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點，老朱像往日一樣，搖著輪椅，坐在電腦桌前，打開電腦。
退休以后，組織上每月配送給他《炎黃春秋》等4份報紙雜志，這是他們這些“離休老干部”的特殊待遇；他又補訂了《特別關注》和《報刊文摘》，尤其是《特別關注》，這是他的至愛；那一年他在街上買了這本雜志，讀后如沐春風，然后通過郵局給編輯部匯款，郵購了從《特別關注》創(chuàng)刊以后的所有雜志，那一段時間，老朱真可謂如魚得水，此后，《特別關注》就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伴侶；還有兒子的作品，他是百讀不厭——這些，是他“離休”后的精神生活。
今年暑假，外甥女回來度假，教他學會了上網(wǎng)閱讀、聽戲聽歌看電影。一開始，他還不大情愿：自己已經(jīng)“老朽”，不想再鼓搗那些先進玩意；無奈外甥女的強力推薦，他便不再固執(zhí)，不想竟上了網(wǎng)癮：晨練之后回家用過早點，就坐在電腦桌前，先瀏覽一遍他的“特別關注”，接著就一天離不開網(wǎng)絡了——只有臨睡前躺在床上，才會瀏覽一下他的“特別關注”——報紙雜志。
骨折住院期間，他心里還癢著上網(wǎng)關注他的“特別關注”，卻不能了。出院后，女婿給他買了護理型輪椅，他一天就依賴在這個輪椅上了：吃、喝、拉、撒、睡之外，還有讀書、“走”路。女婿說再給他買一臺筆記本電腦，躺在輪椅上就可以上網(wǎng)，他給拒絕了，嫌糟蹋錢，每天的事務就是吃飯、吃藥、躺在“床”上或偶然搖起輪椅半倚半躺著讀看他的“特別關注”。隨著身體的逐漸恢復，現(xiàn)在，他可以搖著輪椅上網(wǎng)關注他的“特別關注”了。
……突然，眼前晃動的文字讓他的手顫抖了：烏坎出事了，還這么大？（注）
……老朱摘下眼鏡，不由感慨：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如此不可思議？只這大半年發(fā)生的事情——海南推翻毛主席塑像，東北樹立鬼子紀念碑，天安門廣場樹孔夫子塑像；剛抓了鐵道部長，溫州動車追尾致使幾百人傷亡，政府官員還“至于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了！”小日本抓捕我們的漁民、還揚言釣魚島是他們的，韓國人抓捕我們的漁民，南邊的幾個小國家聲言瓜分我們的南海……而我們的政府，“韜光養(yǎng)晦”，只有無奈的“抗議”聲音！可是，在毛主席的忌日，政府警察公然抓捕紀念的群眾；深圳上萬的工人罷工示威“打倒?jié)h奸”，遭到人民軍、警鎮(zhèn)壓；成千上萬的上訪群眾被政府“被”精神病、“被”入獄、“被”拆遷、“被” 依法判刑、“被”……現(xiàn)在政府軍又在鎮(zhèn)壓農(nóng)民了——“我們的社會怎么了？我就納了悶了：我們的政府還是‘人民’政府嗎？我們的軍警還是‘人民’軍警嗎？我們黨的各級領導干部還是‘人民勤務員’嗎？我們的黨是要為人民服務還要全心全意的呀！怎么會這樣呢？……錢是什么？不就是紙嗎？鐵道部長的弟弟竟然壘起了‘墻’！你們要那么多的錢干嘛呀？！”……老朱真的要怒發(fā)沖冠、拍案而起了——可是，他只是拍了“案”——輪椅的扶手，沒有“起”——此時他才恍然：他已經(jīng)不能夠“起”了……
“老爸，您在想什么呢？”
老朱正在怒不可遏，女兒進來了。他的手似乎還在顫抖，感覺手中的眼鏡仿佛隨著搖晃。回過頭來看女兒：“有事嗎？”
女兒說：“今天天氣很好，藍天白云，艷陽高照。難得這樣好天氣，我推您到陽臺曬曬太陽吧！”
他點頭表示同意。
關掉電腦，女兒把他推到陽臺上。打開玻璃窗，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郁悶的心情依然還在絞痛。女兒把茶水、書報、餐巾紙等一應具備好：“我去購物了。”就出去了。
老朱單名吉，昨天剛過了80周歲生日。中秋節(jié)那天，兒子一家5口從上海回來，全家團圓，其樂融融；過了節(jié)兒子一家還急著回去，那邊有他們的事，回來一次不容易；于是，他們在中秋節(jié)那天，連同他的八十大壽一起紀念了。昨天，兒子兒媳孫子那邊打來電話為他祝福，還有重孫子；外甥女也打來電話給他祝壽。家里呢，女兒女婿又為他擺了祝壽宴席——本來很開心的他，今天一大早卻遭遇了這樣鬧心的事！
老朱原在縣一中教書，老伴在縣城一完小教書。他們在縣城建有一個院子，5間主房，3間陪房。
他們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大學畢業(yè)留在了南方工作，并在那里結(jié)婚安家；孫子大學畢業(yè)后到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現(xiàn)在已做上了主管，很出息。兒子在機關工作，工作之余喜歡讀書寫作，已經(jīng)出版2本小說集、一本雜文隨筆集，現(xiàn)在又有2個長篇書稿已經(jīng)結(jié)稿，反應機關生活，他在網(wǎng)上已閱，感覺良好；據(jù)說出版社也很欣賞，在等著出版。按照規(guī)定，52歲就“必須”退二線(在家賦閑)，一切待遇不變，還要給你升一格級別，到國家規(guī)定的退休年齡辦退休手續(xù)。于是，兒子在家里專心讀寫——老朱總是感到納悶不解：50歲正是奮發(fā)有為的時候，不到退休年齡就賦閑在家，工資、福利待遇不變，豈不是浪費人力資源啊？——我們做教師的可沒有這樣的福分啊！
兒媳和兒子是大學同學，畢業(yè)后分配在外貿(mào)系統(tǒng)工作。后來外貿(mào)系統(tǒng)改制為自負盈虧的企業(yè)，兒媳下崗，便專職在家里做家庭主婦了。家庭經(jīng)濟來源突然虧損，兒子便應聘到幾所大學做客座教授——盡管他沒有資格證書，但兒子有學問，人家喜歡，還有許多的“粉絲”呢！
女兒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在市里一個中學教書，女婿在市物資局工作；后來，女婿通過關系把女兒也調(diào)到了市物資局。也是受到改制的影響，物資系統(tǒng)癱瘓，女兒女婿雙手下崗；外甥女在上學，現(xiàn)在還在就讀研究生。女兒為此一直耿耿于懷，埋怨女婿當初的決定，為此兩口子沒少磨嘴。好在還有他們老兩口的退休金，反正也花不完，沒少貼補他們。女婿又到一家私營企業(yè)二次就業(yè)，女兒發(fā)揮她教書的特長，在家里做起了家教，還不時請他們老兩口協(xié)助幫忙。還能夠維持他們的正常生活，雖說有點緊巴。
本來，老朱和老伴退休后一直住在縣城。5年前老伴去世，兒女們怕他孤獨，要把他接走，或者上海，或者本市，他執(zhí)意不肯。他在縣城呆了一輩子，親朋好友大多都在這里，每天都有親友來他家里做客，他在這里生活得充實，不愿離開這個縣城。可是，2年前縣城搞拆遷，還是“強拆”，他的家也在“被”“強拆”之列。大多數(shù)街坊不愿拆——生活一輩子的家啊！可是，抗不住，只有歸順政府。街坊老石是個牛脾氣，就是政府所說的“釘子戶”、“刁民”，誓死不拆；結(jié)果政府派來軍警，“被”“強拆”了。所謂“強拆”，就是“強制拆遷”：政府把他們一家強行趕出、把財物強行搬出，隨便放在一個閑置的地方，然后用推土機、挖掘機推翻他的房子——老石一家頓時就無家可歸了。他是讀書人，為人師表，懂得無條件執(zhí)行黨和政府政策，盡管是和他相依為命大半生的房子，他毅然帶頭執(zhí)行舍小家顧大家。當然，拆遷補償款也是政府說了算，價格很低廉的，連再蓋同樣的房子也不夠，更談不上買商品房。老街坊們各尋出路，他也只好投奔兒女。上海太遠，葉老還歸根呢，他只有搬住到女兒家。
剛來的時候，女兒女婿工作忙，他便每天幫女兒買菜做飯、收拾家務——老了老了給女兒做起了保姆，還得幫助女兒做家教，但他感到生活得很充實、很開心，似乎找回了過去的感覺呢！
中秋節(jié)那幾天他當然很開心。兒子一家走了，他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早起晨練是缺不了的，晨練的功夫購菜，之后上網(wǎng)瀏覽他的“特別關注”、回顧一下老電影（他從不看電視）、讀書讀報、做飯，有時候謅上幾句小詩、編排幾幅對聯(lián)；也常常到小區(qū)的院子里走走，留步欣賞“新”街坊們下象棋、打撲克、打太極、拉弦唱戲；而且，街坊們知道他是老“書生”，遇到不能的問題，還常常請教于他——來到女兒家，他感覺生活得蠻有情趣。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那天晨練，他不小心一只腳踩了另一條褲腿，跌了，股骨便骨折了！住在醫(yī)院，吃藥、打針、輸液之外，還要做“牽引”——就是把腿高高地翹起，腳上墜有幾塊磚頭，那個難受，唉！還有，一下子失去了自由，心里急，恨不得一下子跳起來恢復他的正常生活！可是，自古“傷筋動骨一百天”，而況他已是80歲的年齡！沒經(jīng)歷失去自由的人是難以體會到其中的滋味的。自己不會動彈，便連累、辛苦了女兒女婿，還影響了女兒女婿的工作——女婿在人家私營企業(yè)工作不容易，沒早沒晚的；女兒把她家教工作也停了，又少了一份收入。兒子兒媳也從南方飛了回來……后來，他可以每天躺在病床上關注他的“特別關注”了，雖不算寂寞，就是心里難受：一是心疼女兒女婿，二是自己想要離開這里，住在這里心里不是滋味。住了不到兩個月，他便提出要出院：“反正是補養(yǎng)的事了，回家！”征得醫(yī)生同意，就出院回家療養(yǎng)。
回到家里，女兒成了他的專職保姆；由于不能坐，他又拒接女婿為他買筆記本電腦，便不能上網(wǎng)；老朱便只有躺在“床”（輪椅）上關注他的“特別關注”……
……女兒出去購物了，老朱依然沉浸在剛才的“烏坎事件”里不能自拔；看著外面火紅的太陽，他聯(lián)想起毛主席的詞句：“殘陽如血。”——血是熱的啊，怎么能夠如此冷酷呢？——他心里似乎也在發(fā)顫；喝了杯茶水，再續(xù)上；稍稍平定了情緒，繼續(xù)他的“特別關注”。
“爸，告訴您個好消息。”女兒購物回來，一臉興奮的樣子。
他放下手中的《特別關注》，摘下眼鏡，順手端起水杯，望著女兒：“什么好消息，這么激動？”
“你們學校領導打來電話，政府組織你們周六到縣醫(yī)院體檢，不是好消息嗎？”
“呵呵，還記著我們這些老骨頭啊？是好消息！”
過去，教師和干部屬于“同類項”，待遇基本一致；后來，干部叫“人民公仆”，教師依舊“教師”，還有了《教師法》，就分離了；再后來，又和國際接軌，干部改叫“公務員”，距離就更大了。
老朱1948年參加工作，屬于離休，那時被稱作“離休老干部”，組織上每年都給他訂有“精神食糧”，看病、吃藥、住院不用自掏腰包，由政府全包。老伴屬于退休，就沒有他這樣的待遇。不過，老朱還是喜歡“退休”一詞，他不喜歡高人一等——當年，他對這項政策就有所質(zhì)疑：這不是人為地制造不平等嘛！
“退休”之后，單位領導每年都要2次上門慰問、看望他這個“離休老干部”：一次是教師節(jié)前夕，領導來送雙節(jié)（教師節(jié)、中秋節(jié)）禮物，一次是春節(jié)。過了幾年，就不再來“慰問”了，不過，還保留每年2次“領取”福利的權(quán)利；這幾年，福利也取消了——今天怎么突然想起關心我們這些“老干部”了？
不過，相比之老伴，他還感覺滿足。不僅老伴和他有“離”、“退”之差異，而且，老伴在退休之后，和其他的教師一樣，什么的福利一徑取消，更沒有領導的2次慰問，好像你退休之后就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的是都有退休金待遇。
老朱的弟弟比他小2歲，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老家教了一輩子書；原來是“民辦”，后來經(jīng)女婿的努力，轉(zhuǎn)為“公辦”了——咋也不會想到：女婿下崗了，弟弟還能夠領取退休金——這就是世道啊！此外，還有好多的“民辦”教師們干了幾十年也沒“轉(zhuǎn)正”的，所以他的弟弟很滿足，對女婿一直是感恩戴德的——盡管農(nóng)村教師工資、退休金和他們縣直的有所差別。
大概是從1990年代，他們縣教師的工資分為縣財政、鄉(xiāng)鎮(zhèn)財政分別支付，文件上說是“權(quán)力下放”。后來，一個鄉(xiāng)的教師1年多領不到工資，就開始罷課上訪，從鄉(xiāng)政府到教育局，縣政府，市教育局，市政府，之后是省，一直到中央政府，還得到了朱總理的批復，結(jié)果惹惱了鄉(xiāng)政府領導，誓死不給解決，理由是“沒錢”。不過，這件事引起了縣政府重視，縣政府便收回了“下放的權(quán)力”，鄉(xiāng)鎮(zhèn)政府向縣財政如期交錢，縣財政統(tǒng)一發(fā)放全縣教師的工資。這樣，鄉(xiāng)村教師又能夠如時領取工資了——不過，鄉(xiāng)村教師的工資和縣直教師還有一定的距離，而這些鄉(xiāng)村教師呢，能夠如期領取工資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
半年前，弟弟突患腦溢血不幸病逝，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傷痛。不過，既然農(nóng)村教師成了沒娘的孩子，弟弟的病故也沒人關注，侄子就可以繼續(xù)領取弟弟的退休金；農(nóng)村的生活水平也不高，還可以養(yǎng)活著他們一家的正常生活……
…………
“政府的情義領了，我就不去了吧！剛剛從醫(yī)院出來，也沒有別的問題，不就是個骨折嗎？”老朱說。
從市里到縣城還有20公里的距離，他和女兒住在四樓，自從晨練骨折以來，他連樓還沒有下過。
“我們找個車也得去呀！您不是常常盼著領導關心嗎？”
老朱搖著頭：“領了，領了，情義領了，就不去了，政府也沒虧待于我，給政府節(jié)省一份體檢費吧！”
過去，同事們誰有個病痛，政府實報實銷；誰需要住院，領導就會讓會計帶上現(xiàn)金到醫(yī)院繳費，報銷后再歸還單位，不需要家屬操心醫(yī)藥費的事。
“醫(yī)改”以來，政府取消了這份福利。平時的藥費從自己工資里扣除一部分，政府再補貼一部分，給你打到醫(yī)保卡里供你使用；如果急需住院，那就不像從前，單位不再有這份義務，并且單位領導也沒有權(quán)利動用單位資金，單位所用開支都要經(jīng)過主管縣長審批，財政局才會給你發(fā)款，否則就是“違反財經(jīng)制度”，要受到紀檢部門審查，嚴重的還要受處分。你大病需要住院，首先要到社保部門提出申請、批準，指定你到哪一家醫(yī)院，當然需要個人墊支；而且，現(xiàn)在醫(yī)院的好多費用社保不給報銷，需要自付；醫(yī)院也實行自負盈虧，改制了，就不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了，一切“向錢看”了，必須先交費，沒有費用了立刻停止用藥。當然，他是“離休老干部”，不需要擔心這個，其他的同事就不行。比如說，5年前，老伴住了兩個月醫(yī)院，按規(guī)定，報銷比例是95%，可是，七除八扣，最后只報銷60%幾，自己還需要支付30%多。鄉(xiāng)村教師報銷比例就更低——要說，遇到小毛病還支付得起，如果是大病，那就……
由于他的堅持，女兒也同意了他的意見：“不去不去吧。可是，您以后可別再絮叨政府不關心你的事了？”女兒笑著和他戲言。
女兒去做飯，他繼續(xù)他的《特別關注》；然后是兒子的雜文集，之后讀《炎黃春秋》，心里總感到別扭：“《炎黃春秋》怎么總和共產(chǎn)黨過不去呢？”
他一輩子對黨充滿了敬仰。過去搞運動整知識分子，他一直沒有機會入黨；不過，黨和政府對他的工作成績沒有視而不見，還給他安排了一個政協(xié)常委；直到退休以后，他積極迫切地要求下，黨組織正式接納他為共產(chǎn)黨員——那是1991年的七月一日，他一生最幸福的日子，他在心里把這個日子聚焦為自己的第二個生日……
孫子打電話來了，女兒把手機拿給他。
骨折以來，兒子一家天天打來問安電話。女婿曾給他買過手機，他不用（所以女婿沒有強行為他買筆記本電腦），不習慣，喜歡使用家里的固定電話。而他現(xiàn)在不能“自主”了，兒孫們的電話都打到女兒的手機，然后交由他接話。
接到孫子的電話，老朱很是開心：“讓桐桐跟我說話。”
桐桐是他的重孫子，人老了，就想的是下輩人。
孫子說：“桐桐補課去了，晚上讓桐桐和您通話。”
又是問安祝福——除了這些，還是這些；心意領了，可是，俗不俗？
他總是說：“你們別擔心我，做好你們的事情，沒事就別浪費電話費了。”
剛剛掛了孫子的電話，外甥女又打來了，煩不煩？
又過了一周，女兒說：“你們單位又打來電話，說本周六早上七點前必須到縣醫(yī)院參加體檢，否則就停發(fā)退休金了。”
老朱放下手中的《特別關注》，摘下眼鏡——這一次，他恍然了。
那是7年前，2004年春天，全縣組織一次大檢查，叫“財政大清查”， 要求全縣各單位對所有工作人員及離退休人員照集體相、拍攝近照，還要求本人親筆填寫一張個人履歷表：目的是要堵塞財政的“黑洞”，清查那些人已亡故仍然領取工資或退休金的人員——說白了，就是看看你是不是死了還在領取著財政的工資。那一次，據(jù)說全縣清查出十幾個死人領工資的事例，還有吃空餉的。老朱的兩個同學被查了：一個是在農(nóng)村教書的老夏，過世3年沒有上報，給查出來了；一個是在什么局任職的馬會計，他10歲的孫子領取了5年的空餉……這一次是不是也是這樣，借口年終體檢“特別關注”關注？
那就只有服從組織的安排。
體檢前必須空腹。這天一大早，女兒為他穿好衣服，女婿在單位借了一輛面包車，還臨時請了兩個小伙子幫忙。大家把他和輪椅從四樓抬到樓下，之后，又把他和輪椅抬上汽車，風塵仆仆來到縣醫(yī)院。
單位領導、人事局、教育局的領導都在。因為他們是“補檢”，需要等，等給別的單位體檢完畢，才能挨上他們。
好在遇到多年不見的老同事、老領導，大家像過年一樣興奮，暢所欲言。麻局長精神氣色都很好；辛校長換了膝蓋骨；老萬中風癱瘓了，也是兒女們推著輪椅過來的；老白兩次腦梗，走路說話不著調(diào)；老唐糖尿病后遺癥，兩只眼睛幾乎失明；老胡歪嘴斜眼都不認識他了；還有那個小牛老師，現(xiàn)在大概也有50了吧，雖然精神起色還好，也是拄著拐杖，問他，他說得了股骨頭壞死，醫(yī)生讓他股骨置換，需要4萬，因為缺錢沒換；還有誰誰誰已經(jīng)“走”了——他們這些人都是上次沒來體檢的，大多數(shù)健康的同志已經(jīng)做過了……
大家等到10點多，一個人事局的領導過來告訴他們：“今天輪不到你們了。醫(yī)院準備有套餐，你們先去吃點套餐，然后回去等候通知吧。”
這就納了悶了：“不是你們通知我們過來的嗎？”大家議論紛紛。
領導說：“這是他們通知有誤，只有這樣了。”
用過了套餐，大家握手道別。女婿們又把他和他的輪椅抬上汽車。
——看來果真又在“查人頭”啊！老朱又想起一件事：幾年前，哪個地方記不準了，他們也是每年年終都要給退、離休老人照相片；有的隨兒女居住不在本地，那就必須按照要求，讓本人手拿指定的報紙或當期的雜志照相，然后把相片寄回單位，以“驗明正身”——前幾天，老朱還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新聞，有一個地區(qū)把高科技引入年終“盤點”：以后的年終“驗身”使用指紋驗點……嗚呼哀哉！你老朱還巴望人家“特別關注”您這個“離休老干部”呢——人家現(xiàn)在財政緊張，沒有功夫“特別關注”你的“生活”，而是“特別關注”你的“死活”啊……
老朱竟突然聯(lián)想起死去的弟弟，不禁慨嘆：“老弟你好苦的命，你若能再堅持幾個月……”
不知不覺都過了元旦了，雖然老朱生活依舊，自然還不能自理。有一天，他耐不住，就問女兒：“上級怎么不再通知體檢的事了？”
話音剛落，電話就打過來了，還是周六早上七點前報到縣醫(yī)院，空腹。
這天，女婿又在單位借了車，還是那倆小伙子幫忙，一行4人再次把他和他的輪椅從四樓抬到樓下，再抬上汽車。
大家來的都很早。先登記，然后填表，然后單位領導簽字證明。完成了這一系列程序，就是照相（老朱和他的同事們說這叫“驗明正身”）——這是“主題”。接著進入正式體檢：抽血，內(nèi)外科，心電圖，耳鼻喉，透視……一系列。折騰完畢，使用套餐……
……老朱感到心涼。等到有感覺的時候，他已睡醒——到家了。
外面，依然是陽光燦爛，依然是紅日高照；可是，雖然住在女兒為他安裝的空調(diào)房間，依然地感覺心涼——這是怎樣的“特別關注”啊？！
當年，政府提出“高薪養(yǎng)廉”政策，老朱就感到不可思議：自古欲壑難填，“高薪”怎么可以“養(yǎng)廉”啊！那些個貪官污吏們，你就是把社稷江山拱手相送，他還會惦記著你的三千宮麗呢!可就這樣一個蹩腳的政策硬是鋪天蓋地轟轟烈烈地執(zhí)行了！
那年，大概是2001年或者02年底，政府組織他們召開“老干部座談會”，領導興高采烈地告訴大家：明年人均漲工資多少多少，好像一個大好消息；當時他說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大意是：比起那些下崗工人和農(nóng)民，我們現(xiàn)在的退休工資滿可以維持日常生活了，現(xiàn)在有多少的下崗工人連生活費都沒有，我就經(jīng)常見到他們到菜市場撿拾菜葉菜幫，還有那么多“自負盈虧”的農(nóng)民……政府應該把這些資金傾斜給他們一些……就遭到了與會的領導和同志的譏諷：“你這個老朱，政府給你漲工資你還有那么多的意見啊？”
還有，當年，有關離、退休人員人為地制造不平等，他也曾提出過不同意見：“大家老了，就不必要分個三六九等，待遇一樣，有飯吃就夠了，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用？”——可是，十年下來，漲工資是一路高歌，而他比老伴的工資幾乎翻倍——這正常嗎？
——到了今天，政府開始“特別關注”起我們這些老骨頭了啊？
——造繭自縛？呵呵。老朱笑了，有些苦澀。
退休以后，組織上每月配送給他《炎黃春秋》等4份報紙雜志，這是他們這些“離休老干部”的特殊待遇；他又補訂了《特別關注》和《報刊文摘》，尤其是《特別關注》，這是他的至愛；那一年他在街上買了這本雜志，讀后如沐春風，然后通過郵局給編輯部匯款，郵購了從《特別關注》創(chuàng)刊以后的所有雜志，那一段時間，老朱真可謂如魚得水，此后，《特別關注》就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伴侶；還有兒子的作品，他是百讀不厭——這些，是他“離休”后的精神生活。
今年暑假，外甥女回來度假，教他學會了上網(wǎng)閱讀、聽戲聽歌看電影。一開始，他還不大情愿：自己已經(jīng)“老朽”，不想再鼓搗那些先進玩意；無奈外甥女的強力推薦，他便不再固執(zhí)，不想竟上了網(wǎng)癮：晨練之后回家用過早點，就坐在電腦桌前，先瀏覽一遍他的“特別關注”，接著就一天離不開網(wǎng)絡了——只有臨睡前躺在床上，才會瀏覽一下他的“特別關注”——報紙雜志。
骨折住院期間，他心里還癢著上網(wǎng)關注他的“特別關注”，卻不能了。出院后，女婿給他買了護理型輪椅，他一天就依賴在這個輪椅上了：吃、喝、拉、撒、睡之外，還有讀書、“走”路。女婿說再給他買一臺筆記本電腦，躺在輪椅上就可以上網(wǎng)，他給拒絕了，嫌糟蹋錢，每天的事務就是吃飯、吃藥、躺在“床”上或偶然搖起輪椅半倚半躺著讀看他的“特別關注”。隨著身體的逐漸恢復，現(xiàn)在，他可以搖著輪椅上網(wǎng)關注他的“特別關注”了。
……突然，眼前晃動的文字讓他的手顫抖了：烏坎出事了，還這么大？（注）
……老朱摘下眼鏡，不由感慨：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如此不可思議？只這大半年發(fā)生的事情——海南推翻毛主席塑像，東北樹立鬼子紀念碑，天安門廣場樹孔夫子塑像；剛抓了鐵道部長，溫州動車追尾致使幾百人傷亡，政府官員還“至于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了！”小日本抓捕我們的漁民、還揚言釣魚島是他們的，韓國人抓捕我們的漁民，南邊的幾個小國家聲言瓜分我們的南海……而我們的政府，“韜光養(yǎng)晦”，只有無奈的“抗議”聲音！可是，在毛主席的忌日，政府警察公然抓捕紀念的群眾；深圳上萬的工人罷工示威“打倒?jié)h奸”，遭到人民軍、警鎮(zhèn)壓；成千上萬的上訪群眾被政府“被”精神病、“被”入獄、“被”拆遷、“被” 依法判刑、“被”……現(xiàn)在政府軍又在鎮(zhèn)壓農(nóng)民了——“我們的社會怎么了？我就納了悶了：我們的政府還是‘人民’政府嗎？我們的軍警還是‘人民’軍警嗎？我們黨的各級領導干部還是‘人民勤務員’嗎？我們的黨是要為人民服務還要全心全意的呀！怎么會這樣呢？……錢是什么？不就是紙嗎？鐵道部長的弟弟竟然壘起了‘墻’！你們要那么多的錢干嘛呀？！”……老朱真的要怒發(fā)沖冠、拍案而起了——可是，他只是拍了“案”——輪椅的扶手，沒有“起”——此時他才恍然：他已經(jīng)不能夠“起”了……
“老爸，您在想什么呢？”
老朱正在怒不可遏，女兒進來了。他的手似乎還在顫抖，感覺手中的眼鏡仿佛隨著搖晃。回過頭來看女兒：“有事嗎？”
女兒說：“今天天氣很好，藍天白云，艷陽高照。難得這樣好天氣，我推您到陽臺曬曬太陽吧！”
他點頭表示同意。
關掉電腦，女兒把他推到陽臺上。打開玻璃窗，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郁悶的心情依然還在絞痛。女兒把茶水、書報、餐巾紙等一應具備好：“我去購物了。”就出去了。
老朱單名吉，昨天剛過了80周歲生日。中秋節(jié)那天，兒子一家5口從上海回來，全家團圓，其樂融融；過了節(jié)兒子一家還急著回去，那邊有他們的事，回來一次不容易；于是，他們在中秋節(jié)那天，連同他的八十大壽一起紀念了。昨天，兒子兒媳孫子那邊打來電話為他祝福，還有重孫子；外甥女也打來電話給他祝壽。家里呢，女兒女婿又為他擺了祝壽宴席——本來很開心的他，今天一大早卻遭遇了這樣鬧心的事！
老朱原在縣一中教書，老伴在縣城一完小教書。他們在縣城建有一個院子，5間主房，3間陪房。
他們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大學畢業(yè)留在了南方工作，并在那里結(jié)婚安家；孫子大學畢業(yè)后到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現(xiàn)在已做上了主管，很出息。兒子在機關工作，工作之余喜歡讀書寫作，已經(jīng)出版2本小說集、一本雜文隨筆集，現(xiàn)在又有2個長篇書稿已經(jīng)結(jié)稿，反應機關生活，他在網(wǎng)上已閱，感覺良好；據(jù)說出版社也很欣賞，在等著出版。按照規(guī)定，52歲就“必須”退二線(在家賦閑)，一切待遇不變，還要給你升一格級別，到國家規(guī)定的退休年齡辦退休手續(xù)。于是，兒子在家里專心讀寫——老朱總是感到納悶不解：50歲正是奮發(fā)有為的時候，不到退休年齡就賦閑在家，工資、福利待遇不變，豈不是浪費人力資源啊？——我們做教師的可沒有這樣的福分啊！
兒媳和兒子是大學同學，畢業(yè)后分配在外貿(mào)系統(tǒng)工作。后來外貿(mào)系統(tǒng)改制為自負盈虧的企業(yè)，兒媳下崗，便專職在家里做家庭主婦了。家庭經(jīng)濟來源突然虧損，兒子便應聘到幾所大學做客座教授——盡管他沒有資格證書，但兒子有學問，人家喜歡，還有許多的“粉絲”呢！
女兒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在市里一個中學教書，女婿在市物資局工作；后來，女婿通過關系把女兒也調(diào)到了市物資局。也是受到改制的影響，物資系統(tǒng)癱瘓，女兒女婿雙手下崗；外甥女在上學，現(xiàn)在還在就讀研究生。女兒為此一直耿耿于懷，埋怨女婿當初的決定，為此兩口子沒少磨嘴。好在還有他們老兩口的退休金，反正也花不完，沒少貼補他們。女婿又到一家私營企業(yè)二次就業(yè)，女兒發(fā)揮她教書的特長，在家里做起了家教，還不時請他們老兩口協(xié)助幫忙。還能夠維持他們的正常生活，雖說有點緊巴。
本來，老朱和老伴退休后一直住在縣城。5年前老伴去世，兒女們怕他孤獨，要把他接走，或者上海，或者本市，他執(zhí)意不肯。他在縣城呆了一輩子，親朋好友大多都在這里，每天都有親友來他家里做客，他在這里生活得充實，不愿離開這個縣城。可是，2年前縣城搞拆遷，還是“強拆”，他的家也在“被”“強拆”之列。大多數(shù)街坊不愿拆——生活一輩子的家啊！可是，抗不住，只有歸順政府。街坊老石是個牛脾氣，就是政府所說的“釘子戶”、“刁民”，誓死不拆；結(jié)果政府派來軍警，“被”“強拆”了。所謂“強拆”，就是“強制拆遷”：政府把他們一家強行趕出、把財物強行搬出，隨便放在一個閑置的地方，然后用推土機、挖掘機推翻他的房子——老石一家頓時就無家可歸了。他是讀書人，為人師表，懂得無條件執(zhí)行黨和政府政策，盡管是和他相依為命大半生的房子，他毅然帶頭執(zhí)行舍小家顧大家。當然，拆遷補償款也是政府說了算，價格很低廉的，連再蓋同樣的房子也不夠，更談不上買商品房。老街坊們各尋出路，他也只好投奔兒女。上海太遠，葉老還歸根呢，他只有搬住到女兒家。
剛來的時候，女兒女婿工作忙，他便每天幫女兒買菜做飯、收拾家務——老了老了給女兒做起了保姆，還得幫助女兒做家教，但他感到生活得很充實、很開心，似乎找回了過去的感覺呢！
中秋節(jié)那幾天他當然很開心。兒子一家走了，他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早起晨練是缺不了的，晨練的功夫購菜，之后上網(wǎng)瀏覽他的“特別關注”、回顧一下老電影（他從不看電視）、讀書讀報、做飯，有時候謅上幾句小詩、編排幾幅對聯(lián)；也常常到小區(qū)的院子里走走，留步欣賞“新”街坊們下象棋、打撲克、打太極、拉弦唱戲；而且，街坊們知道他是老“書生”，遇到不能的問題，還常常請教于他——來到女兒家，他感覺生活得蠻有情趣。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那天晨練，他不小心一只腳踩了另一條褲腿，跌了，股骨便骨折了！住在醫(yī)院，吃藥、打針、輸液之外，還要做“牽引”——就是把腿高高地翹起，腳上墜有幾塊磚頭，那個難受，唉！還有，一下子失去了自由，心里急，恨不得一下子跳起來恢復他的正常生活！可是，自古“傷筋動骨一百天”，而況他已是80歲的年齡！沒經(jīng)歷失去自由的人是難以體會到其中的滋味的。自己不會動彈，便連累、辛苦了女兒女婿，還影響了女兒女婿的工作——女婿在人家私營企業(yè)工作不容易，沒早沒晚的；女兒把她家教工作也停了，又少了一份收入。兒子兒媳也從南方飛了回來……后來，他可以每天躺在病床上關注他的“特別關注”了，雖不算寂寞，就是心里難受：一是心疼女兒女婿，二是自己想要離開這里，住在這里心里不是滋味。住了不到兩個月，他便提出要出院：“反正是補養(yǎng)的事了，回家！”征得醫(yī)生同意，就出院回家療養(yǎng)。
回到家里，女兒成了他的專職保姆；由于不能坐，他又拒接女婿為他買筆記本電腦，便不能上網(wǎng)；老朱便只有躺在“床”（輪椅）上關注他的“特別關注”……
……女兒出去購物了，老朱依然沉浸在剛才的“烏坎事件”里不能自拔；看著外面火紅的太陽，他聯(lián)想起毛主席的詞句：“殘陽如血。”——血是熱的啊，怎么能夠如此冷酷呢？——他心里似乎也在發(fā)顫；喝了杯茶水，再續(xù)上；稍稍平定了情緒，繼續(xù)他的“特別關注”。
“爸，告訴您個好消息。”女兒購物回來，一臉興奮的樣子。
他放下手中的《特別關注》，摘下眼鏡，順手端起水杯，望著女兒：“什么好消息，這么激動？”
“你們學校領導打來電話，政府組織你們周六到縣醫(yī)院體檢，不是好消息嗎？”
“呵呵，還記著我們這些老骨頭啊？是好消息！”
過去，教師和干部屬于“同類項”，待遇基本一致；后來，干部叫“人民公仆”，教師依舊“教師”，還有了《教師法》，就分離了；再后來，又和國際接軌，干部改叫“公務員”，距離就更大了。
老朱1948年參加工作，屬于離休，那時被稱作“離休老干部”，組織上每年都給他訂有“精神食糧”，看病、吃藥、住院不用自掏腰包，由政府全包。老伴屬于退休，就沒有他這樣的待遇。不過，老朱還是喜歡“退休”一詞，他不喜歡高人一等——當年，他對這項政策就有所質(zhì)疑：這不是人為地制造不平等嘛！
“退休”之后，單位領導每年都要2次上門慰問、看望他這個“離休老干部”：一次是教師節(jié)前夕，領導來送雙節(jié)（教師節(jié)、中秋節(jié)）禮物，一次是春節(jié)。過了幾年，就不再來“慰問”了，不過，還保留每年2次“領取”福利的權(quán)利；這幾年，福利也取消了——今天怎么突然想起關心我們這些“老干部”了？
不過，相比之老伴，他還感覺滿足。不僅老伴和他有“離”、“退”之差異，而且，老伴在退休之后，和其他的教師一樣，什么的福利一徑取消，更沒有領導的2次慰問，好像你退休之后就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的是都有退休金待遇。
老朱的弟弟比他小2歲，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老家教了一輩子書；原來是“民辦”，后來經(jīng)女婿的努力，轉(zhuǎn)為“公辦”了——咋也不會想到：女婿下崗了，弟弟還能夠領取退休金——這就是世道啊！此外，還有好多的“民辦”教師們干了幾十年也沒“轉(zhuǎn)正”的，所以他的弟弟很滿足，對女婿一直是感恩戴德的——盡管農(nóng)村教師工資、退休金和他們縣直的有所差別。
大概是從1990年代，他們縣教師的工資分為縣財政、鄉(xiāng)鎮(zhèn)財政分別支付，文件上說是“權(quán)力下放”。后來，一個鄉(xiāng)的教師1年多領不到工資，就開始罷課上訪，從鄉(xiāng)政府到教育局，縣政府，市教育局，市政府，之后是省，一直到中央政府，還得到了朱總理的批復，結(jié)果惹惱了鄉(xiāng)政府領導，誓死不給解決，理由是“沒錢”。不過，這件事引起了縣政府重視，縣政府便收回了“下放的權(quán)力”，鄉(xiāng)鎮(zhèn)政府向縣財政如期交錢，縣財政統(tǒng)一發(fā)放全縣教師的工資。這樣，鄉(xiāng)村教師又能夠如時領取工資了——不過，鄉(xiāng)村教師的工資和縣直教師還有一定的距離，而這些鄉(xiāng)村教師呢，能夠如期領取工資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
半年前，弟弟突患腦溢血不幸病逝，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傷痛。不過，既然農(nóng)村教師成了沒娘的孩子，弟弟的病故也沒人關注，侄子就可以繼續(xù)領取弟弟的退休金；農(nóng)村的生活水平也不高，還可以養(yǎng)活著他們一家的正常生活……
…………
“政府的情義領了，我就不去了吧！剛剛從醫(yī)院出來，也沒有別的問題，不就是個骨折嗎？”老朱說。
從市里到縣城還有20公里的距離，他和女兒住在四樓，自從晨練骨折以來，他連樓還沒有下過。
“我們找個車也得去呀！您不是常常盼著領導關心嗎？”
老朱搖著頭：“領了，領了，情義領了，就不去了，政府也沒虧待于我，給政府節(jié)省一份體檢費吧！”
過去，同事們誰有個病痛，政府實報實銷；誰需要住院，領導就會讓會計帶上現(xiàn)金到醫(yī)院繳費，報銷后再歸還單位，不需要家屬操心醫(yī)藥費的事。
“醫(yī)改”以來，政府取消了這份福利。平時的藥費從自己工資里扣除一部分，政府再補貼一部分，給你打到醫(yī)保卡里供你使用；如果急需住院，那就不像從前，單位不再有這份義務，并且單位領導也沒有權(quán)利動用單位資金，單位所用開支都要經(jīng)過主管縣長審批，財政局才會給你發(fā)款，否則就是“違反財經(jīng)制度”，要受到紀檢部門審查，嚴重的還要受處分。你大病需要住院，首先要到社保部門提出申請、批準，指定你到哪一家醫(yī)院，當然需要個人墊支；而且，現(xiàn)在醫(yī)院的好多費用社保不給報銷，需要自付；醫(yī)院也實行自負盈虧，改制了，就不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了，一切“向錢看”了，必須先交費，沒有費用了立刻停止用藥。當然，他是“離休老干部”，不需要擔心這個，其他的同事就不行。比如說，5年前，老伴住了兩個月醫(yī)院，按規(guī)定，報銷比例是95%，可是，七除八扣，最后只報銷60%幾，自己還需要支付30%多。鄉(xiāng)村教師報銷比例就更低——要說，遇到小毛病還支付得起，如果是大病，那就……
由于他的堅持，女兒也同意了他的意見：“不去不去吧。可是，您以后可別再絮叨政府不關心你的事了？”女兒笑著和他戲言。
女兒去做飯，他繼續(xù)他的《特別關注》；然后是兒子的雜文集，之后讀《炎黃春秋》，心里總感到別扭：“《炎黃春秋》怎么總和共產(chǎn)黨過不去呢？”
他一輩子對黨充滿了敬仰。過去搞運動整知識分子，他一直沒有機會入黨；不過，黨和政府對他的工作成績沒有視而不見，還給他安排了一個政協(xié)常委；直到退休以后，他積極迫切地要求下，黨組織正式接納他為共產(chǎn)黨員——那是1991年的七月一日，他一生最幸福的日子，他在心里把這個日子聚焦為自己的第二個生日……
孫子打電話來了，女兒把手機拿給他。
骨折以來，兒子一家天天打來問安電話。女婿曾給他買過手機，他不用（所以女婿沒有強行為他買筆記本電腦），不習慣，喜歡使用家里的固定電話。而他現(xiàn)在不能“自主”了，兒孫們的電話都打到女兒的手機，然后交由他接話。
接到孫子的電話，老朱很是開心：“讓桐桐跟我說話。”
桐桐是他的重孫子，人老了，就想的是下輩人。
孫子說：“桐桐補課去了，晚上讓桐桐和您通話。”
又是問安祝福——除了這些，還是這些；心意領了，可是，俗不俗？
他總是說：“你們別擔心我，做好你們的事情，沒事就別浪費電話費了。”
剛剛掛了孫子的電話，外甥女又打來了，煩不煩？
又過了一周，女兒說：“你們單位又打來電話，說本周六早上七點前必須到縣醫(yī)院參加體檢，否則就停發(fā)退休金了。”
老朱放下手中的《特別關注》，摘下眼鏡——這一次，他恍然了。
那是7年前，2004年春天，全縣組織一次大檢查，叫“財政大清查”， 要求全縣各單位對所有工作人員及離退休人員照集體相、拍攝近照，還要求本人親筆填寫一張個人履歷表：目的是要堵塞財政的“黑洞”，清查那些人已亡故仍然領取工資或退休金的人員——說白了，就是看看你是不是死了還在領取著財政的工資。那一次，據(jù)說全縣清查出十幾個死人領工資的事例，還有吃空餉的。老朱的兩個同學被查了：一個是在農(nóng)村教書的老夏，過世3年沒有上報，給查出來了；一個是在什么局任職的馬會計，他10歲的孫子領取了5年的空餉……這一次是不是也是這樣，借口年終體檢“特別關注”關注？
那就只有服從組織的安排。
體檢前必須空腹。這天一大早，女兒為他穿好衣服，女婿在單位借了一輛面包車，還臨時請了兩個小伙子幫忙。大家把他和輪椅從四樓抬到樓下，之后，又把他和輪椅抬上汽車，風塵仆仆來到縣醫(yī)院。
單位領導、人事局、教育局的領導都在。因為他們是“補檢”，需要等，等給別的單位體檢完畢，才能挨上他們。
好在遇到多年不見的老同事、老領導，大家像過年一樣興奮，暢所欲言。麻局長精神氣色都很好；辛校長換了膝蓋骨；老萬中風癱瘓了，也是兒女們推著輪椅過來的；老白兩次腦梗，走路說話不著調(diào)；老唐糖尿病后遺癥，兩只眼睛幾乎失明；老胡歪嘴斜眼都不認識他了；還有那個小牛老師，現(xiàn)在大概也有50了吧，雖然精神起色還好，也是拄著拐杖，問他，他說得了股骨頭壞死，醫(yī)生讓他股骨置換，需要4萬，因為缺錢沒換；還有誰誰誰已經(jīng)“走”了——他們這些人都是上次沒來體檢的，大多數(shù)健康的同志已經(jīng)做過了……
大家等到10點多，一個人事局的領導過來告訴他們：“今天輪不到你們了。醫(yī)院準備有套餐，你們先去吃點套餐，然后回去等候通知吧。”
這就納了悶了：“不是你們通知我們過來的嗎？”大家議論紛紛。
領導說：“這是他們通知有誤，只有這樣了。”
用過了套餐，大家握手道別。女婿們又把他和他的輪椅抬上汽車。
——看來果真又在“查人頭”啊！老朱又想起一件事：幾年前，哪個地方記不準了，他們也是每年年終都要給退、離休老人照相片；有的隨兒女居住不在本地，那就必須按照要求，讓本人手拿指定的報紙或當期的雜志照相，然后把相片寄回單位，以“驗明正身”——前幾天，老朱還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新聞，有一個地區(qū)把高科技引入年終“盤點”：以后的年終“驗身”使用指紋驗點……嗚呼哀哉！你老朱還巴望人家“特別關注”您這個“離休老干部”呢——人家現(xiàn)在財政緊張，沒有功夫“特別關注”你的“生活”，而是“特別關注”你的“死活”啊……
老朱竟突然聯(lián)想起死去的弟弟，不禁慨嘆：“老弟你好苦的命，你若能再堅持幾個月……”
不知不覺都過了元旦了，雖然老朱生活依舊，自然還不能自理。有一天，他耐不住，就問女兒：“上級怎么不再通知體檢的事了？”
話音剛落，電話就打過來了，還是周六早上七點前報到縣醫(yī)院，空腹。
這天，女婿又在單位借了車，還是那倆小伙子幫忙，一行4人再次把他和他的輪椅從四樓抬到樓下，再抬上汽車。
大家來的都很早。先登記，然后填表，然后單位領導簽字證明。完成了這一系列程序，就是照相（老朱和他的同事們說這叫“驗明正身”）——這是“主題”。接著進入正式體檢：抽血，內(nèi)外科，心電圖，耳鼻喉，透視……一系列。折騰完畢，使用套餐……
……老朱感到心涼。等到有感覺的時候，他已睡醒——到家了。
外面，依然是陽光燦爛，依然是紅日高照；可是，雖然住在女兒為他安裝的空調(diào)房間，依然地感覺心涼——這是怎樣的“特別關注”啊？！
當年，政府提出“高薪養(yǎng)廉”政策，老朱就感到不可思議：自古欲壑難填，“高薪”怎么可以“養(yǎng)廉”啊！那些個貪官污吏們，你就是把社稷江山拱手相送，他還會惦記著你的三千宮麗呢!可就這樣一個蹩腳的政策硬是鋪天蓋地轟轟烈烈地執(zhí)行了！
那年，大概是2001年或者02年底，政府組織他們召開“老干部座談會”，領導興高采烈地告訴大家：明年人均漲工資多少多少，好像一個大好消息；當時他說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大意是：比起那些下崗工人和農(nóng)民，我們現(xiàn)在的退休工資滿可以維持日常生活了，現(xiàn)在有多少的下崗工人連生活費都沒有，我就經(jīng)常見到他們到菜市場撿拾菜葉菜幫，還有那么多“自負盈虧”的農(nóng)民……政府應該把這些資金傾斜給他們一些……就遭到了與會的領導和同志的譏諷：“你這個老朱，政府給你漲工資你還有那么多的意見啊？”
還有，當年，有關離、退休人員人為地制造不平等，他也曾提出過不同意見：“大家老了，就不必要分個三六九等，待遇一樣，有飯吃就夠了，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用？”——可是，十年下來，漲工資是一路高歌，而他比老伴的工資幾乎翻倍——這正常嗎？
——到了今天，政府開始“特別關注”起我們這些老骨頭了啊？
——造繭自縛？呵呵。老朱笑了，有些苦澀。
2012.1.9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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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wu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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