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1年5月24日
地點:韓國首爾《創作與批評》季刊社
對話者:韓少功中國作家
白池云韓國延世大學教授,《創作與批評》編輯委員,韓少功文集《閱讀的年輪》的譯者
白池云:您好。這次能請韓老師來做一個對話,覺得非常榮幸。您深刻的思想和不斷的實驗精神,對于面對文學危機的韓國文學界來說,也許將提供不少啟發。
韓少功:我也很榮幸。
白池云:這次訪韓應該不是首次了吧。您對韓國的印象怎么樣?和韓國的作家和知識分子有不少的交流吧?
韓少功:這是第二次來韓國。十年前我接受瑞南財團的邀請來過,與韓國作家們交流不是那么多,但學者見了不少,像崔元植先生,白永瑞先生,還有其他一些老師。首爾這個城市很大,管理得很好,充滿活力。這里與中國沒有多大的時差,食品口味也接近,所以對于我來說有一種在家的感覺。
白池云:老師是湖南人。湖南和韓國的菜有點相近吧?
韓少功:他們問我能不能吃辣,我說,肯定能吃。
白池云:一般韓國人不知道,湖南菜比韓國菜辣得厲害。還有,湖南出了不少有名的現代文學的作家,像丁玲,田漢……
韓少功:還有沈從文。
白池云:對。我去過沈從文的故鄉,鳳凰,很漂亮的小城。學生時代我在讀他的小說《邊城》時,不太理解在1920-30年代中國那么嚴酷的環境下,怎么會產生這樣一幅畫兒似的作品,但到了鳳凰,疑問就自然消解了。小說里的布景就在現實中。聽說,老師您也在湖南鄉下居住?
韓少功:已經11年了,每年有半年住在湖南的汨羅市(縣)。那里有一條汨羅江。
白池云:就是屈原投江的地方。
韓少功:我這次就是從汨羅來。從汨羅開車到長沙,有120公里。長沙現在有直飛首爾的航班,但我不知道,還是在上海轉機,多費了一些時間。(笑)
白池云:老師是因什么契機回到汨羅江那邊去了?
韓少功:11年前,我要辭職,我的工作單位不同意,最后是雙方談判,各讓一步:我不辭職,但他們每年給我半年自由。這樣,我就可以階段性地待在鄉下了。我覺得這樣做的好處,一是可以勞動,出點汗,接近大自然,對健康也有好處;二是脫離知識分子這個圈子,換一個環境,了解社會底層的生活;三是節省一些時間,因為你在鄉下可減少應酬,沒有那么多飯局和會議。
白池云:我看到《山南水北》照片中您家附近的自然風景,那個很大的湖,感到很羨慕。
韓少功:下次歡迎你去我那兒走走。
中國文學的大體方位
白池云:謝謝。那我們從現今的中國文學談起吧。近來,中國作家的寫作非常活躍,韓國圖書市場上的中國文學雖不能說特別紅,但2000年以后推出了不少譯作,漸漸有了影響。余華、蘇童等獲得了一些程度上的讀者注目。但問題是,韓國讀者不大理解那些作家在中國文學地圖上站著什么位置。再說,韓國讀者對中國的現代以來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也沒有成熟的了解。因此,我想先請老師講一講,您如何看待現今的中國文學?有多大成就?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韓少功:簡單地說吧,大概從70年代末開始,10年到15年之間吧,是文學在中國特別熱鬧的一個時期。那時候我們一本小說很容易賣到50萬冊。
白池云:那么多?
韓少功:當時剛剛結束“文革”,大家有一種文學的饑餓感。沒有電視和網絡,報業也不太發達,文學成了中國人的主要娛樂。到了后一個階段,比如90年代后期,文學出版開始出現商業化,暢銷書多了,但其中大多是色情呵,暴力呵,小資時尚呵,品質出現下降。還有一些實用類的書,用英文叫“HOWTO”一類:怎么炒股票,怎么談戀愛,怎么出國留學,等等。這樣,通俗讀物迅速變成了主流,加上電視和網絡的巨大沖擊,文學就變得非常小的一塊了。用蘇童的玩笑話來說:我們的讀者是一個零一個零地在減少。(笑)
在這一小塊兒里,如果要大致分分類,我不妨用幾種顏色來說。第一種,黃色的,是指那種商業化的暢銷書,屬于吸金功能極強的。第二種,紅色的,是指官方特別支持的,大多正面表現革命歷史和英雄人物。第三種,黑色的,是指那種特意寫給西方人看的,按照西方胃口來訂制,包括某些刻意包裝的“地下文學”,便于在西方媒體那里做宣傳。最后一種,所謂白色的,是指比較純潔的,接近我們“純文學”這樣一個概念。你說的莫言,蘇童等等,藝術和思想上有探索的作家,都算是白色的吧。這當然是一個非常粗略的劃分,不一定準確。
白池云:現在中國的暢銷作家是哪一些作家?
韓少功:韓寒、郭敬明是很暢銷的吧。還有些暢銷書,你們大概也不會翻譯過來,比如有一個叫木子美的女作家,專寫性愛,在中國很有名。還有一本《上海寶貝》,也曾風云一時。
白池云:《上海寶貝》,韓國有翻譯。
韓少功:據說中國去年一共出版了長篇小說六千多種,平均每天有十來部出版。這個數量大得嚇人。但另一方面,文學與普通人的關系似乎卻越來越遠。我曾在某大學問一些文學研究生,讀碩或讀博的,問他們是否讀過《紅樓夢》,結果只有不到1/4的舉手。我又請誰讀過三本以上法國文學,結果舉手的依然很少,大概不到1/3。這個事情如果放在“文革”那種比較禁閉的時期,也是不可思議的。那時候很多中學生,隨口說出十本俄國小說或十本法國小說,都不是太難。
白池云:這樣的情況韓國也一樣。像1980年代那樣政治環境非常嚴格的時候,文學倒很豐饒。我覺得,社會的苦惱和對文學的熱情是偕行的。
韓少功:物質主義、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的潮流,擠壓了人的精神空間,應該說是主要原因。以前的出版社也要利潤,但只求一個總體上贏利,并不一定每本書都得贏利。可是現在不一樣,普遍實行“單本核算制”,每本書都得掙錢,而且這個掙錢與編輯的利益掛鉤,這就使很多文化生產胎死腹中。詩歌呵,學術呵,是最早的一些災區。這種制度不是把文化向上引,而是往下引。在另一方面,電子網絡的沖擊也是一個技術性原因。現在很多年輕人都習慣于上網,因為這樣既方便,成本也低。很多人甚至習慣于“一心多用”,一邊聽音樂,一邊看股票,一邊網上聊天。很多人逐漸喪失了沉靜和深思的能力,與傳統意義上的文學當然變得格格不入。
白池云:可是,從外面看來,好像90年代以后的中國文學,在世界上的位置漸漸變高了。在此我說的世界主要是指歐美,但韓國、日本也越來越重視中國文學。
韓少功:確實,三十多年來,中國作家的作品在西方得到大量譯介。特別是在80年代,西方把中國看成一個準盟友,共同對付蘇聯,所以對中國非常熱情。當時中國與他們的貿易摩擦也少,經濟上不構成威脅。歐洲和美國仍在上升時期,技術轉型升級,全社會自信心很強,所以有一些不錯的批評家、出版人、以及讀者群,對非西方的文化非常關注。不過,近年來這一情況好像正在變化,主要是經濟摩擦與文化摩擦都在增加,讓很多西方人不安。他們可能現在更關注中國了,但心情與80已經有異。比如他們在80年代對中國作家說,你們的寫作一定要擺脫政治。但他們現在對中國作家說,你們離政治太遠了,你們應該更激烈地同當政者對抗。這種變化為什么發生?
白池云:聽到您講的話,我感覺中國在80年代已經是“去冷戰”時期,但在我們韓國的實感中,80年代還是冷戰的延續。中國的“去冷戰”比韓國來的早。
韓少功:那時候西方的主要冷戰目標是蘇聯,不是中國。鄧小平70年代初到美國大受歡迎,美國《時代》雜志把鄧小平作為封面人物,當作英雄介紹給讀者。
白池云:當時中國也有跟美國聯盟對付蘇聯的想法嗎?
韓少功:中國與蘇聯的關系曾經很緊張,發生過小規模戰爭。毛澤東和鄧小平都有過聯美抗蘇的考慮。
白池云:這么看,反而到90年代以后,中國的反西方的情緒增加了。1996年《中國可以說不》出版。
韓少功:冷戰以后,中國知識界的主流是親美的。你說的《中國可以說不》,當時在知識界其實蠻孤立,甚至曾被官方查禁。但到了最近十多年,主要是西藏問題、新疆問題、蘇聯解體、亞洲金融危機、美國金融危機等等,讓中國的疑惑者越來越多。比如說西藏,很多中國人覺得漢族實行計劃生育,每個家庭只生一個孩子,但少數民族可以多生,于是藏族人口很快從一百多萬增加到四百多萬,這怎么是“種族滅絕”?西藏地區寺廟和僧侶的密度,超過了任何一個基督教地區,這怎么是“文化滅絕”?但西藏在西方人那里另有一種理解,是他們想象中的“香格里拉”,是這個墮落世界的最后凈土,最美麗和最神圣的地方。你們把漢人的語言、飯店、機器、官員、軍隊送到那里,還在那里宣揚無神論,不是暴力和侵略嗎?這樣,西方人不理解中國人——特別是漢族人怎么想,中國人也不理解為什么西方人要那么鬧。這樣的摩擦太多,就導致了就像你說的,本來是少數派的聲音,《中國可以說不》的聲音,慢慢地變成一個強大的聲音。美國皮尤中心的多次民調結果(PewGlobalAttitudes)也證明了這一點,比如中國國民對本國的滿意度一度升至88%,遠高于美國的39%,讓很多西方人難以理解。這些數據在網上都可以查到的。
“文革”前后中國文學的激變
白池云:您剛才以四種顏色來概括中國文團的情況,我想把前面三個擱置一下,先談談“白色的”文學。因為現在韓國讀者接觸到的也是這一塊。那您對現在的白色文學怎么評價?
韓少功:談到這一點,我是非常矛盾。中國文學有很好的成長條件。第一,起碼它市場很大,13億人口,這作家們的幸運,相對于冰島的30萬人口,丹麥的400萬人口,瑞典的900萬人口,希臘的1000萬人口,中國的大市場也有利于翻譯,可以養活大規模的翻譯隊伍,便于向世界各國學習,包括把日本、韓國的文學引入中國。第二,中國有五千年歷史,打打折扣,也有三千年的文字記載史,留下豐富的文化遺產。中國的東西南北還分布了56個民族,生活形態五花八門,為作家們提供了多樣化的文化資源。第三,中國近一百年來有特別多的災難,特別多的危機,特別多的痛苦,激進的社會主義和激進的資本主義都留下了很多故事,為文學提供了巨大的素材資源。有事故,才有故事。一個特別管理有系、和平安康的社會其實不容易產生文學的。相反,“不平則鳴”呵,“悲憤出詩人”啊,一個動蕩不安、災難頻發的百年,倒可能成為文學生長的強大動力。從這些方面來看,我對中國當代文學寄予很大的希望。事實上,中國也確實出現了一批不錯的作家。不過,中國這一百年對自己的文化也傷害太深。
白池云:這不是很矛盾嗎?您不是說有折騰和痛苦才是產生好的文學嗎?
韓少功:我的意思是,文化需要一種積累,當代中國在這一點上明顯不足。第一次大規模的文化自殺是“文革”。那時候讀書很危險,獨尊革命,罷黜百家,大學全部關門,書店里空空蕩蕩,可說是一片文化沙漠。第二次大規模的文化自殘,是開始市場經濟以后,全社會狂熱地拜金縱欲,連很多教授也不讀書了,商業化了,市儈化了,文化的精神品質下滑。我把前一種情況稱叫狂熱的“極權主義”,把后一種情況稱為狂熱的“極金主義”。但它們在傷害文化、否定文化這一方面,有共同的效果。
白池云:既然談起了“文革”,我想再聽一些。您剛才說“文革”時代的學生,讀書的修養甚至比現在的年輕人高。可是,當時是那么封閉的時期,他們從哪里找到國外的作品?
韓少功:當然不是全部,我是指一部分人。中國在50、60年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樣封閉。那時候有一批很好的翻譯家,像譯法文的傅雷,譯俄文的戈寶權,譯英文的蕭乾,譯意大利文的呂同六,譯北歐文字的葉君健,等等,翻譯了很多外國文學,在“文革”前都是公開發行的。到了“文革”,當局也翻譯和出版了幾百種“內部讀物”,俗稱“灰皮書”,包括很多反共人士的著作,哈耶克、索爾仁尼琴等等。這些書雖然只賣給高層的干部和知識分子,但實際上很多流散到社會上了。我在一篇文章里就寫過中學生們當時偷書、借書、甚至抄書的故事。
白池云:在某一個您的英文采訪中,您說中國文學大概20世紀上半期主要是以蘇聯文學作為模范,后來與蘇聯對立起來了,作家開始轉向歐美文學。那個轉折點,我以為是80年代。現在聽您說,50年代已經開始接受歐美文學了。
韓少功:“文革”前有各國文學的影響,但最大的老師還是蘇聯。因為蘇聯受法國影響大,所以中國讀者也連帶地喜歡上了法國。在我當知青的時候,雨果、巴爾扎克、莫泊桑、大仲馬這些法國名字對于我們來說并不陌生。到了“文革”以后,很多青年人的主要的閱讀對象才轉向了歐美的現代主義,比如超現實主義、荒誕派、意識流等等。這次來韓國開會的高行健,就是80年代最早介紹西方現代派的主將之一。
白池云:對現在年輕的作家,您有特別關注的嗎?
韓少功:我已經注意到一些名字,安妮寶貝、笛安、張悅然等等,希望他們長成一棵棵大樹。說實話,我們這一代作家眼下還有飯吃,完全是因為不少新人還不大爭氣,對自己要求過低了。我曾接待一個中學生。他把一個U盤給我,請我幫他看看作品。我以為是一個短篇,打開一看,哇,七個長篇小說。第一個是寫唐朝的,第二是寫明朝的,第三個是寫火星人的,第四個是寫機器人的……(笑)后來有一個移動網站的技術員告訴我,在他們那個網站,小說成千上萬,幾乎是論“斤”來賣的。他們就不能寫得慢一些嗎?不能對自己的要求更高一些嗎?
東亞小說傳統與現代性
白池云:我覺得,能寫下來那么多就已經很厲害了呵。(笑)那么,我們把話轉到老師您自己的作品吧。我翻譯《閱讀的年輪》時,在韓國還少見您的著作。后來,《馬橋詞典》被翻譯了,《山南水北》也被翻譯了。跟別的作家相比,您的作品進入韓國讀書界晚了一些。坦白的說,我翻譯的在韓國沒成暢銷書(笑),但讀過的人都說他們很感動。我曾以為像《閱讀的年輪》這樣的書,如果作者對中國的文化和歷史沒有深刻了解,不太容易接近。但情況似乎不是這樣,他們是從您的文章里收獲了某種感覺。《馬橋詞典》的文體形式還引發了不少的好奇。那,我先想問一下,您是因什么樣的契機,想到了用詞典的形式寫小說?
韓少功:我中學畢業后當“知青”,在農村勞動了六年,去的地方就是汨羅。我發現那里的方言很難懂。很多年以后,在大學聽語音課,看了一張語音地圖,才知道湖南的方言確實特別復雜,所謂“十里有三音”。這樣,我少年時期就進入了“雙語”和“多語”的狀態,開始了語言比較學的“田野功課”。語言比較多了之后,你會產生一個很好奇的問題:為什么有些東西在不同語言里找不到準確對應的關系?你翻譯過外文書,也有這種經驗吧?
白池云:是。有些漢語里的詞在韓語沒有,而某一個韓語詞也沒法找到準確對應的漢語詞。
韓少功:我去過蒙古,發現蒙古人關于馬有很多詞,一歲的馬有個詞,兩歲的馬有個詞,三歲的馬有個詞……漢語里根本不會有這種情況。這里的原因,就是語言后面有生活,有故事,有人物,有特定的歷史和文化。到了90年代,我再次想到這一點,是因為接觸到西方一個重要的哲學討論,被西方人稱作“語言學轉向”的,大義是自維特根斯坦以后,很多人認為哲學上問題其實都是語言學問題。我并不是特別贊成這種看法,但這種看法啟發了我。
白池云:《馬橋詞典》的敘事形式,確實跟語言哲學有關系,但這里我覺得還存在另一種試探,就是小說和散文的結合。《馬橋詞典》中提到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主導性思想的霸權——您所說的應該是西方現代小說吧?依我看來,您想創造一個和西方小說不一樣的另類小說。
韓少功:就我所及的閱讀范圍而言,似乎有兩個小說的傳統,一個是“后散文”,另一個就是“后戲劇”。東亞很早就有了紙張,比如晚近出土的“西漢紙”。有了紙張,你可以寫字,以至漢代作家們常有幾十萬、乃至幾百萬字的寫作量,都嚇死人了。所以那時候教育很發達,文學也很發達,不過當時的文學主要是散文,其次是詩歌。但西方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因為他們直到13世紀才學會草木造紙。在那以前,他們只有羊皮紙,非常昂貴,也不方便,因此文化傳播主要靠口傳,先是史詩,后是戲劇,都是口傳的文學。口傳與書寫有很多不同的特點,比如前者面向觀眾,包括識字的和不識字的,那么作品就必須趣味性非常強,像亞里士多德強調的,必須注重人物與情節,才能把觀眾緊緊地吸引住,不然演出就無法進行下去。但書面文學不一樣,它是給讀書人看的,給“小眾”看的,甚至只是給“知音”寫的。如果沒遇上知音,那么寧可將作品“藏之名山”。散文與戲劇不同的諸多功能特點,由此可見一斑。
可以看出,脫胎于戲劇的歐洲小說,大多比較戲劇化,人物、情節、主題,構成了三大要素。而脫胎于散文的東亞小說,從《史記》中的本紀和列傳,到《三國演義》等等,都有散文化的痕跡。中國四大古典名著,在胡適先生眼里都算不上嚴格意義下的小說,因為他是采用西方文學的標準,幾乎是亞里士多德的戲劇標準。
白池云:按照胡適的尺度,《馬橋詞典》也不算小說吧?
韓少功:肯定不算,因為作品中的人物不連貫,有前無后,或者有后無前。不過,中國《四庫全書》里“說部”的90%,恐怕都不能算小說。那又有什么關系?我們完全可以有一種很歐化的小說,但也可以有一種不太歐化的小說,比如來一點散文和小說的雜交,未嘗不可。
白池云:在《靈魂的聲音》這篇散文里,您說過小說在逐漸死亡。依我看來,您是通過《馬橋詞典》這樣的嘗試,摸索一種突破性的另類小說。
韓少功:在古代東亞,不光是小說、散文不分家,文、史、哲也都不分家的。這有什么不好呢?就像我們的人腦,有時候能把事情想清楚,就用邏輯和理論;有時候沒法把事情想清楚,就只能用描繪和細節——差不多就是一種文學了。這種“夾敘夾議”的混雜,其實是非常正常的。恰恰相反,如果一個人成天給別人講道理,或者一個人成天給別人講故事,肯定會把所有的人都嚇跑。但我們眼下的學科專業越分越細,人才都是所謂“專才”,都在畫地為牢,以至一個學者如果說自己是治“哲學”的,就會被人家笑話,被看成騙子;只有你說自己是“搞黑格爾”的,或者是“搞海德格爾的”,對方才覺得你說的是行話,夠水平了。這種專而又專、偏而又偏的狹隘,是不是也可能隱藏著重大危險?會不會導致一種僵化和封閉?
白池云:其實文學,尤其是小說,就是多樣形式共存的地方。我在讀《馬橋詞典》的時候,就聯想到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據他說,小說里面各種各樣的,互相對立的體裁(genre),語言,信念體系在共存。那樣的多音性(polyphony),好像在《馬橋詞典》里活生生的體現出來。
韓少功:事物變化的過程,往往不是一因一果,而是多因一果和一因多果。后戲劇的小說模式,特別是線性敘事邏輯,很容易遮蔽這種復雜性。
白池云:但是對讀者而言,《馬橋詞典》會經常讓他們遇到困難。注意到這樣斷續性,對于很少讀書人來說并不容易。前面登場的人物,過了很長時間后再突然出現,讀者就搞不清楚他(她)到底是誰。我也是這樣,不斷回到前面去找那些人物,很困難。要是在韓國出版第二版的話,你一定要加上人物索引。(笑)
韓少功:生活并沒有那么完整,某種適度的“碎片感”,其實也是真實的一部分。今天我在街上見到一個人,這個人永遠都再見不著了,但是這個人可能給我留下了很深印象,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這種破碎感既然真實存在,為什么要把它統統割掉?
地方,中國文化的解構/重構的軸
白池云:在此,我想回到語言的地方性問題。不僅《馬橋詞典》,在別的文章里,您都特別重視方言或地方性,對以北方為中心的中國文化,似乎顯示出某種立場。比如你談到北方“龍”和南方“鳥”的差異,這種解構中心和挑戰權威的嘗試,與西方的后現代主義有些相近。但我從《閱讀的年輪》中,感覺到您又與西方后現代主義保持距離,甚至表現出批判鋒芒。所以,我感到有點矛盾:您對后現代主義似乎是一種既拒又取的雙重態度。
韓少功:后現代主義者熱心于解構中心和顛覆權威,有積極的一面。在普通話這個問題上,Mandarinisthelanguageofarmy。這是一個英國語言學家對我說的。“普通話”是軍隊的產物,政治的產物,有一個權力化的過程。因此,普通話的權威地位并不是天然的和必然的,這正如世界上最大“普通話”是英文,與英、美兩代全球霸權的歷史密切相關。后現代主義的一些方法,可以幫助我們看清這樣一些歷史真相。但有時候,后現代主義說的太極端了,比方他們否定一切意義和價值,就太極端,甚至與他們所反對的敵人走到一塊去了。絕對的“有”,絕對的“無”,都是絕對。把相對主義絕對化,本身還是一種絕對主義。方言也并無絕對的合理性,因為方言也會有糟粕,對更小的語言群落也有壓制功能。
白池云:既然說到地方問題,我想再聽一些您與南方文化的關系。中國從古代開始,就有北方的《詩經》,南方的《楚辭》,這樣的區分,表示著中國兩大不同的文化氣質。您的作品,讓我聯想到《楚辭》所代表的,一種自由奔放、有反抗性的南方文化的氣勢。
韓少功:中國最早的文化典藉,主要是黃河流域一些文化人記錄下來的。那時孔子、孟子主要活動在黃河中、下游地區。秦,漢都建都在西安,也是在北方。那時南方當然也有文化,但大多沒有被記錄下來。比如80年代在中國四川發現了三星堆遺址,有很多精美器物出土,但這樣的文化在中國史家那里幾無記載。直到宋代,事情才開始發生變化,主要原因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比如蒙古和突厥,強大起來了,把漢人排擠到南方去了。宋代人到南京建都,到湖南辦學校,南、北文化才有了深度的融合。
白池云:我不知道這樣的區分開來,會不會有點勉強,是看您的文章,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好像您對儒家,沒有對道家或佛家親切。說“反儒家”也許會點過分,但您對老莊和佛家的愛好,似乎構成了您思想和文學的一個重要部分。
韓少功:“儒家”這個概念,有時候是一個大概念,幾乎涵蓋整個中國古代主流文化;有時候是一個小概念,是指與道家、法家等等相區別的一個學派。現在很多人談“儒家”,不分大小,不分前后,概念用得比較亂。從漢代到宋代,儒家變化很大。具體到某一個人或某一個派別,外儒內道,陽儒陰法,復雜的情況還很多。在某種意義上,我也贊賞儒家的思想文化遺產,但儒家也有蠻多問題,比方說他們過于精英主義,主要是關心政治、社會、倫理這樣一些東西。在這些問題之外,比如生命哲學、認識論、方法論等方面,道家和墨家,可能更讓我感興趣。
白池云:巧合的是,道家的老子和莊子,不都是南方人嗎?(笑)好像老師對南方文化具有一些特別的感情。
韓少功:我出生和生活在那個地方,在戰國時代是“楚”。廣義的“楚”還包括長江下游地區,比如楚霸王的家鄉,即吳越一帶。小時候,我聽老百姓常用一個詞,叫“不服周”,意思是不懼怕、不服從。為什么多出一個“周”字?其時,“周”是指周天子,即春秋時代的中央政府。“不服周”就是我南方人要搗亂、要自強,要挑戰權威。這個詞里所隱含的某種勇氣和豪氣,我確實很喜歡。
白池云:“不服周”這個詞,眼下在日常生活上經常用嗎?
韓少功:還經常用。是不是有點無政府主義的味道?(笑)
白池云:韓國文壇最近很熱門的話題就是“文學和政治”。文學對社會要扮演什么樣的角色?這個問題似有點陳腐,但像今天文學定位很不穩定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再次提出來。您的作品不僅僅藝術性高,并且有強烈的批判性。眾所周知,在中國的政治環境下,對政府的批評不是容易的。可是,您還是用隱約的方式發出聲音。在另一個方面,我特別同意您在《馬橋詞典》中關于“甜”的說法,就是說西方人分不清中國有各種各樣的反抗,都把它籠統地概括于反共。韓國人了解中國的時候,也經常掉入這種陷阱。在這里,我想請您講得更清楚一點:您覺得西方人所期待的反抗與您的反抗區別點在哪里?或者,您覺得中國作家應該保持如何的反抗精神?
韓少功:權力與資本,或者說極權主義和極金主義,是中國社會的兩個毒瘤,兩者結合就是權貴資本主義,需要我們努力地抗爭和克服。這將是一個長期的任務。但中國與西方確有歷史和文化的很多差異,我們的批判必須對癥下藥,不能簡單地照搬其它藥方。比如西方人對種族這個問題特別敏感,特別是猶太人問題,但這樣的問題在中國、韓國可能就沒那么敏感。同性戀問題,在非基督教地區也不那么敏感。相比之下,中國人對家庭特別重視。前不久,報上有一條新聞,一個男人在車禍中死了,然后他的兄弟和父親來幫他還債。如果按照西方的法律,他們不必還這些債,每個人的債權債務都無他人無關。這就是西方的“個人本位”。那么,我們怎么來看待這個現象?“家庭本位”也許會帶來不少負面的東西,比如“家長制”、“裙帶風”、“人情社會”等等,但也有正面的東西,比如前面說到的還債。如果只是站在西方法條主義的角度,對這個進行嘲笑或指責,就可能無法理解世界歷史的多樣性。我們現在常常是“左右開弓”,應對兩方面的抗爭,既要警覺本土的“遺傳病”,又要警覺外來的“傳染病”。
白池云:《馬橋詞典》和《山南水北》中,您對老百姓的觀察非常敏銳。好像您看到了老百姓那里一種微妙的現象,一種表面上很單純,不合理、在深層卻真切有力的邏輯。比如,他們在國家面前很脆弱,但他們有對付國家的特殊方式。《馬橋詞典》中有一個好玩的故事,馬疤子原來跟從共產黨,后來他丟掉部隊,遇到了國民黨,就跟隨國民黨。對他們來講,跟隨共產黨還是國民黨,與政治理念完全沒有關系。就像您寫的那樣,老百姓對1948年的記憶,不符合于國家的公式化歷史。即使不是頑強的對抗,但好像他們有自己的反抗的方式。而且這樣的反抗,和西方人所想象的反政府或反共產黨,也有差距。我覺得這個差距雖然微妙,但很重要。
韓少功:生活很復雜,但意識形態很簡單。意識形態就是制造一個對一個錯,似乎黑白兩分。但在實際生活,在老百姓那里,有很多疑難雜癥,有很多難于取舍的困境,遠遠超出了書生們的想象。因此,文學有點好處,它描述一些具體和細節,可以盡量避免冷戰意識形態的簡單化。
文學該如何記憶“文革”?
白池云:您80年代的小說,直接或間接地涉及到“文革”。從我個人來講,這些作品給我很大的沖擊。第一個原因是其形式上的前衛性和現代性,這個話題等一會再談。第二個原因是,這些早期作品使我開辟了以前完全沒有的另一個視域。即使我這種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者,以前說到“文革”,只會聯想到《芙蓉鎮》那種,描寫國家壓迫的作品,很沉悶,很壓抑。當然老師的作品里也不能說沒有陰暗面,但像《飛過藍天》和《西望茅草地》,非常有意思的是,知青并非完全是國家壓迫下的被動人物,似乎也有明顯的自我主張。比如《西望茅草地》的主人公,一方面輕蔑那個霸道的農民干部,看不起他的愚忠,但另一方面,對自己的思想也有苛刻的要求。這樣矛盾性的人物性格,好像顯示您對“文革”抱有另一種看法,有一種分裂的認識。是這樣嗎?
韓少功:“傷痕文學”的大毛病,就是簡單化。電影《芙蓉鎮》的作者是我的一個朋友,但我還是要批評,這個電影把“文革”寫成一些絕對的好人和絕對的壞人,太幼稚了。可惜的是,西方帶著冷戰思維的人很容易接受這一類作品,似乎這個世界就是黑白兩色。在“文革”中,上層和下層的情況不一樣,前期后期的情況不一樣,甚至一個派別、一個人都有多面性。一些受害者也迫害別人,這種情況很普遍,并不是奧斯維辛集中營那種景象。你怎么看?有些人是反抗者,但他們的思想資源和斗爭手段是不是有很大的問題?他們是受害者,但他們的受害是否被夸大?或者受害之外的一些惡行是否被掩蓋了?單是一個冷戰思維,是沒辦法來理解這些事情的。幾年前,我曾就此寫過一篇文章。
白池云:啊,我看了,是在《Boundary2》(2008)上的《”文革”為什么結束》是吧?
韓少功:對,我在那篇文章里說到,當時的反抗起碼有三種類型,一種是逆反型,比如開始是擁護“文革”的,到后來自己受苦了,就轉而反對了。第二種是疏離型,就像作家王朔寫的那些青年,包括一些官員子弟,吃喝玩樂,胡作非為,喜歡西方音樂,雖然遠離政治,但也構成了一種間接的反抗。第三種是繼承型,就是完全接受“文革”的那一套思想理論,甚至是一些馬克思主義者,但激烈地反對“文革”,反對毛澤東的錯誤。當年的“天安門”事件中,這種人還是大多數。有些西方人按照冷戰邏輯,特別不理解這一點,說馬克思與“文革”是一回事,信奉馬克思的怎么會反對“文革”呢?他們最希望“文革”是他們理解的那個樣子。
白池云:《飛過藍天》的主人公是留在農村的最后一個。那些知青開始抱著理想投身農村,但經過一段時間,他們的理想褪色了,就用各種各樣的辦法離開農村,只是主人公,因為沒有關系,就無法逃出去。一位朋友給他寫信說,“你白長了一個腦袋,如果沒本事讓干部喜歡你,就讓他們怕你,逼他們甩包袱”,這個地方很滑稽。(笑)這好像很接近您的自傳性小說。是不是?
韓少功:很多小說里都有我的影子,大多是一些矛盾的多面體。《西望茅草地》也是一樣。那個退伍軍官,很霸道,很專制,但他又是一個對社會充滿熱情的人,無私的人。但這篇小說在1980年代引起很多爭議。當時很多人不能接受這種復雜的人物。
白池云:這很奇怪吧,從常識來說,老師小說中的這些人物其實更能接近真實情況。在韓國80年代的學生運動中,人們也經常接觸到這種矛盾人物。
韓少功:當時有些官方政策也在鼓勵簡單化。
白池云:您的那篇《“文革”為什么結束》說到,“文革”雖然是很難以理解的事情,但文學的任務就是要使不易理解的事情變得易于理解。雖然我讀的中國現代文學不算多,但您說的那種深度揭示“文革”的作品,恐怕還是比較少。我們最開始接觸的是傷痕文學,主要描寫知識分子怎么受壓迫;然后,像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涉及到老百姓,描寫他們怎么忍受“文革”的動蕩和災難。但是,像紅衛兵,知青等等,總是未能成為主角,充其量只是“文革”的背景。
韓少功:對“文革”的禁忌化和妖魔化,削弱了對“文革”的批判,因此清算“文革”這一歷史任務還遠未完成。你把它妖魔化,它就變得不可理解了,不可理解了就是認識的失敗。盡可能還原事實才是批判者應有的自信。
白池云:對您個人來講,在您的寫作上,“文革”占什么樣的地位?
韓少功:“文革”是我筆下的一個重要題材,也是我青春時期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時光。我父親就是在“文革”中自殺的,因此有位臺灣作家說,韓先生對“文革”是有發言權的。但我并不贊成用一種情緒化態度來對待過去,包括對待當時的很多迫害者。他們并不是魔鬼,其行為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真正給社會治病,就要把這些原因找出來。
白池云:以前,我一直以為知青是受強迫到農村去的,可是看老師的小說,才知道那時也有青年是自愿去的。
韓少功:大部分是被強制下鄉的,應該說是不高興的。但也有一部分青年,受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熏陶,是自愿下鄉的。我當時就屬于這一種。因為未滿16周歲,既可以升學也可以下鄉,我選擇了后者。
白池云:外面的人恐怕不太能了解這樣的情況,您的父親在“文革”當中受壓迫,但在那種環境下您怎么自愿下鄉呢?
韓少功:說來話長。我父親自殺,但幾個月后就被“平反”,恢復了名譽,而且政府開始給我家發放生活津貼。這樣的事情同樣發生在“文革”。我對支持我父親的人懷有感激之心,而且認為自己更應該努力追求社會公正,用革命來實現這種公正。這是我當時的想法。說老實話,“文革”那時候,我有時是魔鬼,同時也是羔羊。學生都不想上課嘛,所以學校停課,學生可以反對老師,讓我很開心,也跟著起哄,用一些很夸張的政治大帽子去嚇唬老師。這當然是我魔鬼的一面。但我父親受迫害的時候,我也是一個羔羊啊。甚至我還是一個熱血青年,在鄉下涉嫌“反革命”而坐過牢,按照傷痕文學的眼光,有點像“英雄人物”了。很復雜嘛。很多中國人都是這樣的多面體。
文學的創新,從哪里來?
白池云:我們把話題移到文學的形式實驗吧。依我看來,您80年代的那些作品即使放到現在,也是非常前衛的,比如《歸去來》《爸爸爸》《女女女》等,里面有老莊,魔幻現實主義,意識流,表現主義等,東西方的多種形式很尖銳地變奏。當時好像中國作家們的形式實驗都非常激進,到了90年代反而回歸尋常了似的。80年代為什么會有那種現象?
韓少功:“文革”結束以后,很多作家在審美方面有一個反省,覺得“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太狹窄了,需要給予打破,需要多樣化和多元化。恰逢國外文藝思潮和作品大量進入中國,刺激了大家,激發了大家創新的興趣。而且那時作家們沒有感覺到市場壓力,有較大的自由表達空間,哪怕你寫得很難懂,像卡夫卡那種的,也能賣得出去。在這些想法推動下,作家不光考慮“寫什么”,也重視“怎么寫”,不約而同地做出各種嘗試,形成了一種井噴式的繁榮。到了90年代,一是市場變成一種巨大的壓力,挑戰大眾審美習慣的實驗性作品,越來越難以生存了。二是對西方文學的消化基本完成,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該玩的都玩過了,作家們開始重新確定各自的定位。比如我也玩過“意識流”什么的,但最終覺得這種手法不大合適我,就放棄了它。
白池云:莫言,蘇童的小說都被張藝謀拍成了電影了。
韓少功:電影是一種高投入的工業生產,對文學逐漸產生巨大影響力。很多小說家都改寫電影,或者把小說當作電影的前工序,幾乎可以由導演拿著小說直接分鏡頭。從這里,你可以看出資本的作用,文學的指揮棒有時操縱在投資商的手里。
白池云:1985年您提到的“尋根文學”,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可是,現在想我覺得這里也有點模糊的地方。一般說“根”,就令人想到傳統,但當時您那些作品,哪怕按照現在的感覺看,也算是非常現代的。從這一點看,當時的“尋根文學”的口號,似乎具有一種多義性。
韓少功:傳統與現代有時候很難區分。一個基因專家告訴我,最好的物種基因可能是古老的,比如很多優質物種得到墳墓里去找,到原始森林里去找。但識別、查找、利用這些原始物種,常常又需要最先進的現代基因技術。所以,這些物種是最古老的嗎?是。是最現代的嗎?也是。古老與現代在這里是互相纏繞和互相滲透的一種關系。80年代的“尋根”,涉及到本土文化這樣一些東西。但“本土化”剛好是現代化的一個現象,是全球化所激發出來的一個東西。如果我們沒有對西方的了解,就不可能真正知道亞洲是怎么回事。反過來說也是這樣。這就像葡萄牙作家佩索阿說的:我們之所以能欣賞到裸體之美,是因為我們都穿上了衣服。
白池云:還有,您在《昆德拉之輕》等文章里說過,80年代中國有過拉美熱。韓國大概也是在那個時期,出現了關于第三世界的深刻討論,參照過拉美地區的變革理論和依附理論,有了民族文化的視野。不知道我從哪里看到,莫言也在某個地方也說過自己受到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您對此有什么想法?
韓少功: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大量運用了印第安人的傳統文化資源,包括神話、傳說、迷信等等,對中國作家有很大的啟發。這是一個可貴的文學高峰。在它以后,高峰似乎少見。不過,把它理解為第三世界文學,其實不是太準確,因為它是歐洲文學的一個延伸部分,是西班牙語文學的地方版。
為了獲得真正的世界性
白池云:像您說的話,魔幻現實主義以后,很長時間沒有出現具有全球影響力的文學高峰。最近,因為出版市場的跨國化,大家對文學的世界性越來越關心。可是,新的世界文學,應該區別于以前那種以西方文學為中心的世界文學。
韓少功:你說的很對。以前的世界文學,隱含意義是歐美文學的世界化。而我覺得需要提出一個新的世界文學概念,即全世界各種文學平等對話的新機制,一種同質化和異質化并行不悖的新格局。什么是世界?什么是國際?很多中國人的誤解特別大,以為西方就是世界。我估計韓國、日本也有類似現象。就像窮人最容易互相看不起,但大家又都對富人特別看得起。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眼睛朝上看,不向旁邊看,更不向下看,使大量的經驗資源和文化資源無法浮出地表。比如一個中國人,說起美國頭頭是道,但他對周邊的緬甸、泰國、印度居然一無所知,這是不是很危險?另一方面,“世界文學”絕不意味著一種同質化,而永遠是同中有異和異中有同。換句話說,不是所有的文學都變得一樣,而是在互相交流的過程中,形成更為豐富、更為成熟的多樣。這一點,我可能與有些前人對“世界文學”的理解有所不同。
白池云:我也同意。全球化的風潮滾滾,但我們對鄰居國家的理解仍然淺薄。對韓國來講,隔壁的中國變得那么快,那么大,韓國人對中國的社會和文化的了解,仍然差得太遠了。大家還是只看西方。像您說的,打破自我封閉,開放眼界,這樣的世界化,不是光看西方,而是東亞區域互相參照。可是,最近東亞文學界有了一種有意思的嘗試圖;韓國的《文學存》,中國的《小說界》,和日本的《新潮》,三家聯手,在每個國家選兩、三個作家,給他們提出同一個話題,讓他們對此寫出短篇,然后在這些三個雜志上同時出版。不知道在中國有沒有反應?日本、韓國都有些反應了。我看到蘇童、須一瓜,畢飛宇等寫的短篇,都很好。這樣小小的交流實踐,滿有意義的。
韓少功:這種做法值得提倡。具體的做法還可多種多樣。重要的是發出聲音,明確目標和方向。舊的世界文學充其量是半個世界文學,甚至假世界文學,因為它只有西方視角,因此對西方的描述和解釋甚至也錯誤太多。舉個例子吧,美國經濟起飛的時候,原油價格大約是1美元一桶。這是西方的真實嗎?是,也不是。因為價格這么低,是以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不用石油為條件的。相反,一旦日本人、印度人、越南人、中國人、韓國人都用石油了,原油價格就大漲到100美元一桶。那么,如果我們看不到西方之外的情況,就很難真正理解西方,包括它的生活和社會。所以我說,新的世界文學一定要面對世界的復雜性。這不是什么反西方,也不是什么反東方,只是說建立真正的世界眼光。這對西方肯定也是有利的。
白池云:我最后一個問題,是中國和東亞的問題。恐怕,這話題有點敏感。您的文章中有一篇叫《國境的這邊和那邊》,大概是您十年前來韓國時發表的。當時您的發言比較有爭論性。您說自己不擔心中國沒有亞洲意識。這里有兩個方面;第一是60年代中國推行過革命輸出;另外一點是,如果中國以后強大起來,自然會再次把亞洲納入視野,但提出哪一種亞洲觀,才是更令人擔心的。我覺得您說中了要害。就亞洲的歷史實感和經驗而言,中國與和我們韓國有頗大隔閡。比方韓國人對東亞認同比較容易接受,而中國呢,國土面積大,接鄰國家不僅僅是東亞,所以對中國來講,東亞只是一個部分。這樣,相鄰的兩個國家難以相互認同和信賴。說實話,韓國人中認為中國能成為我們亞洲同伴的,恐怕不多。大部分都覺得中國會成為威脅,有一些擔心。
韓少功:中國塊頭比較大,所以韓國人、日本人不安心,是很自然的。所以就把美國人扯在一塊。美國一駐軍,中國人心里也不高興,覺得你老說“東亞”“東亞”,怎么把美國人搞進來了?這個互相信任很難以建立。我覺得東亞團結很重要,但還要講更大的團結,否則東南亞、南亞的人怎么想?這是第一條。這個團結的真正實現,可能要靠危機,比如生態危機或經濟危機,才能把大家的團結愿望“逼”出來,把一些障礙給克服掉。就像大陸和臺灣的關系。這是第二條。
白池云:有這個可能嗎?很難吧。因為中國經濟肯定會越來越好,你們會遇到困難嗎?
韓少功:不見得啊。2008年以來的全球金融風暴誰知道?下一步又會出現什么?美元會不會崩潰?歐洲會不會出現大問題?伊斯蘭世界會出現怎樣的變化?……那時沒人幫我們,必須由我們東亞人來解決自己的問題,甚至承擔世界責任。但中國現在并未準備好。特別是文化混亂、價值空虛、精神迷失,是一個很大的定時炸彈,說不定就要炸掉經濟成果,炸掉政治改革的可能性。我們不能以為經濟發展了,一切問題都好解決。南美、東歐,都曾經有過不錯的經濟發展,但說垮也就垮了,說亂也就亂了。東亞人是很聰明的,應該看得更遠一些。上次我到韓國來,覺得韓半島的北方和南方還處得不錯,板門店的展覽里沒有什么刺激性語言,但為什么這幾年反而南北關系越搞越緊張?如何解決韓半島問題,不能靠別人,得靠南北方認真地想一想。
白池云:關鍵的是中、韓兩國有體質上的差異。中國表面上是個民族國家(nation-state),但內在的中華帝國機制似乎依然延續,考慮到它的領土規模和多民族共存的特殊情況,這里也許有某種必然性。可是,怎樣避免民族主義的反目?這樣勢力、面積、體質都不太對等的國家之間,怎么樣才能建立和平共存的關系?我們對此需要努力一起找出答案。
韓少功:美國和沙特阿拉伯不一樣,但能大體相安無事。中國與巴基斯坦差異很大,但也可以處得不錯。所以我覺得處得好不好,主要是看能否互相尊重。現在的中國是一個“千面之國”,有黑暗的一面,腐敗啊,貧富分化啊,還有你擔心的民族主義心態,都是真的。但中國也有積極的一面。我們不是算命先生,很難知道以后會怎么樣。我說過,如果中國以后成了一個帝國,到處派軍隊、搞殖民,行霸權,那你們就要勇敢地反對它,抵抗它、打倒它。這沒什么好說的。有良知的中國人也應該參加到這樣的斗爭中去。如果中國人到非洲去只是買資源和賣商品,不轉讓技術,那也是利潤至上,與殖民主義沒多少區別,就很丟人和很無恥。在我看來,轉不轉讓技術,是一個重要標尺。派不派軍隊去殺人,也是一個重要標尺。我們要用這樣一些標尺來觀察每一個國家。
當然,從長遠來看,民族國家體制最終要退出歷史。超越民族國家的架構,比如跨國公司,以后還可以有跨國大學,跨國文化團體,跨國宗教團體,跨國政治團體……為什么不可以呢?民族國家這種形式本身消亡的時候,東亞會變得另外一種說法了。現在我們一出國,就得有護照,護照上蓋了政府大印。但你到網上去看一看,很多共同體(community)是沒有國界的,愛音樂的人,愛汽車的人,研究非洲歷史的人等等,有各自的community。他們互相熟悉,超過了對鄰居熟悉。他們互相認同,超過了對同胞的認同。以后我們的世界體育比賽,是不是一定按國別來組團?搞一個白領團隊,同藍領團隊比一下怎么樣?搞一個同性戀團隊,與異性戀團隊比一比行不行?這需要我們想象,需要我們創造。比如,寫一本沒有民族和國家的幻想小說行不行?那時候,賽場上怎么升旗子?怎么排名次?這都是很有意思的,也是文學可以做的事情。
白池云:我也希望我們多有一些您說的文學想象力,能夠打破擋住我們之間的許多障礙。你看,我們的訪談時間夠長了,謝謝您。
(此次訪談應季刊《創作與批評》之邀舉行,其韓文整理稿發表于該刊2011年秋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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