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押沙龍，押沙龍！》的第一頁，福克納便給了讀者當(dāng)頭一棒。整整一頁紙，竟然是一個括號套括號、同位語套同位語、從句套從句的超長句。然而這還沒完，接下來的一整章，全都在這樣紛繁復(fù)雜、吞吞吐吐乃至前后矛盾的復(fù)調(diào)書寫之中。我們能透過霧靄般的文字迷宮看到什么呢？看到南方燥熱的下午，看到百葉窗的灰塵，看到紫藤花的香味漸漸揚起，看到正襟危坐，被仇恨填滿全身的羅莎小姐，是的，羅莎小姐。這個已經(jīng)沒落的科德菲爾德家族的次女。這一章就是她的回憶，在內(nèi)心盤亙涌動著的長達四十三年的恨意的噴薄。
她恨的是什么？她似乎恨的是杰弗生鎮(zhèn)上的一切。她本可以成為一個“淑女”，做做針線活，在報紙上發(fā)表發(fā)表詩作（她是本縣的桂冠詩人），甚至參加交誼舞會。如福克納所寫：“從小便被關(guān)在屋子里，幾乎不見任何一個男人，直到某一天，被拉去參加一場舞會，做她們一直以來訓(xùn)練而且唯一的任務(wù)：愛男人。”但羅莎拒絕了，她明明是全書中最為“弱小”的女子。羅莎是決絕的，堅定的，反抗的，充滿恨的。因為母親難產(chǎn)，她便相信是堅持要她出生的父親害死了母親。那“花蝴蝶（福克納語）”姐姐埃倫臨死前，甚至委托她這個比侄女朱迪斯還要小四歲的舅媽去照顧她的女兒，她也真的這樣做了，直到朱迪斯罹患黃熱病去世。戰(zhàn)爭期間，老科德菲爾德拒絕為南方軍賣命，將自己鎖在閣樓上，羅莎只能自己出門找食物，然后通過吊索遞給閣樓上的父親。直到有一天，看到老父親絕食餓死。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萬物凋敝，孤苦無依的她接到了此時已經(jīng)成為上校的薩德本的求婚，卻因為一句“先給我生個男孩，我們就結(jié)婚”而被觸怒，從此再也不去薩德本百里地，一生像父親，或者艾米麗小姐那樣把自己限制在那個有百葉窗和紫藤花的木屋內(nèi)，咀嚼著回憶與仇恨。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羅莎是約克納帕塔法的斯嘉麗，埃倫是百里地上的梅蘭妮。但區(qū)別在于，二人姐妹關(guān)系倒轉(zhuǎn)了過來，同時面對的也不是白瑞德或者艾希禮那樣的紳士，而是薩德本這個永遠貪婪而殘暴的惡魔（羅莎語）。
悲劇的羅莎是孤獨的，或許從她母親難產(chǎn)的那一刻起，她的悲劇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她是多么希望能擁有諸如女兒、妻子、母親等這樣的身份以證明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存在，來逃脫被整個社會“邊緣化”的命運。塞里·佩奇就曾說過，羅莎“被剝奪了扮演普通女性比如妻子、母親等角色的權(quán)利”，因此，她“充滿了對男性的憤怒，因為整個男權(quán)社會否定了她女性的特質(zhì)”。她窮其一生試圖融入整個男權(quán)社會，不僅想作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還想作為一個女兒、侄女和妹妹。事實上，在她生命即將終結(jié)時告訴昆丁自己的故事，就是希望昆丁能幫她實現(xiàn)最后的努力——扮演好阿姨這個角色。她出生之時，薩德本的帝國早已建立，她去世后，幾十年后才有一場大火終結(jié)了這綿延百年的苦難。杰弗生鎮(zhèn)是父權(quán)的，薩德本百里地更是這一畸形制度的凝結(jié)核。
薩德本沒有愛，他心中只有對于權(quán)力的渴望。小時候受到侮辱，立志出人頭地。他第一次結(jié)婚是為了錢，拋妻棄子僅僅是因為妻子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統(tǒng)。種族主義構(gòu)成了他的另一極，他建起百里地之后，和埃倫的結(jié)合，僅僅是因為他需要科德菲爾德家的好名聲和純正的白人血統(tǒng)。他重視男孩，會因為自己的兒子有黑人血統(tǒng)而拋棄他，卻對自己和黑人女奴生下的女兒并沒有厭惡；他會為了生男孩而向羅莎求婚，甚至去奸污米莉。米莉的爺爺沃許本是崇拜薩德本的，他看到了薩德本的財富與權(quán)力，以及那殘忍的野心與堅強，白人至上主義讓他瘋狂。可當(dāng)他的孫女生下女孩后被侮辱“連一匹母馬都不如”時，心中的弦瞬間崩塌，自己幾十年以來建立的哲學(xué)轟然倒下。他先是砍死了自己的孫女和女嬰，又回頭將薩德本砍殺。米莉只是一個符號，甚至不是一個具象化的人物形象。她同埃倫一樣，只是被規(guī)訓(xùn)教養(yǎng)得服服帖帖的“淑女”，是父權(quán)與種族意識下悲哀的邊角料。
這里插播一個趣聞，福克納總是用“花蝴蝶”去比喻埃倫，因為他認為“蝴蝶是沒有肚腸的，艷麗而輕飄飄的”——但其實蝴蝶是有肚腸一類的器官的。然而，埃倫她確實活的混混沌沌，到死依舊是一幅困惑不解的模樣，她不諳世事，卻又似乎被世事深度捆綁。糊里糊涂，尊崇著父親和丈夫的安排，沒有主見，儼然一個南方傳統(tǒng)“好女性”的形象。她唯一在意的是嫁妝、婚紗、婚禮。她會因為婚禮沒有人來參加而哭泣，而不是自己嫁了一個不愛的人而哭泣。她對自己的身份的認知始終是錯位的，或許也是因為一切變化得太快。在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就要當(dāng)妻子了；在她還是個少婦的時候，就要當(dāng)母親了；在她沉浸在女兒出嫁的喜悅之中、張羅著朱迪斯的婚紗時，卻被告知婚約取消。她就像一個局外人，自始至終對人們與薩德本的恩怨糾葛都沒有一絲一毫的了解。不要說邦了，就算是亨利、朱迪斯、羅莎這樣的親人，她都像一只花蝴蝶那樣飄來飄去，什么都裝不進她的肚腸中。但她也有心：她得知薩德本帶著亨利去觀看屠殺黑人的時候，也會崩潰尖叫；當(dāng)她苦心張羅的婚禮被粗暴地打斷，一瞬間她就垮掉了；在戰(zhàn)爭造成的物質(zhì)短缺中，在病榻上，她依舊保持著惶惑的模樣合上了眼睛。
朱迪斯的成長，似乎為陰云密布的薩德本百里地帶來了一絲曙光。當(dāng)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她似乎繼承了她媽媽的個性，糊里糊涂。“沉浸在自己構(gòu)造的肥皂泡中”（福克納語），我在讀的過程中，始終覺得她像是《百年孤獨》中的美人兒雷梅黛絲，總有一天就會飛到天上去（可惜福克納不寫魔幻現(xiàn)實主義，盡管那個年代荒誕的美國南方處處都是魔幻現(xiàn)實）。本書標(biāo)題《押沙龍》，即出自圣經(jīng)中大衛(wèi)王的兒子的故事，“押沙龍”也成了“寵兒兼孽子”的俚語。押沙龍是誰？無疑是亨利·薩德本，他如同神話里那樣，殺死了自己的同父異母、想要和自己妹妹結(jié)合的哥哥邦（殺死他的原因不是因為亂倫，也不是因為重婚——這兩點亨利都接受了——而是因為邦有黑人血統(tǒng)）。亨利是孽子，但“寵兒”呢？老薩德本愛他嗎？我認為老薩德本只愛“兒子”，而且是純血統(tǒng)的兒子，至于兒子是誰，并不重要。亨利與朱迪斯的感情也如同圣經(jīng)里押沙龍和他瑪一樣，曖昧而獨特。他與朱迪斯感情相通，就像有心靈感應(yīng)一樣。書中不止一次強調(diào)亨利的占有欲，他占有妹妹，尤其是她的貞操，但由于自己是哥哥，不能獲得，因此他就要找一個自己足夠信任的人去占有。很快，他找到了——這個人就是自己在大學(xué)的摯友邦（此時他還不知道邦的身份）。因此，他選擇撮合二人。但亨利本人似乎是一個同性戀，他對于邦的感情同樣曖昧不明，似乎愛大于了尊重。這也是為什么邦被老薩德本趕走之后，他寧可拋棄繼承權(quán)也要跟隨邦。回到朱迪斯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在亨利的眼中，盡管有著兄妹之愛和心靈的共鳴，但朱迪斯終究只是自己的從屬，這是父權(quán)制度賦予他的“神圣權(quán)利”。因此朱迪斯注定是悲劇的，就連她的愛情也是犧牲品，是各方利益權(quán)衡的終結(jié)。邦不愛她，邦只希望薩德本認他這個兒子；但被多次拒絕后，他只得選擇與朱迪斯結(jié)婚這最后的方法，最終被亨利一槍打死。殘酷的現(xiàn)實、戰(zhàn)爭的沖擊和生存的困難讓朱迪斯迅速成長。然而，她并沒有像羅莎那樣恨意綿綿，而是這片土地上最后的理想主義之光。她和克萊蒂一起干活，親力親為，后來還收養(yǎng)了邦的私生子，把他當(dāng)親兒子一樣愛護。雖然她的父親堅持種族主義思想，不肯承認自己兒子的血統(tǒng)；她的哥哥因種族歧視而弒兄；她的母親渾渾噩噩過完了一生，絲毫沒有盡到母親的責(zé)任；但是，朱迪斯沒有放棄自己應(yīng)有的倫理責(zé)任和義務(wù)，她用理性的原則去壓抑個人的利己心、建立了自己的家園：沒有白與黑的區(qū)別，沒有冷漠的拋棄。在年幼時，父親帶著哥哥去看殺黑人的擂臺，似乎從那時起，亨利骨子中的嗜血就被點燃了。埃倫慶幸朱迪斯沒有看到這種殘忍的場面，老薩德本也堅稱自己沒有帶她去看。但實際上她看到了，她一個人躲在木板縫后面悄悄獨自跑過來看到了。可這只讓她開始反思權(quán)力、反思種族，讓她變得更加溫柔與和善。可以說，朱迪斯寄托了福克納理想的女性形象，盡管那依舊有著南方色彩，依舊是父權(quán)與種族主義的獻祭，一個人的力量終究太弱小了。
福克納難讀，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長難句、剪碎的時間、不斷變化的敘述者，還因為這紛繁復(fù)雜的劇情。長句富有節(jié)奏，稍有不慎便會莫名其妙加快讀起來。誰愛誰？誰恨誰？每一個敘事者都遮遮掩掩，每一個人都欲說還休，不可全信。每次轉(zhuǎn)到羅莎敘述的時候，讀者總是被強烈的情感所沖擊，云里霧里，根本理不清劇情。但這又有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魅力，真相就隱藏在這文字構(gòu)成的百葉窗漏出的陽光之中，像一個個拼圖，逐漸拼湊起完整的圖景。每當(dāng)你要讀不下去的時候，福克納又會放出一些新的信息，迫使你強忍困倦心甘情愿地走進他的王國......
相比于這些下了大筆墨去描寫的女性，有一個容易被忽視、甚至真名為幾許都不知道的女人。那就是埃倫的姑媽，老科德菲爾德的的姐姐。她大大嚷嚷，如同市場上叫賣的潑婦；她的性格也是如此，過于奔放、使人吃驚。在所有人都厭惡老薩德本的時候，也是她挨家挨戶地宣傳薩德本與埃倫的婚事。可當(dāng)悲劇的色彩開始籠罩，杰弗生鎮(zhèn)的人們只能麻木地活著，這位姑姑卻又做出了驚人之舉：在某個夜晚跳出窗戶，跟著一個趕騾車的男人私奔了。多么富有傳奇色彩！或許大家都喜愛同情理想主義、溫柔堅強的朱迪斯，悲嘆被父權(quán)層層捆綁的埃倫、羅莎和米莉，為縱火燒毀這一切愛恨癡纏的克萊蒂而震撼。但我最欣賞的還是這位無名的姑姑，在那個炎熱、封閉、壓迫、痛苦、給予女性乃至許多男性悲劇命運的舊南方，哪里還會有第二個人有這種從窗中一躍而下的勇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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