一邊默誦著高爾基的《海燕》，“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一邊胳膊挽著父親，一只胳膊挽著娘，挺起胸膛，勇敢地向前走去……那時候，父親的手多么有力啊！
慕容秋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情。這是一種親人之間才有的溫情。她在父親旁邊坐下來，輕聲說：“爸，我給你捶捶腿吧。”
父親的目光從電視轉(zhuǎn)到她臉上，似乎有些訝異，一張沒牙的嘴巴蠕動著，想要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聽話地把腿交給了她。那是一雙真正瘦骨嶙峋的腿，但年輕時卻跋涉過祖國的千山萬水，也由此落下了頑固的風濕病，每到冬天刮風下雨或下雪，就會發(fā)作，痛得父親冒冷汗，嚴重時走路都要拄拐杖。小時候，慕容秋經(jīng)常幫父親捶腿，捶著捶著，疼痛就減輕了。
慕容秋的手握成拳頭，在父親膝蓋上一下一下地捶著。父親則靠在躺椅上，雙目微合，像睡著了一樣；過了一會兒，竟響起了輕微的鼾聲。見父親真正睡著了，慕容秋便停下來，將父親的腿放回原處，從床上拉過一床被子給他蓋上，然后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祝姨正在廚房里做飯，慕容秋問她，有什么是需要幫忙的，祝姨一邊忙碌一邊說，我一個人忙活習慣了，你陪你爸多說會兒話吧。慕容秋就從廚房退了出來。她見隔壁的書房敞開著，就走進去。書房里三面墻壁都擺放著書柜，里面的書擺放得滿滿當當?shù)模蟛糠侄际歉赣H的水工專業(yè)書籍。慕容秋的目光轉(zhuǎn)向靠書桌的那面墻壁，眼睛忽然一亮，她看見了墻壁上母親的照片，那是母親年輕時代的一張半身照，雖然是黑白的，但母親秀麗的臉孔、溫婉的目光，以及額頭上那一縷淺淺的劉海，在在顯示出母親的美麗和善良。母親去世后一段時間，照片都掛在這里，但自從祝姨和父親結(jié)婚后，照片就被父親摘下來了。每次看到摘取母親照片后墻上留下的空白，慕容秋心里空落落的。這也是她越來越不想回家的原因。此刻，看見母親的照片重新出現(xiàn)在父親的書房，她心頭一熱，眼睛不禁有些潮濕……
回到隔壁的臥室，父親打了一會兒盹已醒過來，正戴著老花鏡在看報紙，是定期贈閱的《中國三峽工程報》。見她進去，父親取下老花鏡，把報紙放到一邊，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她，眼神有點兒異樣。慕容秋覺得很不自在，下意識地低下頭。
“過完年，你就滿四十九了吧？”父親說，“生你那天，元宵節(jié)剛過，正月十七下午二三點鐘左右。這是你媽告訴我的，你出生時，我正在三斗坪查勘壩址嘛……”
大概是喉嚨里有痰的緣故，像播放音樂時的老唱片那樣，父親說話時發(fā)出一種嘶嘶的聲音。慕容秋心忍不住跳了一下。父親八十多歲了，平時連自己剛說過的話都記不住，卻對自己的生日還記得這么清楚。她有些納悶，父親干嗎對自己說這些呢？
“你的個人問題……怎么樣了？”繞來繞去，父親終于把話題繞到“正題”上來了。
母親去世這么多年，父親還是第一次問起她的“個人問題”。父親一直反對慕容秋跟辜朝陽離婚，總是說對不住他的老朋友辜烽。為此，父女倆很長時間連話也不說。當初，為了慕容秋和辜朝陽的婚事，兩個“老朋友”雖說不是指腹為婚，但多少有點兒“父母之命”的意思在里面……
“你和朝陽離了這么長時間，該另外找一個了。”父親見慕容秋不吱聲，滿臉認真地說，“在知識分子圈里，找一個條件跟你差不多的人應該不困難么。”
父親的語氣像一個笨拙的媒人，讓人有點想笑，但慕容秋笑不出來。因為，她從父親那一反常態(tài)的嘮叨中，感覺到有點兒“囑托”的意思；類似的感覺，母親病逝前也曾經(jīng)有過……
慕容秋從漢口回到W大學，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了。臨近春節(jié)，校園里更加空曠，看不到幾個大學生，行政樓前面的大操場上倒是有幾個留校的男生在踢足球，但由于人少，缺少平時那股大呼小叫的生猛勁兒，踢得很沉悶，旁邊連個觀戰(zhàn)的人都沒有，反倒更加襯托出校園的寂寥和冷清。校內(nèi)交通車也已停運，從行政樓到楓園還有近兩公里路，慕容秋也只能步行了。其實，即便交通車不停運，她也很少跟學生們擠在一起的。
走在那條僻靜的小道上，慕容秋腦子里仍然浮現(xiàn)著父親躺在躺椅上的情景。因此，當那個行人迎面走來時，她一點也沒注意。
大概是上坡的緣故，那個人身體微微前傾，步子有點兒緩慢，走著走著，他就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向楓園的方向眺望，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的頭發(fā)有點兒亂，從山林里吹來的風，透出一股徹骨的寒意，他怕冷似的將脖子縮進衣領(lǐng)子。他穿的是一件褪色的舊軍大衣，這樣的裝束在大學生中并不少見，他看上去約莫四十歲出頭，從年齡和氣質(zhì)上看都不像大學生或者研究生。這是一個陌生的來訪者。
經(jīng)過慕容秋身邊時，那個行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會兒才離開。這道停留時間過長的目光，讓慕容秋下意識地放慢腳步，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對方一眼。由于天色近晚，光線模糊，她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孔。
兩個人擦肩而過。
慕容秋走到楓園教授樓門口時，小區(qū)綠色柵欄上的白色球狀路燈已亮了。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的保安從窗口彈出頭來，叫住了她：“慕容老師，剛才有個人找您哪！”
慕容秋停下了。
“他等了您半天，剛走一會兒。”保安遞給慕容秋一個包裹，“這是他留給您的。”
是誰找我呢？慕容秋心里嘀咕著，接過包裹，并沒有馬上打開，回到家，順手丟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
由于在父親那兒午飯吃的比較晚，慕容秋這會兒并不餓。平時晚餐她都比較簡單，有時甚至就兩個蘋果。四十歲后，她的體重增加得很快，盡管還沒有強制性減肥，但她還是不得不開始控制每天的食量和飲食結(jié)構(gòu)了。
慕容秋進臥室脫呢子大衣，換上居家的便裝，回到客廳，沖了一杯前年訪問意大利時帶回來的卡布奇諾，輕輕呷了一口，白天擠公共汽車帶來的疲乏，似乎隨著咖啡的美味一下子消失了。
慕容秋頭靠著軟軟的沙發(fā)，愜意地閉上了眼睛。當她睜開眼睛時，才想起那個包裹。打開后一看，是一本封皮已經(jīng)殘破的小說《青春之歌》，作家出版社1959年的版本，書的內(nèi)頁和封皮都已嚴重地褪色和泛黃了，扉頁上有一行字，還依稀可辨……
慕容秋端詳著扉頁上的那行文字，驚呆了，許多消逝已久的往事紛至沓來，隨著這本《青春之歌》一起浮出記憶的水面。她想起路上遇見的那個穿舊軍大衣的人，不由得一陣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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