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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的故事(一、水渠)

文立島 · 2012-02-19 · 來源:烏有之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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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久很久以前,東海有座山,叫花果山,山上有個猴子,叫美猴王。美猴王就是后來的孫悟空。孫悟空是從哪里來的?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夏天的晚上,屋前的楝樹下鋪一張草席,我們子女一大群盤腿坐著,手里擺弄著腳丫子,聽一個人講西游記。講西游記的人是誰?我記不準了,只記得他就講了個開頭,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之后就沒下落了。
    所有的故事中,我最喜歡西游記。所有的人物里,我最喜歡孫悟空。我做夢都想去花果山找那猴子玩耍。一講到那猴子,我就興奮得抓耳撓腮。
    孫悟空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我是從哪里來的?
    我們一家是從哪里來的?
    我住在一個叫白屋的村子里。
    這個叫白屋的村子是從哪里來的?
    一天,二哥把我拉到墻角,要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咱們是從哪里來的?”
    我一口哈出來:“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他一巴掌打過去:“混賬,你以為你是孫悟空?你長大了,應該知道這個事了。我也是剛聽來的,你怎么也想不到。我這就說給你聽。你要敢說出去,我就把你的耳朵擰下來。”
    他吊足了我的胃口,我又開始抓耳撓腮了:“連鼻子一塊擰下來也行。說嗎!從哪里來的?”
    他四下里瞅了瞅,一把把我拉到草垛后,說了:“原來是用笊籬從村南頭的水渠里撈出來的!”
    怪不得我身上老有股子水腥味呢。
    至于白屋是怎么來的,二哥就不知道了。反正絕對不是用笊籬從水渠里撈出來的。
    大哥略知一二。
    他是從我父親那里聽來的。
    我父親是從我祖父那里聽來的。
    我祖父是從一個叫費老太婆的老叫花子那里聽來的。
    費老太婆是從哪里聽來的?
    不知道了。
                                            2
    費老太婆說——說得有板有眼——我們這支費氏家族叫西海東關(guān)費氏,是五百年前從東海縣花果山一個叫擋驢村的村子遷來的。
    花果山?不就是孫悟空的老家嗎?說來說去,原來我和那猴子有些緣分!
    不僅是西海東關(guān)費氏,白屋幾個大姓如李氏、孫氏、劉氏,也是五百年前從那個擋驢村遷來的。
    為什么叫擋驢村?為什么不叫擋牛村、擋狗村或是擋豬村?
    說來話長——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村本來叫蕩蘆村。叫蕩蘆村,是因為村周圍有大片的蘆葦蕩吧,一個聽起來很美的村子。
    一天,有個白胡子老頭騎著毛驢到了村頭。
    一群農(nóng)夫擋住了毛驢,理由是:毛驢啃了他們的麥苗。不給個說法不能進村。
    白胡子老頭一口咬定自己的毛驢沒啃麥苗。農(nóng)夫們不信。老頭說我跟你們打個賭,我這會兒就讓毛驢打開胃給你們看看,要是胃里真有麥苗的話我就把驢殺了分驢肉給你們吃,要是沒有麥苗,就趕緊讓路。
    農(nóng)夫們當然樂意打這個賭,覺得驢肉是吃定了,因為他們親眼瞅見那頭毛驢啃了麥苗,瞧,驢嘴都給麥苗汁染綠了。
    白胡子老頭拍拍毛驢,說:“驢啊驢,你要沒吃麥苗的話就打開你的胃讓人家看看。”
    毛驢嗷了一聲,就地打個滾,肚皮砰地裂開,胃里的內(nèi)容露出來,結(jié)果胃里空空的,一棵麥苗都沒有。
    白胡子老頭讓農(nóng)夫們睜大眼看了個夠,然后一拍毛驢,說:“驢啊驢,你沒吃麥苗,他們卻擋你的路,咱們走著瞧吧。”
    毛驢嗷了一聲,把胃收回去,打個滾爬起來。白胡子老頭依舊倒騎毛驢,甩給目瞪口呆的農(nóng)夫們一句話——
   “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可惜你們吃不上了,俺張果老走啰呵呵。”
    擋驢村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據(jù)說如今叫當路村。
                                              3
    五百年前,那可是個好年頭,那時,孫悟空有一千四百歲了,大鬧天宮、西天取經(jīng)早就成了陳年往事,他成佛了,高高在上,不管人間的事了。
    那時,寫西游記的吳承恩還穿著開襠褲,像我席地坐在楝樹下聽故事時的年齡差不多,也是到處聽人講那猴子的故事。
    那時,那猴子走了快一千年了,花果山一帶雖說沒出過白骨精、老鼠精、蜘蛛精和蝎子精,卻出了不少人精。花果山腳下的擋驢村就出了一個叫馬六的人精。
    據(jù)說,這個叫馬六的人精是張果老的毛驢托生的,專門來折騰擋驢村的人。
    那時,我們東關(guān)費氏的始祖就住在擋驢村。
    那時,我們的始祖還是個十三四歲的毛頭小伙子。
    他還有個弟弟,比他小一歲,是另一支費氏家族的始祖。
    說實在的,我對認祖歸宗的事兒一點也不感興趣。一來,我沒干過什么大事,覺得愧對祖宗;二來,我沒有尋根的熱情,對于祖宗,一般人只關(guān)心活著的,頂多到祖父那一級,對后代也是如此,誰還會為嫡孫以下的后代操心呢,正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大多數(shù)人所見的不過是祖父到嫡孫五代人。我,早在下生之前祖父祖母就沒了,他們那年頭最關(guān)心的是一日三餐,對自己從哪兒來的事兒像對蜈蚣有幾只腳一樣不感興趣,當年有好事的找我祖父續(xù)譜,說只需一毛錢就能查一查自己的家世,一直查到祖宗八輩,同時還能把我祖父祖母及兒女們的尊姓大名續(xù)在家譜上,我祖父的反應是哼了一聲:“吃飽了撐的,五百年前是一家,現(xiàn)在誰認得誰啊。”
    何況,為尊者諱,對祖宗的事,家譜上都撿好聽的記載,有為老不尊的,就隱去不記。本地有個壞才劉克學,其人其事只聽民間流傳,不見家譜記載,只因他干壞事太多,給老劉家抹了黑。其實,林子大了,什么鳥沒有?還是讓事實說話吧。
    事實是——我們的始祖名諱已不可考,且叫他費老大吧,費老大生于名門望族,他的高祖、曾祖、祖父三代都是頂天立地、威震一方,可惜到了他爹這一代卻成了軟蛋一個,結(jié)果給人精馬六纏上了。費老爹財大氣粗,對馬六百依百順,要啥給啥;馬六也不客氣,今天借錢,明天割地,后天打人,沒完沒了。每過一些時候,馬六就派人傳話給費老爹聽,說他馬六出事了——
    先是傳出馬六屁股上長出一個毒瘡;
    接著,馬六販海貨虧了本;
    接著,來了一場龍卷風,馬六的屋頂給掀掉了一片瓦;
    接著,馬六一不留神豎到陰溝里,后腦勺子卡出一塊大青;
    接著,馬六一不小心給野狗咬破了腳后跟;
    接著沒過半個月,馬六又和人打架,破了鼻子;
    鼻子剛見好,馬六的耳朵接著又給樹枝剮掉一塊;
    最倒霉的是接著馬六家的后院突然起了大火,燒死了兩頭驢、三只雞。
    ………………………………
    馬六天天出事,費老爹天天救火。馬六一出事,費老爹就破財消災,忙得突突轉(zhuǎn),腿都竄細了,鞋子都跑掉了,馬六呢,躺在費老爹送給他的八抬大轎里,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琢磨著是不是接著再讓自己出個大事,就說給花果山上的強盜綁架了,看費老爹會不會急得尿褲子,把家底都掏出來去救他。
                                         4
    不過,馬六還沒來及給強盜綁架,突然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來——馬六家的一條狗出事了。
    費老爹的兩個兒子砸瘸了一條狗腿!
    馬上有個奴才跑去傳話:“兩位公子砸瘸了一條狗腿!”
    費老爹說:“好狗不擋道,砸瘸兩條狗腿也沒啥。”
    奴才說:“是馬六爺?shù)墓吠龋 ?BR>    費老爹驚得兩條腿一齊跳起來:“什么?馬六爺?shù)耐龋俊?BR>    奴才說:“馬六爺?shù)墓返墓吠龋 ?BR>    費老爹頓時如雷轟頂,好像砸瘸的是他的腿一樣。
    我們的費老大一拍胸脯:“好狗不擋道,狗腿是我砸瘸的。”
    費老二不甘落后:“也有我的份。我們走在街上,也沒招惹它,它嗷嗷叫著從街當央殺過來,一口咬破了我的小腿肚,還流血哪您看——”
   “我不看,”費老爹說:“狗還有不咬人的?不就給咬了一口嗎?你們就把它砸瘸了?”
    費老二:“它接著又開始咬我哥的腳趾頭,我就給了它一石頭。”
    費老大:“我也給了它一石頭,巧了,砸中了狗腿。”
    費老爹:“混賬!你們還不如砸瘸我的腿哪!你們不知道那是馬六爺?shù)墓罚磕銈儾恢礼R六爺?shù)墓肪拖矚g躺在街當央,碰見它的人都得給它讓路?!”
    費老二:“我們貼著墻根走——”
    費老爹:“一對混賬!不長眼!怎么不繞道走?干嘛驚動它?一定是你們趾高氣揚,腳步聲太響,還東張西望的,引起了它的注意——”
    費老爹越說越來氣,覺得喝罵不過癮,便兩巴掌扇過去,一個兒子一巴掌:“敗家子!惹禍精!出頭鳥!尖頭怪!敢打馬六爺?shù)墓罚〕龃笫铝耍∧銈冎礼R王爺有幾只眼?馬六吼一吼,東海抖三抖。靠著馬六的人都好起來,和馬六斗的人沒個好下場!兩個不孝之子,咱費家這么大的家業(yè),折騰不起!趁馬六爺還沒打上門來,你們快去呀,磕頭、下跪、送禮、嚎啕大哭,就說我們是來給馬六爺消氣的!我隨后就到!”
    后來擋驢村的人都說為了馬六爺?shù)囊粭l狗腿,費老爹差點跑斷了他自己的兩條老腿。
                                            5
    眼看著費家給馬六這個吸血鬼纏得半死不活,費老爹卻寧肯瘸腿走路,也不怕人家在他背后畫烏龜;甚至,有人說他的小老婆都給馬六纏上了,他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屈上了。有人給他撐腰打氣,他就擺擺手說拖一拖吧,等兩個兒子長大了再說。
    兩個兒子可等不及長大。他們恨死了馬六。可有老爹擋著,連罵一聲都不能。
    終于,哥倆忍無可忍,決心離家出走,不再受那個窩囊氣。
    那時是明朝洪武年間,官府規(guī)定:東海一帶鄉(xiāng)民凡家中有一子以上者,留一子伺候父母,其余子女一律向西北方的西海一帶遷移,移民屯田。費家是名門望族,家大業(yè)大,只要愿意,盡可世代定居東海,不用遷移。那哥倆卻煩透了東海,早就想出去闖蕩闖蕩了。
    不過,臨去前,哥倆打定主意要在東海干件大事,豁上一身剮也要把馬六這個害人精拉下馬,出一口惡氣。
    說干就干——
    有個晚上,哥倆把馬六引到野外。哥倆是怎樣把馬六一個人引出來的,誰也不知道。肯定是費了不少腦子。因為要把馬六一個人引出來可不簡單。畢竟,馬六是個人精,還有人說是驢精,——不管是人精還是驢精,到底還是沒精過那哥倆,給引出來了。
    馬六習慣了一味享受費家的美酒和大禮,不料這次迎接他的卻是漁網(wǎng)和大棍。費老大撒下漁網(wǎng),費老二抄起大棍,一舉將馬六拿下。馬六嗷嗷地:“我要找你爹。”哥倆回他:“你爹就在這里。”找個爛泥塘把馬六投進去,像滾雪球那樣滾了馬六一身泥。馬六呼救。哥倆笑他:“救你就是害我們,這回你可真出大事了。”
    等出夠了氣,哥倆趟著月亮地,將馬六弄到村頭,捆在村頭的大柳樹上,往馬六的鼻孔里插一根大蔥,又在馬六肚皮上寫上幾個大字“不過如此”,把馬六的威風一殺到底,這才回家背上行囊,丟下老爹,永別了擋驢村。
                                            6
    馬六和費老爹這一對冤家后事如何,家譜上沒有記載,還是由他們?nèi)グ桑徽f那哥倆,那哥倆不愧是新費氏的開山始祖,做完那番壯舉之后,他們一路北上,不信諾大個天地無容身之處。
    那時走起路來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平坦順溜。那時走起路來就像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一樣,步步是險。
    他們過一片山林,忽然遇到一群強盜。哥倆招架不住,扭頭就跑。強盜緊追不舍。哥倆跑散了。費老大好歹甩下了強盜,跑出山林。瞧他身上還剩下了什么——行囊丟了,鞋子掉了,衣服給樹枝剮得一片一片的,露肉的地方一條條血杠子,活像遠古時期從野獸群里逃出來的原始人。
    更多的苦頭還在前面等著。
    花開兩朵,單表一枝。費老二,另一支費氏的始祖,據(jù)說回頭去了遙遠的南方,并撒下了大把的種子,到處開花結(jié)果,——祝他的子孫世代好運,按下不表。
    單說費老大,我們這一支的始祖,歷盡千辛萬苦,到了離東海縣花果山百里之遙的西海縣東關(guān)鎮(zhèn)。誰也想不到這里兩千年前曾是世界上最古老最熱鬧的城市,經(jīng)過幾世幾劫,如今擺在費老大眼前的是一個人煙稀少、破敗不堪的小漁村。
    此地東臨大海,是倭寇興風作浪的好地方。不定何時,倭寇就乘船過來,燒殺擄掠。
    向西,是荒坡野嶺,人煙更為稀少,到處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好在這里來自東海的老鄉(xiāng)很多,費老大很快就攀上一位,跟他出海捕魚。
    他們是近海作業(yè),離釣魚島還遠得很哪,就是這樣也難免受到倭寇的襲擊,有個晚上,他們遭到倭寇的第九次襲擊,這一次襲擊來得又突然又兇猛,一船七八個人只活下費老大一個,他給倭寇砍斷了左臂,削掉了一塊頭皮,然后給踢進大海。他能活下來,只能說是生命的奇跡了。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個大命的人覺得海邊不宜久留,就往西去,又找到一位來自東海的老鄉(xiāng),此人從其曾祖那輩起就從東海遷來了,也是從擋驢村遷來的,據(jù)說他完全是白手起家,硬是殺開一條血路,混成了本地數(shù)一數(shù)二有頭有臉的大地主。這老鄉(xiāng)的思想很開放,把宗親、血緣之類的東西看得一錢不值,說:窮人就是窮人、富人就是富人,窮人給富人當牛做馬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這個窮鬼要在我這里活下去就得當牛做馬。
    還好,我們的費老大在他這里弄了個放牛的好差事,干的比牛累,吃的比牛差,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么活了有兩年吧,他害了一場病,瘦得像個螳螂,地主開始嫌棄他,恰好這時又來了一個沒活干的窮伙計,地主便取而代之,把他掃地出門了。
    哎,到這時,我們的費老大是否會后悔離開擋驢村呢?是否會長嘆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要知道,論家產(chǎn)他老爹比這個地主牛多了,他,費老大,地主崽子,想當初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今日卻受這般苦頭。
                                         7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的費老大打起精神、撐起骨頭架子繼續(xù)往西。下起了雨。前頭是一道亂石崗。爬到崗頂上,前頭又是一道野坡,坡上有三座小山一樣的大墳,坡下有一道小河,河水自北向南流淌,因為暴雨,河水暴漲,隔老遠就能聽到河水的嘩啦聲。
    河這邊有個草棚。費老大凍得快要拿不成個了,哆哆嗦嗦地拱進草棚。
    草棚里躺著一個老頭。老頭正在發(fā)脾寒,比他抖得還厲害。老頭說他是從河南逃荒過來的,兩年前流浪到此,發(fā)現(xiàn)這里有水有魚,河岸上還有各種野菜,是個風水寶地,就沿河搭了個草棚子,白天出去乞討,晚上回來住下,有時去河里撈些魚蝦,去坡上剜點野菜,以此為生。他還在河邊開了一小塊荒地,準備種點蔬菜和糧食。
    可惜,就在費老大到來的那天,這位老前輩貧病交加,快要不行了。正是“少年貧不是貧,老年貧貧死人”。更倒霉的是屋漏偏逢連陰雨,費老大與老頭兒抱在一起抵擋風雨,老頭還沒等熬到天明就咽了氣。
    費老大把老頭背到河那邊,靠大墳挖了個坑,埋了。
    要是那個草棚算是白屋的雛形的話,這個不知名和姓的老前輩就算是白屋的第一個村民了。他來去匆匆,僅僅在白屋生活了兩年就去世了。
    費老大給老頭立了墳頭,然后回來清點遺產(chǎn)。除了稀巴爛的草棚外,還有:一口粗瓷碗、一把泥壺、一張草席、一桿木锨、一個蒲團、一個藤條筐子。這些寶貝大部分是老頭兒自制的。
    獨臂的費老大繼承了老前輩的這份寶貴的遺產(chǎn),在冬季來臨之前蓋起一座比草棚高一級的草屋,還用石頭和荊棘圈起一個小院,院門正對著河流。
    冬季,他的大本營里收留了三個來自東海的流浪漢。
    第二年一開春,流浪漢們在費老大的幫助下開始蓋起了屋子,定居下來。
    他們成了白屋的第一批居民。
    第二批居民也是從東海那邊來的。
    他們有備而來,拉了滿滿一牛車的糧食和家什,要大干一場。
  
    小河兩岸零零星星地冒出二三十座蘑菇一樣的小草屋,可以稱之為一個村莊了。
    就差個村名了。
    白屋——這個村名是怎么來的?
    沒人說得清楚。
    我上小學時學到一首唐詩,突發(fā)奇想:很久很久以前,這個村子初具規(guī)模的時候,有一天傍晚,一位詩人冒著大雪去村子投宿,臨走時問人家這是什么村,人家說還沒有名字哪,詩人觸景生情,隨口一說:“白屋。”
             
                                     日暮蒼山遠,
                                     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
                                     風雪夜歸人。
    白屋大概就是這么來的。
                                           8
    他們——白屋的先祖?zhèn)儯鄶?shù)是沖著那條小河來的。有水的地方才能養(yǎng)活人。過了若干年,干旱的天氣多起來,河水開始干枯,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條當初看起來流得很猛的小河把他們蒙騙了。原來河水的源頭是一個孤零零的大水坑,雨水多的季節(jié)里水坑滿滿的,流水不斷;逢上干旱的年景,水坑成了一汪死水,所謂的下游慢慢斷流,直至干枯見底。
    費老大他們在下游幾百米處挖了一個幾乎和源頭一樣大小的水坑, 使肥水不外流;還在河邊打了一口水井。但,還是不解渴。
    此外,周圍的荒地大部分土質(zhì)堅硬,小麥和水稻水土不服,地瓜和土豆不易扎根,玉米和高粱生長艱難,連野草都長得稀稀拉拉的。
    最初熱火朝天的開荒勁頭沒了。開出的荒地無水澆灌,撒下的是糧食種子,收獲的是稀稀拉拉的野草。
    費老大,不甘心一輩子靠天吃飯。他開始四處尋找水源。
    向東十里路只有一條小河,再向東是大海。
    向北三十里內(nèi)有兩個小小的湖泊,水容量都和白屋的那個水坑差不多。
    向南二十里有一條叫古河的大河,自西向東流入大海,算得上是西海縣最大的河流了,可惜從古河到白屋地勢一路走高,且處處是溝溝坎坎,河水就是變成一條龍也很難爬到白屋。
    向西,一直走五十里才有一個叫西潭的大湖,他一看見這片湖水就心里一動,覺得有希望了。
    他琢磨著:要是挖一條水渠把西潭的水引到白屋就好了。
    他看準了這事,做夢都想著那條水渠。
    和村里人一說,村里人都說太遠了,建這么一條水渠那是驢年馬月的事。
    他找官府,一位官老爺兩眼一瞪,說那還不如想辦法把天河里的水引下來。
    他那時六十多歲了,有了兒子和孫子,他想帶個頭,帶領(lǐng)全家老少下手開渠。家里人認定他老糊涂了,任由他孤零零一個人瞎忙活。
   
    后來,許多戶人家遷走了。
    剩下的人重操舊業(yè),四處乞討。
    走南闖北的費老大拒不遷走,也厭倦了乞討,有一天躺在自挖的渠道里,不聲不響地死去了。
    他的子孫們熬不下去,費氏家譜記載:費家自第四世起因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饑荒,自白屋遷出,家族成員有闖關(guān)東的,有走西口的,有南下的,還有不肯出遠門的,不肯出遠門的幾個人在離白屋二十里處的古河那邊找了個落腳點,建村費家灘。
    此后大約四百年里,白屋不再有姓費的人家。
    四百年后,距今一百年,也就是八國聯(lián)軍占領(lǐng)北京的那段時期,白屋又開始有了姓費的人家。是從遙遠的關(guān)東遷來的。家譜上說這戶人家是白屋先祖費老大的第十三世后人。那時白屋人以李氏、孫氏和劉氏居多,費家成了外來戶,單丁獨戶地住在村東頭。
    四百年后,白屋人依舊受著饑荒的折磨。有一句玩笑話在附近村莊無人不曉:“你有本事?有本事到白屋要口飯給我吃。”意思是本事再大的人到白屋要飯也要碰釘子,因為白屋人十有八九靠乞討為生。
                                       9
    到了1958年,五百年前費老大朝思夢想的水渠開挖了。
    水渠的源頭正是來自五十里開外的西潭。
    一股雄壯偉大的力量將幾十萬人凝聚在一起,摧枯拉朽、勢如破竹,不到兩年時間,西潭擴大了幾十倍,成了一座水波蕩漾的水庫;水庫方圓百里的地帶同時都在挖渠道,像戰(zhàn)爭年代挖戰(zhàn)壕、挖地道一樣,人們像螞蟻一樣不知疲倦,日夜不停,一心要把水庫里的水快快地輸送到千家萬戶的地頭上。
    在挖渠道的日子里,有個二十八九歲的大腳板社員干得格外賣力,引起了當?shù)伛v軍首長的注意,這位首長是渠道建設(shè)總指揮,和上頭立了軍令狀,要限時拿下這段經(jīng)過白屋、直達古河的渠道工程,首長混在社員里頭,也是挽著褲腿子、手握一桿鐵锨挖渠道,有時還要運土。不過,他推車運土的功夫顯然不如打仗,他推一趟,身旁的大腳板青年要推兩到三趟。
   “那個干勁沖天的青年是誰呀!”首長問一位公社干部。
    公社干部說:“都叫他費老大,白屋大隊的。”
    首長點頭:“老天,他的腳板可真夠長的。”
    公社干部說:“是啊,天下無雙。”
   “他是個鐵人。”首長說。
    這位鐵人是費氏第十八世長孫費守信,后來成了我的父親,因為有一對天下無雙的長腳,都叫他費大腳。
    終于,大躍進第三年,費老大夢想成真,總長達兩萬五千米的渠道修成,來自西潭水庫的水順著渠道向四面八方奔流,其中一股水向東曲曲彎彎流了五十里,眼看要到白屋村頭了,白屋的老少爺們聚在村頭等著,像等著失散多年的浪子從遠方歸來一樣,膽大的孩子們溜到渠道底,迎出老遠,眼看著水到了跟前才回頭和水賽跑,邊跑邊高呼“水來啦水來啦”;水奔波了五十里路,像是有些累了,搖搖晃晃、慢條斯理地流淌著,把渠道底的枯枝敗葉披到頭頂上,似乎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大家都能覺得出這是一股子真正源源不斷的水流,村中那條小河完全不能同它相比。它和乳汁一樣寶貴,它將徹底改變白屋的模樣。我的白發(fā)蒼蒼的老祖父趴在一座石板橋上,從橋下的渠道里捧起一捧水,喝了一大口,哈哈大笑起來——
   “好啦,白屋能種水稻了。毛主席萬歲!”
    那年年底,費老大,我的父親,入黨,提干,結(jié)婚,可謂是好事連連,春風得意。我們費家時來運轉(zhuǎn)了。
                                            10
    我,費立白,費氏第十九世傳人,姍姍來遲。
    我來的時候,渠道里的水已經(jīng)汩汩流淌了十幾年,渠道兩旁滿是齊肩高的紫穗槐,渠道里生長著香蒲、蘆葦、莎草、燕尾草和一大些稀奇古怪的植物,上百種小動物在這里生活。
    站在石板橋上,看著自己的身影映在奔流不息的渠道水里,我開始相信二哥的說法:我是從水渠里撈出來的——
    有一天傍晚,也許是個清早,我的父母蹲在水渠旁等著我出現(xiàn),突然,母親看準一個地方一笊籬下去,結(jié)果撈上來的除了一些魚蝦、一群蝌蚪、幾粒砂、幾根水草外,還有一樣活蹦亂跳的東西,那就是我。母親把魚蝦之類的雜物都丟到水里,只把我捧在手心里,悄悄地帶回家。
    渠道里的水清澈見底,汩汩流淌,不知還將有多少個孩子從這里來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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