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從藝術(shù)上看，不僅用詞準確、精當凝練，多奇句警句，意境高遠遼闊，思想含蓄蘊藉，具有鮮明而感人的美感。而且從文風上看，其中有許多詩詞讀起來多有論辯性的理論色彩，猶似用形象語言寫的論說文，頗有些議論文的特質(zhì)。而這種論辯性同詩的意境巧妙地結(jié)合，融入意境之中，增加了意境的動感，使詩詞既有論辯性的理論色彩，但又不失為情濃意厚、意境高遠的詩。例如《沁園春·長沙》《七律·長征》《沁園春·雪》《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七律·冬云》《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雜言詩·八連頌》《水調(diào)歌頭·重上井岡山》等等，都具有這種特質(zhì)。這是毛澤東詩詞獨有的一種文風，需要我們細細品讀和感悟。這對深入理解其詩詞的思想藝術(shù)不無重要。
毛澤東詩詞之所以有論辯性的理論色彩，這同詩詞中蘊含的哲理思想和巧用哲理語言有直接關(guān)系，但有的詩詞也不盡然。毛澤東詩詞中的寫景、敘事、抒情與其蘊含的哲理思想往往是融為一體、相映成趣的。而毛澤東詩詞的這種論辯性也往往是通過這些富有表現(xiàn)力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的。他們之間構(gòu)成了一個藝術(shù)的整體，有時是很難區(qū)別的。
巧用議論
有人說，《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的“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有議論入詩之嫌。此論涉及古典詩詞寫作的一個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詩詞是形象的藝術(shù)，主要是靠塑造栩栩如生的形象和優(yōu)美遼闊的意境，用以感染人、教育人。因此，在中國詩歌史上，一向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反對議論入詩。但是在實際詩詞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也不乏有因議論入詩而成為千古名句的。例如，曹植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兩句就是議論，因為有后兩句的議論致使此詩感人至深而流傳千古。還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擒賊先擒王”等等，也都是議論入詩。還有：“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唐·白居易）這更是全文議論。可見，我們不能一概反對議論入詩。這里的關(guān)鍵是看這些議論是不是同詩詞的整體形象和意境融為一體，成為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
在毛澤東詩詞中巧用議論，有的是用形象化的語言議論，有的則議論安排的位置“恰到好處”，成為其詩詞不可分割的部分，還有的議論是符合全詩藝術(shù)發(fā)展邏輯，是感情的自然的噴發(fā)（實際是抒情）。因為有了這些議論，使詩的境界和思想內(nèi)涵得到升華。例如，在《七律·長征》中，“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句，開門見山就是議論。但這種議論是用的形象的議論，以致“萬水千山只等閑”成為長征的代名詞。后面六句，緊接著選用長征中的幾個典型事例，從多方面描繪和塑造“紅軍將士壓倒一切敵人而不被任何敵人所壓倒、征服一切困難而不被任何困難所征服的英雄氣概和革命精神”的典型形象，最后用“三軍過后盡開顏”作結(jié)。如大江流水，一瀉千里，又戛然而止。全詩意境開闊，通俗易懂，曉暢明白。同時，又使這首詩有很強的論辯性。長征的偉大意義、紅軍官兵的勇猛頑強的精神、堅忍不拔的毅力，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盡展讀者面前。有人說，這是一篇用詩寫的論說文，當不為過。讀罷此詩，不由讓人們想起毛澤東在《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一文中對長征的論述：“長征是歷史記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么?十二個月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qū)二萬余里，縱橫十一個省。請問歷史上曾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么?沒有，從來沒有的。”（《毛澤東選集》四卷本1966年橫排本第135頁—136頁）
◆油畫作品《萬水千山只等閑——毛澤東》。
一個是詩，一個是政論，二者交相輝映，都是正面論述長征的意義，回答當時一些人對長征的某些不正確認識。
還有“灑向人間都是怨”（《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這是對“軍閥重開戰(zhàn)”的評論，因為用得恰到好處，使人們對軍閥之間的戰(zhàn)爭的本質(zhì)認識更加清楚，并且使詩帶有理論性的思考，內(nèi)含辯論色彩。“人生易老天難老”（《采桑子·重陽》），作為詩的首句，一下就將讀者引入一個哲理的思考中。為全詩在后面的深邃高遠的意境涂上理論的色彩。同樣，《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的“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雖然也算“議論”，但它同后面的“嗡嗡叫，幾聲凄厲”構(gòu)成了一幅特有的圖畫。“梅花歡喜滿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這是《七律·冬云》一詩的結(jié)尾中的議論。前面用一系列的形象和比喻等藝術(shù)手法，盡述一個革命者是如何對待惡劣的政治氣候，革命人民迎風斗浪，最后用它作詩的結(jié)尾，雖是議論，但仍是形象的比喻，最主要的是這是詩意的自然升華，是感情的積聚到此的自然噴發(fā)。是議論，又是政治哲理，使全詩自然有一種論辯性的理論色彩。還有像“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等等名句無不如此。
巧用敘述
運用敘述、白描或彩繪直接描繪人物、景物、事件的過程的寫作方法，在詩歌中稱“賦”。賦、比、興，是古代詩論家從《詩經(jīng)》中總結(jié)出的三種寫作方法。賦，“敷陳其事而直言之”。毛澤東善于根據(jù)所要表現(xiàn)的詩情詩意的需要，靈活自如地運用賦、比、興手法，描繪出令人耳目一新、空前絕倫的詩的意境同時，兼有論辯色彩。
賦是詩歌最常用的表達形式。但是，能在鋪述中，穿插議論，將鋪述同議論恰到好處地結(jié)合起來，這是很難的。毛澤東喜歡詩詞意境的動態(tài)美。1958年春，毛澤東為陪同視察的湖北省委副秘書長梅白修改《夜登重慶枇杷山》一詩，邊改邊談，他說：“詩貴意境高尚，尤貴意境之動態(tài)，有變化，才能見詩之波瀾。這正是唐詩以來格律詩之優(yōu)越性。”采用形象的語言敘述，在敘述中帶有論辯性，這樣就使詩詞本身的意境“活起來”，使詩詞呈現(xiàn)程度不同的理論色彩。毛澤東的《雜言詩·八連頌》就是這樣一首詩。
1949年，解放軍某部8連進駐上海南京路，當時我們的敵人和敵對勢力分子曾經(jīng)對剛剛?cè)〉萌珖?quán)的中國人民預言，共產(chǎn)黨駐進了上海，不久就會發(fā)霉、發(fā)黑、爛掉。然而，這個連隊的官兵，雖然身居鬧市，但是卻一塵不染地保持著自己當初的本色，頂住了資產(chǎn)階級所謂的“糖衣炮彈”的攻擊，保持了人民解放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為了表彰這個連隊的先進事跡，加強部隊建設，1963年4月25日，國防部授予這個連隊為“南京路上好八連”榮譽稱號。不久，《解放軍報》發(fā)表長篇通訊，詳細地報道了“好八連”的先進事跡。各報刊隨之跟進，全國掀起了學習“好八連”的熱潮。毛澤東在知道了“南京路上好八連”的事跡后，非常欣慰。于1963年8月1日，在建軍節(jié)之際，揮筆寫下了這首《雜言詩·八連頌》。這是巧用敘述和議論的形式相結(jié)合的典型代表作。全詩以三言為主，亦駢亦散，用白話寫成，共128個字，類似民謠俗語，民歌氣息濃厚。具有民族化、大眾化和通俗化的風格，既具有形象性，又具有哲理性，同時還具有嚴密的邏輯層次的理論色彩，是一篇具有永恒生命力和藝術(shù)魅力的詩篇。
全詩從提出為什么叫“好八連”開始，用“意志堅”，“為人民，幾十年，拒腐蝕，永不沾”作總論，回答了為什么叫“好八連”。繼而，以后用八個“不怕”和四個“好”，對“縱論”進行具體闡釋，用的都是具體形象的語言，或直述、或比喻、或象征、或形容，娓娓道來，看似信筆，實際是層次分明而曉暢，邏輯清楚而嚴密，給人以別開生面的感覺。講的看似是常識，其實是深含哲理，比如“拒腐蝕，永不沾”“分析好，大有益”，已成為人們傳誦的哲理名句。最后以“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作結(jié)，進一步升華了全詩的政治哲理性。
全詩乍看淺顯易懂，細品蘊意無窮。它實際是用詩的語言講了新時期建軍的一些重要原則和要求，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和理論意義。全詩平易中見精深，賦有論辯色彩，帶有政論的性質(zhì)，如同詩寫的論文。但又不是一般的宣傳性作品，具有詩的藝術(shù)特質(zhì)，又適合軍隊的官兵們學習和閱讀，很好地起到了宣傳和教育作用。這也體現(xiàn)了作者主張文藝要為工農(nóng)兵服務和新詩應該在古典詩詞和民歌的基礎上發(fā)展的理論的具體實踐。此詩無論從思想上看，還是從詩的藝術(shù)形式看，在今天仍有極大的現(xiàn)實意義。
巧用設問句
設問句、反問句、自問句、疑問句，是漢語修辭的重要手段和方法。在文章中適當?shù)厥褂眠@些句子，可以使文章行文富于變化，生動活潑，突出、強化作者的語意，更有感染力，增強文章的辯論性。毛澤東是文章大家，他把寫文章的這種句式和表達方法靈活地運用到他的詩詞中，巧用設問句，增加詩詞的論辯性色彩——似乎是同人們在對話，在回答人們的疑問和關(guān)切，這樣就使詩歌增加了現(xiàn)實感，使詩詞意境富于變化，生動活潑，避免了詩歌的自吟自唱的單調(diào)。請看：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沁園春·長沙》)
◆《沁園春·長沙》
作者這里首先描繪了一幅絕妙絕美的秋景圖!給人以無限美感和遼闊的意境。前六句全是敘述，最后第七句“萬類霜天競自由”一句，對前面的景物帶有哲理的概括，引起人們哲理的思考。緊接著的是一個設問句：“悵廖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這是作者自問，不需要回答的。它同下闕的在回憶學生時代的意氣風發(fā)的生活之后，又是一個設問句（自問）“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兩句遙相對應，含蓄地回答了我們要做新時代的主人，表達了要改天換地的志愿，做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這樣一個重大的唯物史觀的根本問題，而這一切盡在兩句設問之中，使人們讀起來，感到一種強烈的辯論性的理論色彩。詩中巧妙的不同形式的“問句”，提升了意境的動態(tài)感，有強化主題的作用，例如“國家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唐·羅隱）這最后的一問，強化了主題，又使詩詞的意境動起來，使全詩活潑。毛澤東曾說，詩意境貴有動態(tài)。他的詩就是這樣的。《七律·吊羅榮桓同志》一詩，其中末句“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的設問，是抒情，也是議論，用得恰到好處，引人思索。不僅使詩富有論辯性的色彩，同時給人以許多的想象空間，提升了整首詩的意境。這是“悼友詩”中的上品。同樣，《念奴嬌·昆侖》中“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連用了兩個設問句，不僅增加了全詞意境的動感，而且強化了全詞的雄辯氣勢，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的雄視千古、縱覽環(huán)宇的博大胸懷。
“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這是一首戰(zhàn)地重游的詩篇，時間是夏天的雨后。寫的是雨后傍晚，天空斜陽夕照，天邊彩虹高掛，這本來是一個“靜謐”的景色。可一句“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就將一個靜謐的天空景色，“動”起來了。還有像“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等，都有這樣的作用。
◆《采桑子·重陽》
設問句，有的是明問如上所述。但有的設問是“隱問”或內(nèi)含隱問。例如，毛澤東寫于1929年秋的《采桑子·重陽》是一首戰(zhàn)地重游的詩：“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上闕的首句“人生易老天難老”乍看是一個帶哲理性的陳述句，其實，這里暗含一個哲理性的設問：在這樣一個不可改變的大自然的人生規(guī)律面前，我們該取何種態(tài)度呢？而緊接的后一句用當年激戰(zhàn)過的“戰(zhàn)地”上的“黃花分外香”，委婉地回答了“人生易老”這樣一個常見的歷史叩問，同下闕一起，用一幅濃郁的詩情畫意、極具美感的、無限綿長悠遠的時間、宏大而遼遠的空間境界。回答了這個叩問：我們要以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對待人生！讓我們在感悟其中的哲理思想的同時，也從中感受到詞中的論辯色彩。這樣的“暗問”句，還有：“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等等，其作用無不起到了強調(diào)作者的思想，加強詩詞的論辯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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