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歌接秋風吟,一例氤氳入詩囊。
這首詩是毛澤東在1961年寫的下的《紀念魯迅八十壽辰》,盛情贊美越鄉名士可貴的精神氣質,以及越文化的優良傳統。
誠然,從陸游到魯迅,可謂一脈相承。
“劍南歌”即陸游的《劍南詩稿》八集,有近萬首詩。“秋風吟”應是指魯迅寫的最后一首律詩《亥年殘秋偶作》,也泛指魯迅的舊詩。
魯迅敬佩陸游,喜愛那充滿“豪語”的詩歌,他在《豪語的折扣》一文中,特別肯贊陸游的“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夜泊水村》)。詩人具有心靈感應的特質,并且會潛移默化,這就是“接”——“劍南歌接秋風吟”。
一
魯迅第一首詩《別諸弟》三章,寫于1900年2月,署名“戛劍生”,這也是先生眾多筆名中的第一個,一個游外求學的書生,在仿效古人以劍為伴呢。陸游少年時,乃一介書生,然其志向是“少攜一劍行天下”(《灌園》),頗有“游俠”之風。魯迅是否亦有共鳴呢?
該詩第三章的未句為“我有一言應記取,文章得失不由天。”關于從文寫作,魯迅有深切的體驗,也少不了前人的啟迪。比如陸游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灼然由我不由天”(《道室偶記》)。
再說魯迅最后一首詩《亥年殘秋偶作》,寫于1935年12月。詩中所悼傷的時事及個人的痛憂情懷,真是復雜而深刻。詩曰:“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老歸大澤菇蒲盡,夢墜空云齒發寒。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這是魯迅最重要的舊詩代表作。
注意詩中有兩個字眼,一“夢”一“空”,十分重要。因為陸游就常用此做詩眼,頻率達上百次,如:“五更風雨夢千里”,“夢魂猶繞古梁州”,“塞上長城空自許”,“死去元知萬事空”等。“夢”是理想,“空”是現實,寫盡多少仁人志士的悲憤與嘆息。
“秋肅”與“春溫”在魯迅筆下多次出現,表現心境的悲涼或溫愉,是截然不同的。陸游詩中曰:“敢恨帝城如日遠,喜聞天語似春溫。”(《感恩述懷》)“春溫”一語極為親切,象征著文人的一腔正氣與滿懷熱情。
詩中還用了“荒雞”的典故,為《晉書·祖逖傳》所載。其時,祖逖與劉琨為好友,聞雞起舞,學劍報國。荒雞即謊雞,不按時鳴,古人以為不祥之惡聲。而祖逖卻對劉琨說:“此非惡聲也。”雞聲報曉,預示黎明將要來臨。陸游曾有這樣的經歷,故曰:“獨聽荒雞淚滿衣”(《夜歸偶懷故人》)。魯迅亦是憂國憂民,“竦聽荒雞偏闃寂”,可是無人反應,真不寒而栗。
悲秋傷懷,古今同感。魯迅與陸游,可謂是“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二
陸游的生命自白:“秘傳一字神仙訣。說與君知只是頑。”(《鷓鴣天》)。而魯迅呢?他說:“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要義就是韌性”(《娜拉走后怎樣》)。一個說“頑”,一個說“韌”,盡管文字不同,但含義是相通的。這是對越鄉名士精神的高度概括。
詩人真是有緣,陸游的書齋名曰“風月小軒”,而魯迅的一本雜文集名曰《準風月談》。原來,兩者都在借題發揮,以嘲諷方式反抗高壓,不屈不撓地表達正義心聲。這恰恰成為“頑”與“韌”的一個例證,他倆是心心相應的。
陸游與魯迅都是孤獨的斗士,一個“絕世本來希獨立”(《遺懷》),一個“荷戟獨徬徨”(《題“徬徨”》)。這既是時勢造英雄,亦是個性使之然。
他們處在類似的困境中。陸游遭遇投降派設置的“詩禍”,是宋代一樁最大的“文字獄”冤案,所謂“清風明月入臺評”(《絕句》)。魯迅身陷“文網”,上了反動派的黑名單,正是:“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題“吶喊”》)。
頂著“嘲詠風月”之無稽罪名,陸游依然瀟灑吟誦:“入門明月才堪友,滿榻清風不用錢。”(《感懷》)。身處“莫談國事”的白色恐怖,魯迅以筆為投槍匕首,勇往直前,“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自嘲》)。
在逆境中生存,在困厄中堅持,這就叫“頑”,這就叫“韌”!
陸游的晚年,饑寒貧病交加,但詩興不減,真是“老去才難盡,窮來志益堅。”(《自述》)。在臨終還吟成《示兒》絕唱,發出生命最壯麗的奏響。“六十年間萬首詩”,可謂成就輝煌。
魯迅被病魔纏身,發燒咳血不止,但他仍然奮筆疾書,“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誓言支撐著他直到最后一刻。他寫下近一千萬字的著作,成為現代文學的珍品。
三
陸游自喻梅花,“一樹梅花一放翁”(《梅花絕句》),“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卜算子·詠梅》)。清高不俗的梅花,象征詩人的信念與人格。
魯迅同樣鐘情梅花,“只有梅花是知已”,這七個字刻在魯迅早期的一枚印章上,是他的一名遠房親戚所制。他當時的詩作《惜花四律》,詠的就是梅花與桃花,妙句如:“怵目飛紅隨蝶舞”,“繁英繞甸競星妍”等。
在有意無意之際,詩人的靈感發生了碰撞,這是常見的有趣現象。《惜花》中有:“室外獨留滋卉地,年來幸得養花天。”魯迅用的是七言。陸游《曉過萬里橋》中則有:“豪華行樂地,芳潤養花天。”他用了五言,意境一般,語詞相同。可是巧合?
此外,且看:“家山萬里夢依稀”(陸游《過野人家》)——“夢里依稀慈母淚”(魯迅《慣于長夜》);“風定池蓮自在香”(陸游《橋東納涼》),——“風定猶聞碧玉香”(魯迅《蓮蓬人》);“破盡青衫塵滿帽”(陸游《木蘭花》),——“破帽遮顏過鬧市”(《魯迅《自嘲》);“花開花落即經春”(陸游《暮春》),——“花開花落兩由之”(魯迅《悼楊銓》);“云邊亦浩歌”(陸游《書適》),——“歸憶江天發浩歌”(魯迅《無題》)……
他們既有共同的心愛之物,更有一樣的故土之戀,因為古越山水孕育過詩人的情懷。陸游是“鄉夢時來枕上”(《烏夜啼》),魯迅也是“夢魂常向故鄉馳”(《別諸弟》)。陸游十分留戀鑒湖,愿作“水中仙”,還自稱是“鑒湖一釣徒”(《閑情》)。魯迅也在遙相感應:“煙水尋常事,荒村一釣徒。”(《無題》)
四
還有一個驚人的相似,陸游與魯迅皆懂醫道,他們以救療為已任,用詩文作良藥,履行著神圣的天職。
陸游用的是“詩療”;“不用更求芎芷輩,吾詩讀罷自醒然。”(《山村經行因施藥》)魯迅則是“文療”,用小說“揭出苦痛以引起療救者注意”(《我為什么寫小說》)。
事實上,他們都在“治病先須治心”。陸游以為:“靈府不搖神泰定,病根已去脈和平。”(《仲秋書事》)。魯迅則強調:“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吶喊〉自序》)
陸游的詩語“豪蕩”,多論“恢復中興”之大事。魯迅則言論“偏激”,直指“國民性”之弊端。兩者雖表現風格各異,但內衷一樣真誠可鑒——救國于淪亡之時,救人于病苦之際。
“憤怒出詩人”。陸游是:“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這正是“劍南詩”的悲憤基調。魯迅的“秋風吟”與之呼應,《亥年殘秋偶作》曰:“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宮。”他心中的悲憤溢于言表。作為時代的見證,兩者皆稱得上——“一代詩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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