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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山(28~29章)

赤石 · 2012-02-22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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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山

(下部)

謹以此書獻給鞍鋼憲法52周年

老君山下集目錄:

第十八集,戰鼓咚咚

第十九集,翻番豪情

第二十集,雪夜火光

第二十一集,道木風波

第二十二集,重返前線

第二十三集,父子兩代

第二十四集,山花爛漫

第二十五集,風波又起

第二十六集,霧霾山路

第二十七集,地光閃閃

第二十八集,玉雕鐵鑄

第二十九集,崢嶸歲月

第三十集,新老同心

第三十一集,大痛九九

第三十二集,中秋月圓

第三十三集,煉獄春秋

尾聲

第二十八章,玉雕鐵鑄

紅梅花兒開,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萬朵,

香飄云天外,

喚醒百花齊開放,

高歌歡慶新春來,

新春來。

——階級斗爭是綱,綱舉目張。

這時雪下得大了,北風也刮起來,氣溫驟然下降。夜空中北風挾著煙雪亂飛亂舞,大地已一片白茫茫。車過了圣水河大橋,路過父親家時,韓衛下意識地讓小耿停一下,可他馬上又吩咐說:“不停了,走!”他是想到了病中的老父親和年邁的母親。他們現在怎樣呢,對不起了,爸爸媽媽,忠孝不能兩全哪,兒子現在顧不上你們了,二弟和妹妹你們多受累吧!但愿二老安全無恙,他默默地祈禱著。看到市面上到處是驚慌失措的人們,他又想到了黎湘,男人上了三線,這個女人獨自領著兩個孩子,還有不能起動的公公、體弱的婆婆,恐怕困難更大。一路上他還想了許多``````。

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就到了君礦公司大樓,還好,大樓只是后山墻震裂了幾道縫,看來這個偽滿時期蓋的樓還算結實,經受住了這次地震的考驗。

韓衛急急忙忙上樓直奔調度室,調度室里,所有的電話都“嘩嘩”的響著,兩個調度應付完這個又急忙抓起那個,各礦紛紛來電話打聽情況,匯報情況。

“來得這么快?”值班的生產處長李義倫見到韓衛進來很驚訝,“震完才二十分鐘,你沒到家呀?”

“情況怎么樣?”韓衛顧不得回答他的問話。

“不少單位停產了,詳細情況正在收集。”

就在這時,調度老蘇接到了老君山礦調度的一個電話,說是有一伙農民從北面跑過來,要求到礦醫院治傷,問怎么辦?李義倫聽了,看看韓衛,請他拿主意。

“都是階級弟兄,有難不能不管,告訴他們熱情接待,管吃管住,醫院免費治傷。”衛毫不猶豫的回答。緊接著他又對李義倫說:“情況緊急,非常時期,來不及開會了,我說你記,立即傳達各礦。”

李義倫立即拿過調度日志提起筆坐在桌子上記錄。

韓衛一邊來回踱步思索,一邊把他在路上想好的理順幾條口述出來:

——我以公司防震,不,現在是抗震指揮部的名義,發布緊急命令。第一,各單位立即進入防震抗震緊急狀態,由防震抗震指揮部統一指揮抗震救災,所有人、財、物都歸防震抗震指揮部統一調用。第二,各級干部必須親臨抗震救災第一線,同群眾同生死共患難,要把保護群眾生命安全當成第一位來抓。第三,千方百計地幫助職工群眾防震避震,開放所有能安置群眾的安全地點,打開所有庫房,凡是能用于搭地震棚的材料全部拿出來,組織群眾搭地震棚,特別要優先照顧老弱病殘、工傷家屬、三線家屬``````

“想的周到!”李義倫不由得抬起頭來稱贊一句。

韓衛繼續口述:第四,各單位搶險隊、醫療隊、后勤服務隊立即報到待命。所有食堂立即行動起來,蒸饅頭準備救濟災民。第五,已經停產的,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對所有廠房、設備、工業設施進行全面封閉,檢查,未經批準不得恢復生產。沒有停產的,一律有組織有秩序的暫時停下來,撤出工人,待經過全面檢查確認安全后再有組織地恢復生產。最后一條,加強保衛工作,嚴防階級敵人破壞,發現壞人破壞,堅決打擊,該抓的抓,該送的送。年月日晚十九時四十分。

李義倫邊聽邊記著,心中暗自佩服這位年輕的指揮員在關鍵時刻的魄力和應變能力。記完后他加了個標題《防震抗震副總指揮韓衛緊急命令》,遞給當班調度老蘇:“立即下達執行。”他下令。

兩個調度分別用兩臺電話臺向各礦傳達。傳達完了,韓衛松了一口氣,坐在調度臺對面,半閉著眼睛邊休息邊想著下一步。突然,他腦子里浮現一件事,忙站起來讓老蘇叫通老君山礦找劉大然。不一會電話里傳來劉大然的聲音,韓衛簡單地問了一下礦里情況,就對劉大然說:“岳主任在國外,你是不是特殊關照一下他家里,派人去看看,都需要什么幫助。”劉大然回答說:“我立即派小曹去,你放心吧。還有,你愛人在哪?告訴我,我們也關照一下。”

“我家里就不用麻煩你了,她和鄰居在一起,不會有問題,謝謝你們了。”韓衛說完放下了電話,又對老蘇說:“告訴各單位,對外出人員的家屬也要重點照顧一下。”

“真行,夠樣!”老蘇睜大了眼睛,豎起大拇指佩服地說:“就憑剛才那句話,我要是岳克,讓我干啥都行!”

六條命令下去不久,八卦嶺鐵礦調度來電話返遺說食堂發面來不及。老蘇立刻頂回去說:“沒有發面就烙餅么,這事還用問?”對方又說了句什么,老蘇聽了,放下電話問韓衛和李處長:“他們問糧票怎么辦?”

沒等韓衛說話,李義倫抓過電話就大聲訓斥道:“就你們事多!什么時候了,救災重要還是糧票重要?”

韓衛在旁插話說:“先記個數,以后再說。”

“估計是李長年在調度旁邊。”老蘇撂下電話對李義倫說。

“我就知道他在旁邊,別人提不出這些怪問題!”李義倫氣憤憤的說。

老蘇笑了:“這李轉軸,也不看看火候。”

青牛崗礦離公司遠,電話叫不通,情況上不來。韓衛焦急地在屋里走來走去:“繼續要,繼續要!”他指著電話對老蘇說。

就在這時,市防震指揮部來電話正式通報地震級別為七點四級,震中是在遼南營口一帶,時間是晚上十九點十分。

“青牛崗礦正是震中附近地區,要車,我馬上去,你在家指揮!”韓衛一聽,跳起來心急如焚地對李義倫說。

“不行,你不能去,現在非常時期,你必須在家里坐鎮指揮,有事好處理,我去!”

“你在家代我指揮一樣么!”韓衛不同意,拿起大衣和帽子就要下樓。

就在爭執的時候,甄書記推門進來,他把帽子順手往窗臺上一扔,沖著調度老蘇就問;“情況怎么呵?快說說。”還沒等老蘇說話,他一眼看見了韓衛站在那里,高興的說:“呵,小韓你早來了,你是第一個,我是第二個。好,好,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關鍵時刻非常時期指揮一定要靠前,你挺好,做到了,不過我也得問一下,家里怎么樣,沒事吧?”

“和周圍鄰居在一起,大家互相關照著。”

“那就好,那就好,和群眾同甘共苦吧。”轉眼他又看到了李義倫;“你來的也早!”

“我今天正好值班,趕上了!”李義倫很實在的解釋說:“所以,你說的不錯,今天第一個到場的是韓主任,再就是你了。”

正說著,趙敏,還有其他幾位公司付主任也都來到調度室。

李義倫給大家找了幾把椅子,就在調度臺前,甄書記召開了這地震后的第一次黨委會。李義倫匯報了地震后這一個來小時發生的各種情況和處理經過。

——根據國家地震臺測定,今天十九點十分到十二分,遼南營口地區連續兩次發生強烈地震,震級為七點四級和七點二級,我公司所屬各單位均在地震影響范圍之內,特別是青牛崗礦處于地震中心地帶,現通訊中斷,有兩個選廠已停產,沒停的單位根據韓主任指示也正在有組織地陸續停車,撤出人員``````

說到這,調度老蘇報告說:“現在已全部停下來了,青牛崗肯定也停了。”

——地震發生后,韓主任下了六條緊急命令,各單位一二把手均已到崗,通訊除青牛崗礦外都已恢復正常。人員傷亡情況:除了有兩個正在浴池洗澡的工人,從浴池里跑出來時滑倒骨拆外,其他還不見報告。廠房設施因天黑沒有詳細測查,只知道八卦嶺一選主廠房塌了一跨,幸虧今天上午韓主任去強令停產,把人都攆出去了,沒有傷亡。不然的話就很難說了``````。``````現在的問題是震后氣溫驟然下降,群眾不敢進屋,各單位開始組織撘地震棚,可草甸子、席子、木桿太少了,不夠用,青牛崗礦的情況還不清楚``````

就在這時大樓突然又晃動起來,天棚上的日光燈管左右大幅晃蕩著。

“又震了,又震了”人們不約而同地喊著從椅子上跳起來。韓衛急忙對坐在門口的趙敏說:“快踹門!”趙敏回身一腳把門踹開。

由于經過了頭次地震,人們心里好像有了譜,沒有向外沖。

甄書記看了一下手表,又抬頭看著天棚上晃動的日光燈,說:“八點二十一分震的,晃動三十秒。”當他看到已經裂紋的山墻時對李義倫說:“你們調度也得有個掩體呀,不能干挺著挨砸,煞急了你們就鉆到調度臺底下,站到門框當中也行,這些地方抗砸,我在朝鮮打仗時,遇到飛機轟炸,來不及進防空洞,就鉆桌子蹲門框。”

“這次也有五、六級。”李義倫估計。

正說著,調度臺上所有的電話機瞬間幾乎又同時響起來。

老蘇聽著那些亂響卻一個沒接,見甄書記奇怪地看著自己,就笑著對甄書記解釋:“又都是打聽剛才地震的,不用答理,別影響你們開會。”

“那咱們抓緊分工吧。”甄書記回身手一擺說。

韓衛提出要去青牛崗,趙敏也爭著要去。甄書記想了想,合上記錄本說:“青牛崗礦說不上遇到什么復雜情況,還是我這個老的去吧,能起到穩定人心的作用,趙敏你跟我一塊去,面上就交給小韓了。”

他又對韓衛說:“你這頭三腳處理的挺好,有大將風度,我放心。”

“你是市委副書記,又是君鋼付書記,你去了,那市里和君鋼要找你怎么辦?還是我去合適。”看著甄書記花白的雙鬢和沒幾根頭發的禿頂,韓衛還是堅持自己去。

“就這樣定了,不要爭了,服從分配,上面有事你替我頂著,現在最大的事是抗震救災!”甄書記口氣不容商量,說著站起來,一把抓過他扔在窗臺上的帽子,往半禿的頭上一扣,沖著趙敏說:“走,咱倆一個車有事好商量。”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指著門和天棚對韓衛說;“明天找人來,用糟鋼把門框和調度臺上面搪上,指揮部么,不能被消滅。”在這時候,他幽默的口氣頓時緩和了一直緊張著的氣氛。

當他走出房門時,韓衛叫過李義倫:“你坐一臺車跟著,一是保護甄書記他們安全,二是到了那里趕緊找電話向家里匯報情況,找不到就立即坐車回來報告。”李義倫答應也急忙下樓去了。

甄書記剛走,市里就來電話通告:據國家地震臺測定,這次是余震,六點五級。同時通知礦山去一個領導到市委辦公室,何書記找,有急事。

韓衛喚醒在里屋迷糊的耿化,驅車到市委辦公室找何書記。

市委書記何濤正在和君鋼革委會主任金洋還有幾位韓衛不認識的領導研究抗震救災。見韓衛進來了,忙讓他坐下,直接交待任務說:“省里指示立即把我市地震臺搞起來,剛才和老金商量了,這事只能交給你們礦山了,你們有搞地質的人才,我們市里沒有哇!既然你來了,你就是第一任地震臺臺長了,你什么時候能給我們做地震預報呵?當然,我現在問這個問題是太突然了,但是我也沒辦法呀,全市人民都在問我呀,我總要抓一個墊背的吧!”何書記的話雖然很幽默,但韓衛聽得出來他很焦急,既是商量也是命令,不允許講價錢。在這關鍵時刻,能讓自己去完成這樣一件關系到全市人民生命安全的任務,這是自己一生都感到光榮和驕傲的事情,他不禁熱血沸騰,鄭重地問;“領導要求我什么時間?”

“二十天,不,十五天怎么樣?”何書記說完,看了看金洋。金洋點點頭說:“越快越好!早一天我們就主動一天。”

“十五天?!”韓衛快速思索著,下意識的掰著手指頭:“太緊了!不過,為了全市人民的安全,困難再大也得完成任務!”他的表態顯然使何濤聽了很高興,不過他又補充說;“我指是發地震預報,可不是所有的設施都完備呀!也就是說,先把監測手段上去,讓她能發地震預報,其他的晚一點沒關系,領導看``````”

“不管你怎么弄,半月內能發地震預報就行。”金洋在旁理解地點點頭說,他知道要完整地建設一個地震臺不是半個月能完成的。

“但是你可聽好了,我要的可是有價值的預報喲!別到時候拿張廢紙來胡弄。”市委書記語氣幽默地對韓衛說。

“我哪敢哪!”韓衛也笑著回答。

回到調度室已是十點多,韓衛立即打電話把地質大隊隊長范友林找來商量。

范隊長說,監測倒不難,咱隊現有兩臺微震儀拿出來就可以。預報就不容易了,那需要和全國各地的地震臺聯起來,還有對周圍環境、氣候等異常進行分析研究后才能發出。他出主意說,任務這么急,一是馬上找明白人,二是去省臺和營口臺學習,三是選址蓋房子安裝設備。最后他表態說:“非常時期,大局為重,沒說的,咱隊是要人給人,要物給物,但可都是暫借,長遠的都從咱隊出不行,那就把咱隊抽空了,以后你得還我。其他的,恐怕就是你的事了。”

韓衛聽完,抬手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又捋捋有些亂的頭發,說道:“好,那我第一個先借你,何書記把我抓住了,我也得抓一個。你現在就掛電話把家里的事安排給副手,我再找個能干的給你當助手,你倆現在就坐小車出發到省臺,然后到營口臺學習。限你明天晚上回到我這兒來匯報,其他的由我來安排。”也不管范隊長是否同意,他扭頭告訴調度老蘇:“通知老君山鐵礦的楊春立即到礦里調度室待命,一會兒地質范隊長去小車接他,有重要任務。”

老范忙問:“楊春是干啥的?”

“他是穿爆車間主任,學地質的。外號楊黑子,什么時候地震臺發預報了,你撤出,他坐鎮。”

范隊長接受任務出去了。

二十二點多,青牛崗礦終于來信了,是李義倫到火車站借路局電話傳來的:災情非常嚴重,幾乎百分之七十民房倒塌,工業建筑也受損嚴重。由于地震預報起了作用,震前群眾都被動員出戶,只有幾個受傷的。但是人們在戶外呆了幾天了,震后又下雪,又餓又冷,感冒的非常多,要求公司這邊立即送干糧,派醫療隊,還要求大力支援搭地震棚的材料。甄書記指示越快越好,越多越好。還讓李義倫也連人帶車留在那里參與礦里抗震救災。

這時已是午夜時分,各處室領導陸續都來了,一個個在調度會議室內外或站或坐,邊聽情況邊等待領導安排任務。聽完青牛崗礦的情況,韓衛立即把大家叫進會議室開會。調度長張懷仁把青牛崗礦的情況通報一下后,韓衛首先問供應處長:“這席子,草甸子,還有木桿之類的,總庫還有多少?”

供應處長早有思想準備,拿出一個小本子,一樣一樣的匯報。

“看來大大的不夠哇,先把這些一律發往青牛崗。”韓衛當即指示:“更主要的是向部里報告,要求盡快調撥。我們也不要坐著等,立即派人出去采購,省內就不要想了,都緊張,要盡快到關內各省求援。”

“不一定非得草甸子、木桿,凡是能用的,像油氈紙、鐵管子、角鐵都能用。”張懷仁出主意插了一句。

“對,打開庫房,能用的都拿出來讓大家用。”韓衛說。

“還可以發動群眾把手里有的拿出來么,減輕一下我們的負擔。”供應處長也出主意。

“這個還用你去發動呵,土地爺早替你發動了,有招的現在早就搭好住進去了,誰還能等,傻呀?”張懷仁回敬了供應處長一句。

“就是,這時候了,還想脫滑!”韓衛譏諷了供應處長一句。

大家聽了想笑又不敢笑。

“不是脫滑,兩條腳走路么。”供應處長嘟囔著,起身離開會場布置去了,這時候他大概也真難。

研究完支援青牛崗,又研究地震臺的事。礦建工程隊長也被調來了,韓衛要求他一個星期把基礎打完,十天內安裝完所有設備,他沒有提出異義,他知道提也白提。韓衛又下令機動處黃處長:“你要連夜和范隊長商量提出設備購置清單,明早立即走人出去采購。”黃處長接受任務也急忙出去了。

這時坐在一旁角落的財會處長提出:“市里建地震臺,卻讓咱礦山出錢,這賬面怎么下?”

韓衛“撲哧”一笑:“我的好管家,你就下礦山地震臺吧,項目暫時立在地質隊頭上,數額敞著口,實報實消,建成后結賬,資金必須保。你別摳門!”

“設計呢,總得有個總體設計,誰設計呀?”計劃處長提出問題。

“誰設計?找誰都來不及。就讓研究所干吧,和地質范隊長他們配合,邊施工邊設計吧。可我要強調一點,這地震臺雖然上的急,設計卻必須考慮長遠,各方面都要留發展余地,要按國內外一流地震臺考慮。將來有一天人們要是論起來,得讓他們說咱礦山這伙人還有眼光,給咱市建的這個地震臺還拿得出手,不要讓人家罵這撥小子水平低,太茍氣,弄這么個破玩意兒胡弄咱們——扒掉!”

聽韓衛說得幽默,在座的都笑起來。

會議結束時,調度老蘇報告:“老君山礦第一車饅頭、大米粥,還有豬肉白菜燉粉條出發了,醫療隊大客車也出發了,帶隊的是醫院院長馮英,他們說到地方就來電話。”

韓衛高興地說:“好,讓他們家里繼續蒸饅頭,烙餅,還得準備明天吃的呢。告訴其他單位也抓緊。”

就在這時,八卦嶺礦的電話響起來,說話聲音挺大,坐在旁邊的人都能聽得見,大概那調度是喊著匯報的:“八卦嶺第一輛饅頭車,還有醫療隊二十四點三十二分出發了,估計不出什么事,兩個小時后準能到達。”

“告訴他們,到達后向公司調度室報告。”調度長張懷仁下令。

老蘇按原話向電話里重復一遍。只聽見電話里傳來說:“晚了,都走了,看不見了。”

“他說都走了,看不見了。”調度老蘇對調度長說。

“那趕緊告訴那些沒出發的呀!”張懷仁急忙說。

是呀,叫這些送飯車、醫療隊回話既可以知道支援的到沒到,也可以通過他們了解災區的情況,調度長想的挺周到。

凌晨二點二十分,老蘇接到電話,老君山礦的饅頭車和醫療隊到了青牛崗礦,馮英在電話里匯報說,青牛崗礦的職工家屬看見饅頭車和醫療隊都流著淚高呼毛主席萬歲,他們說拉來的不是饅頭,是黨的溫暖。受傷的人挺多,重傷有兩個,輕傷的不少,感冒的太多,長崗礦醫院坍塌了,不敢進人,去的醫療隊正在野外救治。

三點四十分,電話又響了,聲音挺大,只聽里面喊:“我是八卦嶺送饅頭的,``````”老蘇一聽樂了,對韓衛說:“還算知道個好夕,能給個信!”接著他問電話里:“情況怎么樣?”

“糟透了``````”電話里的聲音很是沮喪。

屋里的人立即緊張起來,都站起來湊到調度臺前豎著耳朵聽。

“怎么糟透了?說得詳細點!”老蘇急忙問。

調度長張懷仁拿起筆來準備記錄。

“饅頭讓人搶了!”電話里的聲音像哭。

“誰搶的,怎么搶的?”老蘇追問。

“咱們剛到青牛崗,迎面就上來一群人,兩個戴袖標的攔住問是什么車,咱們說是送饅頭的,那兩個聽說是送饅頭的,就向人群喊,送饅頭車來了,送饅頭車來了!結果這群人忽拉一下把車圍上了,二話不說搶的搶,拿的拿,一會功夫,一車饅頭全搶光了。咱們還以為是礦里職工,誰知一打聽,卻是鎮公社的,找他們領導,先說是誤會,后來又說反正是救災,都是災民,誰吃不一樣,又是道歉又是感謝的,你們說怎么辦?”

“怎么辦?找他們領導,這是搶!”老蘇氣憤憤地說。

韓衛聽了,忙攔住話頭說:“算了,都是災民,吃就吃了吧,讓他們趕快回來抓緊時間再送。”

“回來吧,你們八卦嶺風格真高,救災先救土老農!”老蘇沒好氣的譏諷電話里。

地震發生時,老君山鐵礦黨委書記劉大然剛吃完飯從食堂回到辦公室,倒了一杯茶,點了一支煙,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就在這時,一道火光閃過,小白樓顛簸搖晃起來,他急忙從三樓跑下來,沖到院子里時,大地猶在震動。先跑出來的革委會值班付主任鄭國光和傳達室的看門老胡頭,跑到院子當中站住,正驚慌地回身注視著鍋爐房頂上的煙筒;已跑到院子大門附近的兩個當班調度驚慌失措的對他倆喊:“快過來,快過來,別讓煙筒倒了砸著!”和鄭國光一塊值班的陳化留卻早已竄出了院子大門,站在馬路上慌張地回頭向這邊看``````。

“忽”的一下小白樓的燈光全息了,接著就聽見“轟隆”一聲,“噼哩啪啦”一股煙塵騰起,鍋爐房的煙筒倒下來小半截。

地震停了后,劉大然沒聽陳化留的勸阻,和鄭國光走到鍋爐房前觀察。看來,老天爺還算手下留情,煙筒下面沒人,鍋爐房也沒壞,還能燒!見傳達室沒事,劉大然拉著老胡頭進屋把手電拿出來,又和鄭國光樓前樓后照了一遍,雖然有幾道墻裂縫了,四面墻根掉了些磚頭瓦塊,大樓總體尚完好,只是樓前陽臺的一個柱子歪了。

劉大然腦子里首先想到的是要馬上弄清楚全礦的情況。見兩個調度還站在院子里,他明白,身先士卒的時候到了。他一招手,招呼兩個調度說:“走,趕快到臺子上去,看看都有什么情況。”說完,他奮不顧身的帶頭進了陽臺已歪了一個前柱的小白樓,鄭國光緊跟著,兩調度員互相看了看,也小心地跟著進了樓門。

樓內一片漆黑,老胡頭的手電立了功,四個人靠著手電筒的光亮進了調度室。調度電話臺子沒有停電,所有的指示燈全亮著,電話鈴嘩嘩地響著,各處都在要電話,都在著急地想知道發生了什么,看來,老君山鐵礦已處在驚慌失措中。

“先要公司調度。”劉大然指著電話臺子說。

調度員老李頭手指頭一摁,公司調度的指示燈亮了,兩分鐘過去,沒人接,“大概正忙。”老李頭說。

“那就先把自家的情況弄清,把所有的電話都接上,一家說,別的家聽著,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還有你們都在堅守崗位。”劉大然指示。

果然,各單位電話接通后,調度臺子上的燈光不再像剛才那樣驚慌失措的忽閃了,都在那里靜靜地聽別家匯報情況。

革委會付主任張成滿身雪花氣喘吁吁地進來了,看來,他是跑步來的。見他進來,劉大然高興地說:“你來的正好,趕快收集情況,準備向公司匯報。”恰好,公司電話響了,調度老李頭接過聽了后對劉大然說:“公司調度問礦里領導在不在?”

“告訴他都在,我在,鄭主任、張主任都在。”

“要情況。”

“知道多少說多少,具體的正在查,查明后再匯報。”張成在一旁指點。

老李頭簡單幾句匯報了情況后,對張成說;“韓主任有六條命令。”

張成立即把調度日志拿過來遞給他,劉大然用手電筒的光照著,老李頭低頭邊聽邊用筆記。

“反應好快呀!”張成站在那里低頭看了一會兒老李頭的記錄,抬頭對劉大然稱贊說,劉大然看著也佩服的說:“來的及時,高效鎮靜劑!立即向下傳達。”說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首要的是先查明有沒有人員傷亡,有了立即報告。”

“啪”的一聲,調度室的燈亮了,原來是外線的一個開關震掉了,值班電工檢查后重新送上了電。

“問問是誰,表揚這個電工。”劉大然高興地對張成說。

很快,各車間主任、書記都按事先防震規定從各個車間來了電話報到,機關各科長也都陸續接蹤而至,在書記主任左右圍前圍后的待命。劉大然看見辦公室主任曹流站在那里,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把曹流喊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那曹流說了一聲“我這就去。”急急忙忙下樓去了。接著他又喊當晚值班的陳化留:“陳科長,把會議室打開,各科長到會議室開緊急會研究抗震。”誰知喊了幾聲沒聽見回答,眾人四下尋找,那陳化留不知哪去了。就在這當兒,調度讓他接公司韓主任電話。韓衛的電話是要求特殊關照一下出國的岳克家屬的事。

劉大然接完電話時,陳化留已把會議室打開了。原來他不知什么時候跑回家一趟,看家里沒什么損失才急忙又跑回來,正和樓上樓下喊他的張成撞了個滿懷,“哪去了?劉書記找你開會議室的門呢!”

“屙屎去了,屙屎去了!”陳化留紅漲著小刀條臉,氣喘吁吁的回答。

陳化留急急忙忙掏出鑰匙打開會議室,站在外面的各科長蜂擁著進去,立刻把煙霧了也帶了進來,大家也不坐下,有的站著抽煙,有的仔細查看天棚裂了幾道縫,更多的是七嘴八舌地交流地震那一霎間的感受。見劉書記接電話回來,以為又有什么新消息,都把目光轉向他。

“沒什么,大家都坐下,這會議室眼下還塌不了,咱們開會。”劉大然安慰大家。

傳達完君礦公司六條命令后,正當張成組織各科長一條一條的落實的時候,調度跑進來報告,有一伙人正砸供應科大門要進庫房搶東西,科長趙懷德叫保衛科趕快去人。

鄭國光聽了忙站起身說:“我去。”

“別慌,我和你一塊去。”劉大然也急忙站起身來。

臨走他安排張成說:“你就在調度室坐鎮,遇著問題及時處理。”說完他叫上保衛科長聞達和鄭國光頂著雪花向供應科匆忙趕去。

遠遠地就看見供應科門前圍著一群人,正在那里鬧鬧嚷嚷的起哄。就聽見有人喊:

“庫里那些草甸子、桿子都給誰留著?”

“都給當官的呀?”

“你們還管不管群眾死活?”

聞達搶在前面,雙臂用力分開吵吵嚷嚷的人群,邊往前走邊大聲地喊:“讓開,讓開,我是保衛科長,你們要搶呵?”

聽說保衛科長來了,“忽拉”上來七八個女人,不由分說,一齊上來抓他的襖領子,扯衣服袖子,還有抓頭發的,拳頭巴掌一齊打來,一邊打一邊還罵:“保衛科長頂個雞巴,對壞人沒能耐,對咱們來能耐了!”

“咱老頭子都沒了,還怕你雞巴科長?”

“有能耐你把咱老爺們從三線調回來呀!”

聽得出來這些人都是傷亡家屬和三線家屬。

咱們的保衛科長聞達倒了霉了,衣服被扯破了,帽子也被打飛了,他一邊用手擋著臉,一邊大喊:“你們別亂打,劉書記來了,劉書記來了!”

劉大然見這亂哄哄的場面,忙找了一塊大石頭登了上去,向人群大聲喊道:“誰也不準動手,我是常委書記劉大然,有什么事和我說。”

人群聽說劉書記來了,立即停止了揪打聞科長,紛紛轉過身向大然圍了過來。

“有草甸子為啥不給咱們發?”人群中一個家屬尖聲地問。

黑暗中又有人喊:“咱們老的小的都在外面挨凍沒人管?你知道不?”

有幾個人又躍躍欲試的想上前拽劉大然。

“聽說就是你劉書記不讓發!有沒有這回事?”這個聲音很熟,在黑暗中劉大然一下子想不起在哪聽見過。

“你們聽誰說的?凈造謠!”聞達喊,他想把注意力吸引到他這邊來。

“誰造謠,誰造謠!”家屬們又伸手要打聞達,嚇得聞達急忙躲過來,他知道遇到這撥老娘們挨打白挨。

“是供應科人說的。”又是那個聲音大聲說。

劉大然這回想起來了,那個女的是三線家屬,叫黎湘,他曾和工會付主任龔亞芝去他家家訪過,她很困難,礦里也沒少救濟她。

這時,站在供應科大門里的供應科科長趙懷德戴著碎了一片的眼鏡打開大門走出來,大聲問道:“供應科誰說的?你們不能聽信謠言,在這非常時期,說話要負責的。我向大家說說吧,咱劉書記剛才下的命令,因為庫里東西不夠,所以要優先滿足工傷家屬、三線家屬和老弱病殘,東西要由各車間統一發放,其他人也不要著急,公司已答應最遲不過明天就能給調來。”

看來,在這關鍵時刻,咱們的眼鏡趙大唬閃現了一個共產黨員的本色。他在地震后頭一個趕回供應科庫房,和守庫員呂浩一起堅守崗位,等候命令。先來鬧的幾個家屬逼他和呂浩打開庫房,被嚴詞拒絕后,這伙女人對呂浩拳打腳踢。見門外人越來越多,他急了,拼著老命和呂浩把那幾個女人推出大門外,將大門反鎖上。他和呂浩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條條,臉也被抓破了,他的眼鏡也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沒了眼鏡的他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在院子當中的雪地上,一邊用手摸索著找眼鏡,一邊叫呂浩趕快打電話向礦里報告。

“那剛才有人看見拉走一車,說是給礦領導的,你怎么解釋?”那人緊追不舍。

趙懷德聽了,氣得大聲喊道:“這事不假。岳主任出國在外,趕上地震,一家老小在大街上站著呢,老干部了,劉書記特批讓咱們照顧一下,難道不應該么?”

人群里一陣嘰嘰喳喳,半晌,一個人問:“那咱有困難找誰呀?”

站在大石頭上的劉大然聽了,立即大聲回答道:“大家不要急,我們都安排好了,有困難就找你們車間,他們要不給解決,你們就找我。”

“先找我,趕是我不給解決再找劉書記。”站在大然旁邊的鄭國光也大聲向人群喊。

“我以黨性做保證,決不讓老君山礦的一個人在露天地凍著餓著,更不能讓你們這些工傷家屬、三線家屬凍著餓著,你們的親人有的為礦里生產犧牲了、受傷了,有的支援三線去了,拋下你們這些姐妹一個人支撐著一家老小不容易,趕上這地震,你們就更難了,這些不用你們說我們都知道,如果不優先照顧你們,那別說黨不讓我們,就是良心我們也過不去,所以請姐妹們放心,你們一定會得到充分照顧的,讓我們上下一心,團結一致,同甘共苦,風雨同舟,渡過地震這一關``````”

刺骨的寒風夾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吹打著站在巖石上的劉大然,大概是來得匆忙,他帽子沒戴,頭發被寒風不斷地掀起,大衣也沒來得及穿,飛雪灑滿了他的肩膀,落在他薄薄的制服上白化化的一層,他成了一個玉雕鐵鑄的人站在那里揮著手對大家講著,身后漫天大雪飛舞。他的話是那樣的真誠,那樣的令人信服,從他身上,人們看到了信任,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力量,她們感到在這千截難遇的災害面前,領導和她們在一起,黨和她們在一起,黨有信心、有能力、有辦法帶領大家渡過難關,她們心里有底了。她們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雪光下互相交換著眼神,接著,不知誰說了一句:“走吧,還在這干啥!大雪飄天,死冷的!”扭頭走了。

人群“忽拉”一下,你拉我,我拽你的,離開供應科,散了。

有一個人被聞科長悄悄地留下來,就是那個叫黎湘的三線家屬。因為自從劉大然和龔亞芝去家訪后,她認識了劉書記,有事就到礦里找,對她的困難沒少照顧,大事小情的有求必應,她心存感激。見大家的火氣對劉書記去了,就故意用發問的形式把鬧事的緣由說出來,給劉書記提醒,意在解圍。聞科長把她叫到供應科屋里,向她了解詳細情況。她說,有兩個三線家屬在街上碰見王恩清,問他供應科有沒有搭地震棚的材料時,王恩清神秘地告訴她們說,有,還不少呢,不過劉書記下令不讓動,可是就在剛才,辦公室曹主任拉走半車,說是給領導搭地震棚用,看來,這些東西是專給礦領導準備的。這幾個三線家屬一聽就來氣了,左鄰右舍一呼啦就是三十多人直奔供應科來了。

正說著,滿臉傷痕的呂浩進來,趴在聞達的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什么。

聞達聽完就對劉書記說:“經過這段調查和今天的事,我看可以對王恩清下手了,到時候了。”

劉大然心中有數地點了點頭,卻又說:“等一下趙敏書記吧,等他救災回來再決定,不差這一天兩天,你們對他多注意點就行了。”

書記的意見聞達當然得尊重,所以當晚沒有動王恩清。

然而,兩天以后,王恩清卻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哪去了,保衛科通過市公安局發通揖令也沒抓到。直到十八年后,中國改革開放,他從香港回來,找到小神仙張德利,給張德利所在的青年廠投資辦一個出口玩具廠,算是他對小神仙張德利,也是對家鄉父老的回報,這個迷才算解開:原來是鄭國光從供應科回來,正碰見張德利,他知道張德利經常喝王恩清的酒,出于關心就警告張德利,別再和王恩清來往了,他問題嚴重。事有湊巧,第二天張德利路過客來順小酒館遇到王恩清,被他一把拉住又進了小酒館。雖然地震,這小小酒館卻沒有震塌,只是墻上裂了幾道大紋,照常開業。小神仙就怕聞酒味,聞到酒味就走不動。三兩老白干下肚,小神仙來了義氣,團著舌頭告訴王恩清說:“兄弟,你犯事了!”當時就把個王恩清嚇得一哆嗦,兩眼發直。忙問:“大哥,我犯什么事?”小神仙瞇縫著紅紅的小眼睛,指著他的鼻子說:“嚴重了,我是保不了你了,有法趕快想吧!”其實他也不知道王恩清犯了什么事。

王恩清聽了,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后跟,后脊梁骨往上直冒冷氣。自從公司調查組來后,他就感到日子不好過,特別是近些日子,老像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預感到災難正在一天天的向自己走來,自己的末日到了。他悄悄地到黑市上買了幾百斤全國糧票,還準備了一些現金,必要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要發生的地震消息傳達后,他就盼著地震趕快來。他想的挺好,這幾年沒啥活動,香港那邊也沒有活動費過來了,他手頭的錢花的差不多了。他是花慣了的,手里沒錢他一天都過不了,趁地震時機再制造一個大的有政治影響的事件,好向境外的主子報功,他要再撈一筆活動經費過來,就此機會逃走出境,到香港領取王曼莉給他存在匯豐銀行的獎金,過他的下半生。他過夠了這種擔驚受怕仰人鼻息的日子了,他得到香港享享福了。一個人孤掌難鳴,于是他就竄掇了從監獄出來的呂浩,答應事成也帶他去香港,至于到時候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個人,帶不帶他走,那就兩說子了。今天他聽小神仙這么一說,心里恐慌,看來,這筆活動費是領不到了,是時候了,趁地震亂哄哄的不走,過兩天恐怕想走就走不了了。他又故作鎮靜的勸了小神仙張德利兩杯,便急急忙忙地離開客來順小酒館,從此一去不見蹤影了。

震后第三天上午,劉大然、張成正領著安全科長楚尚,檢修車間主任王老袒檢查變電所,接到通知,立即到市賓館會議室開會。劉大然急急忙忙把張成撂到現場,驅車來到市賓館。可把門的服務員見他一身勞動服風塵仆仆的不讓進,這時正趕上韓衛也來開會,和把門的說了一下,二人這才進入會場。

不大的會議室已坐滿了人,沒有位置了。

賓館服務員拿來幾把折疊椅子,劉大然和韓衛每人要了一把在后面靠墻坐下。不一會前面的人起立鼓起掌來,進來的是一位中央首長,高大魁梧的身材,胖胖的臉,容貌卻不敢恭維。山西口音,語調平和柔順,代表毛主席黨中央向奮斗在抗震救災第一線的干部群眾和解放軍指戰員們表示慰問,當他說到——你們辛苦了,毛主席惦記你們!黨中央惦記你們!派我來看望你們——時,全場又一次起立,雷鳴般的掌聲轟然而起,長時間的掌聲中夾雜著輕微的哭泣``````。

坐在后面的劉大然鼻子一酸,兩行熱淚涌出,想止都止不住。“毛主席惦記你們”,就這一句話,顫動著劉大然的心,顫動會場上所人的心,一舜間,千言萬語涌上人們心頭,毛主席呀毛主席,有多少心里的話兒想對你說,有多少心中的歌兒想對你唱,想到你天崩地裂無所懼,想到你泰山壓頂不彎腰,想到你,再苦再累都化作煙塵去,想到你,再多的委屈也都能咽到肚子里``````淚水摸糊了前面首長的面容,掌聲壓過了首長講話的聲音,顫抖的手忘了記錄,點點的淚珠滴滿了小本本``````。

中央首長是于地震當晚受毛主席和黨中央委托,飛到震中地區慰問后,才來到這君山市。從他疲憊憔悴的面容和平和嘶啞的聲音,人們不難想到他這一路的辛苦和勞頓。在這天崩地裂的關鍵時刻,他帶來一個最震撼人心的聲音,毛主席黨中央和我們在一起,這對于余震當中苦苦掙扎的人們是多大的鼓舞,是多大的力量呵!聽到這聲音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呢?

與會的有干部有群眾,工農兵各條戰線都有。首長是用一問一答的方式和大家交流,他問群眾是不是都住進地震棚了,老弱是不是都安置好了,生活必需品是不是都能保證,有病的是不是能得到治療``````最后他問君山市有沒有地震臺?市委書記說正在建。他說:“要抓緊,快一點。”他表揚了市委,表揚了君鋼、君礦,表揚了君山市人民在抗震救災中敢于和天斗和地斗的大無畏精神。

“有黨中央、毛主席,有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人民,我們就一定能取得抗震救災的最后勝利,震塌了,震壞了,都不要緊,一張白紙好劃圖么,我們可以重新規劃,重建么,我們重建的家園要比原來的好上十倍百倍!”他最后說。

“毛主席萬歲!”

“共產黨萬歲!”

會議在此起彼伏的口號中結束。

會后,中央首長講話材料立即發了下來,劉大然連夜向干部傳達。第二天王老袒和小神仙率領的搶險隊,現在變成了搶修隊,就把所有的變電所、電磁站修好了,全礦區的電通了,水通了,鍋爐汽通了,電鏟可以轉了,電機車上山了``````礦區附近的男人們在老娘們“要精神點呀”的千叮囑萬囑咐下,先出了地震棚上班了,跑通勤的也沒光顧著守老婆孩子,互相打聽著礦里的信兒,得知老君山又活了,一傳十,十傳百,也都來上班了``````

大震后第七天了,不知無辜的人們怎樣得罪了老天爺,發過七級大地震的淫威還不解氣,又驅趕著呼嘯的西北風,把松遼平原大地的零下三十度的嚴寒拋撒給了人們。天空一片灰蒙蒙,大地一片白茫茫,圣水河一夜之間冰凍三尺,遠處的山、樹、房屋全都看不見,全都摸糊一片。手指肚大的雪花從空中打下來,打向老君山市區那一座座已經空了人的樓房、平房,打向馬路兩側的用木桿、席子、草甸子、破油氈紙搭成的三角的、長方的、還有園椎形的各種各樣的地震棚上。這些地震棚大小不一,高低不等,一個挨著一個,橫七豎八地趴在距各種大樓十米以外的馬路兩側,寬敞的馬路被擠壓得只剩下中間窄窄的一條小縫,滿載救災物質的各種車輛拼命地鳴著喇叭,艱難地在冰雪上面爬行著,厚厚的積雪被軋得扎扎作響。大風雪毫不同情那些蹲在幾塊破毛毯或者破油沾紙下面的男人女人們,不時地尋找那些支撐不結實的破毛毯或者破油沾紙,先從一角掀起,掀著掀著,一使勁就掀翻一個,里面的老的少的立刻一陣忙亂。

白天尚好過,到了夜晚,那風雪先是讓人們縮成一團,接著把他們凍醒,讓他們呼出的是白的,眉毛頭發是白的,男人幾天沒刮的胡子是白的,女人的圍巾也都掛上白的;讓他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著更不是,只好出來在雪地上抱著肩膀踱腳,低頭不時的看表,抬頭瞅著天空,盼著黎明出太陽。老人們扛不住了,反正沒幾天活頭了,遭這分罪呢,進屋!襁褓里的嬰兒叫著鬧著,媽媽知道那小屁股下面是潮的,涼的,臭的,卻不敢打開來看。焦燥的男人們急得獵犬一樣到處嗅風,今晚有沒有震,能不進屋?

在老君山礦檢查地震災情時,聽劉大然說黎湘勇于揭露王恩清挑動工傷家屬和三線家屬鬧事后,韓衛心中佩服,想不到看似柔弱的她,心中竟有這樣的正義感,他決定去看看她。

從小白樓出來,車開到大俱樂部時,他讓司機把車停在俱樂部門前等著,他一個人步行來到黎湘家那趟小紅房。

小紅房里的住戶現在都在門前搭起了地震棚,吃飯睡覺都在地震棚里,她的地震棚就搭在窗前的小倉庫前,幾根木材架著,上面蒙著兩條毛毯,再上面是席子,四周用磚頭壓著,地震棚里就地鋪著兩層草甸子,上面是被褥,大概晚上就在這里睡。地震棚前一個小鐵爐子正冒著黑煙,她正在低頭做飯,穿著她那件紅緞棉襖,胸前圍著一個蘭布圍裙。一個孩子在院子里跑著玩。抬頭見他來了,她一下子愣住了,大概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略見消瘦的粉臉露出驚喜,線條分明的有些干裂的嘴唇顫抖著,半天才說輕聲了一句:“你來了,快坐。”她順手拎過一個小板凳。

也只能在這小板凳上坐了,韓衛也就不客氣地坐下來。嘴里說著:“你忙你忙,我就是來看看,別耽誤了你做飯。”

她忙把小爐子上的飯鍋蓋子拿下來,讓飯敞開著,回身又忙著提起放在地上的暖壺給韓衛倒了一懷水,放在腳下,然后,一邊拎著勺子攪動鍋里的粥,一邊和韓衛說話。

“難得你這大領導還想著來看看我,太謝謝你了。”

“老同學了,客氣什么?聽大炎書記說,你那天晚上幫他解了圍,咱們得謝謝你才對。有啥困難只管說,能幫的我一定幫。”

“有的劉書記都幫了,這時候大家都困難,克服點唄。”

她反過來打聽韓衛的家里和父母的情況后又說:“你那么大的官,家里人不也是一樣在外面蹲著,住地震棚么,我還說啥?”

韓衛詳細地打聽了她母親和她公婆的情況,當聽說她為了照顧公婆而顧不了母親那頭時,韓衛稱贊道:“行啊,小吳不在家,你多顧一下他的父母是對的。”

她卻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說:“我是看那老頭老太太現在挺可憐,才這么做的,要是照當初他們對我那樣``````唉,提這干啥,都是過去的事了。”她欲言又止。

見她臉上露出凄楚,韓衛難免不忍,又有些奇怪,忙問:“當初他們對你不好么?”

“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還是故意來看我的笑話?”看得出來,她好像認為韓衛故意嘲諷她。

“我哪知道?真不知道。他家就一個獨生子,對你這個媳婦能不好么?”

“現在是好了。都不行了,用著我了,溜著我還來不及呢。”

“那從前呢?還有個事我一直納悶,小吳是獨生子,上有老下有小的,領導怎么能讓他上三線?他得罪誰了?”韓衛充滿同情地問。

“看來,你對我的事真是不了解呀!”大概這使她很傷心,眼睛濕潤了,臉上充滿了怨艾。

“你說說么,老同學了,有啥不好意思的?我一直挺關心你,曾經到你單位找過你,但去了幾次始終沒見著。后來聽說你搞對象結婚了,就再沒找你。直到那年春節和小孟慰問三線家屬,才知道你愛人上三線了,你就住在這里。問你情況,你說挺好,我也就沒細打聽,以后亂事多,也沒顧過來看你。”韓衛語氣真摯地說。

“你左一個事多,右一個忙,還說關心我,難道你忘了當初人家是咋對你的?你又是咋向人家表示的,那時你咋不忙?看來你真的當官了。”說著,她生氣了,一轉身進了房門,不一會兒從里面出來,手拿著一張舊照片,一張發了黃的書簽,遞給韓衛。

韓衛接過一看,原來那照片是一張畢業照,照片上她和自己挨得那么近,他又看了看那張書簽,那是自己畢業時給她的,上面印著兩只比翼雙飛的蝴蝶,翻過來背面寫著“今日同學明同志,比翼雙飛永不分”那是自己十幾年前的筆跡,雖然這么多年了,可那字跡仍然清新如初,可見保存的精心。看了這照片,這書簽,韓衛心里一陣翻騰,一種說不出來滋味涌上心頭,十幾年前的一幕幕,瞬間展現在眼前,他的呼吸一下子緊張起來,心跳加快,血管里的血把臉沖得發燙,手哆嗦著,他幾乎要站起來抓住眼前這個女人的雙手,向她傾訴自己的衷情。然而,理智使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照片我也有一張,丟了,這字是我寫的么,怎么忘了?”

“你丟了,忘了,我可沒丟沒忘!我是一直壓在箱底,保存到現在。沒人時就拿出來看看,回憶回憶。一邊回憶一邊罵那個沒心的!”黎湘恨恨的說,一臉凄楚恨怨,卻又露著幾絲鄙夷和滿足,好像多年的怨恨今天終于出了一點。

“我曾經到你單位找過你,你知道么?”韓衛意在解釋。

“怎么不知道,你帶著一個漂亮的對象去找我,無非就是向我顯白唄,還能有什么?”

“那根本不是``````。”

“不是是誰?”黎湘追問一句。

“那是``````唉,怎么說呢!”韓衛一時也說不清楚了,最后楊慧蘋畢竟成了自己的愛人了么。

“你那時不正和小吳籌備婚禮么?”韓衛終于找到了一句反擊的話。

“誰說的,那時咱倆還八字沒一撇呢。他是追我,可我死活不同意。”

“后來呢!”韓衛臉上露出不屑地微笑,“后來不是結婚了。”韓衛也帶著揶揄的口氣說。

“這就是別人都知道而就你不知道的了。”黎湘又是怨又是恨,傷心地長嘆了一口氣,眼淚在眼圈里直轉。

“那你和我說說么,反正別人都知道,何不讓我也知道知道。”韓衛笑道。

“你有工夫哇,你有工夫就和你說說,反正這也不是啥保密事了,和你說說我心里也能痛快痛快。”她把勺子往鍋里一扔,恨恨地說。

——我自從畢業后,在四處找工作的同時,一直注意你的去向,盼著有一天你能在我面前出現。這時候,一些男青年們見我漂亮,不時的到我家里周圍溜達,想找機會接近我,還有的托人到我家里做媒,我當然一一地拒絕。就有幾個臉皮厚的,主動到我家坐著不走,母親不高興了,常常把那些人罵出去。那天你到我家去,正趕上一個剛剛被攆走,母親見又來了一個,心中惱怒,因此給了你一個不客氣,當著母親的面我只好那么說,就出現了那個尷尬局面。

你下樓走后,我心中好生不忍,就急急忙忙地騙母親說有事要下樓一趟,當我到樓下時,你已不知去向。我樓前樓后地轉了幾圈后,又到大路上張望,也不見你的蹤影。我想不好,你必然誤會,我好后悔。然而轉念一想,也好,正好考驗考驗你是不是心誠,要是心誠志堅,自然會再來找我,于是就回去了。

誰知道你一去就沒影了呢,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再不見你的面,我心里好恨哪,你就那么傲哇!一點氣都受不了?

這期間我參加了工作,當了店員。誰叫我長的有點模樣呢,站在柜臺后鮮花一朵,自然招風惹蝶,天天都有那些流里流氣的浪湯后生,紈绔子弟,甚至一些老不正經,打著買東西的晃子答訕、套近乎。有的托人,有的自報家門向我表示,這其中當然也不缺俏俊后生,有才小伙。可我任你花言巧語,百般調笑,心不動,膀不搖,都沒理他們,寂寞了就拿出這照片和書簽看看,我想總有一天你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誰知有一天,一個五十來歲的穿著干部模樣的老頭來到商店,一下子就被我吸引住了,兩只三角眼直勾勾色迷迷地盯著我,竟忘記了說話,直到我叫了兩次老同志,那人才醒悟過來,一邊說話,眼光一邊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掃得我心中煩的慌,我看那人沒話找話,粘乎乎的不走,就托詞有事進后屋去了。

兩天后他兒子吳國浩就來了,瘦得像個螳螂,大分頭梳得亮亮的,穿著紅皮鞋。他還帶著兩個穿著打扮同樣時髦的男青年,進屋就直奔我的柜臺。顧客么,我得熱情打對。可這三個很快就表現出對買東西不感興趣,沒完沒了的東拉西扯,中間挾雜著一些挑逗。那吳浩國更是頻頻用手抹他光亮的大分頭,拿聲拿調的假裝斯文,其他兩人說是他的同學,開口就介紹他是技校教師,如何聰明好學,獨生子,家里有錢,并夸他戴的進口羅馬表如何走的準,他的自行車是日本的,如何又輕又快。我討厭他說話女人腔,動作輕浮,更看出他們不懷好意,就借口有事離開了柜臺。

第二天他們又來了,這回更是纏著我問這問那,賴著不走,我就又躲出去了。可第三天他們還是來,第四天還來,一連半個多月,就是站在我柜臺前不走。我實在無法,就向組長劉姐匯報了,就是那個胖胖的劉姐,說這幾個人不懷好意。于是劉姐就把他們找到后屋,嚴肅地告訴紅皮鞋說,我明白他們的意思了,我不同意,請他們不要再來干擾我的工作。

這以后他們不再到柜臺來了,而是偷偷躲在門外,在我下班回家時一群一伙地跟在我后面,又是打口哨,又是唱歌的,凈唱那些不著吊的詞,跟了足足有一個月。他們見沒啥效果,就突然一起到我家來敲門,找我母親說媒。我母親知道我的心思,就明確告訴他們,我有對象了。他們竟厚顏無恥地問是誰,氣得母親把他們大罵了一頓,攆了出來。

過了幾天,那個老頭子親自出馬到店里要找我談。看著他色迷迷的眼神我就煩,當面不客氣地拒絕和他談。他又到我家找母親談,說他是技工學校的干部,只有一個兒子,在技工學校畢業了,學校準備留他當教師,留下當教師那就是干部了,現在看上我了;又說他家條件好,他沒女兒,過門后肯定能把我當女兒看。母親當然也拒絕了,但是有些心動。他走了后對我說,你也這么大了,該找個對象了,也不知你那個同學在哪,著一面就沒了,老這樣后面跟著一群一伙的,鄰居看了也不是事。我看那小子雖然單薄點,飄點,但獨生子,家庭條件好,有錢,又是技工學校畢業,他爸爸還是個干部,追你又挺誠心的,我看著也行。我當時就說,媽,你別答應呵,我不同意。

這時趕上文化大革命來了,吳浩國參加了技校什么“八、一八”造反隊,當了個小頭頭,領著他那伙同學到君鋼造反,要求承認他們是中專畢業。別說,林鳳山還真就表態答應了,給他們發了中專畢業證。拿來那天,這伙人又來到咱店里向我炫耀,說他們是中專畢業生了,是技術員了。還夸獎林鳳山真是好干部,他們這個組織保定了。我沒答理他們,你們樂算啥算啥,管我啥事。

后來,咱們店里也成立了革命組織。咱店里職工大部分是君鋼家屬,都參加了爭朝夕保林,我也跟著參加了。聽說我也是保林的,吳浩國來的更勤了,不是給我送傳單,就是向店里人宣傳保林如何如何正確,還常帶來一臺宣傳車,在街上大喊大叫的。和他一起來的那兩個人也替他吹噓,說他是革命組織的頭,將來勝利了,肯定當科長。

觀點相同,自然互相間話多了些,但談觀點是談觀點,涉及到感情的事我是一字不談。我那時多么希望你能出現哪!

那天,咱店里來了幾個人,都穿著藍勞動服,戴著墨鏡,系著皮帶,還有兩個腰挎匕首,一身武打隊的裝扮,兇夭夭的,把店里這些女的嚇得夠嗆。一個五十多歲滿臉疙瘩的是個頭,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楊和庫,外號洋蛤蟆,是君鋼爭朝夕的總頭。他在解放前和吳浩國他爸一塊在一個澡塘子干過,他是剃頭的,吳浩國他爸是修腳的,倆人拜過把兄弟。澡塘子對面是一個小茶館,里面有個唱曲的,被吳浩國他爸看中了,他倆就輪番對那個唱曲的軟磨硬泡,終于泡到手了,這就是現在我的婆婆。原來,吳浩國和他那幾個同學成天纏我,就是他爸策劃的,說是好女架不住纏郎。他爸見實在說不動我,就托他把兄弟洋蛤蟆出頭和咱店領導說,讓咱店領導做我的工作。因為洋蛤蟆到君鋼前在市里服務行業干過,和咱店領導熟。不知他怎么和領導談的,反正第二天,就把我抽出來去給吳浩國的宣傳車當廣播員。領導安排了,我能不去么,我只好去了。你那次來找我,正趕上他們一伙在我那里大罵胡造呢,我知道你和他們觀點對立,見了面,萬一動起手來,怕你一個人吃虧,就沒見你,躲了。雖然給他當廣播員,但我離他總是遠遠的,避免他動手動腳。可是輿論卻出去了,都說我和他搞對象了。我也沒在乎,你們樂咋說咋說,我有一定之規。直到有一天,你那位到我那里買東西,說起你曾帶她來找過我時,透露說你是她的朋友,也看得出來,她對你挺好,說到你眉飛色舞的,我才知道你有了心上人。你知道,當時我是啥心情么?從那以后,我的心涼了下來,再加上老頭子很鬼,多次到我家來找我媽談,我媽雖然沒答應卻天天嘟嚷催我嫁人,我想這大概就是命吧。所以就賭氣說,你看好,就答應吧。誰知,第二天,劉姐告訴我,你又來了,當時把我恨的咬牙切齒,你為啥不早來?事情到了這步,我還能見你么,你走后我哭了大半天哪!

本來,他爺倆對君山市文化大革命觀點一樣,都是爭朝夕的。可軍管了,不知他咋弄的,說是地下胡造,成造反派了,可牛壞了!結婚前談得一妥百妥,我進門后,我的工資他家不要,還讓我管家。可是結了婚就不一樣了,他裝模作樣的召開家庭會議,拿出毛主席語錄,念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共產黨,接著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毛主席是國家領導,我是咱家領導,各人工資都要集中`````逼我交出工資。接著就宣布媳婦不但要侍候公婆,還要侍候好丈夫,有了媳婦,老人就不能再做飯洗涮了。就這樣,我每天上班回來要做飯洗衣侍候他們三個。他還規定吃飯時,媳婦要事先把碗筷擺好,給老人盛飯要雙手端,高過眉,他們吃飯坐在炕上,我在地下侍候,他們吃完了我才能吃。有一次給老太婆上飯時,我忘了雙手捧,老太婆當即罵我不懂規矩,老頭子就要開家庭批判會批判我,我忍無可忍,把碗一摔,大哭了起來``````我懷孕,不愛吃苞米面和高梁米,他們怕我偷大米吃,就在裝大米的缸里,用粉筆劃上記號,用手指在米上寫個“有”字,每天回來檢查大米動沒動,逼得我回家找母親要大米吃。我說要離,母親卻勸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多年媳婦熬成婆,將來老的死了會好的。

惡人惡報,趕上街道搞大批判,鄰居聽說這些事,忿忿不平,給他們寫了一張大字報,說他們封建思想嚴重,瘧待兒媳婦。他們學校也給他寫大字報,把他兩老婆的事抖擻出來。這時我才知道他爸鄉下還有一個老婆兩女兒,每月還偷摸的郵錢給她們,這事他后老婆也蒙在鼓里。他在學校也根本不是啥干部,只是個看大門的,是個老色鬼,常把女學生弄到他傳達室摸摸索索。這回當了造反派,忘忽所以,亂整那些站錯隊的,那些人急了,把他的老底全都抖摟出來,嚇得他高血壓上到一百八。我聽說后,更氣不打一處來,質問吳浩國,你不是獨生子么,咋又蹦出來兩姐姐?他蔫鱉似的抱著頭不知聲,也沒臉在技校呆了,就要求到礦山開電機車。他媽有氣不敢向老頭子發,就拿我出氣,說我是掃帚星,到他家沒帶來好運。當時要不是肚子里有了孩子,我就和他離了。

更欺侮人的還在后面,三線要人,本來誰都知道他有老有小,根本沒動員他,可他和老頭子私下商量后,主動報名要求去,態度還非常堅決。我知道了當即表示,我有老母親,不能隨你去,不行就分手。他也沒強求我去,后來我才知道,他當“八、一八”小頭頭時,除了我,還動過一個女同學。那個女同學沒臉呆了,就要挾他一塊離開君山市,不然就告他強奸。而他爹是為了鄉下兩個女兒,要他去三線把兩姐姐帶去解決工作問題。你知道,當時三線有政策,誰去可以把親屬帶去,那兒給安排工作。老家伙還有一個心眼我也看出來了,他對我也不懷好意,想把他兒子打發走,找我的便宜,老太婆對我不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她看出了老東西的歪心思。可惜人不報天報,他兒子剛走他就得了腦血栓,躺在炕上不能動了——

“只是苦了我了,你不是看到了,兩老兩小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就是我的情況,咱這一趟街沒有不知道的,劉書記對我的事也知道,就是你,不知道!”末了,她恨恨的指著韓衛的鼻子說。

聽了她一番話,藏在韓衛心里十幾年的疑團總算解開了,他心里一陣翻騰,也不知道是苦是甜還是酸,是怨是恨還是同情,他望著黎湘那滿是怨恨而又無奈的臉,坐在那里半晌默默無語,他內疚,他感到欠了黎湘的。

“媽媽,飯糊了,有味了。”還是孩子的喊聲打破了沉寂,黎湘急忙回身把鍋端下來,放在地上。

韓衛站起來,抓住黎湘細長白哲又有些粗糙的手,緊緊地握著,意味深長的說:“陰差陽錯,陰差陽錯呀!不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組織上會幫助你的,我也會幫你的,我們不還是同學么,今后,讓我們互相幫助,互相祝福吧。”

臨上車的時候,他暗暗地下了決心,一定把吳浩國調回來,這是對她最根本的幫助。

第三十章,崢嶸歲月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兩岸走,

雄鷹展翅飛,

哪怕風雨驟;

革命重擔挑肩上,

黨的教導記心頭,

黨的教導——

記心頭。

``````

``````

——要把國民經濟搞上去。

不知什么時候,人們中間開始傳著一種說法,領導為了安定人心,就是有震情也不通知老百姓。其實,由于沒有地震臺,市里領導對震情也心中無數,只能是聽省里或者營口臺的預報,地震臺,地震臺,君山市這時太需要地震臺了。

君礦公司付主任韓衛的綠色吉普在那些雜亂無章的地震棚中間艱難地穿行著,車上除了他還有滿身疲憊不堪的生產處長李義倫,一臉愁容的調度長張懷仁,他們剛從青牛崗礦回來。震中地區的景象讓他們觸目驚心,太慘了!公路兩側一眼望去,到處是房倒屋塌,到處是廢墟瓦礫,不管是樓房還是平房,商店還是學校,幾乎無一間是好的。四、五層大樓一垮到底,好生生的農田一下子裂開幾公里長的又寬又深的大縫。公路旁有兩個地方,陷下去幾十平方米成為大水泡子,天氣這么冷,這陷下去的水泡子卻不上凍,水面上還呼呼的翻著黑沙,幾丈高的老楊樹陷到里面只露出一截樹梢。奇怪的是上面居然還有老鴰窩,里面老鴰哇哇叫,不知是老天爺留情沒震掉,還是這老鴰新筑的。村村落落,工廠街道,到處是地震棚,這兒的地震棚都冒著炊煙,人們已經開始在地震棚里生火,取暖做飯,過起日子來,人哪,適應能力怎么這么強?

青牛崗礦的生產設施全部震壞,停水停電,職工群眾和周圍農民一樣全部住進了地震棚。在塌了半邊的礦辦公大樓門前雪地上,有一個稍大一點的地震棚,這就是礦里的搞震救災指揮部,甄書記、趙敏和礦里領導就在這里指揮抗震救災。

聽完韓衛的全面情況匯報,甄書記讓掌握了青牛崗礦全部情況的李義倫立即隨韓衛回公司拿出一個青牛崗礦災后重建的方案來。

回來的路上,坐在后排座的李義倫望著車外憂心忡忡地說:“這青牛崗礦災后重建任務相當重呵!光靠他們自己肯定不行了,必須全公司都得上手。”

韓衛沒有回答,雙眉緊索,目光向遠處望著,他大概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這面幾家的問題也不小哇,不少廠房設備都震壞了,搶修恢復的量相當大,恐怕自掃門前雪還顧不過來呢!”張懷仁苦著臉擔憂地說。

“那就更要統籌安排了。”韓衛說了一句。

“你要說統籌,他們就等。”張懷仁眨著斗雞眼說。

“不能,要發揮兩個積極性,要相信下面自己能解決的不會推到上面來。剛才和甄書記研究了,主震現在已經過去,雖然還有余震,但恢復生產應該提上議程了,李長年的二選不是沒停么,老君山的排巖不也已經開始了。讓這兩個單位介紹經驗推動其他單位,估計很快就會恢復一批。同時我們再根據各單位情況制定出第二批恢復生產的方案,先易后難,該搶修的搶修,該加固的加固,該給點東西的給點,該上力量的上力量,主要讓各單位自己解決,估計也快。剩下的青牛崗和八卦嶺一選,就主要靠公司組織力量解決了,算作是第三批。”韓衛說出自己的想法,和二人商榷。

李義倫嘆了一口氣說:“現在看也就得這么辦,國家也有困難,國外的援助還不要,靠上邊恐怕一時半會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只能靠自己。”

韓衛也嘆了一口氣:“回去和計劃處商量調整今年的維簡項目吧,該削的就削,能減的就減,集中資金用于災后恢復生產吧,可惜的是有幾個好項目就得下馬了。”

“問題是現在人心想的是,還能不能震?在地震棚里怎么過年?談恢復生產不得人心哪。”張懷仁提出自己的看法。

“領導領導么,就是要領要導,領就是要帶頭,導就是要引導,首先是思想路線的引導,關鍵時刻思想路線是主導一切的,你不引導他往這方面想,那他當然要往那方面想。于其讓他們胡思亂想,莫不如我們引導他們向這方面想么。”

“問題是這震情誰心里都沒底呀。”張懷仁抱怨道。

“底是有,據國家有關部門和省地震臺講,主震已過,余震尚有,細致誰能說清,就是有了地震臺,預報也是參考。”韓衛說。

“今天地震臺剪彩預報,能不能讓咱們也去看看。”說到地震臺,張懷仁提議。

“沒問題,一塊去吧。”韓衛吩咐小耿;“不回公司了,直接去地震臺。”

從接受任務到今天,滿打滿算是八天,每天韓衛都拿出一個小時到地震臺工地抓地震臺的建設。

地質隊范隊長和楊春參觀學習回來后,當天就把全市地圖找來選臺址。這選址是最重要的,選不好影響監測效果,一要表土薄,巖基倮露的地方。地震儀必須安裝在巖基上,也就是說和地殼密貼。二是附近震動干擾少,距離礦山爆破現場和部隊靶場要遠。三是周圍輔助觀察物多。楊春找了三個地方,一是療養院內,有泉水幫助觀察。二是東山崗,巖基表露。三是解放公園內。韓衛領著范、楊和研究所的李工將三個地方跑了一圈,最后選在解放公園內的狼狗圈。這是訓練軍犬的地方,周圍有山有水,有動物便于觀測,下面表土也薄,只有一米深。韓衛馬上向何濤書記匯報,書記當然沒說的,指示立即動土。當晚韓衛就命礦建工程隊上推土機,扯燈夜戰,親自動土奠基。老范和楊春領著工人拿著鐵鍬跟在推土機后面清理殘土。附近的人們聽說要在這里建地震臺,紛紛拿著鐵秋鎬頭參加會戰,只用了三個小時就把三個地震儀的巖基亮了出來,天亮時已把整個基礎坑挖出來了。礦建工人誰也不肯下班走,都堅持連班用大錘釬子整理巖基,因為安裝地震儀的巖基是不能打眼放炮的。第二天下午就灌水泥打基礎,蓋房子。這時范隊長已把兩臺微震儀還有其他一些設備運到了現場。第五天頭上監測室、化驗室、分析室包括氣相室都蓋好了,開始拉電源,安裝電話。楊春組織分派人手,布置室內,安裝設備和監測儀器。第六天所有的觀測人員都上了崗,對設備進行調試。到昨晚韓衛臨走時,楊春已和省臺、其他幾個市地震臺取得了聯系,形成了情報網,具備了分析預報的全部條件,并且成功地進行了兩次模擬預報。今天既是所謂的剪彩,也是第三次模擬預報,如果三次模擬預報都成功,那明天就要發正式預報。

雖然是模擬預報,也必須臺長親自簽字才行。所以韓衛才急急忙忙從青牛崗往回趕。但愿這第三次預報也能成功,盡快地發正式預報,全市人民都等著呢,他心里默默地祈禱著。

“汪汪,汪``````”一陣狼狗叫迎接著這綠色的吉普車,昏暗的園林中幾幢新立起的紅磚房閃爍著微弱的燈光,這就是咱們的地震臺!

“還挺漂亮呢!”李義倫下了吉普車贊嘆的說。“你要是白天來看才好呢,風景特別優美,神仙福地!”張懷仁在他后面說,他跟著韓衛來過兩次。

三個人進了外墻還沒抹灰的濕淥淥的屋子,十多個瓦工還在忙著給室內墻壁罩面。韓衛指著基礎和房梁近乎夸耀地對李義倫說:“全部鋼筋混凝土澆灌,再來地震,就是全市房屋都塌了,這里也垮不了。”

范隊長,楊春,還有一個頭發花白,戴眼睛的瘦瘦的李工程師正在和幾個人分析震情。見臺長來了,楊春忙拉過幾把折疊椅子讓三人坐。

三個人沒有坐,屋里太冷,他們摘下手套,一面把手伸向屋地當中的火爐上烤著,一面用眼睛環顧著四壁。剛罩完面的墻壁燈光下雪白雪白,靠近火爐的地方不斷滲出的點點水珠,被燈光照射得晶塋閃亮,靠近天棚的地方卻上了白霜,水泥地面已經干了,這是加了早強劑的效果,靠墻四周一圈工作平臺上,安裝著一臺一臺的各種形狀的設備、儀器,兩個工作人員正在那里忙著什么。

李義倫和張懷仁拉著楊春走進里屋參觀,地中央安裝著一臺微震儀,看來這臺設備已開始工作,指針正在顫動,在一條花格紙上劃出一道道脈沖式記錄。

“看來這小震時時有哇!”看著記錄的李義倫驚嘆地說。

“是呀,這就是地殼的脈搏,地震臺就是給地球號脈。”楊春解釋。

“就這一臺微震儀,失靈了怎么辦?”張懷仁提出問題。

“那邊還有一臺,那臺在離這兒一百多米處的小房子。”楊春指著門外說。

“微震能測幾級?”

“三級以內。”

“三級以上呢?”

“還有一臺中震儀設在隔壁屋里,還沒到貨呢。”

楊春領著二位處長又穿過一道門,指著這個屋地中央的一個水泥基礎墩說:“設備到貨兩天就能安裝完,這臺設備可以測到六級。六級以上叫強震儀,省臺和國家臺有,我們用不上。營口臺就是只靠兩臺微震儀作的預報,救了幾十萬人的生命,功勞大了!”

參觀完了,二人回到分析室,韓衛和范隊長還有李工正在研究預報草稿。

張懷仁笑著問李工:“今晚怎么樣,有沒有大震?先給咱們預報一下。”

“這個——”李工回頭看了韓衛一眼。

范隊長搖搖頭,接過來笑著說:“信我的沒錯,上樓睡覺。”

韓衛也笑著對李工說;“跟他們說吧。”

李工這才對兩人說:“咱們還沒正式發預報,不過剛才我們根據各方面監測情況和省臺匯商結果看,今天晚上我們這個地區不會有三級以上的地震。”

張懷仁聽了高興地對老范說:“那好,今晚我就進屋睡覺,要是大震來了把我拍在里面,你要償命!”

范隊長笑著說:“你和你老婆鬧地震我可不管。”

這時,李工把那份他改了又改的地震預報草稿遞給韓衛,要他簽字。

韓衛看那標題是《第三號模擬地震預報》。“今天還叫模擬預報么?”韓衛問。

“頭兩次都準確無誤。”楊春驕傲地說。

“那今天就把模擬二字去掉行不行?但預報咱們只送到何書記手,往不往下傳達,讓他看著辦。”韓衛看著大家。

“行!”楊春和二個年輕的工作人員表示贊成。

范隊長看了看李工。這是個多年地質工作的老專家,只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又有海外關系,才從五七干校回來不久,韓衛特意把他從研究所調來,負責地震臺的技術工作。他見范隊長把目光轉向自己,韓衛,還有屋子里的人都投來信任和期待的眼神,他從韓衛手里要回那份草稿,又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的仔細看了一遍,閉著嘴,緊蹙著眉頭想了想后,只說了兩個字:“發吧。”就又把草稿遞給了韓衛。

韓衛接過,拿起筆來,刷刷幾筆,把標題“模擬”二字劃掉,把“三”字改成了“一”字,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咱們的第一號地震預報發出了!”不知誰首先喊起來。

立刻,屋子里的人都鼓起掌來,聲音傳到外面,所有的狼狗都跟著汪汪地大聲叫起來,大概,它們也跟著高興地慶賀。

“今后,我不在,李工簽字就可以發預報。”韓衛臨走時交待大家。

岳克回來了,他在國外聽說家里鬧地震,急急忙忙考察了兩個礦山,還剩下兩個沒看就訂貨了。他說,看兩個就行,看多了給國家浪費外匯。其實他是心里長草急于回家,老婆孩子在電話里哭著讓他趕快回國。回來后,看家里沒什么事,不由得瞞怨老婆:“我溜達的正高興,要不是你電話窮追,我哪能這么快就回來,一輩子就出這么一回國,還讓你攪了!”老婆罵他:“你就顧著自己溜達,這個家你不要了?不要了,再走!”在家里呆了七天,他才往礦里掛了個電話,又往李道愧家掛了個電話,并告訴他給他帶了兩條外國煙,兩塊手表。想了想他又給君礦公司掛了個電話,領導都不在。他告訴調度室,要求領導抽時間聽他匯報,調度報告了韓衛。韓衛感到這也是個不大不小事,就說,等甄書記回來時一塊聽吧。岳克得知正中下懷,現在正是地震緊張的時候,三不管正好,我就守家抗震救災吧,你們什么時候想起我來,我什么時候再去。于是他在家一貓就是半個月,倒還是李道槐知道了,在電話里把他臭罵了一頓,他才到礦里報到,這時礦里生產已經恢復了。

可是岳克命里注定有官運,不久,在一片整頓聲中,不知他怎么活動的,一紙任命書下來,他被提拔為君礦公司付主任抓選礦。

經過半年多艱難的搞震救災,最后一個恢復生產的青牛崗礦也正常出礦了,君礦公司召開了搞震救災祝捷大會,趙敏、李義倫、劉大然等三十人在會上立功受獎,披紅戴花。

開完祝捷大會,韓衛回到家里,慧蘋和女兒都很高興。韓衛抱起兒子親了兩下,回頭看見女兒站在那里,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嫉妒的神色,忙又彎腰將女兒抱起來也親著,“爸爸的胡子扎人!”女兒一邊用嫩嫩的小手推爸爸的嘴巴,一邊“咯咯”的笑著。

慧蘋圍著圍裙在廚房里炒菜,勺子碰到鍋邊叮當亂響。

“什么菜呀?”韓衛伸長脖子,用鼻子往廚房那邊嗅。

“將就吧,你也不是什么抗震英雄。你看人家趙敏、劉大然,大紅花兒胸前戴,多光彩!你可好,地震一響,撇下老婆孩子就往公司跑,我以為這回還不抱個立功喜報回家呀,歸齊,什么沒撈著,還想什么好飯菜?”

韓衛聽了,笑了,走到廚房里湊到正抄菜的妻子身邊,突然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笑嘻嘻地說:“你受累了,老婆大人,我給你記一功,怎么樣?”

“去你的,沒正經,女兒看著呢。”慧蘋往門外一拱嘴。可不是,女兒正倚在門框上用好奇的眼光看著爸爸媽媽。

“吃飯,吃飯嘍!”韓衛喊著,沖女兒做了個鬼臉,伸手向碗柜去拿碗筷。

一家人好久沒這么安安穩穩坐在一起吃飯了,菜很豐富,大小四個,有魚有肉。女兒拿筷子的小手特別好使,專撿瘦肉挾,挾著,挾著,她停下筷子,歪著小腦袋問:“爸爸,你為啥沒戴大紅花?”

韓衛笑了:“爸爸也有大紅花,但是給別人了。”

慧蘋在一旁譏諷道;“別聽你爸爸的,他啥都沒撈著!快吃。”

韓衛笑道;“實事求是么,爸爸不騙女兒的,對么?”他用手拍拍女兒的小腦袋說。

女兒眨著亮閃閃的大眼睛看了看媽媽,又看看爸爸,大概在想,聽你們誰的呢?

吃完飯,慧蘋到廚房洗碗,韓衛邊逗著兒子邊聽收音機,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韓衛開門,進來的是趙敏和劉大然,還有周處長。

“打擾你們了。”趙敏沖著從廚房里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和客人打招呼的慧蘋說。

“請還請不到呢,快到里面坐。”慧蘋張羅著拿煙倒水。

趙敏里外環顧了一下韓衛的房子后,說:“這回分房子你不該讓啊!”

“公司分房子了?”慧蘋驚異的問,又回頭看看韓衛:“沒咱的呀?”

韓衛忙暗中扯了一下趙敏的衣角,回過頭來沖著慧蘋說:“分了,太少,咱的條件不夠,都照顧老干部了。”

慧蘋有意見了,她噘著嘴嘮叨起來:“那得和誰比,和工人比還行,可和你們那些干部比,是最差的,我可告訴你,老在這礦區住,離公司那么遠,我可不能天天起五更爬半夜的給你做飯。就算有個破車來接你,我也得四點半就起來扎爐子,更何況人家司機也跟著你起大早,你不考慮自己也應該考慮別人。”

趙敏明白,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然而,他還不能說的是,這次分房本來已經給了韓衛,可是韓衛主動讓給了岳克。岳克老婆到公司找甄書記又哭又鬧,說是兒子馬上要結婚,可是有人說他兒子對象還沒有呢。

劉大然看趙敏挺尷尬,就上來解圍道:“得,得,咱們今天來不是聽你要房子的。你忙你的,咱仨找他商量點事,你還不能聽。”他連推帶搡地把慧蘋推到廚房,繼續洗她的碗筷去了。

三個人到里屋坐下,劉大然點著了一支煙,趙敏和周處長喝著茶。

趙敏先說:“通過地震,我們對老君山的問題看得更清楚了,關鍵時刻,哪些干部過得硬,哪些凈想個人事。有的干部雖然有錯誤,但在關鍵時刻能沖上前,``````眼鏡趙大唬就是一個。地震剛過,他就從家里趕到供應科守住倉庫,那天晚上要不是他和呂浩頂住那些家屬,倉庫就會被搶劫一空。”

劉大然插話說:“當聽說是王恩清造謠煽動時,他毫不猶豫,配合保衛科聞達很快弄清了王恩清的底細。”

趙敏更是感嘆地對韓衛說:“看來這階級敵人真是沒老實呀,讓老周給你說說。”

周處長掏出來一個小本,看著小本一條一條的告訴韓衛:“現在查明,王恩清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國民黨特務,他就是那個漏網的地下反共救國軍的情報處長。文革前老君山礦那次丟道木,軍管后那次幾百米鐵路線被盜,都是他組織人干的,目的是給反共救國軍籌備活動資金。文革中搶車開槍事件也是他從中蓄意挑唆的。你知道山上推土機庫怎么著的火?原來說是馬文林倒灰倒的,其實是他用沾了汽油的破布點的。地震來了,他又乘機煽動不明真相的工傷家屬和三線家屬哄搶供應科,暗中鼓動呂浩趁亂放火燒庫房。這回呂浩立了一功,他受組織委托,利用刑滿釋放的身份,取得王恩清的信任,王答應燒了庫房后帶他出境去香港,這才識破了王恩清的真面目。現王恩清已在逃。”

原來劉大然分析了王恩清幾年來的奇怪表現,礦里多年來發生的大字報事件都離不開他,就感到這個人不簡單,可能有背景。他又回想起地下救國軍有一個情報處長漏網時,更感到王恩清值得懷疑。于是當趙大唬到供應科上任時要求帶著王恩清一塊去,他很破例的同意了,目的是讓他進一步表演,暴露。而呂浩是劉大然利用他刑滿釋放的身分,特意安排在供應科偵察王恩清的。這些只有聞達知道。呂浩到了供應科,偽裝對現實不滿,主動和王恩清套近乎,得到了王的信任。當礦里傳達要防震抗震時,倆人在一起喝酒,呂浩故意大罵共產黨天怒人怨,王恩清借機和他密謀一旦真的地震了,由他乘機煽動傷亡家屬和三線家屬制造混亂,由呂浩乘亂采取行動燒庫房,他再去點火藥庫,企圖制造一個大的有政治影響的事故,事成后二人同時逃往香港領獎享福去。在二人密謀時,呂浩故意表現出膽怯為難,為了給呂浩鼓勁,他無意中自我吹噓說是他曾經人不知鬼不覺地放火燒了推土機庫,直到現在也無人查覺。不想王恩清精明了半輩子,竟栽在呂浩手里,看來神仙也有打盹的時候。

趙敏接過來說:“現在通過調查,王恩清拉攏腐觸不少干部,光在他家喝過酒的就有二十多名,包括咱們的大主任岳克。”

劉大然這時接過來說:“這些人當然要分析,大多數是派性作怪,文革中他兩派都參加,當著爭朝夕就說他是爭朝夕的人,當胡造隊就說他是胡造的人,當著這派罵那派,當著那派罵這派,兩頭出主意,兩頭買好。你說老君山礦有這么一條泥鰍在那攪和還有好?通過這個人我們可以看到階級斗爭確實存在。我們準備最近就要開大會,把他的事抖擻出來教育廣大職工,肯定會促進職工隊伍的團結。”

韓衛聽了既受鼓舞,又驚訝,感嘆地說:“聽起來像一部反特小說了,這地震把牛鬼蛇神也震出來了,倒是個好事!”

趙敏接著說:“下步根據中央精神,結合揭批這王恩清這個害君之馬,要進行思想和組織整頓,落實老干部政策、知識分子政策,今天來找你就是問問你,楊春還能回來不?要是你用的話,穿爆的書記我們好另做打算。”

韓衛沉吟道;“這個——現在地震臺還離不開他。我看你們就不要考慮他了,建地震臺他是立了功的,我想暫讓他當地震臺臺長,如果市里接收地震臺的話,我打算留他在公司地測處當付處長,這個人還是挺能干的。”

“那你看這穿爆誰去好?”趙敏又問。

“這我不好說,得問咱劉書記。”

劉大然笑了,“和我你還客氣?你先說說看。”

韓衛想了想;“你看小安子怎么樣?年輕有干勁,本科畢業,在基層好好鍛煉,將來肯定是一把好手。”

還沒等劉大然說話,趙敏就拍著巴掌說道:“你倆不愧在一起干過,想法完全一樣,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還有趙大唬怎么辦?畢竟歲數大了,在基層不合適了。你能不能幫大然安置一下?”

“他好辦,公司供應處缺人,讓他去坐機關吧。這也是照顧他,老同志了,他家離公司近,省得來回跑通勤,你們再找個年輕的當供應科長。”

趙敏說:“好,我贊成提拔年輕人。”劉大炎還提出把聞達提起來抓政工,他認為黃玉瑋還太嫩,需要鍛煉一陣子。韓衛也表示贊同。

韓衛見他倆說的差不多了,就說:“你們搞思想組織整頓,可別忘了生產整頓呵。”

“那忘不了,我們在思想組織整頓的同時,也搞采場整頓,設備整頓,規章制度的整頓,還有后勤方面的,都要徹底整頓,為明年開始的五,五大上做準備。”趙敏胸有成足的說。

韓衛聽了很高興,他似乎看到老君山礦又要來一個騰飛了,而這老君山的騰飛又一定會帶動全礦山的騰飛。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向三人透露:“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部里來了通知,月末進來五臺進口牙輪鉆,我決定先武裝你們,給你們弄兩臺。”

“這可是大喜訊,能不能多弄一臺,把叩頭鉆全淘汰。”劉大然高興的站了起來,把煙頭往煙缸里一插,那樣子就像立即要上山大干一場。

“這個恐怕不行,總要照顧一下左鄰右舍么。”見劉大然有些失望,韓衛又說:“第二批五臺也很快到貨,那時就滿足你。不過你們那兩臺國產的也要發揮作用么,不要有了白面饅頭,就不吃窩窩頭了,窩窩頭總比糠團子強么!”

聽說礦山一下子進來十臺牙輪鉆,趙敏和周處長也非常興奮,“這下好了,礦山這穿爆關是指日可下了,礦山騰飛近在眼前了!”他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是呀,我正和計劃處、技術處到各礦跑,結合震后重建,落實各采區、各選廠的整頓重點,確立整頓要達到的目標。同時也提出三個問題,一是礦山穿爆過關后,下一個主攻方向是什么?二是咱礦山采選不平衡的矛盾怎么解決?還有就是除了抓階級斗爭,還有什么招能調動群眾的積極性,總不能天天靠斗王恩清過日子呀,何況別的單位也不一定有王恩清啊,舉個例子說,現在不少工人嫌礦山艱苦,不安心在礦山干,有什么招能使大家愿意在礦山干?”

趙敏聽了,佩服地舉起大拇指,對劉大然,周處長說:“這三個問題提得及時,這就是咱礦山”五,五“要解決的問題,這是三篇大文章呵,特別是最后一個,大然,咱們回去找張成組織人帶頭探討一下。”

三個人站起身來往外走時,楊慧蘋已領著孩子在外屋睡著了。

韓衛把三人送下樓,望著滿天的繁星,打了一個哈欠,呼吸一下春天夜里那新鮮空氣,又揚起胳膊伸了一下腰,驅散一下滿身的疲憊,借著星光,抬手看看表,已是午夜十一點了,他回身進屋,關上了門。

岳克回國后不久就被提拔到君礦公司任黨委常委革委會付主任分工抓選礦生產。

他就高興了幾天,什么原因,他發現主持全面生產還是韓衛,他實際上是處于助手地位,心里不由得感到沮喪和不平衡,好幾宿沒睡好覺。不到公司來還倒好些,雖然韓衛是公司領導,但不是成天在一起,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來了,我熱情接待,你的意見我愿意辦就辦,辦了是對新干部的支持,不愿意辦,我就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對錯都是我老岳的。可現在不一樣了,成天在一起,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出了問題人家肯定說老的上來不也照樣沒干好?出了成績人家會認為他韓衛是首功。雖然表面看來韓衛對自己蠻尊重的,領著自己到處轉,熱情地介紹情況,嘴里一個勁地說,老領導經驗豐富,你來了,我就有靠了,有事你要多拿主意,我跑腿。可誰知他心里怎么想,不外乎讓我捧他的場,我老岳能干這種傻事么?進而又想到自己文革前就是付處級,老選廠的付書記,你韓衛算個什么東西,那時你才是個初出茅廬的團委書記,現在居然和我平起平坐不說,還要排在我的前面,這讓人怎么看我!一股無名的妒火在心里燃燒。再說他也不愿意再干這抓生產的買賣,挨累不討好;抓輕了上不來,抓重了得罪人,說不上什么時候又會戴上個唯生產力論的帽子。他倒是看上了趙敏那個位置,他認為趙敏無論在資歷和水平上都不如自己,況且他是軍代表,現在軍代表都撤了,他為啥不撤?于是他又找到李道槐放怨氣。

李道槐饒有興趣的聽了他的想法,聽完后,先是說他沒粗息,和一個小孩芽子爭高低。接著就說:“你是我在礦山苦心選中的年富力強的老干部,當個付書記你就意足了?那我不是還得再物色個一把手!現在全國都在整頓,你聽說沒有,部里那個新上來的頭,講了礦山問題不在選礦在選班子這件事,選班子是選誰,是一把手!一個抓生產的付主任算什么班子,行就行,不行拿掉就完了,還用提什么選班子。就你們那個什么甄書記假書記的,他懂個屁,就知道整天嘻嘻哈哈到處甩他那頂破軍帽,老首長、老戰友、老兵老部下熱熱乎乎的叫,唬那些當兵的行,唬咱們還行呵?你看這幾年礦山叫他搞的,成什么吊樣了!不整頓他整頓誰?”

岳克聽了,心中一動,進而豁然開朗,不由得問道:“市委和君鋼黨委也是這個態度?”

李道槐把歪著的臉又歪了一下,笑道:“你沒看出來呀?市委何濤讓他到礦山什么意思,就是降格使用,可他還是沒搞好,不少老干部上不來,落實老中青倒挺積極,不整頓他整頓誰?你沒看見,這陣子夜貓的大字報又出來了,矛頭對何濤,后臺是誰,就是楊連忠、甄禿子這伙人,何濤能不知道!不整頓他們,何濤屁股能穩么?”

“就怕何濤挨了大字報,退縮。”岳克表示擔憂。

“何濤早說了,豁出去了,今年五十八歲了,不怕第二次被打倒。”

“那就好,那我們就有希望了。”岳克感到鼓舞。

“光希望不行,要斗爭。夜貓鬧正好,正說明君山市不安定團結,要進行整頓。”李書記告訴他。

岳克疑惑:“照你這么說,咱們還得支持夜貓鬧了?夜貓那里可凈是些造反派。”

“夜貓里面也不都是造反派,保咱們的也不少。”李道槐又開導岳克:“你不要老拿過去那種胡造呀爭朝夕呀的老眼光看問題,文化大革命這么多年了,陣線早變了。我不是和你說過么,成天到楊連忠家作客的不都是胡造,成天到你我家的也不光是爭朝夕的,你怎么還不理解?夜貓不鬧,我們還找不到整頓的理由哩。他們一鬧,上邊就好說話了,部里那個年輕的不已經把話挑明了,礦山問題不在選礦在選班子么?你比我年輕,正是年富力強,水平比他甄禿子高,當礦山一把手不比他強?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了。”

岳克聽到這里,熱血沸騰,擼了擼袖子,“要說別的能耐咱岳克沒有,要說膽量咱不缺,從和馮子然開始,到楊連忠,林森,還有什么劉大然,咱怕過誰?蹲牛棚打成反革命也沒在乎哇!”岳克拍了拍胸脯:“不就是那個甄禿子么?我壓根沒把他放在眼里,我雖然比你年輕,可也五十二歲了,也豁出去了,不怕第二次被打倒!”他的三角眼里放出光來,躊躇滿志,躍躍欲試,似乎看到了君礦黨委一把手的寶座在向自己招手。

“但你要策略,掌握火候。火候沒到動作要煮夾生飯,遭罪,火候到了不動作是貽誤戰機。”李道槐又提醒他道。

夜里一場春雨,清晨起來,水洗一樣的碧空潔凈無瑕,飄蕩著幾絲白云,仙鶴礦招待所周圍一片蒼翠。院子里的幾株歪脖子桃樹,桃花已不知何處去,翠綠的枝葉中掛著稀稀拉拉的手指肚大的青青的小嫩桃兒,房門口兩個大花池里,顯然沒人修葺,正經的花沒有,青草卻長的很瘋,昨晚的雨水又把它們向上拔高了一大截,蔥郁翠綠的葉子上滾動著一滴一滴的水珠,陽光下閃閃發亮,那些開過花的,葉尖上已結出青青的草籽,用手一捏一股粘糊糊的漿水,還有那么一兩種正在盛開著淡淡的黃的粉的花。

招待所身后就是高高的仙鶴山,那山頂就是仙鶴山鐵礦的采場。一條山皮土鋪就的坑坑洼洼的簡易公路從南面的礦辦公室繞過來,經過這三間平房的招待所門前,又繞過后面的小樹林順山坡二十度爬到仙鶴山頂的采礦場,那里停放著兩臺棚子長滿了銹的電鏟,十臺T20汽車,還有兩臺放倒了大架子的叩頭鉆。這兒的礦石是蜂窩狀埋藏,泥大,用機械化開采會造成貧化嚴重,所以二年前就把這些大型機械停了,實行大錘抬筐式的人工開采,最近因為限電,人工開采也停了。

這里生產時,山上采出的礦石由汽車順公路拉到辦公室前面的一個高站臺上御下,再由站臺下面的一臺電鏟搗裝到鐵路線上的自翻車,由電機車拉到八卦嶺選廠。

韓衛和李義倫昨天趕到這里,落實這個礦的關閉事宜。為這事一個月內他已是第三次來這了。

這個礦的李礦長堅決反對關閉。頭一次來,他熱情接待,四菜一湯,有魚有肉,陪著吃,飯桌上,向韓衛匯報這個礦條件如何好,如何有發展前途。第二次依然。這次他得知他的工作白做了,客人的魚肉白吃了,仙鶴礦照樣還是要關停,接待的熱情勁就沒了。但又不好得罪這幾個堅決主張關停的人,因為他的去向還沒定呢,這幾個人做蜜不甜,做醋可以很酸呢,所以他還是吩咐招待所要熱情接待。可是招待所的服務員都是當地農村來的臨時工,仙鶴礦一旦關停,他們都得回農村種地,所以他們對這幾個人眼看眼煩,恨之入骨,借口這沒有,那沒有,直到下午一點半了,才端上來一盆二米飯,一盆大菜湯,還有一盆炒土豆片,那李礦長也沒來陪著吃。晚上是白菜湯二米飯,土豆片也沒了。到了今天早晨,眼看快六點半了,炊事員還沒來。

韓衛急著要走,就打電話給李礦長告別。李礦長電話里忙說:“吃完了再走吧,炊事員馬上就到。”韓衛說:“咱們要趕路,爭取上午趕到青牛崗,就不吃了,只是昨天咱們一塊定的事要抓緊落實,有什么情況及時向公司報告。”李礦長態度倒很好,當即答應,“請領導放心,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崗。”

“至于你的安排不用擔心,有的是事干,失不了業。”韓衛給他個寬心丸吃,說完放下電話,招呼幾個人上車。

車從招待所出來,順著公路往南,穿過那片樹林,爬上通往遼北的環山公路。從車窗向外望去,一則是高聳連天的懸崖峭壁,灌木叢生,藏在里面的山雀嘰嘰亂叫亂飛;而另一則藍天罩下,群山蜿蜒,云霧飄渺,披蘭掛翠。車輪下的環山公路像一條黃色飄帶,沿著山腰嶺后穿林過壑、越橋涉水的飄向翠綠蒼茫的松遼大地。

“這仙鶴山恐怕是最后一次來了!”李義倫望著窗外迷人的景色,深吸了一口撲進車里的甜甜的清新的山間空氣,頗有感觸的說,“當年仙鶴山礦開工會戰,軍代表派我第一批來,住的是臨時棚子,頭一頓吃的是大菜湯土豆片,誰成想,這最后一頓還是大菜湯土豆片呢。”

韓衛聽了也頗有感觸回憶起來:“當年會戰的時候,我也來了,給我們的任務是鋪山下五百米裝車線,我領著咱們的人頭一個干完。可想走時,指揮部卻不讓走,硬留下讓我們幫別人再干三百米。結果整個兩公里線路會戰我們包了一半。開表彰會時,給我立了三等功,我對軍代表說,立不立功無所謂,你要是把這三公里鐵路的材料給我,你這仙鶴山出這點產量我使使勁,耍個歡就給你帶出來了!你們知道那時候枕木鋼軌非常緊張。軍代表聽我說這話,愣了半天,瞞怨我,那你不早說?”

“早說他們也聽不進去,我當時就向李老歪反映這里是蜂窩礦,泥大,就打一個鉆探孔,儲量也不明確,不能盲目上馬,要上馬也只能人工開采,不適合機械化。他不但不聽,還批評我右,潑冷水,錯誤路線!”李義倫說到這時,有點耿耿于懷。

“是呀,事情一旦被偏見染上就說不明白了。”韓衛長嘆了一口氣,頗有同感地說了一句,不再言語了。他的思緒隨著眼前群山中飄蕩的漸漸被陽光驅散的云霧,又回到黨委會上``````

這幾年鋼鐵大上,逼著礦山邁大步子搞翻番,表面上產量上去了,卻隱藏著不少問題;特別是經過地震,廠房設施損壞嚴重,雖然經過搶修恢復了生產,但韓衛心里清楚,這是怎樣的恢復呵,好多隱患并沒有完全排除,好多設備是帶病作業,好多不安全因素沒有完全解決,這樣的生產是擔驚受怕的,是不能長久的,終有一天要暴露的;尤其使他頭痛的是這陣子電力供應出現了問題,經常拉閘限電,一停就是一片,停停開開,給生產管理帶來了極大的困難,還有路局運輸,車皮老是緊張,鐵精礦輸不出去,枕木進不來,最近,他正在組織制定礦山五、五規劃,這么多問題要是帶到五、五去,那勢必要拖鋼鐵的后腿``````現在上面來了整頓的精神,這對地震后的礦山倒是及時的。

可是整頓的文件傳達下去好長時間了,會議也開了幾次了,卻不見下面有什么動作,反倒是該減的沒減下來,不該減的倒減下來了。說的也是,誰愿意說自己單位有問題要整頓呢,有人甚至打出捍衛文化大革命成果的旗號來。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上面要求整頓,君鋼產量調下來了,礦石要不了那么多了,不乘這個機會,喘口氣、歇歇乏,該停的停,該調的調,該修的修,養精蓄銳,那么明年的“五,五”任務一下來,我們豈不是又要被動?又要被鋼鐵追著打屁股!

韓衛急得火上房,白天晚上的組織幾個處的技術權威醞釀了半個多月拿出來一個“關一、改二、打三個翻身仗“的整頓方案。關一即關掉仙鶴山,這仙鶴山是蜂窩式小礦點,大機械開采成本高,質量差,關掉后交給地方人工開采。改二:一是改造八卦嶺:八卦嶺是這幾年新擴建的,投產以來暴露了不少問題,特別是新建的二選,工人大部分是新招的,沒經過技術培訓,正好借這個機會把產量減下來,改造工藝,整修設備,培訓職工。二是改造青牛崗選礦廠,這個選廠是日本人建的,只能吃青礦,吃紅礦就拉肚子,要借震后重建的機會進行工藝改造,使之在處理青礦的同時也能處理自產的那部分紅礦。三個翻身仗指的是:一是采場整頓翻身仗,二是設備整頓翻身仗,三是管理整頓翻身仗。老君山、青牛崗的剝離欠賬一直沒有還完,將關閉的仙鶴山礦的人員設備充實老君山、青牛崗,加速這兩個礦的剝離還帳,加快開拓新水平的速度,打個采場整頓翻身仗,預計整頓后增產的礦石要比關掉的仙鶴山的產量多兩倍。同時發動群眾大打設備整頓翻身仗和管理整頓翻身仗,完善八卦嶺一選和老君山選廠,還設備失修欠帳和成本管理欠帳,憋足勁準備明年大干。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積極整頓的方案哪,如果得以順利實施,那礦山的五、五將是多么光明啊!韓衛非常欣賞這個方案,認為這是一個大膽有眼光、有魄力又切實可行的方案。

可是當方案成文后,李義倫卻把韓衛找到一旁關心地說:“這個方案好是好,可你不能就這么往黨委端,就是端上去了也不易通過?”

“為啥?”韓衛有些奇怪了。

李義倫嘆了一口氣說:“咱們搞的這個方案凈圍著那些數字轉了,沒考慮到數字后面的東西。那仙鶴山是李道槐被解放后,向市革委會見議并親任會戰總指揮組織上馬的,是他的戰績;八卦嶺二選是甄書記親任總指揮組織大會戰建設的,采用的新工藝也是甄書記親自拍的板。這兩項都是報紙有名電臺有聲的文化大革命成果。這二年一提到仙鶴山上的不對,李書記就不滿意,一提八卦嶺二選工藝有問題,甄書記就不高興,如今你又要關又要改的,一下子觸了兩位書記的肺管子,你是不想干了,還是怎的?再說了,涉及到否定文大成果問題,哪個人敢輕易表態?所以我看你還是別提了,就是提也不要提什么關哪改呀的,可以換個別的詞,好說話,討論起來也好通過。”

看著李處長坦誠的神情,是對自己真的關心,大概他為這一礦一選的事也沒少吃虧,韓衛心中不由感動。轉而一想,既然把我推到這個位置,我就得實事求是,為黨負責,何況這方案正是在維護文大成果,是積極整頓,要是放任不管繼續給國家造成損失,那才是給文化大革命抹黑呢。但為了安李處長的心,他笑著說:“這個我能掌握分寸。”

但是,在黨委會上他還是全盤端出了這個方案。

“當前,君鋼雖然也在整頓,但部里要求在整頓中進行技術改造,煉鋼上了大轉爐,煉鐵正進行高爐改造,改造后的大高爐,利用系數大大提高,一個頂過去的三個,而目前,我們礦山采選不平衡,選礦能力小于采礦,紅礦吃不了,青礦吃不飽,八卦嶺一選是處理青礦的,經過地震后,雖經搶修仍是帶病作業必須加以完善;二選是可以處理紅礦的,但因是新建的,投產后暴露出工藝流程不合理,急需把產量降下來,一個系統一個系統的改造。可這兩年任務重,顧不上這些,一旦君鋼的高爐改造完成,我們礦山壓力就大了。現在好了,有時間了,如果這些問題能在一年內整頓完,那么,君鋼高爐改造完成我們也不怕,明年開始的五,五,我們就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了``````”

果然不出李義倫所料,甄有德書記原本認為礦山整頓很簡單,就是把產量調下來,喘口氣,修修設備,有張有弛么,鋼鐵一上,再往上沖。沒想到韓衛提出的方案又是關又是改的,還要打什么翻身仗,這不把這幾年的成果全否了么?所以當韓衛滿懷信心興致勃勃的講完整頓方案后,甄書記撓了撓沒了幾根頭發的禿頂,笑著問了一句:“你這個方案是李義倫那幾個老家伙提出來的吧?”

“不止他們,是我開了三個座談會,組織幾個處室共同制定的。”韓衛堅定的說。

“你是不是聽李義倫那些人多了點?”付書記趙敏也笑著問了一句。

“各方面的意見我都聽了。”韓衛認真地說。

常委們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講話了。

趙敏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分上邊下來的紅頭文件,低頭認真看著,琢磨著,一般對于這生產方面的事,他總是不多說,更不首先表態。

抓管理的柴付主任端坐在那里一聲不響。他五十多歲,戴著一付眼鏡,抓了多半輩子財務了,他不會不知道這仙鶴山礦石的單位成本是其他單位的二十倍。

抓設備的余付主任瞇縫著大眼皮靠在椅子上似睡不睡,像是昨夜沒休息好,看似淳厚實則非常精明的他,也不會不知道兩臺電鏟十臺汽車在那仙鶴山頂風吹雨淋,無用武之地,而老君山,八卦嶺都打報告朝他要設備。

坐在趙敏身旁的工會主席不時的同趙敏耳語著什么,趙敏還不時的點頭表示贊許。

更奇怪的是,已是礦山公司黨委常委革委會付主任的岳克,本來喊整頓喊的最兇,方案的制定他也是參與了的,這時卻低著二扁頭,縮著脖子不吭聲,用右手中指的手指尖在一張紙上劃來劃去,像在仔細地閱讀和捉摸。坐在他身邊的趙敏斜眼偷看了一下,原來那張紙是從臺歷上撕下來的一頁日歷,上面印的是毛主席“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語錄。

見會議冷了場,主持會議的甄書記坐不住了,站起來啟發大家說:“小韓拿出了整頓方案,大家說說么,都發表發表看法,有不同意見也可以說說么。”他重點強調了一下方案是小韓拿出來的,言外之意他事先沒有參與,說完,他又坐下了。

又悶了一會,趙敏見還是沒人發言,就知道不是大家心里沒話說,而是心存疑慮,于是他只好抬起頭來帶頭發言了,他說:“這整頓首先是要端正思想路線,我們礦山這幾年貫徹鞍鋼憲法大搞群眾運動搞翻番,成績是主要的,產量翻了一番多,精礦質量也有很大提高,這是誰也抹煞不了的,然而問題也是存在的,特別是經過地震,廠房設施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損壞,所以整頓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我們也要保持頭腦清醒,提出礦山要整頓不是說礦山這幾年搞糟了,搞亂了,而是退一步進兩步,磨刀不誤砍柴功,趁鋼鐵整頓之機,修整內部,積蓄力量,準備五五大上。要防止有人借整頓之機鉆空子給文化大革命抹黑``````。”

見他發言,工會主席也發言了,他有些激動地說:“整頓也是為了捍衛文化大革命的成果,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但是和成績比起來是十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比,所以,八卦嶺么,我看不應該叫改,應該叫完善,關仙鶴山我同意,把這個爛手指剁掉``````”

甄書記聽他講到這里,點點頭,好像很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插話說:“不過這個指頭是粗了一點,剁下去實在有點疼。我們應該接受這個花錢買來的教訓!”

其實大家心里都知道,他這樣說是因為上仙鶴山是李道槐干的,他沒責任。

工會主席繼續發言,他打著手式說:“二選么,我看無非就是尾礦高點,精礦品位低點,是完善提高的問題,想法子把尾礦降下來,品位提上來就完了。”

“叫提高好,叫提高好,二選是提高問題!”甄書記聽到這里急忙揮著手表示贊成。他正愁怎么對付韓衛改造二選的提法呢,聽到“提高”的說法非常高興。因為這個提法既維護了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又可以讓韓衛這些人去放手解決二選存在的問題。

聽完工會主席的發言,甄書記表情輕松了,然而他又激昂地說;“現在的問題是實事求是,哪有問題就整頓哪。當然,我們不能搞全面后退的消積整頓,八卦嶺二選采用的是新技術、新工藝,新東西總要有個適應過程么,這個適應過程當然就是提高``````”他用試探的眼光看著韓衛,希望得到韓衛的贊同。見韓衛沒有說話,他又看看岳克,岳克也低頭不語。見二人都沒有響應,只好又解釋說:“所謂提高就是有什么問題解決什么問題,以利再戰。大家不要有顧慮,不要認為所謂提高,有問題就不解決了,照樣該動手術就動手術,該換血就換血,總之,這回二選要徹底提高,你們看怎么樣?”當他看到韓衛終于在那里點頭表示贊成時,講話的聲調更高了,更加大義凜然了:“話又說回來,仙鶴山是關停,二選是提高,你們不要怕牽涉到張三李四就不好意思說,不好意思動手,你們悶著不說,瞅著不動手,那不是讓問題繼續存在下去么?那才是替文化大革命抹黑呢!”

甄書記這番慷慨激昂的話,倒使會議氣氛輕松了。

一直沒發言的抓管理的柴付主任說:“職工隊伍好辦,可以辦班搞崗位培訓建章建制么。”很明顯他是贊成韓衛的方案的。

設備余付主任也睜開眼睛,原來他沒睡,在那里補充了一句說:“那設備可要一臺一臺的修,再不修就要拼夸了。”鬧歸齊,他也是贊成的。

大家都表態了,只有岳克還坐在那里低頭劃著什么沒發言。大概甄書記以為他上來時間不長不好意思多說,就特意征求他的意見說:“老岳哇,咱們是常在茅屋蹲,鼻子聞不到臭,你來的晚,趁你鼻子還好使,聞到了什么臭味說說么!”

岳克感到火候到了,他停止了紙上的劃道,抬起頭,把眼前那張紙翻了過來,上面寫著兩句話,坐在他旁邊的趙敏偷眼看到:一句是礦山必須全面整頓;另一句是礦山問題不在選礦在班子。這就是他準備好的發言提綱。他先是環視了一下在座的,然后,咳嗽了一聲,又低頭看他那張紙,用他那公鴨嗓的語音,表情鄭重地開始發言了:“我的觀點可能和大家的不同,然而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本著對黨負責的精神,我還是說出來。礦山問題是嚴重的,問題不在選礦而是在選班子。所以,這次整頓的重點也應該是各級班子`````”他始終低頭看他那張只有兩行字的發言提綱,而不去看別人的表情,悶著頭發他自己的言,足足講了有二十分鐘,聽來聽去就是強調整頓班子選班子。

屋里的人都靜靜的聽他的發言,到最后,他一語驚人的說:“整頓,整頓,應該堅決,對那些軟散賴的該撤的撤,該換的換,不絕手軟。至于文革中新建的八卦嶺二選,問題太多,既不是提高,也不是改造,而是要扒掉,可以留下一個系統當試驗廠,其余的全扒,等試驗廠拿出合適的工藝后再重建。”

“扒掉?”甄書記打破沉寂,驚訝地看著他。

“是,扒掉!原來問題就很多,地震又震了一下子,我看是不能用了,趁震后重建的機會向上邊要錢重建。”岳克掏出手帕擦擦腦門子上的汗珠,又把上衣領鈕扣解開,里面冒著熱氣。

甄書記看了看趙敏,趙敏臉色凝重,毫無表示。甄書記又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也沒有什么表情,屋子里又是死一樣的沉靜,緊張得連呼吸聲都能聽見。

甄書記又撓了撓已沒了幾根毛的禿腦袋,想了想,說:“好,好,這個——岳主任發表了很好的看法,挺好么,就應該這樣,在黨的會議上,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首先我個人表示歡迎岳主任的批評,也歡迎大家像岳主任一樣對我展開批評。有些觀點大家可能不一致,以后班子學習時,咱們可以再爭論、探討么。至于二選,是提高啊,還是扒掉,我看還先提高吧,當然提高也包含著改造。”他說著又看了看韓衛,那意思告訴韓衛我是支持你的,然后接著說:“要說扒掉,那還得再看看,損失太大了,也容易造成思想混亂,經過改造提高不行再說吧。說一千道一萬,抓緊整頓是真的。”

當他在確定整頓領導小組組長時,又撓了撓禿頭,想了想,卻讓岳克當組長,主持全面整頓工作,讓韓衛當付組長。他這個決定一做出,班子成員都感到吃驚,因為這之前一直是韓衛主持全面生產,這么決定的結果,顯然是讓岳克主持全面,韓衛當然得退居助手地位了。

會后韓衛雖有幾天不快,內心頗有想法,難道是這陣子自己沒干好,這回換了岳克?然而這些年他已有過不少次這樣的遭遇了,自然不會表現出來,他也對甄書記的決定表示理解,整頓就是要發揮老干部作用么,況且岳克本來就是自己的老領導,資歷深經驗豐富,位置排在其下也是理所當然。好在自己的整頓方案總算通過了,管他叫提高還是叫改造的,這樣一想心情也就順了。但是在抓法上自然要退后一步,主動擺出助手的姿態。岳克提出讓他負責采礦方面的整頓,他痛痛快快地接受了,本來么,選礦就是自己的弱項。

然而不久就發生了一件令韓衛有想法的事。那天開生產調度會,岳克沒參加,說是到公司匯報去了,韓衛一個人主持會議。正開著,一個電話打進來找張懷仁,是岳主任打來的。張懷仁接過后,只聽見他連連對電話里說:“還是岳主任關心我,感謝,感謝!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李義倫聽了后,和韓衛互相看了看,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了:昨天黨委剛討論通過張懷仁提拔為付處長,韓衛和李義倫萬萬沒想到在上級還沒批下來前,岳克就提前透露給他,這是喪失組織原則的做法,簡直就是在買好。其實韓衛哪知道,那是張懷仁怕報上去不批,特意托岳克跑到公司李道槐處疏通,得到李道槐的明確承諾后岳克便急不可耐地來電話告訴張懷仁。更使韓衛感到不正常的是,當半月后張懷仁的付處長正式批來時,岳克競和韓衛提出:李義倫提正處上面沒批,原因是家庭成分地主,社會關系復雜,還有海外關系,所以今后兩個處長分工應該讓張懷仁牽頭。韓衛當然不同意,理由是李處長論工作稱職,論人品正直,何況是老處長了,上邊沒批也是暫時的,不等于今后不批。岳克見韓衛堅持,也只好作罷。

然而從那以后,韓衛發覺這張懷仁變了,經常和李義倫鬧捌扭。好在李義倫天性忠厚,處處讓著他,也不和他爭執,顯得比較軟弱。韓衛有時不免要批評張懷仁幾句,說幾句公道話,調解二人的關系。

這次抓整頓,岳克又提出叫張懷仁協助他抓選礦,于是,韓衛就和李義倫組織采礦方面的整頓。

這頭一個難題就是仙鶴山礦。仙鶴山礦的李礦長倚仗著李道槐支持,從不把君礦公司放在眼里,雖然韓衛兩次來礦里傳達黨委意見要把仙鶴山礦交給地方開采,但他總拖著不辦。韓衛向甄書記匯報,誰知甄書記也含含糊糊,老說等等,等等,老李有困難,也不知道老李有什么困難。可是管財務的柴主任一再催促要盡快關掉仙鶴山,以減輕成本負擔,韓衛只好又向甄書記匯報。這一次,甄書記和趙敏碰了頭后,親自給李礦長打了個電話,就這樣韓衛三進仙鶴山,總算把這個君礦公司的包袱關掉了。后來韓衛才知道,李礦長白天答應,晚上就到李道槐家里吹風,說下放就是關停,韓衛是對他李道槐來的,要否定李道槐組織會戰開仙鶴山礦的成果。那李道槐重新工作后就干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給市革委會出主意開采仙鶴山和仙童山,以解決礦石翻番問題,并且親自擔任會戰總指揮,花了上億元,轟轟轟烈烈會戰了二年,報紙有名電臺有聲,好不容易投產了,如今這二仙要是都被整頓下去,那他的老臉往哪放,他這幾年的成果不全沒了?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這李道槐聽了那李礦長的繪聲繪色的匯報,自然惱火,大罵道:這小兔崽子整到老子頭上來了!他立即打電話告訴岳克仙鶴山不能關,要堅決保留下來。岳克向甄有德匯報時倒沒有說的那么堅決,只是說上面李書記意思仙鶴山能不關最好不關,涉及到文化大革命成果問題。甄書記一時沒了主張,就這樣仙鶴山的事拖了一陣子。其實,甄有德對仙鶴山情況也是清楚的,再加上他的心在八卦嶺二選上,反正這仙鶴山也不是自己主張上馬的,所以當韓衛再次找他時,他權衡一下,就把趙敏找來商量,他知道趙敏對這件事也有看法。趙敏聽說是李老歪的意思,很反感,說了句:“管他呢,關!”有了軍代表趙敏的支持,于是他就又支持了韓衛的意見,找到岳克,下令盡快關掉仙鶴山。其實岳克也怕仙鶴山礦石泥大,影響自己整頓選礦的成果,無奈上邊李道槐態度堅決不讓關,但岳克也有自己的辦法。他又到李老歪家告狀,說是頂不住甄有德和韓衛的壓力,沒辦法只好同意關了。那李道槐聽了也只好大罵一陣“假禿子”和“韓小兔崽子”拉倒,把帳記在了甄有德和韓衛身上。

吉普車下了崗,猛地一個急轉變,顛簸了一下,來到了平原上,順著眼前的公路,又穩穩地向前面的一個小山村駛去。

汽車的顛簸把韓衛從思緒中拉回,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從車窗外撲來的帶點牛糞味的清新的鄉村空氣,用兩手掌按摩幾下前額和臉頰,清醒一下頭腦,轉過頭來問李義倫:“重點部位推進量列入生產指標的事,你是怎樣落實的?”

坐在后面的李義倫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兩臂趴在前面的靠背上回答說:“主要辦了三件事。頭一件是把生產報表新增了一項重點部位采出量,每天調度統計生產數字時,先要重點部位的量,然后才是礦石和巖石,重點部位完不成不算完成任務。這個月報表是用手寫填這欄,下月印新報表就正式列進去了。”

“這挺好。那第二呢?”

“第二是從這個月開始,給各礦下達的月計劃將重點部位作為第一項指標下達,月末考核時完不成視為沒完成國家計劃。第三是召開各礦管生產的付主任和生產科長會議傳達公司黨委關于采場整頓的精神,提出具體要求。”

韓衛聽了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回過頭說:“光列入計劃不行,還要抓的狠,每天調度會都過問,誰家沒完成,就點名拎他們管生產的一把手到公司說明情況。”

“那恐怕得你主任親自叫,咱們部門不好這么辦。”

“我在場我叫,我不在場,你們就打我旗號叫。這采場整頓是礦山整頓的主要內容。整頓來整頓去,設備修好了,人也行了,采場能力上不去,那就是你我的事了。李長年有句話叫采礦石別忘了往外拿石頭,這話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是,更不要忘了重點部位。光看巖石剝了不少,可都是好剝的地方,山頭不削、大溝不進不得了,采場能力照樣上不來,弄不好就采死了。”

“如果有一天像國外礦山那樣,采用汽車運輸就好了。”李義倫有點幻想的說。

“是呀,最近我就在琢磨這么一個問題,牙輪鉆上山對采礦是一次工藝革命,穿爆過關了。那下一個關是什么,難道是運輸?”韓衛也若有所思地說。

“這問題你提的是時候,值得咱們搞采礦的進行探討。”

“既然你也有這樣的想法,那你就和有關的技術人員一起做做工作,先對穿爆攻關搞一個評估,然后對采礦其他環節進行分析研究,結合國內外資料,提出個意見,哪怕是看法也好。”

“這是個大文章,應該立項讓礦山研究所來做。”李義倫說。

“先別搞那么大,你們就從總結穿爆關入手,展望一下就行。”韓衛說。

一路上說著話倒也不寂寞,汽車出了小村莊,又來到一個小村鎮,鎮頭一棵大榆樹下有一個掛著破舊的晃子的鄉村小飯店。

“打打尖吧,你們不餓,我可餓了,老腸老肚子也要整頓整頓了。”司機耿化把車停下來說。

三個人下了車,進了這個小飯店。屋里只有兩張桌子,倒也干凈,沒有顧客。三個人要了三碗面條,也不管好夕,唏哩呼嚕劃拉一肚子,打了兩個飽嗝,又上車繼續向北趕路。

中午時分,車開到了青牛崗地區,下了公路往東拐又開了一公里,過了一道漫水橋,就到了仙童山礦的小辦公樓。車停在小二樓外面,韓衛和李義倫下車上了樓。

青牛崗是老礦山,已進入深部開采,采場整頓主要是加快底部掘溝速度,礦長王列民很配合,因為上部礦石已經快采沒了,再不加快準備新水平,很快就會無礦可采了。特別是選礦那邊的震后重建又對工藝進行了改造,能力大了,投產后,采礦壓力更大了。現在他趁選礦還沒投產的機會,集中了兩臺電鏟,兩掛列車,還有二十人的筑路隊伍,組成了一個開溝小分隊,日夜奮戰,搶掘底部大溝。這底部大溝早一天掘通,他就早一天主動。

胖乎乎的老是滿臉笑容的礦長王列民穿著他那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勞動服正坐在辦公室里等,見韓、李二人進來忙起身讓座,“我說兩位領導,先吃飯還是先聽匯報呵?”他邊倒水邊笑哈哈的問。

韓衛捂了捂肚子,心想剛才吃了一肚子面條還沒消化呢,就笑著說:“先看大溝吧,邊看邊聽,回來吃飯,好飯不怕晚么!”

李義倫也笑著對王礦長說:“你可告訴食堂,別給咱們弄那土豆片熬大白菜,昨晚在仙鶴山造了一肚子,現在還沒消化呢!”

“不能,不能,雖然是地震重災區,可還沒震黃呢!”王礦長大概猜出了二人在仙鶴山遭到了什么待遇,他幽默的一笑說。

說著他起身領著韓衛等人出了小樓,順著掌子面的鐵道,向采場下面大溝走去。下坡路好走,不一會兒,就下到采場底部,只見兩臺電鏟在大溝里揮動,一臺在獨頭線上裝車,一臺在做路塹。一臺電機車頭在來回搗調,十幾個工人在那里忙著向前鋪軌,一派繁忙景象。看著那電機車一輛一輛的把裝好的列車搗到上面掌子來編組,韓衛眉頭緊皺,太慢了!

王礦長見韓衛緊皺眉頭,忙解釋道:“小分隊成立以來,干勁非常足,各環節指揮統一,一點事不耽誤,進度提高了一陪,半個月就完成了一個月的任務。”

李義倫大概看出了韓衛的心思,在旁邊解釋說:“沒辦法,這鐵路掘溝,只能這樣,裝一個搗一個,只要設備不出問題,這就是快的了。”

“要是有汽車就好了。”王列民說。

“想得倒美!”李處長譏諷他。

“有沒有別的辦法?”韓衛問了句。

“八卦嶺老采區也是深部開采,聽說李轉軸加長了鏟桿子,實行往上道掌子裝車,可鏟桿子老折。”李義倫告訴韓衛。

“這倒是個主意,支持他,讓研究所幫他攻關。”

“還用你說,李老轉早和研究所搭上了。”

“好,哪天看看去。”韓衛很感興趣。

見青牛崗確實在采場整頓上下工夫了,韓衛不免表揚鼓勵了一番,又幫助解決了一些備件材料上的問題,就去吃飯,也不過就是燒茄子,燉豆角,還有一個清湯,比仙鶴山可強多了。

離開青牛崗,韓衛又奔向老君山鐵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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