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月到7月,有三件事發生。第一:弟弟定于2000年1月12日,農歷臘月初六結婚,與鄰村一個閨女。我們家家境窘迫,在南太行鄉村,不算窮得揭不開鍋,也只是基本溫飽。弟弟結婚日期定后,母親還在生我在甘肅談對象的氣(她的愿望很簡單:我在外面上班,在家鄉找一個有點勢力的人家的女兒,一可以相互有個照應,壯大門庭;二是覺得本地人可靠,我不至于被騙),自從我到上海上學的第一學期開始,就不跟我說話。
弟弟婚前三天,一個鄰居打來電話說,聚平要過事兒了(方言,專指結婚),你也不回來看看?我心里又高興,又沮喪。高興的是,弟弟終于結婚了,父母親可以了卻一樁心愿。我們家只有我和弟弟兩個小子,與我同齡的,相當一部分當了兩個孩子的爹,最不濟的,也都把媳婦娶回了自己家。在鄉村,父母一生使命似乎只有三件大事,一是給孩子們蓋房子;二是把兒媳婦娶回家;三是安安穩穩地把老的(父母)打發走(養老送終)。弟弟有了媳婦,這對于一個貧寒家庭來說,是天大的福音。
可這也意味著,作為老大,又有一份工作,替父母減輕負擔理所當然,要是一分錢不拿,鄉人背地恥笑不說,父母親會很傷心。放下電話,又給未婚妻打電話,她說她現在也找不到錢,岳母有些錢,但從一開始就反對我和她戀愛。第二天一大早,買了一盒當時這里最高檔的金沙香煙,到財會室,紅著臉向一位韓姓會計說明原因。他說,最多只能預支三個月的工資。三個月才五千多一點,家里缺口很大,這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我又訴苦央求,韓姓會計答應先借給我七個月的工資。
未婚妻帶錢回去,坐硬座。為省錢,未婚妻擔負了“鄉間婚禮大廚師”的職責,一個人,手忙腳亂地炒了上百人吃的菜肴。第三天“叫四意”,弟媳被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吃喝一頓領回了娘家。這事情就算從頭到尾的結束了。未婚妻回來給我說了情況。我覺得欣慰,一方面,那些錢畢竟為父母減輕了一點負擔,我雖然沒回去,但未婚妻可代表,且做得不錯,從前堅決反對我和她談對象的長輩們也都夸未婚妻懂事兒,能干,是個持家的好媳婦。
可隨著而來的問題是,財務室逐月將我工資扣除,我能拿到的,僅僅一百四十幾塊錢。作為一個被物質圍困、且要不斷消耗的人來說,這點錢,連一個月的吃飯問題都解決不了,只好早上不吃,中午到飯堂買最便宜的果腹,米飯不要錢,每次多打點,留到下午吃。
物質羞辱的不僅僅是肉體,還有尊嚴。在飯堂多打米飯時,手哆嗦,背后好像有無數眼睛,小刀削蘋果皮一樣的密集和凌厲。后來,我干脆買方便面,吃到最后,聞到方便面的味兒就張口干嘔。六月,未婚妻開始接濟我,但這種羞愧,似乎比挨餓、被嘲笑更為凌厲。有幾次,跑到圍墻外的沙棗樹林里,狠狠打自己耳光。某一日,我偶爾翻到帕斯的詩歌《石與花之間》:“我們像石頭一樣的迎來天光//一片空蕩,只有光/一片空蕩,只有光對著光。”——我想到,在物質的逼迫中,人的尊嚴是無可保留的,哪怕是仁慈的施舍與純到極限的愛意,也是個人尊嚴的一種損失。
2000年和它之前一年,到處都是進入新世紀的聲音,連我的公文當中,開頭和最后也要加上這么一個詞匯或修飾語。與此同時,兩個更壞的消息從老家傳來。第一,弟弟被人毆打致傷。鄰居父子三個趁弟弟不注意,沖上去拳打腳踢,當即起不了身。報案后,派出所民警厲聲說,這種光天化日下的惡劣行為,我們要嚴肅處理。弟弟住進鄉衛生院,新婚的弟媳一直陪著,母親也在。出事的第二天,表弟打來電話。我全身血涌,如火爆燃,對著全辦公室的同事大吼,完全失去理智。再半月,母親電話說,派出所又變了,說主要責任在咱這邊兒,對方沒啥錯。弟媳說,咱娘跑了一個星期了,來回步行二十里,從家到派出所,再從派出所回家,嘴都磨薄了……唉,人家那兒不理,沒辦法。
我查了當地派出所電話,質問一位副所長,他聽我態度強硬,也大聲說你愛咋著就咋著吧,看你小子能翻天!我猛地把話筒摜在電話機上,硬塑料片兒碎了一地。晚上,趴在未婚妻懷里大哭,鼻涕眼淚糊了她的衣服。再半月,母親說,處理了,但不公。都怪咱家人沒本事。弟媳說,聚平輕微腦震蕩(到現在記憶力仍舊極差),人家只給了咱家二百塊錢,算是醫療費。還說,遲早也要拿回去!
至今,每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全身顫抖。一方面是悲憤,自小被鄉村那種論人多少決定“光榮與恥辱”的暴力現象所震懾。時過不久,為了爭個理由或者能奪回一點面子“尊嚴”,鄰居站在門前辱罵,母親也用辱罵回敬。7月8日,母親與本家的一個大伯狹路相逢,她罵,人家一腳把她踹倒,又狠狠踢了幾腳。她一個人在雜草上趴了大半晌,才爬起回家。
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是最基本的趨利避害原則,有著近五十年鄉村生存經驗的母親竟然不知道設身處地保護自己。……母親說,你要是個當官的……我不知說什么好。——暴力的根源究竟在哪里?鄉村的利益爭奪……即使勝利者,其所得也極其可憐。但在他們看來,不管有沒有理,只要自己占了便宜,沒啥損失,就算是“厲害”。鄉人的評判標準也是如此,不同情弱者,反而自覺地甚至媚態十足地向強悍的無理者靠攏。
我想:一個人,一家人,連最基本的生存尊嚴都難以捍衛,那么,它的悲哀就具有了穿透人心的力量;而當人們自覺地去混淆基本的是非標準之后,這種悲哀就具備了某種意義上的遼闊性。弱肉強食、優勝劣汰法則無處不在,它不僅嵌入了人類歷史進程,而且還馬力十足地開進人心甚至靈魂。這一年秋天,我在一本叫《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社會》的書中讀到這樣一段話:“人的本性中被賦予了自私與非自私兩種沖動。個人是沖動的生命能力所聚集的中心,這些生命能量在一開始時就有機地聯系著其他生命能量,但是,這些能量也謹慎地保存著自己的存在。在人性中每一種類型的能量,都力圖永久地保存自己,并力圖按照自己獨特的方式來實現自己。”這種保存與實現,其實就是人性的原動力,所有的是非善惡都不絕對成立,只是人將它們有意識地固化起來,形成了一些無形的標準,且常常在這些標準線上,由著自己的喜好與現實利益需求打秋千。 母親和弟弟到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來了。來的原因,一是我和未婚妻定于2000年8月1日結婚,大兒子結婚,家里不來人,情理上說不過去。二是先前給弟弟結婚的錢,還有后來那兩起關系到家庭尊嚴的“事件”,從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母親對我決心在異地戀愛結婚的反對力度。當晚,母親又說起家事,我對她說,我為什么不在老家找對象結婚的原因,一個是沒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閨女給我當媳婦,再一個,就是我厭倦甚至痛恨那些人!
母親說:生在那兒了,有啥法兒唉。我說樹挪死,人挪活。母親又唉了一聲,我只能沉默。婚后,妻子開玩笑說,人家婆婆給兒媳婦買項鏈戒指,給錢給物,娘一個子兒都沒給,還把我們的結婚禮錢拿走了。的確,母親返回老家那天,我去送她,在酒泉車站,我從結婚時收的一千四百元禮金中拿出一張二十元,剩下的塞進母親手里。她看了看,說,你不花了,都給俺?我說我還有。其實,我就那二十元錢了,剛好夠買返回單位的長途班車票。
我想,再苦也不能苦母親。——妻子還年輕,也有一份工作。再過一個月,我的工資就恢復原額了,盡管還要還自己結婚借的錢,但錢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了。這并不能說明我有多無私,只是覺得虧欠家里太多,父母都是用體力和汗水維持生計的人,如不勞作,一分錢也不會主動產生。
這一年十月,我再次拿到全額工資,買了一臺聯想千禧電腦,奔二的處理器,十五時的屏,60G的硬盤,我很滿足,至少寫東西不用先手寫,再拿到單位微機上敲了。又一段時間,我想再買一臺激光打印機。去酒泉,到電腦專賣店轉了幾次,始終下不了決心。幾個月后,妻子辭掉工作。我在單位文化活動中心二樓的一個空房間里,把兩張木板床拼在一起,就算是一個家了。買了電飯鍋、電炒鍋,從單位飯堂要了幾袋米面,就開始了夫妻生活。
年底,借錢還債。借的最多的,是一位安徽籍的同事,他和妻子都在單位上班,經濟寬裕一些。可不湊巧,他調往西安。岳母說,小姨媽借了我家的錢,也該還了。我和妻子騎自行車,到她所在的小鎮上。小姨媽給了一些。傍晚,大雪。第二天要上班,我和妻子騎著自行車原路返回。寒風吹疼骨頭。妻子把最厚的手套給我,幾次停下,把我手放在她的手心搓。快到家時,倆人站在雪地,使勁兒擁抱,雪花不失時機,將我們壘成了一對雪人。
2001年4月,單位新一輪的干部調整,我主動申請到一個下屬單位工作。之所以決心離開這個單位,是與我關系親密的直接領導被迫調動崗位。一次飯局,我說,你要走,我就走。人不可食言。——在單位,有四五十個同鄉。我覺得自己還算是一個遺傳了“燕趙古風”的人,血性尚存,頗重義氣,不在乎錢財,不愛小便宜。
新單位在沙漠深處,緊靠著一片早已嚴重衰退的梭梭樹林。周遭是戈壁,向南有美麗的沙丘,絲毫不比敦煌鳴沙山遜色。對我個人,沙漠美景則有一種司空見慣的意味。當一個人為物質所困時,身邊的美通常是視而不見的。因為離家遠,一周回去一次,有時兩周才能回去一次。妻子一個人生活。所幸的是,一位早年來到的同鄉換新房,把只有兩間、兩家共用一個廚房的舊房子“過渡”給我。我把那些家具搬來,收拾完畢,環壁四顧,平生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初冬,妻子懷孕,嘔吐得厲害,有時候昏沉得幾天不吃飯。
懷孕第四個月后,妻子和其他幾個孕婦晚飯后散步。有時叫我陪她,我不去,或找理由推掉。我也想去,可就是不愿見那些人(尤其是在單位混得好、做事張狂的,還有部分領導)。在這個集體,我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最卑微的人,除非特別熟悉了,才可能主動表露出自己的某些性格和思想主張。
6月1日,預產期,早上肚子疼,到醫院,B超,醫生說胎位不正,這里做不了。轉到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醫院。檢查,醫生說,胎位不正,矯正不過來的話,只能剖腹產。妻子說,這樣也好。6月3日下午,醫生叫我好好想想,然后在手術單上簽字。我看到其中有十五條之多的不測,心騰騰跳,不敢簽。倒是妻子使勁拉著我的手說,沒事兒,簽吧。我又看了看岳母。她說,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沒事兒。我偷偷刺了她一眼,把“楊獻平”三字落在紙上。攥著妻子的手,她也攥著我的手,四只眼睛釘子一樣盯了好久。
上手術車,我推妻子,她仰臉看我。眼淚呼呼,落在她臉上。妻子抬起手掌,摸了摸我的臉說,沒事兒,一會兒就能見到我們的寶寶了。——從病房到手術室,我覺得那是最急迫的路,也是最沉重的路。手術室外,我和岳母坐在長凳上。岳母神態自如,我一會站起,一會坐下,趴在玻璃上看。我想象那刀子在妻子小腹上切開的樣子;想那些血;想子宮內里,那個孩子。還想,妻子會不會大出血,甚至……醫生會不會不小心,把別的地方割破了?或者把紗布、小刀什么的忘在妻子的身體里面?
二小時二十分鐘,護士抱著一個嬰兒出來了,我只看到他已經張開了的黑眼睛,黑黑的眼仁,從我臉上滑過的感覺似乎很熟悉。岳母說去看看,跟在護士后面。我不去。在手術室門外,眼睛貼著玻璃看。再半個小時,妻子出來了,我推門沖了過去。護士笑笑,把推車讓給我。——妻子臉色蒼白,像一張白紙。看到我,微微拉了一下嘴角笑笑。我也笑了。到病房,往床上抬的時候,驀然看到妻子異于常時的私處,撲哧笑了一聲。
我的笑絕不源于此,而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欣慰或者說高興。后來,妻子鄭重其事地問我:剖腹產時在我和兒子之間,要是只有一個活,你選擇誰。我說,當然是你。她說為什么,我說,你是離我最近的人,我們在一起多年,從里到外都熟悉,都親愛。兒子是陌生者,盡管他與我們連著骨肉……
回到家,兒子的哭,使我感到了一種骨血流傳的意味,而此時外面的世界正突飛猛進。我隱約覺察到,這個時代已經褪盡了理想主義的油彩,逐漸剝掉了脆弱的敬畏、溫良和矜持。某次公差,晚上住在酒泉的祁連賓館。深夜,電話響起,女聲傳來,說出的話令我激越而又震驚。——若是在北京或蘭州,我深信不疑,可在這座邊遠城市……我想我可能是在沙漠封閉得太久了,而沙漠之外的時代已經到了讓人無法確信此事何事、此地為何的地步。
臨近春節,乘飛機到北京,從南苑到西客站,兒子趴在窗上看,人、樓宇和車輛,薄霧之中,華燈如晝。第二天,帶他去動物園后,我去西單圖書大廈。買了喜歡的書后,在長安街的一張長凳子上坐了一會兒。——不是累了,是內心的一個理由。一個朋友說,她那年來的時候,從西單圖書城出來,就坐在其中的一條長凳子上等她同來的朋友。那一次,她給我寄來了《遐思錄》、《六大師》等書籍。我只是想坐在那里,體驗一下她當時的心情,還有她早已消散的體溫。
從北京到邢臺,一路上的鄉村和城市被煙霧籠罩。下車,我聞到一股干油漬與灰土混合的濃郁味道。火車站廣場上,小風挾帶著各色塑料袋飛,油塵濃郁。妻子說,比沙塵暴還嗆人。兒子連聲咳嗽。京廣公路,車輛如水。乘班車一直到冀南平原與太行山區交界的丘陵地帶,拉煤運鐵的卡車在坑洼的柏油路上揚起如云灰塵,路邊的枯樹、巖石和房屋上落著數寸厚的白黑色灰塵。
夜里,母親念叨的還是從前的屈辱生活經歷,以及鄰里之間的相互傷害。有時津津有味,有時嘆息出聲。兒子和侄女兒跟著電視播放的戲曲節目,咿咿呀呀舞著枕巾。夜深了,我和妻子才抱著孩子到多年前父母為我修好的房子里睡。當年那些給我準備的娶媳婦用的家具還在,因為沒有生活的煙熏火燎,基本嶄新。夜風在東西兩邊的山嶺上不停翻動茅草,梟鳴如箭。
大姨媽小姨媽經常來,坐在院子里,說附近村子的事兒。1.鄰村一戶人,花了六萬塊錢,給大兒子娶回來一個媳婦,可就是不和兒子同床。回娘家,三個月不見人影兒。婆婆去叫,說不在家。當年春天,大兒子在煤礦下窯時不慎觸電,l米79的個子,焦成了一截兒黑轱轆。2.附近幾個村里,每年都有人在煤礦鐵礦死去,老婆再婚,孫子(女)跟著爺爺奶奶過。以前和和氣氣一家人,現在兒媳和公婆鬧得如仇人,見面就廝打。3.某人,包鐵礦發了財,光小汽車就買了兩輛。去年,死了一個人,還凈賺五十萬。4.-個堂姐和一個退伍軍人結婚不到兩年,就跟一個醫生私奔了,至今神鬼不見。5鄉長的二兒子,我初中最好的同學因癌癥去世。鄉長也因經濟問題被免職,賦閑在家,只剩下一個孫子,又要了別人家的一個女兒。6.信基督的人越來越多了,其中一戶人家,把自己家改成教堂,每周聚會三次。
閑暇,去看親戚,到舅舅家,脫口問:俺舅舅呢?說完,忽然想起,兩個舅舅都不在了。到大姨家,姨夫、大表哥也都死了。在其他村里,說那個誰怎么不見了?說前年人土了。我驚詫莫名,想起那些人當年的情景,忍不住唏噓。站在高坡上,俯瞰村莊,新式水泥房、樓房鶴立雞群,不少人家門前停著摩托車、轎車和卡車。飯店里經常爆滿,劃拳行令的聲音從油煙滾滾的窗戶里跑出來,熏得一些扛著柴禾、滿身灰土的人不停搖頭嘆息。
2005年夏天,我們一家再次回到南太行老家,原因有三個。一是想回去多和父母親人住一段時間;二是厭倦了在沙漠日復一日且有些壓抑的生活,離開一段時間,緩解一下情緒。三是我遭遇了一場意外的愛情。——那位從北京寄書給我的人,我覺得了她獨有的可愛、孤獨和悲憫。漫長的兩年,也是轟轟烈烈的兩年。這一年秋天,以她喝藥自殺開端,在我、她和妻子三人之間爆發了一場刻骨銘心的風暴,持久而深遠。 這顯然得益于信息時代——尤其是互聯網的普及,我們的“愛情”也是經由這一“途徑”從無到有,漸漸熱烈的。在單位,我是第一批申請入網者之一,到2006年,網絡被勒令關閉。我覺得,當人被數字化全方位籠罩之后,緊接著就是被控制。我突發奇想:愛情甚至生殖活動都有可能被數字化實施,……無論是文字還是圖像,以前地理與地理、人與人之間遙遠的陌生感被光纖傳輸變成了觸手可摸。
至于網絡文學及其他影響深遠的,通過網絡而形成強效態勢的“事件”,我可能自始至終都不算是真正的參與者,但一直關注。比如郭敬明抄襲(對“郭迷”的盲目行為自感焦慮)、孫志剛案、余秋雨幾次大的“門”(傾向于肖夏林一方)、趙麗華的“梨花體”(曾在《文學報》發表看法)等等。
2006年,我先后換了幾部手機,2009年,換成3G,但單位是明令限制所屬人員開通這項業務的。在沙漠,普及性的科技成果基本派不上用場。
與此雷同,有一些同事步上大小不一的領導崗位。而我,卻沒有哪個領導愿意把我放在某一帶領人的位置。關鍵是,我在日常中暴露出的桀驁不馴、事事疑問和按自己意愿解決問題等等“痼癖”,顯然是他們不放心我的主要原因,怕一些下屬會跟著我的某些思路或思想跑。于此,我自己都可以列舉:1.剛來這個單位幾個月,就對著全辦公室的同事和直接領導頂牛,他大聲,我也大聲。2.有一次在辦公室,直接和領導拍桌子,2007年還有過幾次。前者純粹為自己:母親病了,我要回去,剛拿工資,錢少了不夠,就想向單位借點。領導搪塞。我氣急,說你他媽的老婆生病花公款,我借點給娘治病就不行?他惱怒,我也氣急。后者是為了屬下切身利益,對不“以人為本”的領導發雷霆之怒。3.撰寫的公文多體現自我主張,領導講話也是,而且還經常帶有鼓動甚至是煽動性質。4.給同事講課、談話,愿意從他們的“實際”出發,用自己的方式去引發某種思想轉變,而不是用宏觀理論一以貫之。5.對下無威信,不論是新來的還是老同志,甚至是外單位的和誤人者,都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缺乏“雷厲風行之作風”、“秋風掃落葉之氣勢”。
2007年初,我被委以撰寫單位歷史陳列館布展提綱的“重任”。查閱各種資料,看到一些至今叫人心感溫暖的人事。這些東西,現在已經消失了。如多年前一直推行或者盛行的“逢年過節,有家室的須請單身者到家里吃飯,但嚴禁酗酒”的土規矩。我剛來時,這種習慣還蔚然成風。現在,大都移師飯店。通常是:有一定職務的,門庭若市;沒有職務的,門板堆灰。我剛成家時,盡管人不敷出,但每年春節和常時,經常叫同事們來家里吃飯,喝酒說笑。
這一變化的原因,一是人際關系進一步隱秘,而不是淡遠;是進一步功利,而不是表面上若無其事。心智的豐富實際上是對本性乃至人性的某種篡改和壓制,或者說是我們自己萎縮了。
在不斷的查閱與證實當中,我發現,那些發黃的、沉寂下來的東西,更多凸顯了某些特定人群在某個時代背景下的意志力和精神因素。——上班路上,經常遇到一位退休的老前輩,七十多歲,身體健壯,嗓門奇大。說起當年,不停拍胸脯說:那家伙,沒啥干不成的,咱有的是力量……拼死也值得!再去他家采訪時,我買了一些東西,同事說這沒法報銷。我說,自己掏錢又如何?老人家了,不該嗎?——任何一個人都需要尊重。特別是離開工作崗位的老前輩,他們的對與錯、光榮與恥辱都與我們沒了太大的關系,但他們還是一個人,從人的角度去看問題,似乎比外在的那些職務、榮譽更逼真一些。
2008年初,我在老家城市買了房子。8月,帶著妻兒去了一次額濟納。回路上,弟弟來電話,不說話,只是哭。我腦袋嗡地炸開了。——2007年9月某天,弟弟突然來電話,也是這樣子。那一次,是大姨媽一家八口人車禍,表姐和她十三歲的兒子當場死亡,大姨媽腦部重傷,其他幾個表侄子、侄女均受重傷。這次,弟弟打電話來,也是先哭。——果不其然,弟弟說,爹病了,好像是胃癌。放下電話,我哭,腦子里急速浮現出終年佝僂著腰、瘦弱但始終在田地干活,甚至還被母親逼著去給別人蓋房子掙錢的父親形象。
妻子當即收拾東西,買機票,我和兒子去送她。8月24日,妻子電話說,你趕緊飛機來!我當晚到醫院,父親已經搶救過來了,躺在病床上,看到我,說了聲,獻平回來了。
我握著他的手,不停摩挲。以前,我可能不會。我低頭,眼淚往下流。妻子在我背上捏了一下。我知道,她不想讓父親覺察到什么。我想,這個時常翻了半天糞不洗手就端碗吃飯、沒有一會兒閑坐下來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得了這么一種絕癥呢?等病情穩定,再檢查,確鑿無疑。妻子連續三天沒睡,給父親洗臉、洗腳,還擦身子。我和弟弟輪流在走廊上打個盹。父親說要回家。醫生說,不能手術,在這兒也是天天輸液,家里還方便。回到家第三天,我和妻子陪著父親去了一次摩天嶺,他說,他二十幾年前來過,去山西,還有放羊的時候。現在不一樣了,都成旅游區了,想不到。那一天,他很開心,回來輸液,還吃了不少東西。
病情穩定下來,我和妻子返回巴丹吉林沙漠。十一前,母親和弟弟說父親狀態每況愈下,“十一”,妻子帶著兒子,守在父親身邊。兒子背著書包,和弟弟的大女兒一起去村小學上學。妻子給父親做飯、輸液。十一月,我出差,借故回去待了二十多天。每天坐在他身邊,有時候說話,有時候干坐著。我看著他消瘦的臉,想:這個人怎么會這樣呢?他是我們家最能干的人,給人放羊、蓋房子,會做木匠活兒,無師自通地吹口琴,編荊條花籃子,也算是個木訥的能人。 父親精神一直很好,我摸摸他胸脯小腹,沒有找到腫瘤。我想,這是不是檢查錯了?動議再去石家莊或北京看看,父親說花錢呢!我說不怕,錢這東西算啥呢?你兒子有。妻子說,只要能手術,賣掉房子都行!父親說他一坐起來就暈,要不然的話,俺還真想去看看北京天安門到底是個啥樣兒呢。
春節,我再回去,父親依舊,只是輸液越來越難了,扎胳膊不行,到腳上,最后,妻子無能為力。請了幾個醫生,我說別人給你兩塊五,我一次給你十塊!春節后,父親干結了幾個月的腸道也通了,母親戴塑料手套摳。我幾次要下手,被母親推到一邊——我覺得了一種仁慈和不棄。
正月十五,父親吃飯多了,鄉里人說,這是恁爹在吃“回頭飯”呢!我說爹會慢慢好起來的。他也很懂得我心思,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兒子要開學,我們決定先回去。
3月8日,弟弟哭著說,哥快回來吧,咱爹不行了啊。我電話請假,妻子找票販子買票,打車直奔酒泉。10日凌晨四點到家,爹已經去世了,一只眼睛沒閉,清澈地看我。小姨媽說,恁爹等你哎,開始以為他糊涂了,叫你弟弟故意從門外進來,說是你,恁爹看了看,說,不是獻平,是聚平。
下葬前一天,靈棚搭在村子麥場上,歌舞團叫囂,我跪在干草上,憤怒莫名。晚上大雨,洗滌靈魂。——我狠狠地哭過三次,一次是在家里,他的尸身前,第二次在下雨麥場上,第三次是送他人土路上。其他時候,哭不出來。小姨媽說,要使勁哭,給人看。我十分生氣。說,這是俺爹,我愛他不愛他,孝順不孝順,是我們父子之間的事。妗子幫小姨媽說,咱這兒講究這個,哭得聲音越大,別人越說你好。
父親的死,我覺得了人生的空茫,生命的脆弱性原本是一個朦朧的概念,而現在,卻像刀子一般刺進心臟。——人生所依不過肉體,夢想、憂愁、悲憤、快樂,都不過肉體的衍生物。我發現,自己那些高邈的想法非常幼稚可笑。這時代的一切都經不起推敲。那些浮在面上的、喧囂和橫行在媒體上的,虛假居多,泡沫和流星居多。有人崇拜這個明星,那個政要。我說我誰也不崇拜,我只信任自己,還有自己的心靈和肉體。 就個人而言,2000到2009年,經濟貧困到稍微寬裕,從家人的屈辱開始,到父親抱憾長逝。其中的個人之于龐大的社會,個體性的挫折、疼痛、幸福和夢想,都像是那些蹲在偏遠山地中的巖石。所有的消磨、存留、逃逸、不安、快樂、堅守都顯得無足輕重。時間是最大的受益者,在我內心,不斷增加悲傷與懷念的份額,也不斷地割下我生命的某些部分。這種增減,與歷史本質是相同的,是一種交替,一種更新。
所幸,在這十年當中,親近的人之外,我還記住了諸多好聽且有人間溫度的名字,他們與我毫無干系,但暗中使我受益,他們和我無一面之緣,但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和信任。
可我也沮喪發現,所有的變革、災難、創新、推進、藍圖和夢想,除了容身的集體及普及型的科技成果,乃至并不恒定的意識形態,和我——這一個平民的關系實在是微乎其微。“非典”期間,鐘南山的實際作為讓我看到了某種隱匿的強大精神力量,一個人重要的不是承擔什么,而是去做什么,正義、良知應當成為不論任何時代的“底線”。這個人是我在這個世紀第一個十年中印象最為深刻的“公眾人物”之一
在連續幾次大的洪澇災害當中,我覺得了一種冥冥之中的不公,沙漠的干涸與南方的飽脹,大自然自身的調節與平衡能力衰敗不堪。人在地球,其實是一種自我戕伐與崩潰的過程。2008年春的“南方冰雪”,我惦記一些朋友,尤其是在廣東某地的打工者,可我只是深刻記得他們的名字,并無聯系方式。每次捐款,我都要在規定的數額內再加三分之一。如同后來的汶川地震(民族主義再次高漲及公民意識崛起),捐款時,我是流著眼淚的,胸腔鼓動,恨不得掏空所有積蓄。兒子回到家里,要妻子給他五張紅色的鈔票。時過不久,我忽然想到:那些錢真的到了受災者手中了嗎?如果不是,這種善是不是會促使另一種惡的誕生甚或加重它們的力度?
在2009年至今的日子,我關注的大事件似乎只有重慶“打黑”和偶發的礦難。雖常年蝸居沙漠,但隱約覺得,黑惡勢力的潛伏和囂張似乎不唯重慶,這些制度之外的暴力存在,引發的不僅是常人的恐懼,還對良善之心及公正之義形成了強大的摧毀。
所有的災難都不是憑空而來的,死亡與悲哀都有出處。
可是,我感到無能無力。我只是一個平民,在當前或今后一段時期,我面臨的是房貸、舉家回鄉之后的工作和生活,還擔負了捍衛老家一面坡的所有權不被瓜分、兒子有一個比較好的成長環境等“重任”……我不以為在意個體生存境況、基于個人的現實及心靈夢想、缺乏全局意識或者某種面上的光榮激情等等是狹隘的。可是我處在這樣的一個位置,所有的發現、體驗、認知、夢想、向往,都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只能安于平民這個最“適合”于我的角色。
就在我即將結束這篇文章的時候,網購的書籍也到了,打開索倫·克爾凱郭爾《非此即彼》,驀然翻到一頁,看到這樣的一段話,覺得與自己多年以來的心境與實際經驗極其吻合:“我努力地抗爭,卻是白費力氣。我的腿滑倒了。我的生活仍然是一種詩性的生活。還有什么更不幸的呢?我的命運早已注定。當命運突然向我展示,我為了反抗所做的每件事都成為現在的生活的一部分時,命運在嘲笑我。我把希望能夠描繪得栩栩如生,以致每個懷有希望的人都會認可;然而它只是希望,因為當我描繪希望時,我都在想到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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