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文章 > 思潮 > 文藝新生

曹征路2006年小說:霓虹

曹征路 · 2014-02-18 · 來源:烏有之鄉(xiāng)
收藏( 評論() 字體: / /
曹征路的《霓虹》(中篇),可以視為其“底層小說”代表力作《那兒》的姊妹篇。小說由勘察報告、偵查日志、談話筆錄、日記構成,力圖以“事實”的方式,呈現淪為妓女的下崗女工倪紅梅的悲慘生活及其在絕望中的掙扎與反抗。

(曹征路 男,1949年生,插過隊,當過兵,做過工人和干部,現執(zhí)教于深圳大學師范學院。著有小說集多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那兒》被公認為2004年最好的中篇之一。)

  現場勘察報告

  正式勘察開始于當日早8時40分,12時結束,當時天晴。

  現場位于沿河街舊寫字樓一出租屋小偏房內,為坐西朝東磚瓦結構三層住宅,房東側是勝利大道,北面正對富臨大酒店,南側為王朝大廈后門,寫字樓南北兩側院內為相連的臨時住宅。該房東側是一間大臥室,西側是廚房和洗手間。現場的南側靠墻邊的地面上有一個矮柜,堆放著日用雜物,靠西墻邊地面上有一張舊寫字臺,室內無任何貴重物品。地面寬220cm,地面中間靠西側有少量的滴狀血跡和三個沾血的衛(wèi)生紙團。地面北側為一單人床,床上有一套被褥,褥子上有一具女尸,呈仰臥位,頭朝南腳朝北,身上蓋著毛巾毯,只露頭部,女尸頭下的枕頭上有少量碎頭發(fā)。頸部有掐痕,但未見打斗掙扎痕跡。死者衣著完整,死前沒有性行為,初步意見是頸部受重壓窒息身亡。

  該房,北墻和西墻上各有一個窗戶,窗簾破舊。窗戶的南側上面的玻璃被卸下一半放在地上,距廚房出入門向西120cm有一個塑料盆,內有沙土和草本植物殘留,盆北側有一個空盆和一個肥皂盒。寫字臺抽屜內放有幾本雜志、兩個筆記本和一只手機充電器,其他未發(fā)現異常。

  參加人員,本隊二組全體。

  偵查日志1

  二組作了分工,張、王負責檢驗現場可疑物品,劉、李負責死者身份調查。其實身份很清楚,是那種街頭拉客的暗娼無疑。引起我們好奇的是,這間出租屋里竟然連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齊備。

  劉、李分析:她要么是新來的,要么另有居所,當然也存在第三種可能:這里不是第一現場,但似與常規(guī)不符,從著裝看也不像。這一帶出租屋地處繁華街道的背面,是掛上號的準紅燈區(qū)。決定:先分頭研究這兩本筆記。

  ×月×日

  晴,微風。真是好笑,我還跟小學生似的,晴不晴和我還有關系嗎?不論刮風下雨,還是下雪下刀子,對我都一樣。白天黑夜也都一樣,我不需要知道這些,我只要能看清楚錢就行。我是頭黑夜動物,沒有黑色的眼睛,更不用尋找光明,兩只大眼睛只能看見錢。我連燈泡都沒去買,這間屋不需要燈。我看阿紅她們是用那種粉紅的插座燈,大概是客人不喜歡摸黑干活吧。他們還要看。看著你一點一點脫下來,脫得一絲不掛原形畢露了他們才會高興。光線太強了也不行,太強了他們也不自在,他們也不愿被別人觀賞。他們購買的是那種能滿足自己又讓別人原形畢露的快樂。所以那種小瓦數的插座燈最合適,粉紅代表了溫暖,昏暗體現了曖昧,他們花了錢,他們有權利享受溫暖和曖昧。這間屋滿足了這兩個條件,一北一西兩個窗戶都對著霓虹燈電子屏,兩個墻壁都是大屏幕,五彩斑斕閃閃爍爍而且變化無窮。這座城市有多少欲望墻上就有多少美女,有多少超一流的想象墻上就有多少榜樣,一下子全都被我搬到屋里來了,情調一下子就上去了。他們花五十塊就享受大干部待遇呢。

  我能下這個決心,就應該能承受這一切。對我來說,死是最簡單的解決。可我沒有那個權利,我必須對那些好心借錢給我的人負責,還有對艾艾和奶奶負責。從現在起,我要做個務實的人。腳踏實地,丟掉幻想,認認真真,對每一個過路的男人拋去媚眼,他們需要快樂,我需要錢,我是個娼妓。

  ×月×日

  大風,有點冷。估計今天不會有客人了。

  我現在已經不會寫了。有一個成語,本來就在嘴邊,愣是寫不出來,很多詞忘了。快兩個月才寫一篇。可是我真想寫啊。當我決定租下這間屋的時候,我心里有多少話想說啊。在家整東西的時候,其實腦子全是亂的,空了,越整越亂,只記著要帶上一個本兒。本兒帶來了,可是我又不會寫字了。其實從前我是會寫的,上小學,上中學,屁大個事我都能寫得天花亂墜,回回作文都是A。記得有次得了一個B,回家哭了半夜。那時候爸還在,樂得滿屋亂轉,說這丫頭出息了,將來能給老倪家爭面子。那時我還有過虛榮心,還想給老倪家爭面子。就是后來在廠里,我也是給老倪家爭面子的,辦黑板報,組織合唱隊,還得過獎。有一首歌我現在還會唱。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云飛。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于誰?屬于我,屬于你,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鄉(xiāng)村處處增光輝。從前人真傻,歌唱得甜心里想得也美,怎么知道二十年后我能成了婊子?

  爸爸要是還活著,見到我這樣,該有多傷心啊。當然也不一定,絹紡廠現在有幾家日子好過?人都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爸爸活著也頂多生生悶氣罵罵娘,還能怎么樣?他頂多上酒樓去掀領導的桌子,從前他就這么干過。可他能干多少回?他掀得過來嗎?

  爸爸在我心里現在還很清晰,熱情快活,高聲大氣,說話沒遮沒攔,開心時四處亂躥,見到誰都想拍一巴掌。為這,他沒少和繼母,還有他的頂頭上司干仗。他永遠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他屬于那個時代。爸臨死的模樣很慘,圓睜著眼,渾身纏滿繃帶,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可還嗷嗷吼著,還要沖鋒陷陣的樣子。他搶出了一百多包生絲,給廠里挽回不少損失,當時所有的人都把他當成英雄。他真是愛廠勝過愛家的人呀,可那又能怎么樣?我們當工人的,把命搭進去了,把家庭幸福搭進去了,把子孫后代搭進去了,就能挽救工廠嗎?那些人把廠子搞敗了,拍拍屁股走人了,所有的苦果還不全是工人自己吞?我自己不也是這樣?當年常虎被行車砸死,百分之百是廠里責任,他們也都認賬,可廠里有困難,我就信了他們的話。共渡難關,共渡難關,最后他們是渡過去了,卻把我扔在了深淵里。我們不過是一塊墊腳石,墊過了人家也就忘記了。

  阿紅過來了,她最近好像有心事。這孩子比我還苦,連墊腳石也沒當過。我不管怎么說還有過幾天快樂日子。

  ×月×日

  今天打了艾艾。一路上心里那個疼,說是刀割火燎還是輕的,那種難受我寫不出來。就像是心被掏出來,擱腳底下踩,又像是有一只手從喉嚨口插進去,把五臟六腑一點一點往外掏,掏出來又塞回去,掏出來又塞回去。可是在巷口碰見姓梁的我還是得笑,只是笑得比較難看吧。我估計是難看的。這個老梁說他等我好半天了,我能不笑嗎?他說他不愿找別人,只愿意和我,也許是真的,管他呢。可是完事以后我心里還是疼。

  艾艾說她不想上學了,她不愿見到我這樣。我說你早干嗎去了,你生病的時候喊疼的時候花錢的時候干嗎去了?你媽都成這樣了,你才嫌你媽丟人了嗎?你就是嫌你媽丟人,就是。艾艾哭著往我懷里鉆,說不是不是。我越打她越鉆,這孩子現在已經懂事了。我從來就沒打算瞞她,可是我心里真疼啊。我也知道這不是個長事,干這個的誰能想得長遠?艾艾還得吃藥,還得上學,我的債務比三座大山還沉重。我必須干下去,掙一個是一個。

  可是奶奶還是知道了。有天我上房撿漏,聽見奶奶在里頭罵,說我不吃,這個不要臉的拿什么山珍海味我都不吃,我嫌臟!艾艾說,奶奶你別聽人瞎說,我媽怎么得罪你了?我媽天天撿白菜幫子蘿卜纓子你就吃了嗎?奶奶說我寧愿吃白菜幫子蘿卜纓子!艾艾就哭了,說那你是說我吃藥花錢多了是嗎?你拿這個抽我?guī)紫鲁龀鰵?你別罵我媽了行嗎?奶奶也哭了,說我怎么舍得抽你啊,我是罵那個不要臉的貨啊,她這么出去賣,老常家的臉往哪擱啊,我怎么死不了啊,我怎么辦啊。她嚎得一板一眼。我眼一黑就從屋頂上滾下來。

  后來就是鄰居們工友們七嘴八舌地勸,嘆氣的罵娘的抹淚的,什么都有,奶奶才好歹吃了幾口。我什么都沒說,收拾收拾又上沿河街來。我能說什么呢?我說我無能,我不要臉,我不是東西,那能頂錢花嗎?有一陣子,奶奶故意把屎啊尿啊弄在床單上,罵我整天出去浪,對她不管不顧。其實鄰居都看得清楚,我要真是不管她,別說一個癱子,就是傷筋動骨的也都留下褥瘡了。就這,我還得忍著淚,給她一遍一遍擦,一遍一遍洗,她還故意犟著不配合。后來前頭郭奶奶說了她,才好一些。郭奶奶說,你也不想想,紅梅不出去做,你家艾艾還有命嗎?你是豬腦子啊?嚎,就知道干嚎!

  這些老鄰居也算夠意思了,當初艾艾住院,大家把老底子都翻出來救命。可人家也是窮人,誰都不富裕。現在偶爾有點風言風語又算得了什么?你什么都賣了,還怕人家說?前頭老安家把所有的存款都借給了我,現在丫頭考上大學了,我不干這個,不是逼人家老安上吊嗎?那天,他們家琪琪把我堵在門口,嘴沒張開眼就紅了,然后跟著就要下跪,然后老安又過來要扇她,然后他一大家子都沖出來又拉又扯。這種撕心裂肺的場面,這種敲骨剔肉的疼痛,不是親身經歷是想不出那種苦的。當時我說,安琪你放心,等到開學我肯定把錢給你湊齊,湊不齊我就是把房賣了也不敢耽誤你上大學啊。其實那時我也不知怎么才能湊齊。

  艾艾,你要真的懂事,就聽媽的話,不管人家說什么,你都要咬著牙把書讀出來。你要有骨氣就念高中,上大學,媽為你把骨髓榨干了都樂意。你媽既然走上這條道,就不可能再回頭。

  ×月×日

  我現在已經習慣于凝視霓虹燈了。看著它一點一點變紅,變綠,變藍,變紫,變成各種圖案各種造型各種姿態(tài)的美女。這些美女線條夸張風情萬種,向人們許諾著各式各樣的幸福,從內衣到唇膏,從轎車到豪宅,從戶外到室內,從床頭到廁所,從嘴巴到屁眼,它全包了。這些美女在不停地訴說,不停地催促,讓那些人,當然是男人,掏錢掏錢掏錢,大把地掏錢。她們說,看啊,人家都那樣了,我們還這樣,我們已經落伍了,跟不上潮流了。

  看懂了這些,我好像又進了一步。這樣的課程,任何大學里都學不到,而我只要躺在床上就學完了全部。在我的墻壁上,她們每天都在上演,每天都在變幻。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下一節(jié)是什么,她們將怎樣動作,調動哪一個器官,刺激哪一部分神經,拉出一段什么樣的屎。這的確很有收獲。以前我只知道霓虹燈好看,五光十色,是現代化的標志。現在我認識到,它不僅是最現代化的享受,而且還是我們這座城市的經濟晴雨表,我可以準確地判斷出哪家企業(yè)財大氣粗,哪家公司日子難過,哪家工廠即將倒閉。甚至我還可以推算出他們的科研實力,下一個新產品的推廣力度,有可能向哪個方向發(fā)展,以及它們的輪換周期。這比來月經還準確。

  現在我躺在床上就能享受這座城市的全部現代化成果,這是完全免費的,就像空氣和時間。它代表著這座城市的豪華水平和全部夜生活。只是它們不屬于我,也不屬于大多數人,它們屬于上等人,那些天生代表別人的人。他們代表我們享受了人類的最新發(fā)明最新創(chuàng)造和全部聰明才智。我得感謝他們。當然,我早就不是我自己,我被代表了。

  ×月×日

  明天是艾艾十二歲生日,我要給她買一盒蛋糕。我是這樣想,趁現在還有能力,就盡量讓她過上正常的生活,人家有的快樂,她也應該有。她應該多一些美好記憶,少一些生活的陰影。盡管我心里很明白,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一天少一天了。我要趁著現在還能做,多給她留下一些美好。說不定哪天我說走就走了,那她就要憑著這點底氣生活下去。當然,我也不知道她的希望究竟在哪里。所以錢一定要省著花,盡量留些積蓄。這一點,奶奶也是同意的。

  奶奶在我決定改嫁的時候尋過死,可是她挺過來了。我不知她從哪弄來那么多安眠藥,也許是攢下來的。以前給她開過安眠藥,她癱得太久,睡不著。奶奶并沒有阻攔過我,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覺得自己活著多余,死了就少一個拖累。改嫁是當時廠里單身女工共同的出路,每個家庭都需要有個男人來支撐。絹紡廠改制意味著大家都失去了飯碗,從前還硬撐著不向男人低頭的女強人們,全都比霜打的還蔫,乖乖地低下了驕傲的腦袋。找新男人,找舊男人,反正你得找個男人啊。有的干脆說,他把那騷貨天天帶回家我都不管,我還給她騰床挪位置呢,只要他答應養(yǎng)家。奶奶對這些都明白得很,她只是不想拖累我。但我怎么可能撇下她不管呢?搶救過來她答應不死了,我跟她說,你吃的是你自己的低保金,你不在了,這個錢也就沒有了,她就答應了。所以她現在一發(fā)火就拿這話來杵我,說我吃我自己的,我死不了也不拖累你。

  養(yǎng)奶奶,是我跟那個小混混提的唯一條件,連結婚都沒讓他花一分錢。怨只能怨我命不好,攤上一個嫖客。當時也是被那一股風吹昏了頭,我瞎了眼。他看中的是我的姿色,腦袋里根本不知家是什么東西,他把我家當成了妓院。既然是這樣,我又何必跟你結婚呢,要你有什么用?睡一下留下五十塊錢,然后多少天都不見影子?與其這樣還不如了斷。讓他一個人在家嫖一百次,和跟一百個人在外各嫖一次有什么區(qū)別?我的臉面沒那么重要,名聲不能當飯吃,更不能變成艾艾的住院費和能救命的藥片!

  ×月×日

  艾艾真的長大了,懂事了。我絕對想不到,她是以這樣的方式迎接自己的12歲。她是天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中午,我買回了蛋糕,原本是想讓她找些鄰居家小孩來家吃蛋糕的,我想象這情景也該像電視里一樣,小孩們圍成一圈,唱祝你生日快樂,然后艾艾閉上眼默默許愿,然后吹蠟燭……然后我們家也有了笑聲,我就很滿足了。我的期望不高,我們家艾艾能像正常家庭一樣過上生日,看見她開心地笑上一回,我真的已經心滿意足了。

  可是艾艾,領上她班里的五六個同學一起來家,她是班上的小干部,這我知道。艾艾說,她有一篇作文,老師表揚了,然后就集體朗誦了這篇作文。題目叫《偉大的母親》,內容沒有什么,無非是母親怎么樣為她作出犧牲,怎么樣在她住院的時候熬紅了眼睛累彎了腰。可是我聽出來了,她沒有說出來的內容遠遠多于這些,遠遠大于這些。她說,從母親身上,她理解了生命和生命的延續(xù),理解了愛和愛的傳遞。更重要的是,母親為她做的一切都是偉大的犧牲,就像美麗的小人魚一樣,寧愿為愛把自己變成一個水泡。她說,這樣的愛,比什么樣的流行歌曲都動人,比什么樣的營養(yǎng)品都滋補,都能讓她更快長大……

  艾艾了解家里的一切,當然也知道我在干什么,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為這她發(fā)過脾氣摔過藥瓶,我也打過她,可現在通通煙消云散了。她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她原諒了媽媽。我應該難過還是應該高興?

  下午,我做好飯就出門了,我還得“上班”。可是走到我們廠西門那一片建筑工地,看到秋風落葉荒草萋萋,看到那些新磚舊鐵,還有惡魔長腿一樣踩過來的塔吊,一點一點逼近我們的肉體,踏碎我們的生活,踩爛我們的夢想,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那種哭,不是難受,不是絕望,而是一種悲涼,一種冰寒徹骨萬劫不復的悲涼。也不光是為自己哭,還有我們的父兄,我們的工廠,還有我們那兩千多姐妹。

  艾艾,你真是長大了。你能明白媽媽的委屈,比說什么都管用。我就是現在就死,也沒什么放心不下的,更沒有什么遺憾。真的,該做的努力我都努力去做過,該吃的苦我都去吃過,我問心無愧。我賣過早點,當過保潔,端過盤子做過按摩,我什么都試過,可那點錢換不回你的小命啊。你媽不傻,更不是個懶女人,你媽這雙手從前也是絹紡廠的技術能手,創(chuàng)造過精紡車間的單產最高紀錄。當然今天說這個已經沒意思了,就好像白切雞說自己從前也長著美麗的羽毛。

  談話筆錄4

  談話者:徐娟紅;年齡:22歲;×縣人;暫住本市×街×號出租屋302室;職業(yè):暗娼。

  問:不說話可不行,你是不是想換個地方說?我們沒時間等你。說。

  答:好好,我說。我是難過,不是隱瞞。

  問:你認識她?

  答:是。我們都管她叫梅姐姐,她是好人,誰也沒想到會這樣。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我好難過好難過。

  問:說具體點。

  答:她就是此地人,原來是在紡織廠,下崗的,去年夏天來租的屋。

  問:你最后見她是什么時間?

  答:昨天晚上九點多,我們還在外頭聊天。后來我有生意,就走了。后來就不知道了。

  問:沒見到她和什么人接觸過嗎?

  答:沒有。

  問:平常她與誰來往多?都叫什么名字?

  答:干這一行的,不問客人名字。她就跟我們接觸多一點。

  問:她家住哪里?她經常提到誰?

  答:她有個女兒,好像身體不很好,不然她也不會走這一步。家住哪里不知道。她回去都是半夜了,沒生意了才走。

  問:她女兒叫什么?

  答:叫艾艾。姓什么不知道。上初中了。

  問:她是不是手頭有點錢?

  答:你看她那個屋,能有錢嗎?一天就吃一個盒飯。

  問:你們干這個,不就是掙錢容易嗎?

  答:容易?

  問:那你說說怎么不容易。

  答:說了你也不信。就是掙了錢也不敢存,都寄回家,怕搶……

  問:她都這么大歲數了,能有生意嗎?

  答:有。她是城里人,跟我們不一樣。

  問:你是說,她很風騷?會勾搭人?

  答:不是。她是個好人。真是好人。騙你我都不是人。

  問:那怎么個好法?

  答:我說不上來。反正她是好人。現在人都不在了……

  問:今天就到這里。想起什么你再跟我們聯系。

  偵查日志2

  地點:建設新村70棟3號房;該房為一進兩小間,南北向老式平房,廚房為一連體披廈。住戶為祖母、孫女兩人,祖母癱瘓在床,孫女名常艾艾,現在市54中初中204班上學。搜查時天陰,光線中等。初步了解:祖孫二人都清楚死者倪紅梅的賣淫事實。但她們還是感到突然,無法接受死亡的事實,談話無法進行下去。

  倪紅梅,1966年生,高中肄業(yè),原市絹紡廠工人,1983年頂替進廠,在精紡車間任過小組長、質檢員、團支書,得過兩次廠先進、一次市先進生產者榮譽。據反映,該女性情溫和,與鄰居關系良好,群眾對其賣淫事實也不反感。主要因為家庭經濟狀況太差,婆婆癱瘓多年,女兒亦住院多次。

  在檢查遺物時發(fā)現一本舊書內夾著兩張百元新鈔,疑為假鈔,帶回檢驗。其他無異常。

  當晚劉、李再次勘察了案發(fā)現場。在沒有照明的條件下,室內光線充足,而且閃爍不定,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現已查明,室內遺留的紙團血跡與死者無關,可以認定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有可能是鼻血。問題是罪犯為什么故意留下這些線索?決定繼續(xù)研究死者的筆記本。

  ×月×日

  阿紅又過來哭了一下午,弄得我們只好陪著她哭,沒心思做生意。說來說去還是為錢,錢是個王八蛋。阿紅的父親又來逼她,這回是親自來的,說要是不夠數就把她兒子賣了。其實我們這一撥人里就數阿紅年輕,也是她掙得最多,可還是遠遠不夠。她大弟弟讀研究生,現在小弟弟也考上大學了。這孩子十五歲就出來洗頭,沒多久就跟一個小老板生了兒子,本來一心想當人家填房的,結果兒子卻成了父母的人質,沒完沒了為全家人填窟窿。她們那個村子已經形成了風氣,家家都把女孩子送出來打工掙錢,他們認為女孩比男孩掙錢容易。還互相攀比,誰家寄錢多誰家又蓋新房了。家家都這樣,所以父母也不覺得心虧。

  肥肥出主意說,不如把兒子偷出來,然后遠走高飛。這話不過說說而已,親情豈是輕易能割斷的?如果這么簡單,誰都不會走上這條路。就是肥肥自己,夫妻倆出來打工,什么負擔沒有,現在還不是自己做雞養(yǎng)活老公?

  當初,我如果聽那個小混混的,撇下家跟他一走了之,我能落到這個地步嗎?再當初,我如果堅持把常虎的慘死作為工傷事故處理,到勞動局備了案,我能落到走投無路嗎?再再當初,我能稍微無恥一點,混個干部當當,我也許早就不是我了。說到底,我們還是太輕信,太理想,太善良。我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善良的人?

  ×月×日

  我為什么總要寫那些陰暗的事情?我不想這樣,這不是我的初衷。從今天起,我要把從前的每一點快樂,每一分一秒的美好時光都從腦袋里擠出來,寫下來,留給我的艾艾。讓她知道,即便是地獄里也會有歌聲,媽媽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內心也是向著光明的。

  其實艾艾比我做得好。從她12歲生日以后,她就變了一個人,身體沒有發(fā)育,可人已經成了大姑娘了,她甚至比我還要懂得體貼。我相信這是苦難的賜予,可是我又有點擔心,畢竟她還只有12歲啊,她不該承受這些。而她做到了。

  每天,她都早起,倒痰盂,搞衛(wèi)生,洗漱,然后做早飯,安排奶奶吃過后,才去上學。中午飯,有時是我留下的,有時還要自己做。晚上更要自己動手料理一切。她不大看電視,電視機已經被她弄到了奶奶的床頭,她說電視不好看,其實哪個孩子不愛看電視啊,起碼看看動畫片也好。可她不看。她做作業(yè),自己找點書看,我不知她從哪借來的書。她變得老成,是一種超出年齡一大截的老成,目光里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沉靜。她臉拉長了,眼睛顯得更大了,人家都說越長越像我,這更令人擔心。我真怕出現《月牙兒》里的場面,男孩子追著她問,咳,你賣不賣?

  奶奶還是在怨恨我,但已經不像從前那么兇了。從前連碗都不讓我碰,嫌我臟,所以都是艾艾伺候她。但擦洗艾艾就幫不上,她搬不動她。那我就不能不咬緊牙關,怎么恨怎么罵我都聽不見,我要是不給她翻身不給她擦洗,那一身肉還不早爛完了?艾艾見我這樣,慢慢地就主動過來打岔,我明白這孩子是心疼我了。

  只要我在家,她就會找出各種各樣的話題,沒完沒了纏著說,好像一停下來,這個家就沒了活氣,而她就是全家的發(fā)動機。學校啊同學啊,外面聽來的小道消息啊,還有數不清的笑話故事。她不要我插話,好像我一開口就會說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她對這一切都負有重大責任。我知道她是操心我,怕失去我,可她的神經繃得太緊了,她才只有12歲呀,而且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由于先天性的心肌功能不全,動過大手術,別的女孩已經抽條了,有的都初潮了,可她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不讓我說,也不許我問,她說所有的知識她都懂,自己只是慢一點罷了。她甚至對自己的病也了如指掌,她查過所有的醫(yī)書,知道所有的新名詞和新藥,她說她知道該怎么做。她呱啦呱啦地說,沒完沒了地說,為一個并不可笑的笑話哈哈大笑。我能怎么辦?我只能靜靜地聽,跟上她一起笑。我也不想破壞家里難得的氣氛。

  有時她也跟我報報賬,說她買了什么東西,然后告訴我哪個超市的東西實惠,讓我以后少買那些沒用的東西。家里的錢現在都是她管著,一家三口的低保金,還有我的每一筆收入都是她管著。這是我安排的,我給她存了一張卡,有一點就往里存一點,只有她自己能取。我身上一般不留錢,當初的想法就是害怕,做這一行的,隨時都有可能被搶被抓。我必須給她留下所有的錢,生活費、醫(yī)藥費、學費,這樣我的屈辱才是有效的。但我無意間培養(yǎng)了一個理財高手,她告訴我,她把大部分都轉成了七天自動轉存的儲蓄,她的卡上也不留多少錢,萬一被搶了怎么辦?她還計算過,半年期、一年期和三年期怎么倒換著存才能利息最高。這孩子聰明。

  其實我也能看出來,她在計算我的每一筆收入時,心里有多難受。有一次我看見她記賬時有一行淚掛在小臉上,像一條透明的蚯蚓在腮上爬,隔著玻璃窗在燈光下悄悄爬。我當然不提這個事,裝沒看見。以她的聰明,她完全能夠推算出我接客的次數和每一筆的單價,我看到了那個賬本角上用鉛筆寫的幾個“正”字。可是她一發(fā)現我動過賬本,這些字立刻又消失了。

  她還是笑,盡可能讓我也笑。我也必須笑。在家笑,在外更要笑。聽說市領導在提倡微笑,說微笑是我們這座城市的表情。如果評比,我能得表情冠軍。

  ×月×日

  那個姓梁的又來了。來了就呆呆地坐著,我碰他,也沒什么反應。后來我就替他脫,我不能為他一個人耽誤時間,我也得講效率。完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他真的很喜歡我,他真的沒找過別人,就和我一個人好。我說那是你照顧我,謝謝你了。他說今天主要是和兒子吵架,心情不好。我以為他是沒盡興,就問是不是想再來一次。他搖頭,說兒子老想來逼他的錢,這回是要買車。他說他一輩子就這么點積蓄,如果全部給兒子買車了將來怎么辦,所以很煩。然后他就一直這樣嘀嘀咕咕說著,倒是把我也說煩了。讓我覺得他是在暗示我,他很有錢。他有錢是他的,和我有什么關系?這個世界人和人真的不一樣。但我也無法安慰他,他的煩惱不是我能安慰得了的。最后他說,今天出來匆忙,身上沒帶錢,問下次再補可不可以。

  做這行的,從來不相信下一次,也不相信愛呀喜歡呀這類話,我們只相信現金。比較而言,倒是那些農民工更干脆,問清價錢就干,有的還先付錢,干完了就走人,一句廢話沒有。可是這個姓梁的確實來過很多次,也不像個無賴的樣子,我只好說下次就下次吧。可是他臨出門又把錢掏出來了,而且一下就給了三百。大家都說我要交好運了,讓我請客。我立馬去搬來一個大西瓜,今天確實好運氣。

  肥肥說,這個姓梁的說不定是想娶你,他是在考驗你呢。我當然不會這樣傻,我已經不是從前的倪紅梅了。姓梁的叫梁什么我都沒記住,他是和我說過的,我忘了。而且即使他有那個心,我也不能同意。我是沒有資格結婚的人,我還不至于輕狂到這種程度。結婚和做愛是兩回事,這我還能不懂嗎?他現在無論怎樣喜歡,都不可能忘記我的身份,何況他還有兒子、親戚、朋友。可是大家還是說個不停,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肥肥、阿月她們很能想象,已經想到怎么樣才把他的錢抓在手里,在她們看來抓住了錢就抓住了根本,這叫以經濟為中心,至于親戚朋友怎么想,有那么重要嗎?只有阿紅一個人呆呆的,說要是有人想娶她,哪怕是想包她,哪怕是說著好玩,她也會心軟的,讓他隨便親,親個夠。做這行的不跟客人接吻,這是行規(guī),她突然提起這些,大家立刻就像被狗血淋了頭,動彈不得,誰也無話可說。可見天下女人都一樣,誰不想找個真正的依靠?哪怕是被包。

  但不管怎么說,今天是快活的。

  ×月×日

  艾艾一直鼓搗我去買個手機,我一直在猶豫,我舍不得。其實做這一行的,倒是真需要手機,年紀大了,有手機就能拉住回頭客。《月牙兒》里那個老妓女就說過,我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著。對我,十年已經太長,我要把一年當十年來活。艾艾是怕有事找我找不著,她害怕。我就去買了個二手手機,150塊。也給艾艾買了一張電話卡,她說有這就不害怕了。

  另外艾艾說我最近夜里老哭,哭得她也有點害怕。我說不會吧,我都累得跟死豬一樣,睡著了哪還有勁哭啊?可艾艾說是真的,說奶奶也聽到了,說要是太難就別撐著了。我說你們有這個心就好,我以后注意點就是了。

  沒想到頭一天手機就派上用途,艾艾打電話說,那個畜生又來了,還拎了一堆東西,全讓我扔了。我問是哪個畜生,她說還有哪個?我問他來干什么,艾艾就冷笑,說回頭是岸唄。這樣我就必須回去,老讓這個人來搗亂也不是個事。艾艾恨死這個人了,說他動手動腳,還偷看她洗澡。我想這也不至于。這人是個小混混不假,還不至于下作到這種程度吧?

  可也難說,當初認識他,不就是在天興酒樓被他掐了屁股嗎?他是個生意人,浙江來的,想起來又是一段讓人傷心的事,還是不想了。怪只怪自己才出來,見識少,幾句好聽話一煽頭就暈了。現在回頭想,這種人就屬于有點錢但又不是太多的那種,想包女人又舍不得錢,想玩妓女又怕不安全,真結婚了他又覺著吃了虧,整個兒是把結婚當生意來做的。他說他愛我是真的,笑話,這種人有什么資格說愛?

  還是回去看看。

  ×月×日

  果然是想回來。這兩年大概虧了不少,灰頭土臉的。他說他看透了,不想再折騰了,想回來踏踏實實過日子。他說他很懷念跟我的那一段,這兩年總也忘不了我。當然,他的衣服還是很體面,衣領上還是有股子香水味。

  我承認,自己是喜歡那種體面周正的男人。自己沒上過大學,就特別崇拜有知識的。他在這方面確實迷惑過我,還有那些溫存的高雅的很難讓女人不動心的言談舉止。還有他的生意經。還有他的俏皮話。還有他的黃段子。還有那些時而活潑時而憂郁的眼神。可如今一個妓女,經歷了這么多男人的女人,已經一眼就看穿了這些外表。一個人的品性,寬厚與自私,高尚與卑劣,純潔與骯臟,和這些外表沒有關系。他衣服脫光還不如那些農民工,農民工起碼還有淳樸的一面,知道公平交易,講價講在明處,起碼他們不想欺負人,只是要解決自己的問題。可是他的邏輯只有一條:賺了,還是虧了。

  我們是在雅麗咖啡屋見的面,選在這里是我要求的。他第一次約我就是在這兒,替我掛上外套,替我拉開椅子,輕聲細語,彬彬有禮。而我,只不過是天興酒樓端盤子的女招待。被人這樣尊重著,我能不頭暈嗎?我根本忘記了就是這個人剛才還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我屁股。

  他還是那一套,甜言蜜語,細聲細語,吹他還有多少實力,認識多少大人物,將來要對我怎么好,然后來電話故意不接,然后就伸出了咸豬手。我說你這個人怎么還不長記性?選在這兒不是讓你重新表演。我是要告訴你,我現在是個名副其實的妓女。你是不是想睡我?想就直說,我可以給你優(yōu)惠價,200塊一次,怎么樣?想白占便宜可不行。我認識很多警察,一個電話就能罰你五千塊,你自己掂量掂量。然后他的手就懸在空中,眼角飛快地朝兩邊脧,挨了槍子似的顫悠悠地仰到后面去,還是慢鏡頭。

  其實我也可以采取另外的方法,讓他先拿出錢來,然后慢慢修理他。可好像那樣做并不解氣,反而瞎耽誤幾天工夫。對我來說,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更重要的是,他還會去家里騷擾。而且這個人的錢永遠在支票上,他只會支出一文不值的甜言蜜語,還有永遠看不見的美好未來。從前他就是這么干的,他的好聽詞兒可真是不少。你喜歡什么車?你喜歡海嗎?在海邊買一套房怎么樣?要不就到深山里去?城市哪是人呆的地方啊,粉塵、噪音,一點都不環(huán)保。可是領了結婚證他立馬就把戶口從農村老家遷來了。他比我小兩歲,頭發(fā)自來卷,一笑一口白牙,當初我就是被這些迷上的。我天生長著一副愛照顧人愛聽好詞兒的賤骨頭。

  從雅麗出來我吐出了一口長氣,好像卸下一個大包袱,輕松了不少。現在不是他甩了我,而是我實實在在甩掉了他。華燈初上,秋風送爽,出一口惡氣感覺真不錯。

  ×月×日

  其實讓我走上這條道的還不是他。我得承認,他還給我?guī)磉^一絲幻覺,讓我以為自己還有價值,還可以通過勤儉,通過勞動,最不濟也可以通過婚姻改變命運。他還讓我萌生過一絲愛意,一點期待,盡管那只是一場夢。真正讓我清醒的還不是這個人。

  那是我當按摩小姐的時候,在大海浪洗浴城。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這座城市興洗澡了,澡堂子忽然都變得比賓館還富麗堂皇。當按摩女掙得多,起碼比酒樓、美容店掙得多。阿紅阿月她們原先也在那兒干,我就是在那兒認識她們的。

  那天,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他高大,健壯,被一群客人擁著很突出。他好像是想著什么事,眉頭鎖著,也不太搭理別人。我沒上去叫他,怕他難堪,可又希望他能認出自己,心跳得很急,可能臉色也變了。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這些,也許他并不在意,他掃了一眼就指著我說,就是她吧,你來給我按。

  現在我懶得寫出這個人的名字,我惡心。因為他曾經是爸爸的朋友,一個我當做父親一樣尊敬過的人。從前,他經常來家找爸爸下象棋,來了還帶西瓜,還帶花生米。有一次他送給我一個玻璃球,一搖晃就能下雪的那種,看著那里面的大雪,想象自己成了白雪公主,在大森林里遇上七個小矮人。爸爸說他是臭棋簍子,是來吃馬屎的,是交學費來的。可是我喜歡他,每回來他都要抱我,把我扔到天上,讓我高高地飛起來,然后拿胡子扎我的臉,說這丫頭真漂亮,說真叫人妒忌。我上初中時還能經常見到他,他經常拿手在我頭上按按。

  其實當時也沒發(fā)生什么。他叫的是普通按摩,一個鐘。在大海浪,進包間的叫這個,會被認為沒“料”,是來蹭油的。他還是沒認出我,只是閑聊時問了些情況。我當然也不便說我是誰,只是說到絹紡廠,淚水就再也止不住。我跟祥林嫂似的說了很多“我真傻”,見了他我真想哭啊。他也嘆了氣,但又說了不少要正確對待的話,他說,從前以廠為家是對的,現在下崗回家也是對的,顧全大局是對的,不找領導麻煩也是對的,領導從前那么答復是對的,現在這么處理還是對的,總之全對。我不知這是在夸我,還是在教育我。

  一個鐘很快就過去了,他又加了一個鐘,后來又加一個。那天我是說痛快了,我一直說一直說,他也一直聽一直聽。盡管我知道說的都是沒用的,不過是說說而已,誰也解決不了誰的問題,誰也幫不了誰。最后他給了我一張名片,讓我去找他。他說,來吧,看看吧,看看能不能幫你一把。他讓我去之前一定要給他先打電話。這樣我才知道,他已經是個大人物了。

  如果是個陌生的人物也許我還會警惕,可是這樣一個人物我心里只有期待了。究竟期待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前前后后回憶過這件事,我找他是想請他幫忙安排工作嗎?以我的條件能安排什么工作比當按摩女掙得多?顯然不可能。是想讓他支援一筆錢幫我把債還清嗎?顯然也不可能,我還不至于這么不要臉。那還期待什么?也許我心里總想找一個支撐,找一個有力的、可信的理由、一份能讓我堅持下去的勇氣……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一個站在水邊的人,也許心里總想抓住點什么。總之我打了電話,而且去了。也許這就是命,他不過是命運的開關。也許我本來就是一條河,他不過是在我拐彎的地方立下了一座碑。

  在大海浪那樣的地方,這樣的客人見得多了,我們有一整套拒絕客人的辦法。當然也不是真的拒絕,否則它就不叫洗浴城了。阿紅阿月她們就是在那兒被訓練出來的,只是在那兒還要被媽咪剝一層皮,所以才出來單干的。我那時剛和小混混離婚不久,打這份工也不容易,有時躲不開,被人摸就摸一下掐就掐一下,一般都不吱聲。但一個剛經過離婚的女人,對男女之事正厭倦著,身心還疲憊著,怎么會有那種要求?可是,可是,可是我竟然連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

  我整個兒軟了,癱了,一點力氣都沒有。我聞到了煙草還有一股羊膻氣味,我想呼救,發(fā)出的卻是嗤嗤的笑聲。我不停地喊爸爸救命,可嗓子里只有啊啊的啞音,好像另外有一個自己躲在一旁操縱著,令我不能不一沉到底。后來我就浮起來了,飄起來了,輕得像一粒灰塵,在一線光柱里飄浮。我看見自己像一朵蒲公英在風中飄零,美麗的羽毛轉眼間就被一根一根拔光,我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原形畢露。我聽見他咕嚕一句,身材挺好。

  趁他進洗手間的時候,我趕緊穿上衣服,抓上包就跑。可他在里頭說,茶幾上有個信封,拿上吧。我去拿了那個信封。他又說,需要什么就打電話。我還答應了一聲。我相信他自始至終都沒認出我來,但他是個真正的老手。從把我?guī)С鰜砥鹁桶盐椅赵谡菩睦?掌控著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他是那么有把握,那么地從容,那么地慈祥,清楚地知道我不但不會反抗,還要配合他,還要感謝他!我數了那信封里的錢,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大元,夠我掙半個月呢。于是我就笑了,那笑聲像出膛的濃煙,一團一團地沖出喉嚨,嗆著了似的,干嘔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后來才發(fā)現淚流滿面。我是一遍一遍數著那五張紙走出那棟大樓的。我回頭看看,記住了那個地方,那地方有一個巨大的電子顯示屏,清晰地向我展示著美好未來,而過去的一切都在崩塌。

  ×月×日

  冷靜地想,我也不能埋怨別人,那天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腦子已經遲鈍了,很多事已經理不出頭緒。

  那天打了電話,那個人是讓我到人民路路口等他的,可我從大海浪出來碰見了我們廠的劉師傅,給耽誤了。如果不是碰見劉師傅,事情也許不會變得失去控制。我是說如果。

  劉師傅是我們廠的保全工,以前常到我們車間來,特愛開玩笑發(fā)牢騷。他有點油,鬼點子也多,還愛占女工的嘴巴便宜。但他不害人,頂多算個口頭流氓,所以大伙并不覺著他討厭,有時候還挺歡迎他來的。可現在他竟成了這樣!

  那天我聽見有人喊倪紅梅倪紅梅,可在四周看不見一個熟人,等他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是個癱子一點一點挪過來。他坐在皮墊子上,腿已經沒了,拿兩只手走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跟著眨眼都來不及,才幾年時間,他怎么就落到這個地步了?我問他出什么事了,怎么鬧成這樣了,真嚇人。他還笑,說你怎么還這么漂亮呀,真讓人羨慕死了。他說你別瞧不起人,現在我比你們誰都有保障。他說我注意你好幾天了,你不就是在大海浪當按摩小姐嗎?這話讓人有點氣急敗壞,我說當小姐就當小姐,總比你要飯強。他說你看見我要飯了嗎?我就有點發(fā)蒙,又不好意思問了。我一句話沒有,瞧著他冬瓜樣的腿,兩只熊掌樣的膠皮手套,都不知該怎么跟他說。真的很難想象,從前那么活泛的一個人,現在拿兩只手走路,他一大家子可怎么過呀。

  可是他一臉的壞笑,說我還是招了吧,你要是活不下去,也可以用我的專利。他說這年頭什么人好混?我算是琢磨出來了。第一是動物,你要是條狗,你比誰都滋潤,你沒看見狗都進按摩房了嗎?第二是殘疾人,你要是殘疾了,國家就優(yōu)待你,你又是女的,又這么漂亮,沒準兒都成電視明星了,還到處做報告!他說他現在雖說手跟腳一樣,但按月拿錢,拿的比原來工資還高,快活得很。他咧嘴大笑,兩排白牙撐在那些褶子里特別刺眼。原來他是上訪時出了交通事故。他說,兩眼一閉兩腿一伸,疼了幾個月,快活一輩子。人家給他裝假肢,他還不要,寧愿拿兩只手走路,沒錢花了就往機關門口一坐。

  我說你這不是訛人家嗎?他說訛人?我還沒殺人呢!

  我趕緊就逃走了,頭暈得厲害,胃里直翻苦水。他還在后頭喊,有難處就說話,我給你出點子!我相信他的點子比我多得多,可他的點子我真受不了。

  然后我就找到了那個人,那個讓我像父親一樣尊敬的人,坐上了他的車,上了他的床。我渾身發(fā)冷,簌簌亂顫,腦子里翻江倒海。我好像經歷了那個血糊拉稀的場面,好像自己已經被碾成好幾段。那樣是能活下去,可我不想活成他那樣。再難,我也不能把自己弄成那樣。就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是完整的。我害怕。

  把這些事記下來,并不想埋怨誰。沒有他們,也許我照樣會走這條道。對我這樣的女人,最后的本錢就是身體。當一座破敗的房子到了風雨也擋不住的時候,你留著那些本錢又有什么用?在這個勞動等同于下賤的時代,女人的肉體其實一直在升值,就看你敢不敢。阿月說得好,又不偷又不搶,自己掙自己花,我賣的都是我自己的。而且,還有安全套!

  偵察日志3

  初步意見:自殺,否定。情殺,否定。搶劫殺人,基本否定。

  張、王有重大發(fā)現。從帶回的假鈔檢驗看,這兩張假鈔與去年1018假鈔案中的紙張、版型完全一致,因此懷疑該案與假鈔案有某種聯系,這使二組全體擺脫了沉悶乏味的情緒。

  經匯報,局領導批準與1018案并案偵察。振奮。

  1018案情:去年10月,本市發(fā)現少量百元假鈔的未完成品邊角料,經檢驗,系新近的印刷品,故確定為本市特大案件,專案調查,后又轉為省廳掛牌督辦案件。但此后,類似假鈔印刷品再未出現,相關信息亦消失,案情無進展。

  此次并案,不僅力量加強,且有正面價值。

  談話筆錄9

  談話人:管××;年齡:55歲;原市絹紡廠廠長,現任市貿發(fā)局副局長。

  問:因為絹紡廠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找到了您。

  答:是啊,兩千多人呢,說散就散了。干部也都各奔東西了。

  問:倪紅梅您還有印象嗎?請談談情況。

  答:有印象。她父親叫倪大民,是廠里的老工人。八三年倉庫大火時表現很英勇,犧牲了。她就是頂替進的廠。當時高中好像還沒畢業(yè),還不太情愿,可家庭生活困難。這孩子挺老實,是廠里的文藝活動積極分子,工作也不錯,挺好的。

  問:她死時是在做暗娼,您知道嗎?

  答:不知道。怎么能干這個呢?再困難也不能干這個。

  問:對不起我們是例行公事,廠里不少人都說您能提供點線索。

  答:我知道他們是什么意思。是我把工廠搞破產了,賣了,貪污了,拍屁股走人了。我不怕。賣廠是市里的決定,我有什么辦法?改革嘛,總是有成本的。

  問:倪紅梅后來找過您嗎?

  答:找過我的人多了。可我有什么辦法?我就是個副局長,能安排多少人?再說她能干這個,不能說沒有一點點主觀原因吧?

  問:您了解她家的情況嗎?

  答:具體不了解。不過也都差不多。困難啦生病啦孩子上學啦。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解決不了幾個人。

  問:您最后見她是什么時候?

  答:有半年多吧。說句心里話,死了人我也很難過,可把責任往我這兒推,公平嗎?你頂多說我思想工作做不到家。我有那么多思想嗎?我是誰呀?

  ×月×日

  看來老梁頭是真的想包我。每回來了就不想走,收工了也不走,攆他也不走。就是走了也是站在巷口看人打麻將,要不就是跟人聊天,弄得我沒心思再招呼別人。可又不能把話說絕,畢竟他是我為數不多的固定客戶,很煩。

  老梁頭人不壞,沒架子,也知道疼人。他是太孤單了才到我們這里找安慰的,他兒子媳婦一年到頭也跟他說不上幾句話。但他也是個人,不想做一臺提款機。他兒子現在還沒攆他走,原因就是房子還沒過戶。他活成這樣,也夠難為的。

  他說他真的喜歡我,我也相信。在他看來,像我這樣的,能體貼的能說說話的,不多。他說他見我這個樣子心里真難受,這話我就不信了,我要不是這個樣子他能認識我嗎?我對誰都不隱瞞自己下崗女工的身份,而且就是本地人。他說他原來是當老師的,而且還是個教授。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吧,他難過。他說,你跟了我吧,我給你租個房子,我能養(yǎng)活你。他的要求只有一條,別再跟別人來往。這個要求不算高,是個低得不能再低的門檻,甚至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種感情專一的表示,他只愛我一個。可一個有過兩次家庭經驗的人明白,開頭誰的要求都是不高的,談戀愛的時候一般只要求上床。何況他只是包我,還不說娶我。

  我并不在意名分,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談名分的。我只是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忘記過去。過去就像胎記,永遠洗不干凈,再瘋狂的愛情都不可能讓它消失。一旦熱乎勁退了,過去就會像鬼魂一樣附體,到那時打個哈欠都能濺出火星子來。杜十娘的悲劇不是因為錢,也不是因為李公子特別壞,而是因為她想要的人根本就不存在。愛情這個東西就像毒品,海洛因、嗎啡、搖頭丸,越吃越上癮,越上癮就越悲慘。

  不是我心冷了,而是我看透了,經歷過這么多男人還看不透?就是那種沒有過去的人,像我和常虎當初那樣,碰上今天這個形勢又會怎么樣?也難說不變化。經過這些年這些事,我確實是明白了不少道理。人要有自知之明。何況大家都還有各自的負擔和責任。他說他現在可以不理兒子媳婦,將來呢?

  我還是這個態(tài)度,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否則他就不來了。他來也就一周一次,掙他50塊錢。我要是拒絕了,他不是連這點愛也得不到?這樣想想也就心安理得,有點像等魚上鉤的姜太公。

  我養(yǎng)的虎皮海棠開花了,長出一串艷紅的花瓣,羞羞地垂著頭,每朵都是兩片,像少女的唇,真招人疼。這是我在外面住宅樓下揀的,不知是誰家分叉后扔掉的,被我插活了,居然能開得這么好,這讓我記起自己的從前。從前我是多愛養(yǎng)花啊,見什么花都愛,屋前屋后,到處是我栽的。從前廠里姐妹們還有互相送花的風氣,哪家有什么品種,還帶到廠里來,當然也有炫耀攀比的意思。白蘭花、梔子花是別在胸口上的,玫瑰和茉莉是包在手絹里的,還有大理花、牡丹花干脆就插在頭上,真瘋啊。

  那時大家都說我是花癡第一名,其實我是花命,開得快,敗得也快。如果比作花,我更像蒲公英,柔柔弱弱,纖纖細細,隨風飄散,無影無蹤,我能給人留下的印象也就是一瞬間。

  ×月×日

  阿紅和肥肥又在外頭打起來了,兩個人互相扯著頭發(fā),誰也不肯撒手,像兩只斗紅眼的公雞。她們也罵對方是雞,是爛屁眼的雞,禿尾巴的雞,沒人要的雞,遭雷劈的雞。這樣的場面我見過很多次了,麻木了,懶得去拉。這次是為打麻將,阿紅輸急眼了,就埋怨肥肥硬拉她充數,成心騙她的錢。阿紅膽小,不敢賭錢,每一分錢都要為家里存著,結果自然是越怕越輸,越輸越怕。其實肥肥也不是那種喜歡欺負人的人,一般來說肥肥還比較好相處的,只是她們不打架又能干什么?打架也是一種發(fā)泄。打完了,罵過了,呼呼喘著粗氣瞪著對方,然后該干啥還干啥,第二天還能站在一起拉客。

  有時她們也來找我評理,呱啦呱啦喊上一通。我跟她們說,大家都是姐妹,都是苦命人,有什么可吵的?今天能站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明天還不知誰怎么樣了呢。我說的都是真話,女人心眼小,從前在廠里也是張家長李家短地吵,后來怎么樣?誰見到誰不哭鼻子抹眼淚,跟親人一樣?

  我的話她們也能聽進去,想想就明白了。誰也不傻,這還看不透?

  ×月×日

  我們沿河街也有競爭,我剛來的時候還受過排斥。那時肥肥常來攪和,我跟客人說什么她都插嘴,好像這就是她的地盤,只有她說話的份兒,我是搶了她的食。我當然不和她爭,她一來我就讓。老梁頭就是在那種情況下認識我的,他說我這個女人不尋常,跟她們不一樣。

  但沿河街的競爭不像后街那樣兇。聽說后街那邊不是拉扯就是壓價,結果大家都不落好。矛盾大了自然就要燒香引鬼,結果就被一個叫蠟燭頭的人控制了。聽說這個蠟燭頭是個二尾子,從前人見人欺,現在被她們養(yǎng)得腦滿腸肥。

  也可能我年齡大一些又是本地人,我的話她們愿意聽。我們這邊的做法是,按自然秩序來,大家心中有數。客人指著誰自然是聽客人的,客人不指名,就按順序一個一個地來。這樣不傷和氣,也能多掙點。

  我們這樣做,還是得罪了人。有一天房東把我喊去,說有人找我問話。到了那兒,看不見人,只有房東站在我旁邊,里邊人問一句,我就答一句。問的也就是一般情況,但那氣勢很嚇人。后來問我是不是真的下崗工人,真的本地人,真在絹紡廠干過,我說我要不是逼急了能干這一行嗎?你要不信你就去調查!那里頭安靜了好半天,后來就讓我回來了。我聽見房東牙花格格格地響,發(fā)電報一樣,可見那人來頭不小。

  經過這件事,我們沿河街就按自己的規(guī)則做事了。慢慢地,也有了一點繁華,開小店的多了,行人也多了。房東們整天支個桌子在巷口打麻將,我們就在里頭做生意,誰也不擾誰。阿月在大酒店見過世面,她說人家外國有紅燈區(qū),早就不管妓女叫婊子了,叫性工作者。她說政府應該成立一個性工作者協會,還定期檢查身體發(fā)營業(yè)執(zhí)照呢。另外人家嫖客也不叫嫖客,叫“炮友”,現在廣大炮友同志對我們沿河街反映挺好的,開始注意我們沿河街了。我們都笑,看來什么都是外國的好,連干這個的也有先進性——性工作者。

  ×月×日

  今天肥肥突然和丈夫鬧起離婚來,哭天抹淚的,跟真的一樣。我從家回來遲了,沒趕上打架場面,她們說是真打,兩個人都頭破血流。可我不相信,這兩口子要離早就該離了,不用等到今天。他們能撐到今天,肯定有拆不散的理由。

  她男人叫強子,出來打工好幾年了,高不成低不就,一心想進入黑社會也進不去,現在就在家吃軟飯。一個男人混到這個地步本來就夠窩囊了,可昨天夜里喝醉酒了,居然把阿月叫出來,說他喜歡阿月,阿月洋氣肥肥老土,還掏出50塊錢。阿月當然不能答應,就把肥肥喊醒了。這樣兩口子就黑夜鬧到天明,早晨鬧到傍晚。

  兩個人本來已經沒勁了,肥肥嗓子已經啞了,可是見到我肥肥又撲上來。肥肥說她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說要是離不成她一定去死。我看強子已經瘟了,腦袋耷拉著坐在地上,大氣不敢吐一口,就明白了七八分。可肥肥還是不放過他,說他倆從小青梅竹馬上小學就在一起了,臨到結婚頭一天她爹媽還不同意,為了他能出人頭地自己什么苦都吃過了,現在當婊子養(yǎng)活他他還不滿足,還想著到外頭去嫖!說人活到這個份上已經一點意思都沒有了,說著就去抓鍋鏟子去砍他。那強子見她抓鍋鏟也不跑,就是把腦袋一縮身子一蜷裝死豬。我趕緊撲上去攔,但見肥肥拿了鍋鏟子并不直接砍,還在鍋沿上磕了幾下,把飯磕干凈了才去砍,又覺著動作有點怪。果然輕輕一拉扯她就蹲到地下了,然后號啕大哭。

  這動作讓我心里直顫,跟著眼淚也酸酸下來了。鍋鏟、糧食,女人,這就是女人啊。這就是女人的心思啊,不管是貴是賤,是貧是富,是苦是樂,心里始終圍著一道壩。她們永遠走不出這道壩,她們怎么能不悲慘?

  ×月×日

  老梁頭又來提那件事,氣鼓鼓地,說好歹要給一句明白話。他還說了些狠話,說如今花錢找女人睡覺比找狗都容易,別以為自己是個人物。說他是同情我可憐我,并不是來求我。我知道再敷衍下去已經沒有可能了,就答應讓他明天來,我說我要想一想。我承認,他說的都對。我對他討好地笑著,求他再給我一點時間。

  其實有什么好想的?答案早就明擺著。他能包我一個人,包不了我全家。他能包我一年兩年,包不了我一輩子。真正需要想清楚的是,他這次給的是不是最后50塊錢。如果他真像他宣布的那樣,今后絕對不再來了,能不能再多給一點?我知道我已經很無恥了,真的很無恥,但這也沒辦法。聽說現在外頭男人喝酒劃拳都改了酒令:誰無恥啊,你無恥啊,誰流氓啊,你流氓啊,他無恥啊,大家都流氓啊。

  屋里很靜,外面的喧囂已經遠去,這種鍍了光的安靜很適合想象。他不再說話,眼睛閉著,呼呼吐著粗氣,似乎剛才只是耍了一通小孩子脾氣,一切都過去了。我撫摸著他的臉,盡可能多給他一點溫存,盡可能讓自己也喜歡上他。畢竟,他是這個世界最后一個說喜歡我的人,而且三番五次地說。五彩燈光在他干癟的臉上跳躍,使他松弛的皮肉也有了彈性,那些褶皺被推開來,好像日頭推著白云的影子在草地上爬行。我聞到了陽光的氣息,聽到了生命的腳步,一切都在幻覺之中。我幻想自己還是少年,一切都還來得及重新選擇。那樣的話,我會選擇他嗎?他干凈體面,不吸煙不喝酒,對女人也仔細,可那就是我想要的嗎?好像也不是。也許我對男人已經麻木了,已經分不清好歹了?盡管他讓我相信全世界的男人就他對我最好。

  我問,你究竟喜歡我什么呢?他說你跟那些農村人不一樣,那些女人太粗,別看她們年輕,她們屁都不懂。你安靜,不煩人,你還有點文化有點頭腦,一個成熟的女人怎么能沒有頭腦呢?然后他就談到了頭腦和思想,談到正在研究的什么學,還有一套理論,還有不少新名詞,全是我聽不懂的。

  他也產生了幻覺,再一次把我緊緊箍住,說是真的喜歡我,要我答應別再干這個了,他能養(yǎng)活我,他身體好,保證能滿足我。我忽然冒出一個刻毒的念頭:他就是要一百次,我也得給,這我不能拒絕,可這方面他比得上一個農民工嗎?那些小伙子個個身強體壯,龍精虎猛,他能比嗎?

  我是活顛倒了,黑白不分了,對這個世界已經不想看懂,連我自己我也看不懂了。我不知道。

  我相信他是真的。但是我不能。

  ×月×日

  我把老梁頭的事跟大家說了,然后問,我該怎么辦?

  我的本意是,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留住。沒想到這個性工作者協會第一次大會卻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大家輪流去勾引老梁頭。如果老梁頭能夠兩周不上鉤,她們說,那包就包啰,只當賭一把,大不了賭輸。在她們看來,男人都一樣,那些好聽話是枕頭邊上說說的,當不得真。她們是不相信,而我卻想到了將來。這就是年齡的差別。

  但我還是接受了這個決定。我相信人多主意多,肯定比我自己想得周全。我現在好像已經成了那些光彩霓虹里的人物,好吃好喝,好穿好戴,豪宅靚車,風光無限,享盡榮華富貴,好日子請隨便挑。

  ×月×日

  一連三天,老梁頭都來了。可他找不著我,又不好意思問,就站在巷口看人家打麻將。麻將散場了,他把眼睛四處掃掃,然后翻起衣領回家。三天都是這樣。我有點忍不住了,有幾次想算了,想出去招呼他,都被她們攔回來。她們認為,這才剛開始,既然想考驗他,就不能半途而廢。

  這是共同的樂子,我不能掃大家的興。我也在想,妓女究竟是種什么人?自己這樣不幸,怎么還有興趣捉弄別人?我這樣說,并沒有把自己排除在外,其實我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好奇。我也想知道,那些來嫖的男人,是不是沒有一個正經的?后來我也想通了,其實大家最想知道的還不是老梁頭,而是自己的命運。我們都想知道,那個冥冥之中左右著我們的家伙,是不是真的不長眼睛。她們嘴上說男人都一樣,其實心里總盼著自己能遇上一個不一樣的。

  ×月×日

  現在真相大白了,命運果然無情。上個星期沒事,他沒出現。但總共才過去一個多星期,按照我們的計劃才剛剛輪流上場,老梁頭就頂不住了。在這之前,阿月去過,阿紅去過,老梁頭都沒點頭。可今天,肥肥剛出門老梁頭就迎了上去。

  阿月飛一樣跑來報告:干了干了,那老頭跟肥肥干上了!然后大家就放聲大笑,笑啊笑啊,把眼淚花都笑出來了。起初我也跟著笑的,可突然間,就覺得心里一緊,被門板夾住了一樣,整個身子都痙攣起來。這種感覺是難受?是憤怒?是失望?我說不上來,反正就像在大街上被強奸,當眾剝光了我還在笑。

  我跳起來,想過去拍肥肥的門,被阿紅拽住了。阿紅叫了聲梅姐姐梅姐姐,然后我就愣了,軟了。畢竟這是大家商量過的,我不能壞了規(guī)矩,阿紅是怕我吃虧。再說這也不能解決我的問題,老梁頭算是我的什么人?后來又想,那也不能讓老梁頭白白耍一回,盡管從一開始我就沒當真,可也得出了這口氣。

  我拿了個小板凳,坐在路口等他。他出來時臉還是紅的,見到我刷一下就白了,然后他想跟我笑,嘴齜著卻沒有聲。我瞧著他,也不出聲。就這么僵了好一會兒他才轉身走了。他好像在哪兒被絆了一下,腳踮著,霓虹燈光在他后背上一閃一閃,使他像個卡通片里的人。我忽然想起“炮友”一詞,我想他也不過就是亂放一炮,說到底他還是廣大炮友同志中的一員。

  ×月×日

  下了第一場雪,雪花不大,卻是密密匝匝,天下黑了,地卻下白了。一切都昏暗著,只有霓虹廣告仍在閃爍,似乎天地間只有它能永葆色色的笑靨。房間里很冷,沒有客人。墻上的舞蹈還在進行,但這光電更加倍放大了清冷,好像冷氣跟妖精一樣都從墻縫里鉆出來,舞著扭著,令我瑟瑟發(fā)抖。還好肥肥拿來一條被子,她說你要這樣下去非凍死不可。可是今天一筆生意也沒做。

  我們究竟是些什么人?是用身體來交換衣食的人?那么誰又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有沒有靈魂?有的。我們也會承受心靈的煎熬。從這個意思上說,我們也是有自尊心的。比如受了欺騙會委屈,受了欺壓會報復。我們只是在有限的時間出賣肉體,而不是一輩子,更不是全部時間。我們多為生活所迫,自己不騙人也不想被別人騙。我們憑信用贏得顧客,交易時明碼標價,我們不立牌坊為自己做廣告。我們有競爭,但絕不排斥其他姐妹。我們沒有文化沒有理論,我們不想領導誰。我們不需要你的愛,只要你按勞付酬,我們就對你笑臉相迎。我們不分等級沒有核心,我們不敢代表別人。我們也有羞恥感,不敢告訴家人,我們明知生命有限還要拼命工作。我們不用遮羞布,我們讓顧客隨意挑選。我們要養(yǎng)活家庭,但只勾引男人,不去禍害兒童。我們允許別人輕視,卻并不小瞧自己,我們渴望從良,但永遠不會勉強別人。我們出賣的是肉體,不是靈魂。從這個意思上說,有些上等人還不如我們,別看他們又有思想又有理論。

  元旦過后老梁頭又來過一次,他給了我100元,我找給他50。臨走時他嘴唇動動,想說什么,我裝沒看見。我不想見也不想聽。我相信那件事他再也不會再提了,他是要面子的。也許他以后還會來,來了我還接待他。我要讓他明白,“炮友”和“性工作者”就是這樣一種關系,別太貪心。

  我聽見他踩著干雪咯吱咯吱地走了,心里有了一點報復的快慰。他想得到的,終于沒有得到。我想逃避的,卻成功逃避了。我想他走在雪地里的樣子一定很滑稽,想快又想穩(wěn),想抓住點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他們這樣的人就是貪心,讓我們付出身體還不夠,還要我們付出情感。好像我們真的愛他,起碼要裝作很愛。

  ×月×日

  頭天艾艾就告訴我,上頭來通知了,讓家家都留人,說今天市領導要來慰問下崗職工。這才想起,快過年了。等到九、十點鐘,果然敲鑼打鼓的,拖電線的扛攝像機的都來了。然后就是領導挨家挨戶送慰問糧、慰問金,拍電視。每家50斤米50塊錢,和去年一樣。不同的是今年領導來得多,今年都改穿西裝了,不像去年都是一律的夾克衫。他們都有好身體,不怕冷。

  結束以后,我以為沒事了,收拾收拾就準備走,誰知來了個女記者。她問我愿不愿意接受采訪,那我就能愿意了嗎?就讓她去找別人。她說她問過別人了,知道我有文化,家里也困難,肯定感想特別多。我說我感想再多也不能跟你談。她就臉紅了,吭哧吭哧說,接受采訪是有報酬的。我問多少錢,她說50。我想我接一回客衣服扒光了身子凍青了才掙50,跟她說幾句話也能掙這么多,為什么不干?就答應了。

  第一次面對電視鏡頭還真有點緊張,她問什么我也聽不見,我究竟說什么也搞不清楚,反正渾身發(fā)抖就是了。看熱鬧的也多,嘻嘻哈哈弄得我更緊張。我說算了算了,我還有事,找別人吧。誰知那記者早有準備,她讓人展開一張大紙,舉在攝像機旁,然后她問一句,讓我照著念一句。

  我就照念了,大意是感謝市領導的親切關懷,感謝他們在百忙之中看望我們,給我們送來了溫暖。現在我們人雖然下崗了,但思想沒有下崗,我們還在關心改革發(fā)展。今天是個好日子,日子越過越好,好日子還在后頭呢。說到這一句,我都忍不住笑了。后來那女記者說,我笑起來很好看。

  我好看嗎?這話應該“炮友”來說。這丫頭還年輕,不懂笑也分專業(yè)的和業(yè)余的。反正我現在是這樣一種人了,鄰居們都知道我缺錢,他們也不會怪我。他們也覺著好看,強奸確實好看。一個連強奸都不在乎的人,被人多看幾次有什么要緊?如果廣大炮友同志在電視里看見我,會不會多給兩個?

  談話筆錄15

  問:我們知道你是好孩子,還是三好生。媽媽走了你很難過。

  答:我不會說什么的。

  問:我們也是女的,談話是咱們女人之間談。

  答:女的才倒霉呢。

  問:你很愛媽媽,是嗎?

  答:媽媽是好人。我當然愛她。

  問:你能說說她怎么好嗎?不要哭,跟阿姨說。

  答:你們出門問問就知道了,隨便問問誰。

  問:你生的病,要花很多錢是嗎?

  答:媽媽早就想死了。要不是為了我,她活不到今天。

  問:你的繼父,來不來看你?

  答:你少提他。畜生。

  問:你知道那本書里的錢是假的嗎?

  答:知道。

  問:留著假錢是干什么用的?

  答:那是我們家的紀念幣。

  問:紀念什么?你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答:記得。她說今天倒霉了,這兩張是假錢。

  問:還說什么沒有?

  答:還說不要用這個錢,留下它當個紀念。

  問:媽媽為什么這么說?

  答:媽媽說,咱們不能拿出去用。媽媽說,咱們不能做害人的事。媽媽說,咱們再窮也不去害別人。媽媽還說……

  問:今天就到這兒。你是好孩子。

  ×月×日

  今天在路上碰見劉師傅,他坐在一輛平板車上,攆得飛快。這種車從前我們用來拉煤球,幾塊木板釘四個大軸承那種小車。現在他改裝了,軸承換上小膠皮輪,拿手搖,還帶剎車。這家伙干什么都能干好,只要他想干。

  他說,他們組織了一個互助會,都是幾家老廠的下崗工人,大家互相幫助,問我愿不愿參加。他說他現在想通了,要干點正事,發(fā)牢騷、蠻干、破罐子破摔都不是辦法。看來他對從前的莽撞有點后悔。我問,是不是想讓我捐點錢?他就笑了,說你想哪去了,以后如果誰有困難,需要捐再捐,現在主要是建立聯系,通通信息。這我就猶豫了,答應想想。

  其實讓我捐錢我反而愿意,經歷了那些傷痛,我現在特別理解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開口求人難,人不到逼急眼了誰愿意開口求人啊?可是手一伸你腰就彎了,而且再也直不起來,永遠直不起來。但讓我參加互助會就不行了,我哪有時間跟他們互通信息呀,再說我的身份對他們也不好。我沒把手機號留給他。

  劉師傅是個好人,敢作敢為,人也聰明,這我知道,可這人有點輕浮,不太穩(wěn)當。從前廠里沒一個干部他能看得慣,動不動就說外國好,人家國外企業(yè)是這樣搞的嗎?好像他剛出國考察回來。在他看來從廠長到科長沒一個好東西,經常編出點故事來惡心他們。但劉師傅技術好,人家也拿他沒辦法。廠里女工多,他一來車間里就會熱鬧,來點新聞來點笑話有時還來點惡作劇什么的。那時大伙兒也愛逗他玩,說劉師傅劉師傅,又從哪國考察回來啦?資本主義那么好你還回來干嗎?他還一本正經,說那么艱巨的任務能輪上我嗎?資本主義早都讓領導消滅完啦。說急眼了他還跟人抬杠,臉漲得比脖子還粗,好像他真的見識過資本主義,他還舉著雙手喊——萬惡的資本家,快來剝削我們吧!結果萬惡的資本家來了,他把兩條腿也搭進去了。他就像那個燒香引鬼的黃道士,鬼沒來他天天盼,鬼來了他又嫌這個鬼太丑,不是他想要的鬼。

  現在我說他其實也在說我自己,自己當初何嘗不是這樣?總覺著在廠里干沒什么勁,干多干少一個樣,大鍋飯不好。可是一旦離開,才明白人和人其實沒多大差別。魚離開了水,能力大點小點都是一個死,有什么差別?從前以為這叫陣痛,痛一陣子就過去了,好日子還在后頭。現在總算明白了,我們不過是一塊抹布,用過了就該扔。誰也不會把抹布當做人。

  我還是自己單干,自己對自己負責,我也不拖累任何人。我現在還不老,還能賣錢。我能做一天是一天,能余一點是一點,債雖然還清了,可艾艾還有將來。等有一天不能做了,我會痛痛快快死,絕不拖累艾艾。我已經活夠了。

  這個世界,還有什么能激動人心?

  ×月×日

  頭天阿月過來說,有個從前在酒店里認識的炮友來找她,說有個大單,要兩個人,陪一晚給500,問我去不去。我問去哪,她說是一個大機關,而且是過夜的。我想艾艾明天開學,我答應去見她老師的,猶豫半天還是讓給阿紅去了。誰也沒想到,她們一去就出了事。

  肥肥過來說,快去看看吧,阿紅一身肉都燙爛了!

  原來阿月認識的炮友是大機關的一個小頭頭,為了給一個什么人物祝壽,就叫幾個小姐去陪。誰知那人物對上床不感興趣,只想作踐人,先是讓她們脫光了陪酒,然后讓她們舉著蠟燭圍著酒席轉,再后來就是動手掐,拿香煙燙。阿月聰明,還知道往那個大人物懷里拱,阿紅哪見過這個?躲不開逃不走就罵,越罵越遭罪,乳頭、肚皮,還有下身,全都燙傷了。

  阿紅這孩子沒什么頭腦,別看她兒子都六歲了。有次她拿手機給我看,上面有條短信說:找小姐太貴,找情人太累,還是找下崗女工最實惠。她笑得嘎嘎的,說梅姐姐你不就是下崗女工嗎?現在廣大炮友同志就喜歡你這樣的。我臉都氣青了,她還看不出來,還笑。其實我們這幾個,最單純的就是她。去了醫(yī)院也不會遮掩,三問兩問就說出了實情。這樣那些女醫(yī)生自然也沒什么好臉色,隨便處理一下就叫她們滾蛋。

  阿月也燙傷了,但輕得多。她哭著說,不知道啊,我哪知道啊?那個小頭頭,從前也人模狗樣的,不像這么孫子。開頭我還以為那老頭真的有料呢,連他們都給他擺兩大桌,誰知是這么個老妖怪。

  女人的身體并不金貴,也不像歌里唱的是什么仙境,什么生命源頭,說這話的一般比較有錢,還想有更多的錢。她們也許是高級娼妓,我們只是下等娼妓。可下等娼妓也是人,她的身體跟任何人的沒有兩樣,憑什么受到這樣的虐待?這些人就不是人養(yǎng)的?他們沒有母親,沒有姐妹?我渾身發(fā)冷,嗓子里像塞進一團紗布,我說不出話來。那些流漿大泡跟過電一樣在我身上流淌,爬滿了角角落落。

  是的,我們是抹布,是下賤,為了多掙一點什么罪都得受。可我們天生是做抹布的嗎?我們愿意當抹布嗎?我們也曾經主人過。

  ×月×日

  阿紅身上化膿了,發(fā)起高燒。我們輪流去陪她,生意也沒心思做了。阿月哭著說,她真的不知道會這樣,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意思是只能認倒霉了,可我卻突然想到,難道就這樣算了?難道我們就不能討個公道?妓女有沒有地方說理?盡管我明白,這個時代最困難的事情就是沒地方說理,也沒人聽你說理。

  ×月×日

  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

  我問阿月,敢不敢再去那個地方,找那個人賠償?阿月支吾半天不吭聲,她只知道哭。阿紅突然說,梅姐姐,你陪我們去嗎?阿月也說,你去我們就敢去。

  事情就是這樣,總得有人先站出來,何況我們是這樣一群人。從前,見別人被欺負,我們沉默,結果自己也受到同樣的欺負。從前,明知不合理我們也忍了,我們不好意思說,結果人家好意思把你推進火坑。今天我們落難了,于是別人也沉默了。事不關己誰都不愿伸頭,結果就是大家都進火坑。

  我說,我陪你們去,話也由我出頭說,但你們要挺得住,堅決不讓步。你們要想好,如果到時候你們害怕了松口了后退了,我就只有一死。

  阿紅說,我不怕死,梅姐姐你要去死我就陪著。阿月見我們這么說,也突然跳起來,說你們這么講話,不就是說我怕死嗎?告訴你們,我都自殺過兩回了,沒死成,現在這個身子就是我賺的。我要后退半步都不是人養(yǎng)的!連肥肥也說,我也陪你們去,我要怕死我就是豬!

  我們說著這些狠話,都跟什么似的。我們眼睛里放著光,胸口里滾著熱浪,好像很久很久都沒有過這種感覺,很久很久都沒這么有勁過了。后來,我們就抱在了一起。我們談到了死,沒想到這個話題是這樣熱烈。原來我們這些人,個個都不怕死,每個人都想到過死。

  我自己曾經設想過多種多樣的死法,從高樓上跳,往汽車下鉆,拿刀子割手腕。可是那樣把自己弄得血糊糊的,不好看,我得讓自己有個完整的交待。這個看法她們居然也和我一樣,大概女人天性愛美,連死也不想弄得太難看。但她們說城里連口水井都找不到,不然跳井倒是個好辦法。說農村很多女人都把井當成好去處,井,本來就是為女人準備的。在她們看來,死在井里就好比回到母親的肚子里去,那是一種最溫暖最安全的方法。這我倒沒想過,我說城里的辦法是吃安眠藥。我就準備了一大瓶,把奶奶剩下的藥都積攢在一起。我把它放在一個秘密的地方,一旦時候到了它就是我理想的助手。我可以把自己當成那個飛升的嫦娥,偷偷吃藥。我不迷戀人間。即便沒有那么浪漫,至少我還有做夢的權利。我玩不過你們就不和你們玩了,我做夢總可以吧,夢總是我自己的吧。死了,我也不想留下什么遺言,艾艾知道該怎么做。

  明天,我們就去會會那個“孫子”。

  ×月×日

  這件事我必須記下來,記清楚。

  我們找到了那個“孫子”,小伙子長著一張娃娃臉,白白凈凈的,看上去還挺善。聽我把來意一說,他臉就更白了。他對阿月說,上這兒來橫的?你不是找死嗎?以后還想不想做生意了?阿月也不含糊,告訴他我們也是人,生意要做,賠償也要。

  然后我們就在大門外一直坐下去。其實還是挺嚇人的,鐵門,高墻,還有鐵絲網,還聽見里頭有狼狗叫。這樣僵持到中午,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出來一個年紀大點的。他說,你們誰受傷了?是來賣淫受的傷嗎?阿月阿紅就把經過說給他聽,可那家伙突然就翻臉了,說賣淫犯法你們不知道嗎?我這才有點反應過來。我說,沒有嫖娼的就沒有賣淫的,要犯法也是在你這兒犯的法。后來他看看我,指著她們倆說,你們兩個,跟我進來,我們有醫(yī)生給你檢查。阿月阿紅就跟他進去了,那人又陰陰地掃了我一眼。

  過了幾分鐘,那“孫子”出來說,阿紅阿月因為涉嫌賣淫被拘留了,讓我們回去,說小心別把自己也折進去。說著還故意在腰上撩了一把,我看見那兒是有手銬叮當一閃。我的心一下就提起來,我知道我們這時候退縮已經來不及了,我說你把我也銬進去吧,我們是一起來的就要一起走。肥肥也說,憑什么抓人?干脆把我們都抓進去。肥肥嗓門大,她一叫喚圍觀的人都上來了。那“孫子”又趕緊退回去說,抓誰了?你們看見抓誰了?這時那年紀大點的又出來,問我是干什么的,跟阿紅阿月什么關系。我告訴他,我也是干這個的,我是下崗女工,市絹紡廠的,你要抓就連我一塊兒抓。他盯著我半天,說一句你等著。然后那鐵門轟隆一聲就關上了。

  然后我們就等著,一直等。等到天快黑了,阿月阿紅才被放出來。我問怎么說,她倆也稀里糊涂,說她倆進去根本沒人理,就那么一直坐在屋里,叫誰誰也不答應。剛才來個人叫她們先回來,說門口有人等你們回去吃飯,她們就出來了。

  之所以要把這過程記下來,是因為事情沒完。而且那家伙陰陰的眼神讓人生疑,他說你等著,絕不是讓我等在門外,而是讓我等待報復。我記得那眼神,冰冷,尖銳、刺人。也記得那聲音,低低的,壓在嗓子眼里。我等著他。

  我們說好了明天還去。猴子不上樹,多敲幾遍鑼,不能算完。

  ×月×日

  連夜去找了劉師傅。我想來想去,還是找了他。

  我說我以前對不起他,但我確有我的難言之隱。我說了我在當妓女。他笑,說他早就看出來了。他說但凡還有一點辦法,你是不會走上那條路的。然后他就給我介紹,說在場的都是下崗工人,大家沒事就在一起研究研究法律,讓我放心大膽說。我把經過說了以后,他問另一個師傅:國外有沒有妓女維權的事?那個師傅答,人身權利誰都有,只是咱們中國妓女是地下的,還不能拿到桌面上談,想打官司都打不成。開頭我還有點放不開,可發(fā)現在場幾位都嚴肅得很,誰也沒有瞧不起我的意思,我也就坦然了。維權,我們也要維權。

  他們分析說,這事簡單得很,第一,他們無權抓人,要辦拘留也要派出所來辦。西關派出所就在旁邊,幾步路的事,為什么不讓派出所處理?說明他們不愿意讓派出所知道。第二,祝壽擺酒還請小姐,不僅違反規(guī)定,而且本身就夠上組織賣淫嫖娼罪。第三,這個道理他們自己明白得很,所以才不敢聲張,也不敢對你們怎么樣,想把你們嚇唬回去了事。

  我說這我就放心了,明天我們還去。劉師傅說你放心大膽去,現在維權就要靠自己,你自己不爭取,別人怎么幫?到時候我們也去助陣,看他能怎么樣。

  人到勢單力薄時才感覺到抱團的重要。以前我還覺得劉師傅是個破罐子破摔的人,我還不太瞧得起他,但現在看來他比我強大得多。如果他還是單個人,他就還是那副邋遢相,可是他現在有互助會,他就腰桿筆直,中氣十足,真是不一樣了。出門時我說了些感謝的話,他愛人突然插進來說,紅梅你千萬別這么想,從前我們就是把自己看低了才被人家扔來扔去,讓人賣了還幫著他數錢。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人,誰也不比誰高貴!劉師傅開玩笑說,紅梅從前還是我們廠的廠花呢,誰比誰差啊?

  ×月×日

  激動人心的一天。

  早晨7點,她們幾個就來了,說是睡不著,然后一邊打哈欠一邊瞧著別人傻笑。我說咱們吃飽了再走。肥肥就說她已經熬了一大鍋稀飯,阿月就趕緊去買油條大餅,我們似乎都想表現表現。出了巷口,阿月叫起來,為什么走著去?我們打的!

  我們去要求賠償,它跟錢有關系,跟傷痛有關系,跟精神損失有關系,但好像跟這些又沒有太大關系,錢不錢的已經無所謂了,我們好像是去干一件大事,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那地方大門緊閉,連邊門都關了。那“孫子”也好像知道我們要去,早早就等在那里。他說領導們已經知道了,正在開會研究,讓我們先回去。他不再摸腰了,態(tài)度也不那么橫了,又回到了小男孩模樣。我們當然不能回去,我們說我們愿意等。那個陰陰的家伙沒露臉,倒是聽見里頭有人喊,維權,維權,連他媽的婊子都要維權了!可是一直等到中午,還是沒給答復。我去交涉,說是領導還在開會。我說行,領導開一天會我們就等一天,開兩天會我們就等兩天。他還嬉皮笑臉說,那領導要一直開會呢?我說,那我們就一直等,我們什么都沒有,就是時間富余。

  這時外頭已經明顯熱鬧起來,馬路對面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人。騎車的,拄拐的,蹬三輪拖板車的,還有一些老頭老太。他們來了也不說什么,就是站在馬路對面看。只是有一點很特別,他們都穿著工作服,是從前那種老式的印著廠標的工作服,有焦化廠的、鋼鐵廠的,也有絹紡廠的、棉紡廠的。劉師傅特意在工作服里面打著一條紅領帶,紅領巾似的特神氣。他把那輛自制的小車搖來搖去,特意對我揮了揮手。

  見到這情形那“孫子”臉色陡然就青了,一張娃娃臉轉眼就裂開好幾道口子,說你們想干什么?你們還想鬧事啊?也不等我回答,身子一扭就不見了。我聽見小鐵門咣當一響。我冷笑,他們想糊弄過去已經不可能。

  這一刻,一種久違了的感覺突然回到身上。一股熱烘烘的東西從心涌到了頭,又從頭傳到了四肢。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某一個早晨,上老白班的和下大夜班的全都在工業(yè)大道上相遇,人們疲憊地粗魯地招呼著吆喝著,自行車鈴鐺聲、飯盒茶缸碰撞聲,還有不著調的歌聲響成一片,那些年輕小伙比賽著車技,他們故意在女工堆里鉆來鉆去,引起一陣又一陣笑罵,這是我們最熟悉最親切也最心酸的一幕。我想,從前我們也有過不順心不如意,但頂多發(fā)發(fā)牢騷罵罵娘,我們很少為將來發(fā)過愁。一切都有領導在考慮在安排,我們就把自己忘記了,不知道自己還有權利,好像我們只能為保健票為病假條為評先進操心。從前,在他們中間我不覺著什么,離開了也沒覺著什么,好像只是日子艱難了才覺著孤單。可是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熱淚就像被憋得太久,是那么突然地往外一噴!這就像猛然走進一部老電影里,我們迎著高壓水龍,迎著讓人窒息的無可訴說的悲痛,還有像鞭子一樣抽下來的暴風雨,勞苦人拉起了手,唱起了歌。這是孤雁追上了隊伍,是溺水者看見了海岸線。我不知這話該怎么說。

  我給對面鞠了一躬,深深的一躬。然后她們幾個見了也都給對面鞠了一躬。那一刻,誰都沒有出聲,可是又覺得說了很多很多,在心里說的。那一刻的淚水是洶涌的,痛快的。那一刻的時間是靜止的,凝重的。因為那一刻,用阿紅的話說,猛然覺得自己活了這么大,到現在才知道啥叫個人。以至于結出了果實,我們都不覺著重要了。賠禮道歉,經濟補償,要嚴肅處理等等,聽上去好像都很遙遠,跟我們關系不大的樣子。最重要的是,我們做了一回人,有尊嚴的那種人。

  ×月×日

  做人的感覺確實很好。走路輕快,吃飯香甜,睡覺踏實,時不時地還哼兩句。

  肥肥要回家了。她過來道別,說得眼圈紅紅的,可我看得出來,她心里特高興。夫妻倆為這事已經爭吵了很久,現在老公總算想明白了,城里再好也是別人的,看得見摸不著,等于零。她老公發(fā)誓賭咒要對她好,還說回去就打算懷孩子。說到這些,我心里也有點酸。他們家其實并不很差,只是強子這些年被發(fā)財搞蒙了,總以為城里能掙大錢,弄得家不家業(yè)不業(yè)。肥肥是多好的女人啊,為丈夫做出了這么大犧牲。現在老公總算回心轉意了,她也算熬出頭了,怎么著也該慶賀一番。

  阿月說,她要為肥肥全家餞行。阿紅也說應該由她來請。后來我們商量,大家姐妹一場,還是集體為肥肥送行比較好。阿月興奮極了,一個勁嚷嚷要去大酒樓,富豪,王朝,要開包房,讓那幫孫子也來伺候我們娛樂我們,還要卡拉OK!

  我忽然想到,自己呢?今后該怎么辦?真的賣笑賣到死?

  ×月×日

  今天又有一件高興事:艾艾悄悄把我拉到外面說,奶奶已經有變化了,讓我跟奶奶好好聊聊。我問奶奶怎么變化的,她說跟她叨咕了好幾遍:你爸爸沒福氣呀,這樣的好女人上哪去找啊。艾艾說,這還不叫變化?奶奶高興了大家都高興,我求求你了媽!我摟住艾艾什么話也沒說,可我心里真是高興!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幸福,一個豬狗不如的人其實也有幸福,它就在我們心里藏著,一點不比別人的少。

  這種變化從哪一天開始的我不知道,但我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以前給奶奶擦洗的時候,讓她怎么配合她都不答話,只是照著做,可那天她突然說了句:你放心吧。我去看她,她又把眼睛閉上了。我猜想,可能是因為那天說到了廠里一個工友跳樓自殺值不值的事。我說了句,死還不容易?真正難的是活。也許這句話刺疼了她。

  這是真心話,我早就不把死當回事了,而且我隨時都準備去死,我把每天都當最后一天過,我身上不留一分錢。我猜奶奶已經明白了我的心思,她也想通了。只是我們大家都必須默默地等待那一天。那一天并不殘酷,那一天對大家都是一種解脫,我相信奶奶的話也是真心的,這是一種心靈的默契,是兩個苦命女人誰都不愿說破的秘密。最好,她能笑著,面對面地說一聲——你放心!

  中午,我給她換衣服的時候,我們的臉碰在一起了,她對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氣,然后什么也沒說,她還是沒有說出來。我抱住她,聽到了她鐘擺一樣的心跳,她的手在用力,讓我感覺到了支撐,和她發(fā)自內心的理解,和溫暖。于是我也像觸了電一樣。我們在心里把什么都說完了。作為媳婦,有她這句話,我知足。

  ×月×日

  我聽見自己的哭泣了。艾艾借來的錄音機,把我的哭聲錄了下來。這哭聲是倒吸著的,嗚嗚地,沙沙地,像是臺漏氣的抽水機。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哭,這樣難聽。如果知道,我會放開喉嚨,美美地痛哭一場。我最近已經感覺到從下腰到后背有點不對勁,又酸又疼,有時還往脖子上躥,像阿紅講的那樣。聽到自己的哭聲,才明白其實自己并不像嘴上說的那么堅強。我無言以對。

  艾艾瞧著我的眼睛,嚴肅地說,媽媽我求你了,求求你了!隔壁奶奶的哭聲也斷斷續(xù)續(xù)傳過來,她們好像商量過了一樣。我只好答應她,我要想一想,想一想總可以吧。

  我看見霓虹燈又開始眨眼,電子廣告又換了一批。這些彩色的光束在我身邊旋轉,我也加入進去旋轉,我已成了它們的一部分。我們被消費了,我們被娛樂了,我們是為繁榮做出貢獻的人。我們就在這彩色的光柱上,攀援,上升,飛騰。只是最后,誰來關電門呢?

  談話筆錄19

  談話人:犯罪嫌疑人丁××;年齡:26;無業(yè)。

  問:是這間屋嗎?

  答:是。

  問:知道為什么帶你來這嗎?

  答:知道。

  問:因為什么?再說一遍。

  答:因為殺人。

  問:為什么要殺人?

  答:因為假鈔。

  問:你想要回假鈔?

  答:是。老板為這個發(fā)火了,砍了一個弟兄的手。不拿回來他還砍。

  問:所以你想把它要回來?

  答:是。

  問:說說具體過程。

  答:沒什么過程。我要,她不給。我就掐她,沒想到她這么不經掐。

  問:她沒有反抗嗎?

  答:沒有。我也想不通。她還說謝謝。

  問:說什么?謝謝?

  答:是。她是說謝謝。她倒在床上,一動不動,說謝謝。

  問:再確認一下,是這間屋嗎?

  答:是。這間屋挺怪。

  問:怎么怪?

  答:滿屋都是光,一閃一閃,讓人頭暈。

  偵察日志9

  結案。

  結案。

  結案!

  寫于2006年2月28日

  五一假期再改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烏有之鄉(xiāng) WYZXWK.COM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注:配圖來自網絡無版權標志圖像,侵刪!
聲明: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觀點——烏有之鄉(xiāng) 責任編輯:昆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xiāng)網刊微信公眾號

收藏

心情表態(tài)

今日頭條

點擊排行

  • 兩日熱點
  • 一周熱點
  • 一月熱點
  • 心情
  1. 走著走著,初心為何不見了?
  2. “當年明月”的病:其實是中國人的通病
  3. 為什么“專家”和“教授”們越來越臭不要臉了?!
  4. 陳丹青說玻璃杯不能裝咖啡、美國教育不啃老,網友就笑了
  5. 掃把到了,灰塵就會消除
  6. 為什么說莫言諾獎是個假貨?
  7. 為什么走資派還在走?
  8. 雙石|“高臺以后,我們的信心的確缺乏……”
  9. “馬步芳公館”的虛像與實像
  10. 【新潘曉來信】一名失業(yè)青年的牢騷
  1. 到底誰不實事求是?——讀《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與《毛澤東年譜》有感
  2. “深水區(qū)”背后的階級較量,撕裂利益集團!
  3.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敢于戰(zhàn)斗,善于戰(zhàn)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4. 歷史上不讓老百姓說話的朝代,大多離滅亡就不遠了
  5. 大蕭條的時代特征:歷史在重演
  6.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xù)集?
  7. 瘋狂從老百姓口袋里掏錢,發(fā)現的時候已經怨聲載道了!
  8. 到底誰“封建”?
  9. 該來的還是來了,潤美殖人被遣返,資產被沒收,美吹群秒變美帝批判大會
  10. 兩個草包經濟學家:向松祚、許小年
  1. 北京景山紅歌會隆重紀念毛主席逝世48周年
  2. 元龍:不換思想就換人?貪官頻出亂乾坤!
  3. 遼寧王忠新:必須直面“先富論”的“十大痛點”
  4. 劉教授的問題在哪
  5. 季羨林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6. 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認為“顛倒歷史”的“右傾翻案風”,是否存在?
  7. 歷數阿薩德罪狀,觸目驚心!
  8. 歐洲金靴|《我是刑警》是一部紀錄片
  9. 我們還等什么?
  10. 只有李先念有理由有資格這樣發(fā)問!
  1. 毛主席掃黃,雷厲風行!北京所有妓院一夜徹底關閉!
  2. 劍云撥霧|韓國人民正在創(chuàng)造人類歷史
  3. 到底誰不實事求是?——讀《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與《毛澤東年譜》有感
  4. 果斷反擊巴西意在震懾全球南方國家
  5. 重慶龍門浩寒風中的農民工:他們活該被剝削受凍、小心翼翼不好意思嗎?
  6.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xù)集?
亚洲Av一级在线播放,欧美三级黄色片不卡在线播放,日韩乱码人妻无码中文,国产精品一级二级三级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日韩 | 亚洲日本va一区二区三区 | 天啪天天久久久久久久久噜噜 | 偷自拍亚洲视频在线观看 | 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 在线观看AV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