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引發英國下院專門開會討論，并被首相卡梅倫批駁“不合時宜”。雖然新一代英國人大多數對喧囂的上世紀80年代沒有清晰記憶，但一部影片卻再次引發了英倫的民意分裂
■ 應辰 （發自倫敦）
罷工、騷亂、恐怖襲擊，這大約是大部分英國人上世紀80年代的記憶。撒切爾夫人也許是20世紀英國最具爭議的首相，對她的評價，從其上任伊始就高度分化。現任聯合政府中的保守黨籍部長，包括首相卡梅倫，以及外相黑格，都曾經自豪地自稱是撒切爾“謙卑的學生”；《每日電訊報》的政治專欄作家指出撒切爾夫人身后的國葬待遇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然而在民意的另一頭，數名工會領袖曾向國會請愿要求取消撒切爾的國葬待遇，理由是，“這不正好符合她所倡導的自由市場經濟的原則嗎？所有不必要的財政開支都是可恥的。”
新一代的英國人大多數對喧囂的80年代沒有清晰記憶，然而一部新近上映的《鐵娘子》（The Iron Lady）影片卻再次讓英倫的民意分裂。據媒體報道，英國下院專門開會對影片進行討論。英國首相卡梅倫罕見地指責電影在撒切爾夫人仍然在世時上映“不合時宜”；同為保守黨人的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則說，“這是一部精彩的電影作品”，但“如果主人公換成前首相梅杰或布萊爾，票房估計就會慘淡了”。
對影片的褒貶如同20多年前民眾對撒切爾政府的民意分野一樣，如果畫一張英國地圖用來標注不同地區的評價分布，在英格蘭的南北之間可以清晰地劃出一條分界線：電影在南部，僅倫敦一地，首周票房就達200萬英鎊，卻在北方遭到冷遇，甚至在紐卡斯爾等地遭遇當地工會組織的示威活動，抗議影片輕描淡寫地處理撒切爾執政期間對工會運動的鐵腕政策。
女性從政，這個話題本身就充滿了魅力。盡管兩性平權在不斷走上坡路，但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在一個社會中，性別如同階級一樣，會難以避免地在人身上打上被壓迫的烙印，它來自成見，來自被灌輸的價值觀，甚至來自個人內心的服從。因此，作為歷史上首位女首相，這的確很酷。當年她是穿著天藍色套裝，帶著帽子，提著手提袋走進威斯敏斯特的議會大廈，昂著頭挑戰這個男性支配的權力競技場。即便如此，撒切爾在競選成為首相之前，也極力在電視媒體中營造自己親切居家的形象，沒有人會料到把選票投給如此一個代表廣大英國家庭主婦的女政客，會為英國帶來20世紀最激進的經濟改革政策。
在英國的政治話語中，能被冠以鐵字輩的人物并不多，事實上也并非一個好稱謂。歷屆首相中的上一塊鐵是威靈頓公爵——拿下滑鐵盧戰役、粉碎拿破侖的戰爭英雄。1832年由于他堅決反對要求擴大選舉權的議會改革法案，為防止激進的暴徒打碎自家窗戶，不得不加裝鐵質百葉窗，他因此得到了“鐵公爵”的綽號，用來抨擊他鐵石心腸一般的保守立場。而“鐵娘子”則來自蘇聯人的諷刺，當時撒切爾甫一上任就發表了對蘇聯虎視眈眈的言論，蘇聯國防部機關報《紅星》第一次用“鐵娘子”形容這位女首相的咄咄逼人。在斯拉夫文化中，把女人形容成鐵多少有點“母夜叉”的意味；英國媒體卻接受了這個來自俄國的問候，反以為榮地把它解釋成一個鐵骨錚錚的不列顛女性形象。不過同樣是“鐵”的這位娘子和那位公爵，雖然皆為冷峻堅定的領導者，然而同為保守主義人物，在他們身上，“鐵”的另一層含義則是頑固不化。
“小店主精神”
1951年，當年輕的丹尼斯·撒切爾向26歲的瑪格麗特·羅伯茨求婚的時候，這個正在參選保守黨議員的姑娘在感動之余的同時，突然拿出候選人宣言般的語氣，對她未來的丈夫說道：“我可不想做個刷盤子刷到死的可悲女人。生命是可貴的，思想應該超越衣食之外，去完成偉大的事業！”瑪格麗特的父親是一個白手起家的雜貨店老板，如同英格蘭南部的許多小業主一樣，羅伯茨家勤儉、務實、愛國，生活雖算不上殷實，老羅伯茨卻也靠自己的打拼，豎立起自己在當地的口碑，并且關心社區事務，參與地方政治，當上了林肯郡格蘭瑟姆市的市長。從小，父親教導瑪格麗特：“我們英國人一定要自立自強”。小店主的個人奮斗精神滲入撒切爾的骨髓，也伴隨著她的政治生涯。
二戰以后的英國，工會是政治的實際操縱者，從建立福利國家開始，無論是工黨還是保守黨領導的政府，在政策上都逐漸趨同，被稱為長達30年的“共識政治”，而所謂共識，即擴大政府對經濟的干預，將財政預算盡可能投入到公共領域以及社會福利上。戰后英國社會上下的這股集體主義風氣雖然有助于英國走出戰爭創傷，解決無數戰爭難民和凱旋將士的善后生活難題，卻扼殺了長期經濟增長的可能性。BBC前政治編輯馬爾曾經有個非常貼切的比喻，削減公共開支猶如一劑改革的苦藥，早一些吞下并不會很痛苦，但六七十年代的任何一個政府部長都害怕工會會對改革反應過激，現在，英國人只能捂著臉，一口悶下苦藥了。
開出這劑藥方，需要無比的政治勇氣。贏得大選后的撒切爾所面對的是一個經濟毫無生氣的島國，通貨膨脹劇增，GDP幾乎停止增長。撒切爾領導的保守黨向選民承諾將壯大中產階級以刺激經濟，鼓勵創業和企業家精神，真正“自立自強”起來，而不是張著嘴等著國家把福利送到嘴邊。當撒切爾第一次召開內閣會議，她的部長們問她我們該怎么辦，她從自己裝滿文件和化妝品的手提袋里掏出一本書扔在桌上，“這就是怎么辦！”那本書就是弗里德里希·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從此，在奧地利經濟學派領頭羊所倡導的新自由市場經濟學的路線圖下，英國開始了20世紀最激進的財政改革。
苦藥下肚，副作用接踵而至。由于政府補貼被砍，老工業區如約克郡、肯特郡、南威爾士和蘇格蘭等地以礦業為核心的傳統產業遭受重創。工會領袖紛紛指責撒切爾政府是“法西斯般的剝削”。轉型的陣痛更無法預測，失業率節節攀升，失去了保障的國有企業工人憤怒地走上街頭，并在英格蘭北方各地引發了流血沖突。甚至有來自自己黨派的議員連同300多名經濟學家上書內閣，要求撒切爾“180度轉彎”（U-turn）而撒切爾卻依然故我，如同父親當年在自己家鄉的議會舌戰工會成員一樣，小店主的女兒這樣回答他們，“你若要走，請自便，本小姐誓不奉陪！”
階級斗爭的選擇
這的確可以理解為一場階級斗爭，即便今天的工黨和工會組織在反對緊縮財政政策時，還會拿撒切爾說事，認為她代表的是無視工人的壓迫階級。然而無論是現在還是80年代，都是小業主PK工會的權力斗爭。這兩派勢力都曾經是現代英國走向成熟的社會推動力量，英國的工會斗爭多多少少為世界豎立了一個樣板，展示如何通過自己的力量試圖勒住資本主義這匹野馬的韁繩；而拿破侖曾經鄙夷地稱英國根本是“自私的小店主組成的國家”，自己卻在“小店主”面前轟然倒下。最終在80年代，英國人必須做出選擇，工會福利國家猶如毒素，讓整個國家染上了國有化的“癮”，撒切爾同工會間的決戰爆發在1983年大選，工會控制的工黨拋出于類似于階級斗爭的綱領，激發起選民的反感，從此工會退出了政治舞臺的核心。拋棄工會的還有工黨，但其作為反對黨也一度失去了方向，直到由布萊爾領銜，刪除了富有左翼階級論色彩的黨章第四條，才成為一個受中產階級歡迎的政黨。
事實上，類似的選擇題，今天的英國人需要再做一次。撒切爾為英國帶來了一個中產階級繁榮的社會，之后的議會三大黨都同時向中產階級靠攏。后來取代保守黨的新工黨，實際上的法是“打左旗，向右轉”，在經濟上全盤繼承了撒切爾的自由市場遺產。包括布萊爾以及今天的卡梅倫，都在社保以及養老金的問題上回避一個事實，即跟選民談錢之前，先得談政治。撒切爾夫人當年公開承認，自由市場經濟學于她只是工具，她想改變的是人的靈魂，從此不再懶惰，不再墮落。類似的言論如果從今天的政客口中說出，一定會被扣上偏見或傲慢的帽子。可丑陋的現實是任何一個政府都不可能拿出一個技術操作方案，來同時滿足不同階級的政治訴求。今天在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之間、在平等和預算削減之間，英國人要面臨的選擇與當年是一樣的：要一個由個人奮斗精神打造出來的英格蘭，還是做一個以稅養福利的英國勞動者。無論歷史如何褒貶，當年撒切爾交出答卷的果敢利落，仍可視為政治家的典范。
有《衛報》的評論家批判影片《鐵娘子》是一部不交代“撒切爾主義”的撒切爾傳記片，暗暗批評導演弱化撒切爾帶來的社會矛盾。用導演勞埃德自己的話來說，這只是一部反映政治女性的電影，無意卷入政見辯論。劇本創作人、英國女作家阿比·摩根則直接用“非政治電影”為影片定性。無論你屬于哪個陣營，政治上的分歧雖然永遠不可能彌合，但至少電影里的一個細節，還是能在很多普通人心中產生一絲共鳴：丈夫丹尼斯去世后，這個“不想洗碗洗到死”的女人，在影片結尾自己默默地把茶杯洗了。拍這樣一部盡量回避政治的傳記片至少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讓公眾意識到，往事已成歷史，如今的她已不是“鐵娘子”，也不是個殘酷的女人，只不過是一個被老年癡呆癥折磨的老婦人，整天活在丈夫還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幻象中，她是他的瑪格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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