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自然法則”下的臺灣
自16世紀后幾百年,臺灣政權更替頻繁,從荷蘭移民統治,隨后被明鄭成功收復,接著滿清滅明,又因清政府戰敗被割讓給日本,直到日本投降后由國民黨政府接管,陳儀赴臺任省行政長官。這樣的歷史也造就了其獨特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意識形態共生在這片土地,但血脈的相連依然讓當時許多本省人對大陸來的管理者充滿希望。然而,國民黨政府未能協調大陸內戰中的需要和臺灣本省發展的需要,導致臺灣嚴重的民生問題。這樣的矛盾在1947年,一名國民黨警官在查緝私煙時暴力執法傷民的新聞傳開后爆發,各地開展“二二八”起義,造成陳儀的統治危機。
二二八起義最終在國民軍隊的暴力鎮壓下平息,隔年,陳儀宣布臺灣戒嚴,群眾喪失出版、集會等自由,眾多島內愛國士紳與知識分子都在這一時期以“匪諜”為罪名被捕,二二八事件一度成為臺灣社會不能提及的政治禁忌。
在往后的四十年,國民黨在島內極力渲染反共氣氛,同時遏止臺灣內部的獨立思想出現;國際外交的失敗迫使臺灣發展自由貿易,逐漸由傳統的農業社會走向現代工業社會。
《悲情城市》海報 (圖片來自互聯網)
臺灣經濟高速發展、與世界文化相交,和國民黨嚴厲的思想管控愈是矛盾,群眾的思想也愈是活躍,政治上的割裂無法抽離植根此地的文化傳統。與西方現代主義思潮相對地,臺灣的鄉土文學運動在70年代興起,聚焦臺灣的本土變遷。其精神又為80年代臺灣的新電影運動所承,為改變電影業發展滯后的局面,一批懷有民族意識的年輕電影人走向臺前,以1982年《光陰的故事》為開端,現實主義與人文主義是這一時期電影的主題。
起初,這些電影大都是自傳式的,從個人經驗視角敘述的臺灣變化。直到80年代臺灣經歷種種政治巨變,蔣經國逝世、國民黨權威統治松動、1987年宣布解嚴、允許兩岸民眾接觸......政策的放寬也使電影更加敢于觸碰禁忌,侯孝賢不再只是將重大歷史事件或政治事變局限在背景式的點染中,在《悲情城市》中,他將諸多敏感事件搬上臺前,尋求在動蕩中描摹臺灣的風土氣息,追問臺灣的身份認同。
《悲情城市》被譽為是臺灣的史詩,這表明,侯孝賢試圖陳述的他眼中的現實,獲得了極大的認可。這與安德烈·巴贊在《攝影影像的本體論》中所主張的“電影再現事物原貌的本性是電影美學的基礎”所契合,也如侯孝賢曾說,“我希望我能拍出自然法則底下人們的活動。”
02
《悲情城市》的視聽語言
臺灣新電影運動時期的電影導演,多在拍攝時使用景深長鏡頭,這也是侯孝賢電影的一大風格。在巴贊的長鏡頭理論中,長鏡頭可以更好地紀錄事件,對真實空間和時間的保留才能實現感性的真實,景深鏡頭使觀眾能夠自由選擇他們看到的事物,從而形成自己的解釋。
這又使得許多觀眾誤解,侯孝賢的拍攝風格是受到巴贊的影響。事實上,侯孝賢早期并不知道巴贊,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拍攝手法和西方寫實主義電影的風格特征接近;更多是受到拍攝條件的限制,非職業演員的使用給近景、特寫鏡頭帶來困難,只好多用中遠景,無意形成了其美學風格。
到了《悲情城市》,侯孝賢的拍攝手法已趨成熟。為了不讓長鏡頭顯得沉悶冗長,侯孝賢十分注意場景的布置與活動。人物的運動是主要的表現,影片中多次出現的醫院場景,架設在走廊盡頭,正對著大門的鏡頭中,門內外的布局皆能看清,人們來回走動;空間的劃分更加凸顯這樣的運動,例如透過小上海酒家的門窗,拍攝房間里的人;影片有一幕林阿祿獨自用餐的長鏡頭中,身后的門外是阿雪在阻攔彼時已神志不清的文良吃祭壇上的食物,這些都是以靜襯動。為了配合演員的節奏,所有的細節也需要與其統一,從而借助場景烘托人物,呈現真實。侯孝賢的長鏡頭總是顯得冷靜而疏離,導演只是作為觀察者,但這也恰恰使觀眾得以置身于接近真實的空間中,體會人物的心理,產生共鳴。
除了長鏡頭,畫面文字的使用也是影片的特別之處。主人公林文清是一名聾啞人,需借助寫字與他人交流,在寬美同他講述寬榮的日本好友寫下的詩句時,告訴他《羅蕾萊之歌》的故事時,都是通過畫面文字展示。將字幕呈現在畫面上是默片時期的常用手法,但不同的是,默片中的字幕只是作為補充說明幫助觀眾理解,推動故事情節,而此處的畫面文字則更傾向詩意的表達,烘托電影氛圍。這種聲音的“留白”,也隱喻了臺灣群眾在國民黨政府壓迫下的失聲。
十分有意思的是,文清的聾啞設定,是因為飾演文清的演員梁朝偉是香港人,不會說閩南語,國語也不好,給編劇帶來很大的難題,侯孝賢一句“讓阿四啞巴算了”的玩笑話點醒了眾人,隨之而來的種種設定,更加豐富了影片的層次。
無論是侯孝賢獨特的長鏡頭風格,還是文清的聾啞設定引出的畫面字幕,都更像是“天意”,是未經受理論熏陶的靈感,好比古人寫詩,哪里有要運用“白描”手法這一說,只是后人在模仿中總結經驗,才有了“風格”罷了。
《悲情城市》海報 (圖片來自互聯網)
《悲情城市》中聲音的運用也令人印象深刻。其一是語言,侯孝賢的電影多使用閩南語,以其反映出臺灣的風土人情,符合侯孝賢電影看重的臺灣本土主題。在這部影片中,則又表現語言的豐富性,剛剛結束日據時期的臺灣,除了說閩南語的本島人,還有未離開的日本人、隨著國民政府到來的外省人......電影第一幕林文雄上香的長鏡頭中,背景音里有日語廣播,播報著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新聞,還有女人生孩子的尖叫聲和接生的婆婆用閩南語不斷引導的聲音,奠定了全片的背景。
語言也是族群的象征,互不相通的語言也表現出不同人群之間的割裂。有一幕是林文雄與上海幫之間的對話,兩人對話需要通過翻譯將閩南語翻譯成粵語,再將粵語翻譯成上海話,明明面對面坐著,卻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在本省人對外省人敵意高潮期,本省人憑借會不會閩南語作為劃分,文清在火車上被用閩南語質問“你是哪里人”,因為說不出話,險些被當成外省人毆打。
畫外旁白的使用也是侯孝賢電影的特別語言,這部影片中有阿雪的書信、寬美的日記等形式,以女性人物平和的聲調為主,營造詩意的氣氛,又進一步述說了人物的真實心理,也能以口述故事的方式將跳躍的情節連貫。
其二是音響。侯孝賢的電影極其注重真實的音響效果呈現,使場景更加還原。彼時臺灣的同步錄音的技術還不發達,少有電影能完整地錄下環境背景聲響;多虧時任錄音師的杜篤之也非常崇尚還原真實聲音,在侯孝賢的支持下,《悲情城市》全程采用同步錄音,極大提升了影片的聲音品質。
《悲情城市》中最常出現的媒介音響是廣播的聲音,以廣播播報日本投降開頭,又以廣播里陳儀的發言宣告戒嚴......沉悶的廣播聲,揭示時代背景的同時,也烘托出悲劇的氛圍。
音響還常作為畫面的輔助,或直接填補畫面的空白,增加空間想象力。文雄上香的鏡頭里沒有女人,但觀眾已經可以從聲音中獲得信息;文清被捕入獄的場景中,鏡頭聚焦在安靜坐著的文清,獄友開門的聲音、走遠的腳步聲,隨后響起的槍聲,卻將畫面描繪盡了。
其三是音樂。背景音樂在電影里并不少見,但難得有一部電影的原創音樂像《悲情城市》一樣被奉為經典。侯孝賢曾說:“當你看一個好萊塢氣氛很緊張的電影時,把聲音關掉試試。所感覺到的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他們聲音的使用,完全推著故事走的,沒有音樂效果會差很多,我喜歡的是音樂和影像都獨立地解釋這個主題,只是用的形式不一樣,一個是聲音一個是畫面,我最怕那種跟著劇情走的,主旋律與和弦的關系,只是加強主旋律,我想要的是交響樂,有好幾道,各走各的,又非常相關,這樣才會有更強的化學作用。”
本片中最出名的無疑是其同名主題曲《悲情城市》,這一曲在影片中多次出現,常配以空鏡頭,侯孝賢不以音樂刻意煽情,音樂本身就極富情感。影片結尾,林家只剩林阿祿和文良一同吃飯的沉默場景,這首曲子的環繞,似是訴說著一個臺灣家庭歷經磨難后的凄涼,給人以無盡的悲傷。
而影片中非原創歌曲的選擇也具有深意,有外國民謠、愛國歌曲、傳統戲曲等,將人物的情感融于曲中。知識青年們圍坐在飯桌旁談論局勢,擔憂國民黨接手后臺灣的未來,說至慷慨處,有人唱起《流亡三部曲》的《松花江上》,于是青年們皆起身高聲和歌,歌聲仿若傳至醫院,文良在曲聲中流下眼淚恢復清醒......以音樂訴說著光復初,臺灣青年對回歸祖國的熱切期待。
《悲情城市》海報 (圖片來自互聯網)
03
詩意的故事
《悲情城市》敘述的是本土的故事,也是詩意的故事。《悲情城市》的詩意在其文本的抒情性和反映與對照的表現方式。
在朱天文的《悲情城市十三問》中,他大量引證了陳世驤的觀點,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中國文學的好處在詩;中國文化的榮耀在抒情的傳統;抒情傳統始于詩經。”而文學形式的拓廣,是“名家抒情詩品的堆疊。”
《悲情城市》的抒情性藏在無數文本隱喻里。《羅蕾萊之歌》一段,飯桌上的知識青年正在痛批國民政府統治下臺灣民不聊生的局面,鏡頭卻轉向一旁安靜的文清和寬美,留聲機里放起《羅蕾萊之歌》,寬美拿起紙筆為文清寫下歌曲講述的古老傳說,“萊茵河畔的美麗女妖/坐在巖石上歌唱/梳著她的金發/船夫們/迷醉在她的歌聲中/而撞上巖礁/船覆人亡...”似乎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溫情氛圍,毫不相關的故事,事實上隱喻了知識青年們為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甘愿犧牲的態度。
而這在先前靜子離開時留下的哥哥的書信中也早有預示。“我永遠記得你/盡管飛揚的去吧/我隨后就來/大家都一樣”講述的是一個日本的少女,選擇像櫻花一樣,經歷過一生中最美的時刻,便隨風而去。故事發生在明治維新時期,鼓舞了無數當時的日本青年,為革新奉獻熱情。隨后,影片中的臺灣也陷入黑暗時期,就如同這首詩所說,文清、寬榮和許多理想青年,都投身運動,文清以“你們要尊嚴的活,父親無罪。”的血書,明至死不渝的決心。
除了文字文本,聲音的文本也包含了抒情的隱喻。寬美最后看著文清的血書時,背景音樂是《春花望露》,這首閩南歌謠訴說著臺灣婦人對丈夫出征南洋未歸的思念之苦,影片雖未明確交代文清的結局,但答案想必已是呼之欲出。
陳世驤的另一個觀點與詩的方式有關,“不是以沖突,而是以反映與參差對照”。影片中,侯孝賢很少展示直接的沖突,特別是表現國民政府的壓迫時,常借角色之口,以埋怨的話語描述;或是以陳儀廣播聲的籠罩、畫面外的槍聲等音響作為暗示。直接的沖突場面幾乎僅在黑幫之間交戰時出現,但這樣的設置更多是服務于人物的,是為了拍出在侯孝賢看來,“黑幫”的江湖氣、血氣方剛,與雄性間的撕咬。
主題曲的運用則突出了反應與對照。開頭林文雄的兒子出生,藝妓院更名“小上海酒家”,家族眾人歡聚一堂,熱鬧的場景下,此曲在背景中流淌;最后林家只剩林阿祿和文良,沉默地在桌前吃飯,此曲依然響起。而時常與主題曲一同出現的遠山空鏡頭,則自始至終停留在那里,來年依舊如此。也如寬美總是溫和的念白一般,歷史的長河不斷向前流著,它多么廣闊,一個家庭的不幸,怎得掀起波瀾?
04
余 論
在這段故事的敘述中,侯孝賢力求展現“自然”,也試圖避免意識形態的傾向,然而,作為文本敘事的“歷史”,無論如何也無法脫離主觀,或者說本就無所謂客觀,總要受限于敘事者的文化、態度與主張,電影所呈現的也終是作者眼中的時代,只得傾己所有,讓觀眾自行發現其中的“自己”。
這便也意味著,從電影里,不難窺見侯孝賢的情感偏向。電影中的中國傳統文化不僅體現在慶祝出生、婚禮舉行之類儀式的形式上,也體現在細節的劇情設定,文清小時候喜歡模仿唱戲,影片中的戲曲是從閩南地區傳至臺灣的布袋戲,這也是侯孝賢本人喜歡的戲曲類型。
而影片也數次借革命青年之口對祖國熱切告白,文清初次被捕入獄時,獄中室友托文清為家人帶去遺言:“生離祖國/死歸祖國/死生天命/無想無念”;寬榮隱居山中進行秘密活動,對文清說:“當我已死,我人已屬于祖國美麗的將來。”文清最后的血書也表此志......侯孝賢對革命者的正面形象塑造,也傳達了他的欽佩欣賞之情。侯孝賢電影中的鄉土,是懷有大陸情結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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