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倒子“摘帽”記----
------由二姐家拆遷想起的二姐上山下鄉時的一段往事
“老倒子”一詞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國東北地區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對農村人的一種俗稱,雖然這個稱謂絕不包含歧視和侮辱的意思,但也絕對說不上是尊重,反而還帶有非常強烈地調侃意味。當年,盡管我從上山下鄉的哥哥姐姐的口中很早就聽到過“老倒子”這個詞匯,但卻是在很長時間之后才弄懂它的含義以及來龍去脈。由于‘老倒子’這一詞匯主要是在上山下鄉知識青年這個群體中流行起來的,所以“老倒子”這個詞匯便具有了突出的時代特征,因此隨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結束,人們也就早已將其淡忘了。而今再次想起了這個當年的詞匯,完全是緣于今年二姐家因拆遷而被迫搬家的這一偶然的緣故。而且二姐家的這次被迫搬家,還不僅僅使我想起了‘老倒子’這一久違了的詞匯,隨著 “老倒子”這一詞匯的被想起,也勾起了我少年時的一段往事。
今年的“五一節”過后沒有幾天,二姐家所居住的那片居民小區就哄傳著將要再次被拆遷。消息一經傳出,小區里立即是人們議論紛紛,人心一片浮動。一進六月,蓋著區政府舊城區拆遷改造辦公室鮮紅印章的正式拆遷通知便貼出滿了小區。在通知里,區政府宣布將以對老城區進行改造的這個理由,對這里進行拆遷。為此,區政府要求住在這個小區里的所有居民都應該理解并支持區政府的工作,積極響應和服從區政府的決定。
說起來政府的這個拆遷理由一點也不充分,二姐家所居住的這個居民小區建成至今還不到二十年。在我們這座已有百年的歷史,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建筑比比皆是的工業城市里,這個居民小區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小字輩。因而以對老城區進行拆遷改造的這個名義對這個小區進行強制拆遷,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所以也就很難得到被拆遷戶的理解和支持。特別是房屋開發商在與被拆遷戶簽訂拆遷協議過程中不統一、不公開回遷安置和拆遷補償而搞暗箱操作的做法,更是招致了被拆遷戶的強烈反對,于是拆遷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被拆遷戶的聯合抵制。但是由于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在聯合抵制了幾個月之后,被拆遷戶終于一戶一戶地退卻了。最后只剩下二姐一家“單門獨戶”地又堅守了兩個星期之后,也不得不向房屋開發商豎起了“白旗”。
在不得不與開發商簽下了被二姐認為是極其屈辱的“屋下之盟”之后,二姐就只能馬上著手搬家了,好在房子不用現去找,父母那里的房子雖然舊了一些,但卻寬敞得很,二姐一家搬到那里去,不僅能夠解決象其他被拆遷戶那樣到處找房子的窘迫,而且還能給年邁的父母帶去經常性的更多的樂趣,特別是還能為這些年來不得不與父母住在一起的大哥大嫂分擔一些照顧父母的辛勞。因此當星期四的那天二姐夫與房屋開發商簽訂完了“屋下之盟”之后,我們兄弟姊妹就商定了等到星期六侄子和外甥都休息的時候,就來為二姐搬家。
星期六的這天,我和妻子帶著兒子早早就動身趕往了二姐家,可是當我們趕到二姐家的時候,幾個有私家車的侄子和大姐家的兩個外甥都先我到了并正搬著原先擺放在客廳李的沙發茶幾等往樓下走,兒子急忙跑了過去,我也假意地要上前幫忙,可侄子和外甥們卻真心地把我勸住了,于是我便借坡下驢地推脫了勞作之苦,順勢上樓到了二姐的家里。
二姐一家住的是總面積能有八十多平方米的三室一廳老式房子,自從二姐夫的父母都去世了之后,二姐一家五口人住的是足夠寬敞的。房子本就不舊,外甥結婚的時候把屋子又重新進行了裝修,所以至今屋子顯得還是很新。自從外甥結婚時把房子裝修了之后,二姐的家里就出現了“新舊社會兩重天”。外甥住的屋子和客廳以及北面的那間小居室完全是按照現代化的標準進行的裝修,而二姐和二姐夫住的屋子則還是二姐夫的父母居住時那種簡陋的樣子。靠南面窗戶下,從東墻直到西墻是用木板搭成的只能稱之為是炕的大通鋪。當初在重新裝修屋子的時候,包括二姐夫在內的我們兄弟姊妹都勸二姐把通鋪拆掉換成床,可二姐說什么也不肯,說以后有了孫子時,通鋪能夠免得孫子睡覺時翻身打把式掉到地上。后來二姐當上了奶奶,孫子斷奶之后就跟二姐和二姐夫住在一起,大通鋪還果真發揮出了效力,任由小家伙睡覺時如何翻身打把勢,還真的從來都沒有掉到過地上。
東面的墻上,掛著一面有松鶴延年圖案的大鏡子,鏡子的下面緊挨著大通鋪是一只架起來擺放著的充當了地桌功能的大木箱,上面擺放著錄音機、暖壺和一些隨手所用的雜物。這只木箱是上山下鄉的二姐當年返城時帶回來的,木箱雖然已經有些陳舊了,但是上面的五星以及呈半圓形分布在五星周圍的“上山下鄉,無尚光榮”八個大字還依然很鮮紅。
人多好干活,不長的時間,客廳里的東西就差不多都被搬走了,為了不妨礙孩子們干活,更是為了躲清凈,我和二姐夫躲到暫且還沒有搬動的小北屋里河水抽煙并聊天。
“噯!小四,你們怎么把這些東西都倒出來了?”過了一段時間,聽到二姐在她的房間里高聲地驚喊,于是我和二姐夫便過來想查看個究竟。
侄子外甥們已經開始往外搬二姐居室里的東西了,可能是嫌大木箱里裝著東西太沉往外搬時不方便,也可能是木箱里裝的都是在他們看來屬于應該丟棄的無用東西,于是四侄子便把木箱里的東西都倒在了地上。
倒在地上的東西里有一套保存得很新的三十二開簡裝四卷本《毛澤東選集》。一部六十四開紅色塑料封皮精裝合訂本《毛澤東選集》。幾個紅、綠、藍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一個很舊的白紙卷。一雙很舊的黑色膠皮高靿水靴,每只水靴不僅外面都沾補了好幾塊膠皮補丁,而且靴筒里還塞著東西。一只都變得發白了的黃色帆布挎包,挎包蓋上還用紅色油漆印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字,現在盡管油漆都早已脫落了,但是“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字還依稀可見。這些東西都是二姐上山下鄉時的物品,我現在還依然能夠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到二姐她們的青年點去的時候,二姐是如何拿出這些東西來向我炫耀的。
由于二姐剛下鄉的時候還沒有成立青年點,所以二姐她們這些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都分散地寄住在貧下中農社員的家里,真正是做到了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到了一九七四年的時候,為加強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領導、管理與支持,我們省實行了廠(礦)社掛鉤的做法。一家大型廠礦或多家中小型工廠與一個農村人民公社掛鉤,進行對口支援。負責對口支援的廠礦不僅要為每一個大隊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都修建一處磚瓦房的青年點,輪流派政治思想過硬的工人師傅到青年點去帶隊,從而加強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領導與管理。而且每家廠礦還要盡自己的最大努力,負責幫助所對口支援的農村人民公社興建或發展社隊工業。這樣的做法,可能也是當時國家采取的城市反哺農村,工業支援農業的一種有效措施吧。因此,負責對口支援二姐上山下鄉所在公社的躍進鐵礦就不僅為那個公社的所有大隊都修建了青年點,而且還為每個生產隊都接通了輸電線路并幫助公社建起了農機修配廠。
就在二姐下鄉的第三年,二姐她們所在的那個大隊的青年點就修建起來了,上山下鄉的知青都集中住了進去,張哥被大家選為了點長并擔任了大隊的團總支書記,二姐被選為了伙食長并擔任了大隊婦女隊的副隊長。在青年點修建起來之后,負責對口支援的躍進鐵礦不僅派來了兩名思想素質和政治素質都極其過硬的工人師傅前來帶隊,而且還贈送給了每名知青一部精裝合訂本的《毛澤東選集》,一個紅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一支鋼筆,一個黃色帆布挎包以及一口裝雜物用的大木箱。而那套簡裝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是二姐在下鄉之后的第二年被評選為了縣級的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領導小組辦公室獎勵給她的。那年過春節放假回家的時候,二姐還特地將這套《毛澤東選集》帶回了家,當時她自己說是為了抓緊時間學習,可大姐卻說她是想在全家人面前顯擺顯擺。
“老六,還記得那年你到青年點給我送膠皮水靴的事嗎?”二姐蹲下來一邊重新往箱子里歸置這些東西,一邊問我。
“記得,那是在七六年吧?”雖然給二姐送水靴的事情至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可時間卻有些模糊了。
“哪呀!是七五年。”二姐夫糾正到。
“對,是七五年,就是召開第一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的那年。”二姐補充說。“你給我送的不就是這雙靴子和這兩雙氈襪嗎?”二姐邊說便從靴筒里拿出了舊氈襪看了看,然后又塞回到靴筒里。
“這么多年了,你還留著這些破爛干嘛?這東西現在一點用處都沒有了”一邊和二姐說著話,我一邊從地上拿起了那個舊紙卷展開來看。
紙卷是一幅當年的宣傳畫,畫面上的近景是一對看神情正是在展望著美好未來的男女青年,遠景是紅旗招展、劈山開石的場面,畫的頁腳處還印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八個字。畫面上的那個手拿小紅旗的短發女青年,很像是當年的二姐。
“噯,老六,你不知道,這些東西可不是破爛,那可是你二姐的光榮,你二姐都能舍得把我扔了,也不會舍得扔這些東西,你信不信?”在我看宣傳畫的時候,由于找不到活干,只能背著手各屋來回溜達的二姐夫湊趣地說。
“你懂個屁!”二姐邊說還邊還抬頭瞅了二姐夫一眼。二姐呵斥二姐夫時的口氣雖然是很嚴厲,可二姐瞅二姐夫這一眼時的神情,卻明顯地帶有幾分的溫柔。回想起當年的事,我心里暗暗地想,這些東西可不僅只記載了二姐上山下鄉的經歷,而且也更記載著二姐的愛情。
“光榮?當‘老倒子’還光榮。”看到二姐上山下鄉時用過的東西,我想起了二姐和二姐夫當年上山下鄉的事,忽然也想起了‘老倒子’這一詞匯,于是我和二姐二姐夫開起了玩笑,同時又把宣傳畫卷好遞給了二姐。
“你個小屁孩知道什么。我們上山下鄉是為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是為了戰天斗地,是要在廣闊天地里煉一顆紅心,可沒有學有些社員那樣,有事沒事總是在炕上倒子(1)。”二姐接過宣傳畫,又仔細地卷了卷,然后才很小心地放回到木箱里。
“二姐,前一段時間我還看見王艷姐和三哥了呢。”見到舊時的東西,自然也就想起了舊時那些所熟悉的人。王艷姐是當年和二姐一同上山下鄉的中學同學,三哥是二姐剛到農村時的房東湯大娘的三兒子。
“唉,原先立志扎根農村就數王艷最堅決了,可誰知她不僅自己沒在農村扎根,反而還把湯老三給拐到市里來了。”
“哪里是湯老三一個,湯鋼和湯鐵不是也都給拐帶到市里來了嗎?唉,不知道哪天就連湯大哥和湯大嫂也得給拐帶到城市里來。他們老兩口那么大歲數了,怎么單獨在農村生活?”二姐夫在糾正二姐的同時,也表示了自己的擔心。湯鋼和湯鐵是湯老三的兩個侄子,和我也很熟得很,他們倆現在的工作,還都是我那二侄子給安排的。
再次看到二姐上山下鄉時的這些東西,也想起了‘老倒子’這一久違了的稱呼,又想起了舊時所熟悉的人,同時也想起了那年到農村去還不只是給二姐送去了膠皮水靴,而且也是切身地接受了一次貧下中農的深刻教育。回想起那時的情形和如今的某些社會現象一對照就更能看明白,雖然都號稱是共產黨員,盡管都被稱為是干部,可前后的反差竟然是如此地巨大。只要一切都是為了公,那么不管是在田間、地頭、炕頭,隨時隨地都能為人民辦公事;然而如果一切都是為了私,那么就只能躲在閑人免進、甚至是還有保安把守的辦公室里為自己辦公司。
七五年的國慶節剛過,上山下鄉的二姐來信說她們正在平整土地和興修水利,讓家里盡快給她送去一雙高靿膠皮水靴。接到二姐的來信之后,二哥馬上找出了單位作為勞動保護用品發給他的一雙還沒有穿過的高靿膠皮水靴,大嫂急忙地到勞動保護用品商店買了兩雙氈襪,由于家里所有人都上班或是因為忙抽不出時間,于是便商定讓正在上中學的我把水靴和氈襪給二姐送去。由于那個時代提倡學習靠自覺,所以讓上學的我去不僅便于跟老師請假,而且耽誤了的功課,回來后老師也能給補上。
在我動身的頭一天,大嫂不僅買來了許多香腸、魚罐頭、豬肉罐頭、、幾樣糕點、四瓶白酒和準備送給湯大娘的兩個孫子的兩套小衣褲,而且在晚上又和二嫂包了許多餃子、包子,打算和買來的其他那些東西一并作為禮物捎給湯大娘和湯大爺。自從二姐下鄉住到湯大娘家里之后,湯大娘一家不僅對二姐照顧得無微不至,而且每到過年或掛鋤(2)期間放假回家,湯大娘總是要把家里自留地出產的小豆、綠豆、葵花籽、倭瓜籽和從山上采摘來的蘑菇、榛子、山核桃、山里紅以及粘豆包、粘火燒、凍豆腐、凍梨和咸雞蛋、咸鴨蛋等好多東西讓二姐捎回來給父母作為禮物,有兩次還曾帶回來幾對野雞和沙半雞。湯大娘的這種做法讓特別講究“禮尚往來”的母親感到非常為難,因為當時城市里實在沒有什么能夠拿得出手的好東西,更沒有什么土特產品作為禮物回贈給湯大娘。
二姐下鄉所在的大隊地處我們省東部山區的一處大山溝里,雖然距火車站只有二十多里遠,可是由于不僅偏僻得很,而且山路崎嶇更是難走,所以去年才剛剛通上電。全大隊二百來戶人家,散落在七條小山溝里,青年點是全村唯一的瓦房,其余的所有房子包括大隊部在內,全都是一水的草房。由于交通不暢,人們很少與外界來往。除了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以外,也很少有外人到那里去。所以如果誰家來了客人,那就幾乎等于是全大隊的客人。去年我放暑假的時候,張哥結束掛鋤休假回青年點時曾經帶我去過那里一次。張哥是與二姐同一個青年點的老知青,雖然比二姐大兩屆,但是由于我們兩家住的不遠,同時張哥又是三哥同校同級的同學,所以原本也就認識。自從二姐下鄉分配到張哥他們所在的那個大隊之后,春節和掛鋤放假回家時,張哥都要經常到我們家來。特別是今年掛鋤放假回家期間,張哥到我家來的就更勤了。大嫂、二嫂和大姐都說張哥在追求二姐,可二姐聽了之后卻把梳著兩根水辮(3)的腦袋搖晃得像個撥浪鼓,說她和張哥只是同志,只是戰友,也還算是鄰居,張哥從未追求過她。看二姐說這話時的神情,不像是在說謊。然而不僅因為年長,而且畢竟又是過來人,所以大嫂、二嫂和大姐的眼力還是不錯的,后來張哥果真成了我的二姐夫。
我當時乘坐的區間慢車不僅運行的速度慢,而且更是逢站必停。只有在不追求經濟效益而只講求為人民服務的計劃經濟時代,人民鐵路才能真正做到為人民,所以哪怕只有一兩個人上下車的山村小站,火車都要停站。因此我從早上不到八點鐘上的火車,直到中午時分才到達要下車的車站,二百多華里的路程,火車足足走了四個多小時。
上了火車之后,我把東西放到行李架上,然后挑選了一個順著火車行駛方向的座位坐下。當時乘坐的火車的人不是很多,不僅不像現在這么擁擠,而且還人人都還有座位。在大干社會主義的年代,人們既沒有時間外出去過什么“黃金周”,也用不著千里迢迢地離家去打工。所以乘火車的都是一些探親或是外出采購搞調查的人員。
火車駛出市區之后,我的兩眼就開始不停地望著車外。那時天冷的比現在早多了,雖然才剛剛到寒露的節氣,可除了松樹和柏樹之外,其他樹的樹葉都已經落盡了,大田里的莊稼雖然都早已收割完畢,可是田野里仍然到處都是推車擔擔、揮鍬掄鎬的忙碌身影。鐵路旁的公路上,裝滿水泥、石灰、磚瓦、鋼材、糧食和其他貨物的汽車和拖拉機,來來往往的都在飛快地行駛著。
下了火車之后,在車站前的飯店里匆匆地吃完了午飯,我就急急忙忙地上路了。由于順路搭乘了兩段運送石灰、水泥和鋼材的大車和拖拉機,所以不到兩個鐘頭,在太陽還老高的時候我就趕到了二姐下鄉的那個小山村。
山村的外貌沒有任何的變化,一切都還是我去年來時的樣子,只是比我去年來時更加安靜了,不僅聽不到人喊馬叫,而且除了在街上玩耍的小孩之外,就連一個成年人的身影都見不到。由于上次來時我曾經在湯大娘家住過好幾天,所以我熟門熟路地就來到了湯大娘家,還未走進院子,就看見湯大娘和湯大爺正在往毛驢車上裝著四只冒著騰騰熱氣的水桶。“大娘,大爺。”我邊走進院子,邊大聲地向湯大娘和湯大爺打招呼。
“呦!這不是小六嗎?孩子,什么時候到的?”聽到喊聲,湯大娘扭頭一看,一眼就認出了我。
湯大爺和湯大娘都已經六十多歲了,湯大娘雖然滿頭都是白發,卻是耳不聾、眼不花,身子很硬朗,而湯大爺卻由于患有嚴重的風濕病,所以走路和干活都顯得很吃力。
“孩子,走累了吧?餓不餓?快到屋里去!”把水桶放到驢車上,湯大娘和湯大爺就往
屋里讓我。
“不餓,更不累,這一路我凈坐大車和拖拉機了。大娘,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去?”見水桶里盛的都是熱水,我好奇地問湯大娘。
“你二姐和你大嫂她們這些女社員都在豆子溝那平整土地吶,你大爺要給她們送開水去。”湯大娘說完,在每只水桶里都放入了一只水瓢,又把裝有二十多個大飯碗的笸籮裝到了驢車上。
“那我也跟我大爺一塊去。大娘,這是我媽讓我帶給您的,大爺,您快上車。”說完,我把背在身上的背包解下來放到屋檐下,拿出給二姐送的水靴和氈襪,待將湯大爺攙坐到驢車上之后,我牽著驢就往院子外面走。
“哎呀呀!你看你媽,你二姐每次回來,你媽都不忘讓她給我捎東西。”不待湯大娘說完,我已經牽著驢車走出了院子。
驢車出了院子,湯大爺讓我也坐到驢車上,然后鞭稍往南一搖晃,老驢不等湯大爺下達口令,邁步就向南走去。一路上,湯大爺雖然拿著鞭子不停地搖晃,然而卻根本就沒有指揮過驢,完全是信驢由韁。自小在城里長大的我由于對農村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所以坐在驢車上不停地向湯大爺問這問那。“大爺,平整土地干啥呀?”
“為了提高糧食產量啊!咱這山溝里,耕地大多都是坡地,一下大雨,不僅把地里的肥力沖走了,而且還能把好土壤也沖走,所以就打不了多少糧食。平整土地就是把耕地里高處的土搬到低處去,這樣耕地就平了,就能保水保肥,就不怕旱,也不怕澇,就能增加糧食產量。”隨著驢車的顛簸,湯大爺手里的鞭子不僅在不停地搖晃,而且回答我的問話時也顯得抑揚頓挫。
“那么以前為什么不將土地平整了呢?”
“以前哪有這個力量啊!單干的時候,一家一戶的那幾口人能把地種上就不錯了,誰還有力量去平整土地呀?合作社的時候也不行,不用說沒有機械,就是人力、畜力和勞動工具也不夠。剛成立公社的那會,正趕上大躍進,不少的青年人又都抽調到城里支援工業建設去了,剩下的那些人光種地就夠嗆了,那還有力量平整土地呀。如今不僅國家給咱大隊撥來了一臺大拖拉機和一臺手扶拖拉機,而且幫助咱們的躍進鐵礦還支援了咱們幾十輛手推車,特別是上級又給咱們派來了這么多又有頭腦,又積極肯干的好青年(4)吶!”
老驢因知夕陽短,不用揚鞭就自奮蹄。出了村子不遠,驢車就走上了河灘,順著已經干涸板結的河灘,驢車不僅“行駛”出了其最高速度,而且跑得還非常平穩。在河灘與北面的大山之間,是一片平坦的大草甸子,草甸子里到處都分布著一簇簇的野草和塔頭(5),低洼處還殘存著一汪汪的積水,成群的野鴨子和在當地被稱為是“長脖子老等”的蒼鷺還不時地在大草甸子上飛起或落下。
“大爺,這條河叫什么名?”清澈的河水流淌得非常平緩,河水映照著太陽,河水中泛著一道道的金光,不時地還有一條條魚兒躍出水面。
“這條河呀叫黑水河。”驢車走得平穩,湯大爺的話音也非常平穩。
“這水多清澈呀,怎么叫黑水河呢?”對這個名字,我感到很奇怪。
“這條河是從大黑山那邊流過來的,所以大伙就都叫它黑水河。”湯大爺說著,又用鞭子指了指北面的一座大山,往山上看去,的確是黑乎乎的。
“山上那黑色的東西是什么?”
“是松樹。”
“松樹不是綠色的嗎?怎么變成黑色的了?”
“在近處單個地看,松樹是綠色的。可一在遠處看成片的松樹,那就變成黑色的了。”
“大爺,這一大片荒草甸子上怎么不種莊稼呢?”
“這幾天,你大哥和你張哥他們就正商量著準備把這片大草甸子開墾出來種莊稼呢。”
“以前怎么不開墾出來呢?”
“以前是沒有力量不敢干,沒有文化更不會干。”
“怎么不敢不又會干呢?”
“你看那邊的山。”湯大爺邊說邊用鞭子指著北面的山讓我看。“東邊的這座山叫大黑山,西邊的那座山叫小黑山,這兩座山山口里面那個更大的山叫青石砬子,這個大草甸子是從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來的山水經過這個山口沖出來的。一到夏天山上的水下來的時候,磨盤大的石頭都沖得直滾。不把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來的山水堵住,誰還敢在這上面種莊稼?那不是白費嗎。可誰又能堵住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來的山水呢?”一路上,隨著得得的驢蹄聲不斷,我和湯大爺的一問一答聲也始終未停。
拐過一處山腳,就能看見地里到處都是正在忙著干活的人們。看到驢車來了,大伙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紛紛向停在地頭上的驢車圍攏了過來。從圍攏過來的人群中,我遠遠地就認出了二姐、湯大嫂、王艷姐和也是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赤腳醫生劉向紅姐等人,但是除了她們,干活的人中不僅沒有湯老三和張哥他們,而且除了職務已改稱為大隊革委會主任、但是人們還是按照早已養成的習慣仍舊稱他為“老隊長”的肇隊長和一些年齡較大的男社員外,其余的干活人都是清一色的娘子軍。去年來的時候,雖然只跟湯老三在一起呆了幾天,可我卻非常喜歡湯老三。他人長得非常憨厚樸實,但又非常聰明;他那兩只常年勞作的手盡管非常粗大,可卻非常靈巧。領我上山逮蟈蟈,他從地上折下幾根野蒿子隨便地擰一擰,就能編出一個非常好看并且又實用的蟈蟈籠子;帶我下河捕魚,他不僅特別會看水流(6),而且他下的魚捂子(7)插得也非常牢,不管是多大的魚鉆進去也拖不走。特別是他編制的魚捂子,更是非常地精巧,不管大魚小魚,只要鉆進去,就絕難再逃掉。由于我非常喜歡湯老三,所以就更想能早點見到他,于是我著急地問湯大爺:“大爺,我三哥他們干什么去了?”
“你三哥和你張哥他們都到青石砬子采石頭去了。”我急湯大爺可不急,說話照樣是慢吞吞的。
二姐她們走近了,我迎著二姐她們跑過去,二姐看見我,高興得迎上來就把我抱住了。還未等我和二姐說上幾句話,湯大嫂、和王艷姐、劉向紅姐等以及許多認識我的人也都圍了上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親切的笑容,不停地問這問那,有的摸摸我的腦袋,有的還伸手輕輕地擰一擰我的臉。
“小六,干什么來了,想你二姐了吧?”肇隊長過來拉住我,親親熱熱地坐到倒扣在地上的一副筐子上。放暑假我跟張哥第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湯老三領我到肇隊長家去串過門,肇隊長和肇嬸對我親熱極了。
“沒有,我二姐去信說要興修水利,我來給她送水靴。”由于周圍都算得上是熟悉的人了,所以我也沒有絲毫的靦腆。
“好哇!小六這也是為實現農業現代化做貢獻呢。”肇隊長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
休息的人們把驢車圍成了一個圓圈,有的坐在鍬把鎬把上,有的坐在扁擔上,有的坐在倒扣著的筐子上,有的干脆在地頭上扯幾把草鋪在地上然后就席地而坐。人們一邊喝著開水,一邊高興地談論著。在大伙的一片要求和鼓勵聲中,一個年齡比我大一點的年輕女社員站起來唱了當時很流行的電影《艷陽天》和《紅雨》中的名為《群雁高飛頭雁領》和《赤腳醫生向陽花》這兩首插曲。當那名女社員唱到《赤腳醫生向陽花》這首歌的時候,劉向紅姐的不僅聽得非常認真,而且還像是在不斷地暗暗咬牙的樣子,從她臉上凝重的表情上能夠讓人感覺到,看來她是下定決心要學紅雨的樣子了。
開水喝足了,休息也結束了,大伙把碗放回到驢車上的笸籮里,紛紛拿起工具就向地里走去。湯大爺把驢車順過來,喊我隨他一同回去。我由于想親眼看一看怎樣平整土地,于是就對湯大爺說:“你先回去吧大爺,我在這玩一會,等收工的時候,我就和大嫂一起回去。”說完,我挑起劉向紅姐的那副擔子就往地里跑去,急得劉向紅姐在我身后一個勁地喊。
豆子溝是夾在兩座大山之間的一個大山溝,在溝的中間,有一條流著清澈溪水的小河,小河的兩岸到兩邊的大山腳下之間都是耕地。豆子溝這片耕地是二姐她們那個大隊當時最大的一塊耕地,可盡管這里的土壤很肥沃,但是由于從小河的岸邊到大山的腳下不僅橫向坡度很大,而且縱向也起伏不平。這樣的耕地不僅產量低,而且也不便耕作,因此二姐她們當時就不僅正在把高處的土往低處移,而且同時也要把糞肥摻到地表的泥土里。由于青壯年勞力都到青石砬子去采石頭去了,所以這項工作才由湯大嫂擔任隊長的婦女隊擔當了起來。
湯大嫂當時雖然已經有三十五六歲了,但是由于常年勞動,所以身體非常地強健。黑紅的臉龐,留著齊耳的短發,一副颯爽英姿的樣子,挑起裝滿泥土的一副擔子走得飛快,就連幾個四十來歲的男社員都追不上她。可我當時盡管已經整整十四歲了,身高也接近了成年人,而且也經常干活,但是由于很少擔擔子,所以挑了兩趟就將肩膀壓得生疼。就在我咬牙還在繼續堅持的時候,劉向紅姐上來又把擔子搶了回去。由于失去了繼續咬牙堅持的機會,于是我只好拿起鐵鍬去鏟土。直到天都快黑了的時候,湯大嫂才吹響了收工的哨子。
在往回走的路上,盡管收工回家的人們個個都是滿身的疲憊和一身的泥土,可是精神卻依然飽滿。人們邊走邊嘮,暢想著祖國、尤其是暢想著新農村的美好未來,二姐、王艷姐和劉向紅姐等人越嘮越興奮,興奮得引吭高歌,唱起了《祖國一片新面貌》、《我為祖國獻糧棉》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等歌曲來。走到村邊要分道的時候,湯大嫂讓二姐、王艷姐和劉向紅姐等幾個人與我一同到她家去吃飯,可二姐卻因為是青年點的干部,怕到社員家去吃飯會在知青中造成不良的影響,于是就堅決地謝絕了。由于二姐的謝絕,王艷姐她們也都謝絕了,說回青年點吃完飯之后,就一同到湯大娘家來看我。
剛剛走到村口,天就完全黑了,各家各戶都亮起了燈光。暮色中,一股股白色的炊煙從各家各戶的房頂上騰騰升起,一陣陣柴草燃燒后散發的清香迎面撲來。村中的十字路口處,一群人站在那里正在爭論著什么,從一個熟悉的高高且粗壯的身影和那非常洪亮的聲音上,我一下子就辨認出了湯老三。“大嫂,是我三哥,你先回家吧。”說完,我便向十字路口跑去,邊跑還邊喊:“三哥。”聽到有人在喊自己,湯老三停下了與同伴的爭論大聲地問:“誰呀?”“三哥,是我。”隨著這一問一答,我已經跑到了湯老三的近前。“哎呀!是小六,什么時候來的?”湯老三見到我很是驚喜,放下還抗在肩上的大鐵錘,一手摟住了我的肩膀。“下午我就到了,還到豆子溝去了呢,三哥,你們采石頭去了?采夠了沒有?明天還去不?”說話間,我拿過湯老三的大鐵錘就抗到了肩上。
“嗯,采夠了。”回答完我的問話之后,湯老三又對他的那些伙伴說到:“別爭了,大家都累了,回去好好睡覺,石頭采完,材料也就齊備了,待公社一批準,咱們馬上就動工,一天也不等。走,大伙都回家去吧。”說完,湯老三摟著我的肩膀就往家里走去。
當我和湯老三回到湯大娘家的時候,還未走進院子,一陣陣飯菜做熟后的香味就從屋子里傳了出來。西屋的南炕上已經擺上了飯桌,湯大嫂正在把飯菜一樣一樣地往上端,湯大嫂的大兒子湯鋼在喂豬,而小兒子湯鐵正在院子里圈雞回窩。
“媽,給老六做的什么好吃的?”一走進院子,湯老三就大聲地問。
湯大娘的兩個女兒都已經出嫁了,三個兒子中兩個大的也已經成家。按照當地的風俗,已婚的兒子中,老大是必須要留在家里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其他的才可以分家單過。目前不僅湯大哥一家四口與湯大娘和湯大爺共同生活著,而且湯老三因為還沒有結婚,也仍然同湯大娘和湯大爺一同生活。聽掛鋤放假回家時的二姐說,湯老三正在和王艷姐處對象。
“咳!農村飯菜,能有什么好吃的。”隨著話音,湯大娘端著一盆熱水走出來,“小六,餓壞了吧?快洗洗,洗完咱吃飯。”湯大娘把水盆放到屋前的臺階上,一邊吩咐我,一邊又回屋端出一盆熱水放到湯老三的跟前。
一看見我,湯鋼和湯鐵立刻就圍攏到了我的跟前,兩個年歲比我小不了多少的侄子看到我非常地親熱,一個給我拿肥皂,另一個給我遞毛巾。在擦臉的時候我問湯大娘:“我大哥回來沒有?”
“還沒回來呢。”湯大娘潑掉盆里的臟水,回答完我之后就又匆忙地進屋忙活飯菜去了。
在我和湯鋼湯鐵說話并等著湯老三洗完臉的時候,湯大娘又在外屋里大聲地喊我進去吃飯。“大娘,還是等我大哥回來一塊吃吧。”由于按照我父親的規定養成的家里主要成員不回來不準吃飯的習慣,走進外屋之后,我這樣向湯大娘建議到。
“你大哥到公社去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別等他,你們快去吃,準都餓壞了。”湯大娘邊說,還邊往里屋推我。
“媽,你在和誰說話呢?為什么就不等等我呀?”話到人到,隨著說話聲,湯大哥推門走進了屋。
“大哥!”看到湯大哥回來了,我興奮地喊了一聲。
“嘿!是小六,什么時候來的?走,走,快進屋去。”湯大哥看到我也是非常地高興,拉著我的手一同走進了里屋。
湯大哥今年也就剛剛接近四十歲,高高的個子,盡管長得沒有湯老三粗壯,但卻顯得非常地精明強干。盡管從部隊轉業已經快兩年了,可湯大哥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笑,卻還始終保持著標準的軍人姿態。
飯桌上擺滿了小雞燉蘑菇、香腸、咸鴨蛋、攤雞蛋、炸黃豆、豆芽炒粉條、土豆片炒胡蘿卜片、白菜片炒干豆腐、蘇子葉餑餑、貼大餅子和用小豆、飯豆、高粱米合煮的稀粥等在當時能夠算得上是非常豐盛的飯菜,我媽作為禮物送給湯大娘的餃子也餾透端上了桌。湯大爺坐在桌旁,守著酒壺正在等著我們,看到我們進了屋,湯大爺高興地讓我上炕坐到他的身邊去。
看了看桌上的飯菜,湯老三好像是為了安慰我:“小六,這段時間三哥太忙也太累了,要不,三哥今晚就去給你逮魚吃。這回不算,你放寒假時再來,三哥上山給你逮野雞和沙半雞吃。”說完,湯老三把我推上炕,讓我坐到湯大爺身邊,而他自己卻側身坐在了炕沿邊。坐下之后,湯老三端起一碗粥就喝了一大口,好在粥已經涼涼了,這才沒有燙著他。看來湯老三確實是餓急了,也渴壞了。
盡管除了湯大爺之外其他人都不會喝酒,可湯大爺一個人還是喝得有滋有味,大家邊吃邊嘮,唯獨湯老三卻很少說話。他三口五口地就扒完了一碗粥并吃了一些餃子和一個蘇子葉餑餑,然后又接連喝了兩碗粥,在和我說了幾句話之后,就到北炕(8)上躺著去了。而我們這些人則繼續邊吃邊嘮。
這頓飯由于大家邊吃邊嘮,所以吃的時間長了一些。當我們剛剛吃完飯的時候,二姐、張哥和王艷姐、劉向紅姐以及張哥最要好的朋友,六八年就下鄉插隊來到這里并在此結婚生子,現在是大隊小學的教師兼負責人的單哥就來了。
“你怎么又躺下了?你這個‘老倒子’。”在和大家說了幾句話之后,王艷姐發現湯老三在北炕上躺著,于是沖著他就大聲地嚷嚷開了。
呼。出完了一口長氣,湯老三才慢慢地坐了起來。“你知道我今天掄了多少錘嗎?”湯老三不緊不慢地用反問的方式在向王艷姐解釋他躺下的理由。
“艷子,老三現在可不是‘老倒子’了,這幾天論大錘,他把兩條胳膊和膀子都掄腫了。”張哥急忙替湯老三辯白。
“啊!快讓我看看。”聽到湯老三的胳膊和膀子都累腫了,王艷姐一下子坐到湯老三的跟前,抓住湯老三的胳膊就往上擼他的衣袖。
“別聽他瞎白話(9),沒事,睡一覺就好了。”湯老三一邊抽回自己的胳膊,一邊安慰著王艷姐。
“那你快躺下,我給你揉揉。”王艷姐邊說邊推湯老三躺下。
“我一躺下,你又該說我是‘老倒子’了。”湯老三一邊慢慢地躺下去,一邊跟王艷姐開著玩笑。
“你這是休息不是懶,你干嘛這么狠呀!累了就歇一會嘛。”一向潑辣直率的王艷姐這時卻充滿了似水的柔情。
“歇一會?我哥給我下了死命令,完不成采石頭的任務,就解散我們青年隊。”在和王艷姐的一問一答中,湯老三的說話聲是越來越小,眼皮也有些抬不起來了。聽二姐說,青年隊可是在肇隊長當年組織合作社時就成立起來的,湯老三更是在他十六歲那年就進了青年隊,十九歲就擔任了青年隊的隊長,二十歲時在肇隊長的培養下就入了黨。湯老三非常珍惜青年隊的榮譽,全大隊所有的重活、累活、臟活,青年隊都要搶下來。
“你快回你屋睡去吧,炕燒了嗎?”王艷姐一邊拽湯老三起來一邊問湯大娘,看樣子是準備著去給湯老三燒炕,湯大娘趕緊說:“燒了,燒了,滾熱呢”。
“我躺一會就起來,小六來了,我還想跟我兄弟說會話呢。”盡管王艷姐使勁拉扯,可湯老三邊就是不起來。
“三哥,你快去睡一會吧,等你睡醒了咱倆再嘮。”看著湯老三都疲憊成了那樣還惦記著和我嘮嗑,我的心里感動極了。
“小六今天也走不了,明天再嘮吧,再說他還得跟你一個屋睡。”看湯老三極度疲乏的樣子,二姐過去也抓住湯老三的另一只胳膊使勁往起拽,待湯老三起身后,王艷姐拿起了湯老三的鞋就幫他往腳上套。
“小六,三哥今天太累了,我先去睡,睡醒了咱哥倆再嘮。”湯老三站起來靸了上鞋,跟我道了聲別之后,迷糊眼睜地就走出了屋去。
“大嫂,青年怎么把你們社員都叫做‘老倒子’?”雖然從下鄉回家的哥哥姐姐的口中經常聽到“老倒子”這一稱謂,但我始終沒有弄明白“老倒子”一詞的含義和來龍去脈。
“還說那!還不就是單老師埋汰(10)俺們社員,說俺們懶,成天老是在炕上倒子。他這一喊,其他的青年也跟著喊,喊來喊去,不僅流傳開了,而且還喊成‘老倒子’了。”湯大嫂的話聽起來好像是不滿,而且在說話的時候,還怪嗔地看了單哥和二姐、張哥他們幾個一眼,然而語氣里可卻沒有絲毫的抱怨。
“你們不懶難道還勤快了,以前冬天你們誰家不是太陽不曬到身上都不起炕,到你們誰家去就見你們成天都在炕上倒子。”還未等單哥說話,王艷姐就把話接了過去,也許是由于關系特殊,所以王艷姐跟湯大嫂說起話來也沒有絲毫的客氣。王艷姐的話還未說完,滿屋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首先聲明,嫂子,‘老倒子’這個詞我也是學來的,可不是我的發明,只是在這一帶首先傳播了而已。”在大伙的笑聲中,單哥笑著給湯大嫂進行了糾正,同時也推卸掉了自己的一部分“責任”。
“什么是倒子?你們為什么成天老是在炕上倒子呢?”由于從小生活在城市里,所以我對農村的生活習慣和一些方言不很了解,于是就好奇地多打聽了幾句。
“倒子就是在炕上躺著的意思。咱東北不是有句俗話叫做;‘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倒子’嗎?”卷完了一顆旱煙,劃火點著之后抽了一口,湯哥把話頭接了過去,邊說邊從嘴里往外冒煙。“也不能怪知青們說我們社員懶,過去每年一冬天整整四個多月,社員們不是睡懶覺,就是竄閑門。除了臘月忙過年,往后就是“耍正月,鬧二月,漓漓拉拉到三月(11)”,湊在一起就逗屁嗑、咧大彪(12),可就是沒有人關心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大事,連糞不過清明都不往地里送,這種不良的生活習慣不應該改一改嗎?過去人們懶,沒事就倒子,這里固然有氣候條件上的一些原因,但我想主要的還是人的思想上懶惰這個因素才造成的。就拿這耕地來說吧,我們部隊在山東河北駐扎的時候,都曾經參加過當地的農業生產建設,人家那的耕地里,連指甲那么大的石頭幾乎都看不到,可我們這的耕地里頭呢,石頭大的象磨盤,小的象雞蛋,地是年年種,可常年累月的就是沒有人把石頭往出揀,這樣的地能高產嗎?這不就是思想懶惰的突出表現嗎?現在全國農業學大寨工作會議已經開完了,上級號召我們要堅決破除畏寒怕累的懦夫懶漢思想,要學習大寨人戰天斗地的英雄壯舉,要戰三九、斗嚴寒、打破貓冬(13)的舊習慣,積極投入到農田基本建設之中去。”
“噯!噯!噯!這回你們青年可要給我們社員平反,給我們摘下‘老倒子’的帽子!”還未等湯大哥說完,湯大嫂就沖著二姐和張哥他們幾個大聲地嚷嚷開了。
“不。”還未等二姐他們表示意見,湯大哥就又把話頭搶了過來。“不是要讓知青給我們社員摘掉‘老倒子’的帽子,而是應該由我們社員自己用戰天斗地學大寨的實際行動摘下頭上的‘老倒子’的帽子。從今以后,不僅每年的冬天不再貓冬而全力投入到平整土地、改良土壤、興修水利之中去,而且還要把糞也送到地里去,把來年開春化凍之后省下來的送糞時間,用來上山栽果樹,植樹造林。象大寨大隊那樣,把咱的家鄉建設成花果山,建設成米糧川,多打糧食,實現增產增收,為社會主義建設多出力。貧下中農不能總是‘老倒子’,要勇敢地站起來!”還未等湯大哥講完,二姐、王艷姐和劉向紅姐就激動得拍起了巴掌。
掌聲剛剛停下,門一響,肇隊長和索會計推門走了進來。一進門,肇隊長就大聲地喊:“嗬!什么事這么熱鬧。小六,吃飽了沒有?”上次我來時,湯老三也領我到索會計家去玩過,于是看到他倆來了,我趕緊起身過去打招呼。肇隊長高興地拉著我一同上炕在炕頭上挨著湯大爺坐下,并用粗大的手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腦袋。
肇隊長是土改時期的老干部,那年已經有五十多歲了,飽經風霜的臉上的皺紋,好像是用刀子刻出來的一樣。在和我說了幾句話之后,肇隊長點著了一袋煙,抽了幾口之后這才對湯大哥說:“老大,修攔河壩的事咱們是不是再好好合計合計?”
“老叔,這件事不是已經定下來了嘛,前期的準備工作也已經就緒,您看還有什么需要商量的呢?”對肇隊長的建議,湯大哥似乎感到不理解。
“咳!是定下來了,我也積極支持,可我的心總是不落地。”肇隊長說話的內容和語氣,表明了他內心中的矛盾。
“老叔,原先我的心里也沒底,可是一想到有群眾的支持,有黨的領導,有工人老大哥的支援,我渾身就都是勁,今天下午我又到公社把修攔河壩的計劃向林書記和那主任做了匯報,林書記和那主任不僅都很高興,而且更是給予了堅決地支持,鼓勵我們要大膽地想、大膽地干、大膽地闖。林書記和那主任還把市委和市革委會聯合召開的會議精神提前向我做了一些傳達。市委和市革委會已經采取了許多措施,保證在鋼材、水泥、石灰等建筑材料方面滿足興修水利和農田基本建設的需要并提供技術上的支持。您就放心吧!只要攔河壩能夠擋住夏天山上下來的洪水,其他的方面就一點問題都沒有。老叔你看,”說到這里,湯大哥用茶壺茶碗在炕上擺成了一個品字型,然后才又繼續說到:“這是大黑山,這是小黑山,這是青石砬子,強華經過三年的觀察發現,每年夏天,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來的水大,小黑山卻沒有多少水下來。經過細致地測量,強華設計出了這樣一個方案:在青石砬子下修一道大的攔河壩,迎頭堵住從青石砬子上下來的沖向大草甸子的山水,再從這道攔河壩起經大黑山的山腳下到黑水河挖一條泄水渠,這樣就能把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來的山水直接排到黑水河里。把大草甸子開墾成稻田后,在小黑山的山腳下再修一道比稻田高出一點的帶閘門的小攔河壩,壩下再挖一條泄水渠。關上閘門,讓攔河壩憋住春天雪化之后從小黑山上下來的控山水并讓它借著地勢自然流到稻田里去,我們好種水稻。夏天水大時打開閘門,讓下來的山水順泄水渠流走,不準它流到稻田里。這個方案太科學了,林書記和那主任不僅都非常贊同強華的這個方案,而且還把強華好個表揚。縣水利辦的幾個工程技術人員在經過實地勘察之后,不僅都說強華設計的這兩道攔河壩足能夠擋住夏天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來的山水保住新開出的稻田,而且還認為強華設計的這兩道攔河壩的修筑方案更是萬無一失,保證一點問題都沒有。老叔,你就等著來年吃大米吧!”隨著湯大哥就像對著沙盤講解作戰計劃那樣對肇隊長、也是對大家進行的詳細解釋,屋里的人都逐漸興奮了起來。
“哎呀呀!這可真得感謝這些好青年呀!沒有強華,咱這農村人祖祖輩輩都沒人敢想的事,誰敢想吶!”經過湯大哥的詳細解說,肇隊長不僅徹底信服了,而且滿屋人還數他最興奮,高興得一邊說還一邊直拍大腿。
“不,這得要感謝毛主席感謝黨,感謝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偉大決策。說真的,一開始對毛主席做出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這個偉大決策我還有點想不通。可到農村一看實際情況,我就徹底明白了。我來的那時候,咱們全大隊只有索會計這么一個初中畢業的回鄉青年(14),全大隊竟然找不出一個小學教師,孩子們上個小學都必須得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到公社去。沒有知識,沒有文化,怎么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農村?國家需要農村,建設社會主義離不了農村,而農村又太需要知識、需要文化了!所以毛主席和黨中央做出的讓城市里的初高中畢業生到農村去的這個決策不僅是英明偉大的,而且更是非常及時的。特別是城市里長大的學生對農村生活條件的艱苦程度不僅了解得不是很多,而且更沒有切身地感受。我家離這里雖然只有二百多里,可這巨大的差距讓我都感到驚訝。所以讓我們這樣的在城市里長大和學生出身的青年到農村來接受一段時間艱苦生活的考驗和艱苦勞動的鍛煉,接受一下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對我們的思想素質、精神品質、性格意志以及身體素質的提高都有很大地積極作用,從而才能成為未來的棟梁,才能夠更好地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經歷過前后多方對比的單哥,由衷地道出了他這些年來的真實心得和內心深處的感受。
“可不是,沒有知識,沒有文化可不得了!”順著單哥的話茬,肇隊長更是深有感觸地說到。“青年們來了之后,教會給社員多少知識啊!就拿喝水這天天都離不開的事來說吧,過去由于沒有文化也不懂知識,咱這農村人哪有喝開水的呀!渴了的時候,不管是井水還是河水,舀來就喝。可誰知道這山里的水硬,不少人因此都得了胃腸病。自打聽了青年宣傳喝開水的好處之后,大伙就都開始喝開水了,所以現在得胃腸病的人比過去少多了。還有,過去咱們這都以為親上加親才好,所以近親結婚的也就多,可生的孩子瞎子、聾子、拐子、瘸子、啞巴、傻子也多。你們看老佟家,三代姑舅親,他家二小子的那仨孩子,個個傻。沒有你們來,誰知道這里的緣故呀!你們真是毛主席派來的好青年吶!你們看,小單他們來了后,大隊的小學辦起來了。小劉她們來了,大隊的赤腳醫生就有了。小劉的父母,那可是在城里都有名的大夫,每次來看閨女的時候,總是不忘給社員看病還宣講衛生知識。去年咱這通了電之后,脫粒機和磨面機等這些,還不都是艷子的哥哥歇工來看艷子的時候幫著安裝的嗎?毛主席讓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不僅給落后的農村送來了有文化的好青年,也送來了工人老大哥的支援,鞏固了工農聯盟啊!”
“是呀!“文大”(15)前我參軍離開家的時候,我們這里可真是一窮二白。去年春天我轉業回來的時候,嚯!電燈用上了,拖拉機跑起來了,每個大隊的小學辦起來了,公社的中學辦起來了,赤腳醫生培養出來了,科學種田普及了,就連農業科技推廣站和公社農機修配廠也都有了。這些,都離不開你們這些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離不開工人老大哥的支援,離不開工農聯盟啊!我們大隊的這些知青可都是毛主席的好青年,尤其是這個強華,不僅心細還善于動腦筋,而且更是敢想敢干,還特別能吃苦。為了改良耕牛的品種,他硬是趕著耕牛來回走了四百多里去配種。沒有他在這三年放牛的時候還不忘觀察青石砬子和大小黑山的水勢,誰能想到要把大草甸子開成稻田吶?就是能夠想到,又有誰敢干?又有誰會干吶?夏天下大雨的時候,青石砬子和大黑山上下來的山水把磨盤大的石頭都沖得直滾,強華在下大雨的時候去觀察水勢,那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呀!這些知青,不僅個個有文化,而且更是人人都有好個思想。小六,回去后好好學習,畢業后到像你二姐一樣到我們這里來,把學到的知識用來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農村,用來建設社會主義。”這番話,湯大哥說得不僅非常地感慨,而且最后還對我這個未來的青年寄予了無限地期望。
“老隊長,采的石頭現在已經足夠用,石灰水利也已經運來了,沙子和黃泥也全都備齊,小攔河壩的閘門也早就運回來了,明天就動工修攔河壩您看怎么樣?”急切地盼望著攔河壩能夠早日動工的張哥等待肇隊長的最后表態。
“行!行!就這么辦。小張,老大,修攔河壩可只能抽調青壯年男勞力,而且還一定要選身體強壯的,體力差一些的和女社員女青年都平整土地去。”
“對,我也是這么想的,修攔河壩就以青年隊為主,再選調了一些男知青。另外,豆子溝等幾塊耕地平整完了之后,全大隊的所有勞力都拉到大草甸子,在上大凍(16)之前堅決把稻田開出來,來年春耕前再把兩條泄水渠挖出來,大家看怎么樣?”肇隊長的話音剛落,湯大哥馬上就表示贊同并把自己對今后工作的具體設想也告訴了大伙,湯大哥的這個工作打算立刻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
“噯!噯!噯!憑什么不讓我們女青年也去修攔河壩?我們上山下鄉,就是要在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中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就是要磨一手老繭,滾一身泥巴,廣闊天地煉紅心。”聽到隊長和支書都不打算讓女知青上工地,心直口快的王艷姐第一個站出來反駁肇隊長和湯大哥。
“去平整土地一樣也能磨一手老繭滾一身泥巴,同樣也能煉出一顆紅心。修攔河壩不僅活重,而且盡管現在河灘里的水不多了,但稀泥也很涼,女同志的身體受不了。”湯大哥耐心地向王艷姐解釋到。
“老隊長,支書,那你們就讓我去吧,小六都把膠皮水靴和氈襪給我送來了。”二姐這時似乎找到了特殊的理由。
“那也不行,你去其他的女知青也要去怎么辦?你是干部,可不能帶這個頭。無論是女知青還是女社員,一律都不準參加修筑攔河壩,這要作為一條紀律。”盡管二姐的理由很充分,但湯大哥的不批準照舊說得也很堅決。
“老隊長,支書,為了節省跑道的時間,是不是把午飯也帶到工地上吃?”張哥又向肇隊長和湯大哥請示到。
“不行。小張,列寧教導我們說:‘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治山治水、平整土地、改良土壤等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活,建設社會主義更是千秋萬代的偉大事業,所以必須要保證大伙都吃好,都休息好。還有,明天必須安排專人負責燒姜糖水,趕熱送到工地上。噯,老索,紅糖和生姜買了多少?”否定了張哥的建議并申明了其中的理由之后,湯大哥又問索會計。
“早就買來了,保證滿足需要。支書,各家燒的眼下可都不多了,是不是先放幾天假,給社員留出點打柴禾的時間。”乘說到后勤工作的機會,索會計說出了各家各戶目前所面臨的實際困難。
“不好吧,眼前勞力太緊了。在上大凍之前咱們不僅要把青石砬子和小黑山下的這兩道攔河壩修起來,而且還要把從攔河壩到黑水河之間的這片爛河灘開墾出來并把糞摻進去,明年一開春就把從青石砬子經大黑山腳下到黑水河的這條泄水渠挖出來并把護堤修好。伙計,這可是足足一千多畝水田,我們大隊那是人均將近兩畝哇!等這片水田開出來,來年不僅就能讓我們這祖祖輩輩吃的都是秫米子(17)、大cha子(18)的農村人也能吃上大米飯,而且還能為社會主義建設做多大貢獻吶!至于社員燒的問題,老叔,老索,我想是不是這樣,現在還不算冷,夜里也用不著起來燒炕,我看燒秫秸就能對付過去,這兩天老索你組織人把地里的秫秸拉回來并給各家分下去,好讓各家把柈子省下來。過幾天冷的時候,省下的柈子也能將就一陣子,等上大凍干不了活之后再上山去攢枝子(19)、劈柈子。”
“好!那就這么辦,反正上大凍也不耽誤打柴禾,這幾天晚上抽空我就把秫秸分了。”索會計高興地接受了湯大哥的決定,肇隊長也是邊聽邊不住地點頭表示贊同。
“會計,燒姜糖水的這個活還是交給我和你嬸吧,別再安排別人了,現在勞力真是緊吶。”一直默默地聽大伙說話沒有吱聲的湯大爺也主動請戰了。
“行,只是您老可得悠著點,別累壞了。”索會計痛快地答應了湯大爺的請求的同時也不忘提醒著湯大爺。
“沒事,這活呀,有你嬸和驢這兩個硬勞力,累不著我。”湯大爺的話,又引來滿屋的一陣大笑。
“噯,支書,那你就讓我們女青年也去參加俢攔河壩得了唄。”趁著湯大哥高興的勁頭并且還提到了勞動力緊張,二姐又覺得有機可趁,于是再一次請求到。
“說不行就不行。都去修攔河壩,誰去平整土地?誰去改良土壤?平整土地和改良土壤的工作就不重要了嗎?同志,我們都要有一盤棋的思想。”雖然湯大哥說話的時候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可是口氣卻沒有一點地和緩。
“小張,”拒絕了二姐的再次請求之后,湯大哥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修攔河壩的這項工作你和老三共同負責,你主要負責技術和施工的質量。這兩道攔河壩可不只是要在開春的時候把控山水憋到新開墾出來的稻田里,更重要的是要能擋住夏季青石砬子上下來的洪水,所以工程必須保質保量。施工時必須要把地基里的水淘干凈,中間填夾的三合土不僅必須要夯實,而且石灰、黃泥和沙子還必須要符合比例并攪拌均勻。百年大計,質量第一,建設社會主義更是千秋萬代的大事。只要你們能把這兩道攔河壩修好修牢,來年我們可就要吃上大米嘍。”湯大哥說到這里的時候,臉上落露出了輕松的必勝信心。湯大哥講話的時候,大伙都聽得非常認真,一直等湯大哥說完,張哥才表情非常莊重地點了一下頭。
“老隊長,支書,要告訴大伙每人都帶上一雙替換的鞋,這樣如果鞋濕了能夠馬上就換下來,休息的時候,架火順手也就把濕鞋烤干了,穿濕鞋的時間長了,可會坐下病的。”在工作大體安排就緒之后,一直很少說話的劉向紅姐這樣建議到。
“好!這個建議好!真是干啥的不忘吆喝啥。青年隊的人一會我就去通知,知青那,小張你順便也就辦了。”索會計對劉向紅姐的這個建議非常贊同,在夸贊劉向紅姐的同時還連忙把發通知的這個任務搶到了手,肇隊長和湯大哥也連連點頭。
“老隊長,支書,是不是停幾天課,讓高年級的同學也參加一段時間的平整土地勞動?”單哥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了,在認真地聽著別人說話的同時,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這樣不好吧,單老師,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可是一個千秋萬代的偉大事業,因此培養合格的接班人可是一個關鍵問題,我們這代人多付出一些算不得什么,別耽誤了孩子們的功課,讓他們好好學習,學好本領長大之后,再來接我們的班。”一改剛才說話的急速,湯大哥的這番話說得很慢,聽起來很有語重心長的感覺。
“不,支書。真是因為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是一個涉及到千秋萬代的偉大事業,所以我們才時刻不能放松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培養。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不能單單只具備文化知識,而且還更必須具備一種好思想、好作風和好身體,要煉就一顆紅心。因此,讓學生多參加一些生產勞動,不僅對培養造就他們的好思想、好作風和好身體大有益處,而且更能使他們從小就煉就一顆紅心。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說:‘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嗎,在實踐中才能夠學到真才實學,再說,耽誤的功課我在寒假期間也能給他們補回來嘛。”
“這樣做好!可是小單啊!這可就辛苦你了。你有好幾年都沒有回去看你父母了吧?”肇隊長雖然終于同意了單哥的打算,但卻很是于心不忍。
“我沒回家,可我父母卻總是來看孫子啊。我父親自打前年退休后,和我母親都來了七八趟了。前天他們還來信說,這幾天還來,并且今后還打算在我這養老呢,說農村的空氣好。單哥笑著說出的這個情況,給了肇隊長極大地安慰。而湯大哥也是用由衷地微笑,表示了他已經被單哥說服了。
“小六,今天晚上到我家去住一宿吧?”見工作已經安排得四腳落地,肇隊長親親熱熱地邀請我到他家去。
“不了,肇叔。今晚我和三哥一起睡,明天我就回去了,等放假時我再來,到時再去看你和肇嬸。”我很愉快地謝過了肇叔的盛情。
“那好,下次來你可一定去呀!老大,就這么定了吧!大伙都早點回去睡覺,養足精神,明天治河工地上見。”一邊說著,肇隊長一邊下炕穿鞋往外走。
“老叔,明天你用不著去治河工地了,你還是領著他們平整土地去吧。”送大家往外走的時候,湯大哥婉言地勸阻著肇隊長。
“我要親眼看看才放心吶!”隨著說話聲,肇隊長已經走遠了。
由于湯老三實在是太累了,所以睡著之后就沒有醒過一次,這一夜,除了聽他打呼嚕,我倆沒有說上一句話。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湯大娘就過來喊他起來吃飯,盡管湯大娘的聲音很輕,但我還是也醒來了。
在我和湯老三洗臉的時候,湯大嫂打著哈欠也走了過來。“老大還沒醒?”看見了湯大嫂,湯大娘邊往碗里盛著飯邊問。
“昨天晚上他看施工圖紙和寫工作計劃一直忙到了下半夜,呼嚕到現在還沒停呢,我去叫他起來。”湯大嫂說完就要往外走。
“別喊了嫂子,讓他多睡會,我哥這一陣子太累了。”湯老三往臉上撩完了最后的一把水,抹刷著臉上的水說到。
“你哥再累還有你累,這陣子采石頭,可把你們這些人累的夠嗆,以后干活可別這么猛,看昨天把艷子心疼的。”湯大嫂起早就表揚起湯老三和青年隊來,而且也有點心疼小叔子。
“別嘮了,抓緊時間吃飯,吃完飯趕緊上工。”把飯菜都端到里屋之后,湯大娘出來催促湯老三,看來湯大娘可不心疼老兒子。
象急著上陣打仗一樣地吃完了早飯,湯老三拎著準備替換的鞋就要走。“三哥,等我一會。”說完我趕緊將碗里的最后一口粥扒進嘴里,放下飯碗就去追湯老三。湯大娘趕緊喊我:“你干什么去?不是還得趕下午的火車嗎?”“趕趟,我也跟三哥到工地上去看看。”我一邊回答著湯大娘,一邊伸手去拿湯老三已經扛到肩上的鍬和鎬。湯老三笑著瞅了瞅我,“走,跟三哥到工地上看看去!”說完,湯老三把鐵鍬遞給我,卻仍然把鎬抗在肩上。我在接鐵鍬的時候,順便把湯老三拎在手里的鞋也接了過來。
村中央的十字路口,遠遠地就能看到一面紅旗樹在那里,在晨曦之中,紅旗顯得格外地鮮艷,一個也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社員正手執著紅旗,紅旗上還印著“青年隊”三個鮮紅的大字。隨著湯老三口中的哨音響起,隨即就有三十多名年輕力壯的男社員肩扛鍬鎬,手拎水桶等工具跑來集合,跑到近前的時候,我發現每個人都或是拎著,或是在腰里掖著一雙準備替換的鞋。
隊伍集合起來了之后,湯老三站在隊伍的前面強調了工作中要注意安全等一些事項,然后隊伍就排列整齊地向村外走去,我肩扛鐵鍬緊挨著湯老三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走到村口的時候,迎面走來了知青的隊伍,在隊伍的前面,一面印有“創業隊”三個大字的紅旗在迎風招展,張哥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二姐身穿一身藍色的帆布工作服,腳上穿著到膝蓋高的黑色膠皮水靴,腰間扎著一條棕色的皮帶,領口處系著一條白色毛巾,頭上還戴著張哥的那頂草綠色軍帽,雄赳赳的走在男知青的隊伍里。在隊伍的排尾,劉向紅姐身上背著的那個紅十字藥箱格外地醒目。
到了工地之后,湯老三第一個下到河坡下的泥灘里,在早已標注好了的施工標記處挖下了第一鍬,緊接著,張哥、二姐等人也都你追我趕地下到河坡之下。兩個旗手把紅旗在高出插牢之后,也拿起工具走下了河坡。劉向紅姐把藥箱交給我也準備下河,可剛走到半腰,就被湯老三厲聲制止住了:“小劉,你不許下來!”出師受阻,劉向紅姐只好帶著一副失望的神情和羨慕的眼神又退回到河坡上來。
看到所有的人都投入到了這火熱的勞動中,劉向紅姐當然不甘心只當個旁觀者,于是便拉我去撿來許多樹枝和干草,在河坡邊上點起了一堆篝火,待濃煙散盡火勢平穩了之后,劉向紅姐站在河坡上大聲地向河坡下面喊:“鞋濕了的同志馬上上來換鞋。”盡管劉向紅姐喊了好幾遍,可是卻沒有一個人上來。于是劉向紅姐再次大聲地向下喊:“鞋濕了的同志馬上上來換鞋,我來替你們烤干,不會耽誤你們干活。”然而即使這樣,仍然還是沒有一個人上來,于是劉向紅姐就只好站在河坡上仔細地觀察都有誰站在泥水里,覺得誰的鞋濕了,就大聲地喊誰的名字,但被喊到名字的人也還是沒有一個上來,后來在湯老三和張哥的命令下,被喊到名字的人才急匆匆地上來換鞋,換過之后,把濕鞋往火堆旁一扔,又趕緊跑回到河坡下。看著劉向紅姐心滿意足地把這些濕鞋用樹枝架起來放在火堆旁烤,我也趕快過去幫忙。
就在大伙全都忘我地投入到了這火熱的勞動之中的時候,湯大哥肩扛一把十字鎬來了。一看見湯大哥,二姐嚇得就直往人堆里扎。可能由于那時膠皮水靴在農村中還是很少能見到的,也許是終因個頭矮一些卻混雜在男同志中太扎眼,湯大哥當過偵察兵的眼睛在忙碌的人群中只是一掃,立刻就發現了二姐,隨即湯大哥臉色一沉,手指二姐就大喊了一聲:“你給我上來!”
湯大哥的這一聲喊嚇得二姐一激靈,隨后便扛起鐵鍬并撅著嘴低著頭,慢吞吞地走上了河坡,表現出了一副受到莫大委屈的樣子。
“昨晚的決定你忘了嗎?為什么不聽從指揮?”二姐委屈的樣子絲毫沒有能夠打動湯大哥,待二姐走到近前,湯大哥又厲聲地問到。
“你昨天不是也說要‘戰三九、斗嚴寒、學大寨’嗎?我們這是在學大寨的鐵姑娘,”二姐由于采取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策略為自己辯解,所以又恢復了慣常的“理直氣壯”的樣子。
“鋼姑娘也不行!”嚴厲地制止了二姐的辯解之后,湯大哥又指著河坡下的張哥大聲地批評起來。“昨晚不是已經決定了不準女知青和女社員上工地嗎,你為什么不制止她?”面對湯大哥的批評,張哥苦笑著咧咧嘴,顯得很不好意思。就在張哥非常尷尬的時候,一向寡言少語的湯老三卻用一句打趣的玩笑話給他解了圍:“他還能不讓她來?他們倆這是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湯老三插科打諢的這句話立刻引來了大伙的一片哄笑,在大伙的哄笑聲中,二姐先是笑著抓起了一塊土坷垃向河灘里的湯老三投去,然后氣鼓鼓地一屁股坐到了河坡上。
隨著大伙的哄笑,湯大哥也跟著笑了,笑過之后,湯大哥走過去彎腰拍了拍二姐的肩膀說到:“別生氣呀同志,我們這的氣候條件無法與大寨相比,尤其是春秋季節山上下來的控山水特別涼,女同志的身體受不了。如果坐下了病,那可就不僅不能建設社會主義了,反而還不成了國家的負擔了嗎?干革命必須要強但不能逞強,要敢于犧牲但不能做無謂的犧牲,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建設社會主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要風物長宜放眼量嘛。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男女同志的身體條件不同,所以才分工各有不同嘛。來年種水稻的時候,你們女知青想不參戰都不允許。特別是現在咱們這里還沒有人會育稻苗,沒有人會插秧,大隊已經決定了,來年快到種水稻的時候送你們幾個去東升公社學習呢,你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學會育稻苗,學會插秧,回來還得用最短的時間教會大家,那時可就看你的了。如果來年吃不上大米,你看大伙找不找你算賬。”湯大哥的一番話把二姐說樂了,隨即二姐高興地從地上蹦起來,像模像樣地給湯大哥敬了一個軍禮,然后高興得扛起鐵鍬就跑,連跟我打聲招呼都忘了。
休息的時間到了,湯大爺趕著驢車送來了姜糖水,同時也是接我回去吃飯然后趕火車。然而我此時卻真的被這里大干社會主義的火熱感染了,恨不得馬上就能畢業,馬上就到農村來,在廣闊天地里有一番作為。可是現在我還做不到,這不僅僅因為我目前還只是個少年,而且還更沒有學會建設社會主義的本領。于是我只得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惜別了這個大干社會主義的火熱工地和這里的充滿了理想的人們,坐著湯大爺趕著的驢車向村里走去。
一回到湯大娘家,湯大娘已經將飯菜做好了。吃完飯之后,我以還要往工地上送姜糖水的理由勸住了執意要趕著驢車送我的湯大爺,帶著湯大娘早就打點好了的回贈給母親的蘑菇、榛子、葵瓜籽、倭瓜籽、雞蛋、鴨蛋、小豆、綠豆和粘豆包、粘火燒等禮物,告別了湯大娘和湯大爺,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個小山村。
“嗬,老六來得早哇!”大姐夫的話音打斷了我的回憶,抬頭一看,我的五個哥哥和大姐夫等老哥幾個以及大嫂、二嫂也都來了。自從侄子和外甥們長大之后,連我都基本上逐漸脫離了家庭勞動中的重體力活之列,他們老哥幾個的到來,那就只能是為了對二姐一家表示一下表示關心和安慰了。而大嫂和二嫂的到來,則不僅是要監督孩子們在搬東西時要輕拿輕放,而且肯定最后還要親自打掃“戰場”。一生節儉的大嫂和二嫂從來不肯扔掉任何東西,尤其是大嫂,即使是在她自己看來都已經是毫無用處的東西了,那也舍不得扔掉,而是全都存放了起來,大嫂家的三個侄子和侄媳婦都笑稱大嫂是“破爛收藏家”。
“他媽的還是最有組織性、紀律性,斗爭最堅決的工人呢,可沒到關鍵時刻就一個個都投降了,都是他媽的王連舉(20)。”可能是為了在哥哥弟弟嫂子和姐姐姐夫的面前掩飾自己最后的退縮,也許是由于見到了哥哥弟弟嫂子和姐姐姐夫等親人又感到了委屈,所以一向潑辣直率的二姐一見到哥哥弟弟嫂子和姐姐姐夫的面就又抱怨起她的鄰居們來。
當初在抵制強制拆遷的時候,二姐是最堅決的一個,而且由于大部分鄰居的積極參與和有力支持,從而收到了極佳的效果。但是后來在各方勢力的逼迫之下,所有的鄰居都“投降”了,人單勢孤的二姐盡管又頑強地單獨抵抗了一段時間,終于在我們兄弟和姐姐的一再勸說、尤其是在外甥和外甥媳婦的苦苦哀求之下,拒絕了房屋開發商主動提出的所有優惠條件,才最后一個同房屋開發商簽訂了“屋下之盟”。二姐之所以能抵制這次拆遷最堅決,就是因為她一直認為政府在說不出任何正當理由的情況下就對這里進行拆遷的行為,不是為了進行老城區的拆遷改造,而純粹是在幫著房屋開發商進行公開地搶劫。對這種無恥的行為,二姐感到強烈地憤怒。為建成只有二十年的鋼筋水泥的樓房就要被扒掉,二姐感到非常地惋惜。為由此而造成的巨大的資源浪費,二姐更是感到萬分地痛心。不僅如此,特別是這片居民小區寄托著全廠曾經的職工,尤其是寄托著她自己對老廠長深深地懷念,因此二姐才恨不得與房屋開發商以命相抵。
二姐家所居住的這片居民小區的房子雖然都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蓋的,但是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房子到目前為止不僅還依然堅固如初,而且房齡也還不到二十年,所以實在是沒有任何拆遷的理由,然而由于這個小區所處的地塊具有明顯地升值潛力,導致了我們這座城市所有的房屋開發商對此處莫不是垂涎欲滴,個個必欲得之而后快,所以這才不僅促成了政府決定對這里進行拆遷,而且也真正地讓人體會到了一次什么叫做懷璧其罪。
二姐家所在的小區位于流經我們這座城市的一大一小兩條河流交匯處的三角洲上,這里的東面和北面不僅有兩條河流流過,而且南面更有一條交通主干道經過這里。由于四周綠樹成蔭并有流水從小區的兩側流過,所以盡管這里離交通主干道很近,交通十分便利,但又不僅特別地靜謐,而且空氣也非常地清新。不僅如此,這片小區對人最具誘惑力的就是許多人呆在家里就能看到川流不息的河水和岸邊的垂柳。每到春季來臨,河堤上下滿是半綠還黃的垂柳,成群的野鴨和一行行的蒼鷺在河里時起時落,河灘上還經常會出現許多放風箏的人。每當有人放風箏時,風箏與野鴨和蒼鷺齊飛,此情此景,真的煞是好看;到了夏季,這里更是游泳、釣魚和休閑避暑的好去處。在堤岸上的柳蔭里躲避著毒辣辣的太陽,望著河中川流不息的河水,可以任由你的思緒去自由地馳騁,間或還能看到一兩個劃著小船或撐著皮劃子的漁翁在河中或是撒網,或是駕著魚鷹捕魚。這些,真的能讓你領略到一息如今已很難再領略到的田園風光;秋季到了的時候,藍天下又是兩條清澈的碧水,漫步在河堤上,仰望藍天,放眼四野,不僅能夠使你領略到什么才叫秋高氣爽,而且更能讓你感受到怎樣才是心曠神怡;一旦冬季到來,這里便立即又變成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大河成了滑冰和賞雪景的樂園,青少年滑著冰刀在冰面上歡快地玩兒著速滑或花樣,頑童們撐著冰車在冰面上橫沖直撞,尤其是那些穿著絢麗色彩羽絨服的少女打雪仗時在雪野上笨拙地奔跑,就像是一團團五彩斑斕的彩霞在潔白的云層中慢慢地滾過。如果有時出現了樹掛,那就更會讓人領略到北國冬天的妖嬈。
近年來由于房價的暴漲,我們這座城市的拆遷和房屋開發商之間對所有能夠進行房屋開發的地塊的爭奪,幾乎都已經達到了瘋狂的程度。象二姐家所在小區這種由于周圍環境而形成的極度適合開發建設高價位真正水景房的“白金地塊”,更是引起了我們這座城市的所有房屋開發商對這里的垂涎早就超過了三丈。在經過了幾番番激烈地角逐之后,一家在黑白兩道都很有背景的名為“方大”的房屋建設開發公司終于勝出,從區政府那里得到了這片居民小區的拆遷改造權。
春末夏初,蓋著區政府舊城區拆遷改造辦公室鮮紅印章的拆遷通知就貼滿了小區。通知中說按照上級對舊城區進行改造的要求,區政府決定將對這片居民小區進行改造,拆遷范圍內的所有居民必須要服從區政府的決定,配合區政府做好舊城區的改造工作。通知中還要求拆遷涉及到的所有居民必須攜帶戶口本、身份證、房屋產權證和國有土地使用證等有效證件,積極主動地到所在社區進行登記并與房屋開發商簽訂回遷安置協議或補償協議,否則后果自負。通知貼出之后還沒有幾天,由區、街、社區干部和房屋開發公司的人組成的聯合工作組就開始深入各家各戶,名曰登記動員,實則是在進行逼遷。不僅如此,隨著拆遷通知的發布,被老百姓還稱為是“城管”的區行政執法局的人員也開始深入小區,首先對違章建筑進行打砸式的清理,從而為逼遷制造聲勢。
近年來,政府也從以往拆遷的時候不斷遭到被拆遷戶抵抗的過程中吸取了教訓,所以拆遷理由一律從以前的對老舊危房進行改造,改換成了目前的對老城區進行改造。而如何界定新老,那就只有鬼才能知道了。
二姐家所在的小區以前曾經經歷過了一次在那時還被稱為是動遷的拆遷,所以大部分居民還都懂得哪有不明確安置條件就要求被拆遷戶與房屋開發商簽訂拆遷協議并立即搬遷的這個道理,這樣的拆遷簡直就是對中國老百姓的公然侮辱;拆遷是區政府以對舊城區進行改造這個理由進行并要求居民理解和支持政府工作的,但被拆遷戶卻要與房屋開發商簽訂拆遷協議,這也太低估中國老百姓的智商了。于是二姐約上了幾家鄰居到區政府舊城區拆遷改造辦公室進行質疑,一位雖然自稱是區政府的工作人員,但是從這個人流里流氣的樣子而一眼就能看出其只不過就是個房屋開發商的爪牙接待了二姐他們,然而面對二姐等人的質疑,這個人卻連個囫圇話都不會說。而對這個人的威脅,二姐卻不僅真的是予以嗤之以鼻,而且還當著此人的面就接連往地上吐了幾口唾沫。
盡管蓋著區政府舊城區拆遷改造辦公室鮮紅印章的拆遷通知貼出了一次又一次,幾乎每家的房門上都貼上了一張,雖然由區、街、社區干部和房屋開發公司的人組成的聯合工作組每天不管白天晚上都把各家各戶的屋門敲得咚咚響,但整個小區五百多戶居民就是沒有一家與開發商簽訂拆遷協議,更沒有一戶搬走,這是因為這里的居民不僅是鄰居,而且還更是原來一個單位的工友,所以才顯得這樣齊心。
這個小區原是二姐和二姐夫工作的機械廠的職工住宅區,這里的房子原先都是建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紅磚平房。九十年代初工廠效益好的時候,這里作為職工福利才動遷改造成了鋼筋水泥結構的樓房的,而房子的分配更是按照各家人口數和實際需要進行的,所以那次動遷改造不僅進行得非常順利,而且所有的動遷戶莫不歡天喜地,無不由衷地贊嘆改革開放。
二姐和二姐夫原先工作的工廠是我市的一家大型機械廠,二姐和二姐夫自打從上山下鄉的農村返城之后,就進入了這家工廠工作直到下崗失業。二姐夫和二姐結婚的時候,廠里在二姐一家現在居住的這里分配給了他們一處平房。從那時起,二姐一家始終住在這里。在計劃經濟的年代,作為國家的骨干企業,這家機械廠曾經為國家的經濟建設和社會主義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改革開放了之后,由于工廠有了很大的自主權和國家實行了生產資料價格的雙軌制,特別是在少數人先富起來的這個政策的誘惑之下,工廠的領導先是偷偷摸摸,后來干脆就等于是半公開地把國家以調撥價格劃撥的原材料,直接議價轉賣給那些由社隊企業轉化成的鄉鎮企業和當時還處于地加狀態的私人加工廠。從此,城市不僅不再反哺農村,而且工業支援農業更是變成了工廠剝削農村,于是毛澤東時代歷盡千辛萬苦才建立起來的鞏固的工農聯盟,就這樣被拆散了。雖然在八二年開展的嚴厲打擊經濟領域里的違法犯罪活動中廠里被抓起了幾個人,但是這種揚湯止沸的做法根本就于事無補。由于少數人先富起來的政策和價格雙軌制的繼續實施,所以繼任者也還是照樣如此。眼見領導和握有實權的機關科室工作人員一個個都先富了起來,有些個別的工人也開始“不甘示弱”,上班四處瞅,下班不空手,能要就要,不給就拿,拿不著就偷。為了壓制工人們的不滿和對領導的保護,某些領導人于是便打著改革的幌子,以加強對工廠的管理和防止工人偷拿的名義,不僅成立了龐大的經濟警察隊伍,而且保衛科也擴大為了保衛處,后來又升格為了保衛部。工廠的四周,鐵絲網和紅磚水泥墻以及經濟警察的巡邏隊不僅層層設防,甚至就連以前專管收發傳達的守衛室也變成了嚴查工人出入的警衛室。從此工廠不僅亂成了一鍋粥,而且在追求經濟效益的時代經濟效益也開始了急劇地下滑,真的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為了給自己找到一條生路,全廠職工踴躍簽名,要求上級將他們的老廠長派回來。在全廠職工的強烈要求下,也為了挽救親手參與創建的工廠,為了全場近萬名職工的生存,離廠已經十年并且接近退休年齡的老廠長終于擔起了這份重擔。
老廠長回任之后,不僅銳意進取、大膽改革,裁并科室,精簡管理人員,而且還始終堅持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自覺接受和服從黨委的領導,充分發揮工會、婦聯和共青團的作用,加強思想政治工作,取消了對工人的嚴厲懲處制度,重新制定了廠規廠紀。在老廠長的帶領下,工廠不僅恢復了秩序,顯示出了活力,而且還迅速地扭虧為盈,經濟效益蒸蒸日上,職工們都說老廠長就像是著名作家蔣子龍筆下的那個喬廠長。然而就像不管那些迫切希望能夠描繪出改革開放的具體美好前景的讀者如何強烈要求,蔣子龍也寫不出《喬廠長上任后記》一樣,在不斷深化地改革面前,不管老廠長如何努力,都無法繼續書寫他的輝煌了。
就在全廠人心安定,秩序井然,生產平穩增長,所有干部職工的經濟收入穩步提高的時候,“滿眼綠的春風”吹來了。市里以已經過了退休的年齡為由迫令老廠長退休,盡管老廠長以各種理由予以搪塞,全廠的干部職工也聯名致信市里的主要領導據理進行力爭,但是市里的領導不僅不收回成命,而且還把新廠長以及辦公室主任和財務科長等一干人馬派來了。老廠長在被迫去職之前,不僅為全廠職工普遍上調了兩級工資,而且還打算再給職工謀最后一次福利,于是經過職工代表大會討論,決定對五十年代修建的職工住宅進行改造,就是由于有了這樣一位好廠長,所以二姐一家與五百多位工友一樣,才住上了樓房。新廠長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地徹底廢除了老廠長的一切做法,不僅堅決踢開黨委搞承包,而且還把車間變分廠,搞層層發包,行政一把手不僅一手遮天,而且更形成了牢固的利益集團,黨團書記和工會主席以及婦聯主任等全都被迫接受了“招安”。從此黨委的領導作用不僅不再,而且就連監督的功能也喪失了。往后就是改革繼續深化了,二姐和二姐夫也同許許多多的工友一樣失業下崗回家了。再后來就是這座始建于艱苦創業的大躍進時代、目前僅廠房設備和剩余的原材料與積壓產品的總價值就達兩億多元的大一級國營工廠,不僅是在其正值盛年時期,而且更是在有人僅僅支付了不到七千萬元的全廠員工買斷工齡的費用之后,就落入到了私人的囊中。這真是大盜竊國稱改革,小盜竊鉤為小偷。
即將到口的肥肉,任何一個房屋開發商都是不會輕易舍棄的,而且房屋開發商在爭奪這塊土地開發權時的“先期投入”,更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變成打狗的肉包子。為了逼迫小區居民盡快簽訂拆遷協議,于是今天中國人早已司空見慣的房屋開發商在逼遷過程中慣常使用的砸玻璃和人身安全威脅、毆打等現象就開始不斷光顧二姐她們這個小區居民的身上了。盡管每次玻璃被砸人被打和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之后,被害人都及時報了案,可派出所卻總是破不了案。為了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于是小區居民不僅自動組織了護家隊,男女老少齊上陣,日夜守護在小區的周圍。而且在不得不外出時,也總是幾人甚至是十幾人結伴而行。
盡管小區的居民組織了護家隊,然而在房屋開發商和他們所雇傭的流氓黑社會看來,柔弱善良到了連待宰的羔羊都不如的中國老百姓能夠擋得住他們的橫行霸道?還敢對他們施加的侮辱和欺壓進行反抗?于是流氓黑社會在房屋開發商的指使下還是乘著夜色照樣來了。當玻璃被砸的瘆人聲在深夜里再次響起的時候,柔弱善良的人們憤怒了,一個個手拿菜刀、飯鏟、搟面杖從家里沖出來,將砸玻璃的十幾個黑社會流氓團團圍住。平時耀武揚威、橫行霸道、紋胸刺背的黑社會流氓,此時卻嚇得一個勁地跪地求饒,爺爺、太爺和祖太爺的使勁地叫,恨不得把他們的奶奶、太奶和祖太奶都當做慰安婦送給小區的居民。
黑社會流氓在黑夜里被趕跑了,白天到了,于是區長也就來了。剛剛吃過早飯不久,就在小區的居民三五成群地聚在房頭和樹蔭下正談論與回味著昨天夜里戰勝黑社會的經過和感受的時候,一位年輕的男性副區長就在一大群區街和社區干部以及一些身份不明的人的簇擁下來到了小區。聽說區長來了,人們紛紛圍攏了過來,許多還呆在家里的人聽說區長來了的消息也急急忙忙地跑來了。看到許多居民圍攏了過來,這位副區長站到一座臟水井蓋上向大家發表了盡管不是熱情洋溢,但也非常慷慨激昂的講話,在講話中,這位副區長解釋說區政府對老城區進行拆遷改造,是為了把黨的關懷和溫暖送給人民群眾,因此,居民同志要相信區委和區政府,要理解并支持區政府的工作,要積極支持城市的建設。在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之后,這位副區長話鋒一轉,又使用法律術語對就此事欲圖上訪和使用“非法”手段捍衛自己利益的人進行了一番威脅。就在這位副區長完成了任務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憑著當年在革命大批判中歷練出來的膽量和伶牙俐齒,二姐從人群中擠出來,站到那位副區長的對面向那位副區長質問到:“東溝那一片住宅,還是日偽時期蓋的,房齡差不多能趕上你爺爺的年齡了吧,不是更屬于老城區嗎?那里的房子下雨漏雨,刮風透風,白天趴在床上曬太陽,晚上鉆進被窩里數星星,那里的居民不是更需要黨的關懷和溫暖嗎?你還是代表黨和政府把關懷和溫暖送給他們吧,我們現在還不需要這種關懷和溫暖。”
不知是由于常年躲在辦公室里經不得日曬,還是因為謊言被當面戳破的羞憤,或許是被二姐斥責得惱羞成怒,所以這位副區長的臉在二姐的斥責聲中開始由白轉紅,直到最后完全變成了醬紫的豬肝色,因此還未等二姐的斥責結束,這位副區長就灰溜溜地鉆進了一大群隨從之中,帶著個個都像夾尾巴狗似的隨從滾蛋了。然而畢竟是“正牌”的副區長,所以滾蛋時的樣子,也比昨天夜里黑社會流氓被小區居民饒恕后逃跑時的樣子“瀟灑”多了。
小區居民的正常生活恢復了沒有多久,二姐就發現小區中有人在夜里偷偷摸摸地搬家。經過對方打聽之后二姐才知道,搬家的都是低保戶和前期積極帶頭抵制拆遷的人家,他們都已經與房屋開發商簽訂了拆遷協議。低保戶與房屋開發商簽訂拆遷協議是因為社區干部暗中通知了所有的低保戶,上級已經決定,如果不與房屋開發商簽訂拆遷協議,下個月就取消其低保戶的資格。而前期積極帶頭抵制拆遷的那些人家與房屋開發商簽訂拆遷協議,是因為房屋開發商在暗中都許給了他們優惠的條件。聽到了這個內幕消息之后,二姐非常傷心難過,特別是對那些前期積極帶頭抵制拆遷的人家,二姐都替他們感到害臊。他們在前期之所以非常積極地帶頭抵制拆遷,原來是為了借助大家的力量來為個人謀取好處,所有的鄰居,包括自己,都被這樣的人給出賣了,這樣的人哪里還能算是無產階級,簡直就連王連舉都不如。這種情況的出現,在反映出了某些人人性的卑鄙的同時,也表明了房屋開發商不統一、不公開拆遷安置條件就是為了在拆遷過程中一旦遇到被拆遷戶的抵抗時,便于各個擊破。這一招實在是高,各個擊破這一招對于非常信奉實用主義的中國人確實管用。
雖然有人開始搬走了,抵制拆遷的“同盟”也就此解散了,但還是有人在堅持著,一切也都安靜如初。然而到了秋天的時候,區政府又發出通知說,根據國家已經向國際社會做出的節能減排這個承諾,區政府將對小區進行連接熱力管網的供暖改造并由此扒掉了小區冬季供暖的鍋爐房。可是鍋爐房雖然被扒掉了,然而連接熱力管網的供暖工程卻始終未見開工。天氣一天天的涼了,小區里的剩余居民也越發地慌了。東北的冬季如果室內沒有取暖設施,那就只有被凍死。在死亡的威脅下,剩余的這些被拆遷戶于是不僅紛紛地主動找到房屋開發商,而且大多數還都是在房屋開發商把回遷安置和拆遷補償的條件降低到最低點的情況下,與房屋開發商簽訂了拆遷協議。在房屋開發商持久的“戰略”面前,那些下崗失業工人實在是久拖不起,因而不得不主動請降。
國慶節過后,小區里就只剩下了二姐家這一戶了。雖然二姐家所居住的這棟樓還剩下了二姐家這邊的半棟,然而那半棟和小區其余的所有房屋,都已經全部被夷為了平地,新樓的建筑也開始了日夜施工,每天轟鳴的機械不停,滾滾的煙塵不斷。
煙塵滾滾,“方顯英雄本色”。在二姐夫的堅決支持下,二姐堵嚴了所有的窗戶縫,買來了四個電取暖器,準備長期堅持下去。但是盡管大人尚能堅持,然而只有幾歲大的孫子卻實在是受不了了,每天每夜都無法入睡,日夜經常地啼哭。為了照顧下下一代并輕身上陣,二姐將孫子托付給了親家。盡管親家將外孫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是孫子又想媽媽。二姐吩咐兒子和媳婦去照看孩子,可兒子和媳婦又不放心留在“家里”堅守的她倆。在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面前,再加上我們兄弟和姐姐姐夫的勸說以及外甥外甥媳婦的苦苦哀求,二姐不得不屈服了,這才終于答應了搬家。幾個侄子準備合資給二姑買一處新的房子,但由于二姐舍不得她的那些好鄰居,于是這才與房屋開發商簽訂了回遷安置協議。從打知道自己被人出賣并導致抵制拆遷“同盟”解體的原因之后,只要一見到知近的人,二姐就要罵她原來那些無恥的鄰居。
“得了,老妹妹,別再生氣了,比這生氣的事多得去了,咱中國人還不活了?誰讓我們這茬人不幸趕上這個不講理的混蛋加無恥的時代了呢。”看到二姐仍然是余怒未消,二哥馬上就有開始勸慰二姐。
“二哥,不要把現在出現的一些個別事都歸咎到時代上,個別問題就是個別問題,特殊現象代替不了普遍現象,短期內出現的一些個別問題更不能代表整個時代也出現了問題。要說中國在整個時代都出現了問題,那就只有毛澤東的時代了,尤其是“文大”的那十年。”在我們兄弟六人中,其他五人看問題的觀點都非常接近,而唯獨三哥卻總是與大家相反。所以盡管大哥和二哥常說三哥是我們兄弟六人中最有天賦的,打小就聰明好學,善于思考問題,但大哥和二哥卻又總是說他常常把問題都想歪了,特別是他總是說由于“文大”爆發后取消了考試上大學的制度,從而不僅使他的這一生沒有能夠讀上正規的大學,而且還被“發配”到農村“修了四年的地球”,因而三哥總是認為中華民族出現過毛澤東的時代是一個不幸的時代,看來大哥和二哥所言不虛,
對三哥的某些認識,大哥和二哥經常會一致認為是非常錯誤的,因此總是想找各種機會對三哥進行幫助教育。但是由于長期以來一直沒有能夠徹底說服三哥,所以每次幫助教育最后都會演化成兄弟之間的一場爭論。然而盡管如此,可大哥和二哥對三哥的批評幫助教育還是“鍥而不舍”地進行著。如今雖然連個坐處都沒有,看來卻并不影響二哥對三哥的幫助。于是站在那里,二哥就又批評教育起三哥來。
“三弟,正是因為今天這個社會的不合理現象不僅比比皆是,而且還更是普遍地長期存在著,所以這才說明了是我們這個時代出了問題,就是這個時代才造成了今天中國人的所有不幸。”二哥掏出煙來先遞給三哥一支,然后才遞給了大哥和大姐夫。
“哪會有那么多的不合理現象?就是有一些不合理的現象出現,那也是個別人、個別地方政府的行為。中國這么大,個別人,個別地方政府出了問題,不能說明整個國家也出了問題。而且即使整個國家出了問題,那也只是暫時的,遠不像文革十年浩劫那樣漫長,同樣不能說明是一個時代出了問題。”三哥接過了二哥遞過來的煙,拿出打火機先給大哥、大姐夫和二哥點著之后才把自己的煙點著。盡管如今社會上不合理現象普遍存在的這個問題三哥不僅知道,而且現在還牽扯到了自己的親妹妹身上,但是三哥卻還仍然堅持著自己的認識。
“三弟,今天中國的許多問題不僅早就不屬于個別現象了,而且還更不是暫時的。土地承包、住房制度改革和國營、集體企業轉制這幾件事可是涉及到全國的所有角落,最長的已經持續了近三十年了,應該說具有了時代的特征了吧。但就拿土地承包這件事來說,目前中國農村的土地性質表面上看還是集體所有,但如今誰又能代表集體?村民委員會其實只不過就是一個在鄉政府領導下的冒牌的村民自治組織,不是一個集體經濟組織,因此村民委員會不能代表、更不能代替集體經濟組織。中國農村土地的性質從私人所有變為集體所有,是在合作化、尤其是在人民公社化的這個基礎上完成的。當年農民把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土地,把共產黨分給他們的土地敲鑼打鼓地交給合作社,交給人民公社,就是因為合作社與人民公社都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成立的,而且合作社與人民公社更能夠保證他們居有所住、幼有所依、學有所教、病有所醫、老有所養。所以既然人民公社解散了,集體經濟組織已經不存在了,農民失去了所有的依靠,那就應該把土地還給農民嘛,物歸原主,讓農民自食其力。就是由于土地承包制度實際上就是把土地變相的官有化,于是也就構成了對農民的變相掠奪,因而才會造成如今的農民失地以及全國都普遍存在的“三農問題”。再說住房制度改革這件事。國家取消了住房制度改革方案頒布實施以后的福利住房制度也就罷了,從此人民再想住房子那就只能靠自己去努力也勉強能夠說得過去。但是這個制度的荒唐之處就在于它還具有溯及力,不僅把毛澤東時代的人民憑著自己的一雙手建起來的住房強行賣給了人民,甚至還把象父母和大哥大嫂現在還住著的日本鬼子侵略我國時期蓋的、人民流血拼命奪回來的房子也要強行賣給原來的居住者,而賣房子的這些錢,名義上是交給了政府,實際上還不是都落入到了那些官員的手里。即使沒有落入到官員的個人手里,現政府用前人的成就來充作自己的政績也夠無恥的了,而比這更無恥的就是現在的這些人在享受著毛澤東時代的成就的同時,還罵著毛澤東,還侮辱著毛澤東。爸爸不是都曾經氣得說過按照住房制度改革的這個混蛋邏輯,那就應該把買房子的錢送到東京交給日本人嗎?世界上還有比這帶有溯及力的掠奪更無恥的事嗎?所以,土地承包制度實際上就是對農民階級賴以生存的土地的變相掠奪,住房制度改革就是對工人階級以及后來形成的市民階層的變相掠奪。就是由于實行了這樣的一種制度,所以在拆遷過程中,全國范圍內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才會發生那么多慘不忍睹的自焚事件,才會出現就發生在我們眼前這樣的強拆和逼遷事件。這些發生范圍之廣,持續時間之長,遠比資本主義發展早期英國“羊吃人”的現象更為慘烈,更為邪惡問題,難道還不能說明是時代的問題嗎?”
在二哥列舉出的這些盡人皆知的事實面前,在以往的爭論中一向能言善辯的三哥,這時卻啞口無言了。
“而給了社會主義制度最致命一擊的,就是國營企業和集體企業改制這件事了。”盡管三哥此時高掛了免戰牌,可二哥卻要“乘勝追擊”了。“社會主義的基本特征就是生產資料公有制和按勞分配這個原則,而最夠充分代表生產資料公有制和體現按勞分配這個原則的,那就是企業的國營化和集體化。然而改革開放之后,某些人打著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的幌子,以提高生產效率和經濟效益的名義,依靠所掌握的國家權力,不僅強行解散了全國農村兩萬多個人民公社這一集體經濟組織,而且更無恥地將毛澤東時代屬于全體中國人民的三十多萬個國營企業和集體企業轉制為私人企業。這三十多萬個國營企業和集體企業可不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毛澤東帶領中國人民從外國侵略者的手里奪回來的,而絕大部分都是毛澤東帶領中國人民勒緊褲帶搞艱苦創業才建設起來的,目前這些企業實際上絕大部分都已經落入到了各級官員的手里。因為不用說一般的中國人當時沒有那么多的錢買不起,就是有錢誰又能從政府手里買到這些企業?價低了政府不賣,價高了買下來必然又會賠本,所以又沒有人會買,因此只有掌握實際權利的政府官員才能低價從政府手里買下這些企業,這種行為實際上就是對毛澤東時代的所有中國人的公開搶劫。前幾任的政府官員就是通過這樣的所謂的改革,早已成為了先富起來的人。要說今天的這些官員也夠倒霉的了,由于毛澤東時代的國營企業、集體企業包括公車公房都已經被前幾任官員以改革的名義搶奪一空,所以現在的這些官員也就只能以城市建設的名義進行拆遷改造,以高房價的方式直接對老百姓下手了。如果中國不回歸到毛澤東的路線上來,那么以后的官員干的就只能是人家把驢牽走了,他卻來拔橛子的事了。所以,不僅普通的中國老百姓今后肯定會更不幸,就連以后的中國官員肯定也都會更倒霉。”
“現在的中國人再不幸,還能比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人不幸嗎?今天中國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應該說是中國城市化進程必須付出的代價,而加快城市化進程,又是中國唯一可走的可持續發展的道路。毛澤東時代中國人過的那是什么日子?這其中不僅是由于毛澤東時代注重政治運動而放松了經濟建設所帶來的,而且更是毛澤東不顧本國的國力,為了爭當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而打腫臉充胖子地援助第三世界才導致的。今天中國的很多問題,其實都是毛澤東時代的某些做法的延續,是改革開放不徹底才造成的。”盡管已經表現出了明顯地理屈詞窮,但是三哥卻仍然還想要“負隅頑抗”,于是未等二哥的話音落地,三哥就開始狡辯了,想來一個先聲奪人。
“一個國家的城市化離不開這個國家的工業化,所以城市化的實質就是工業化。今天之所以會提出城市化的這個概念,一是為了抹殺毛澤東時代工業化建設的偉大成就,二是為了給剝奪農民的土地提供一個合法地借口。確實,任何一個民族的發展都必須要付出代價,但是這不僅要看這個代價應不應該付出,而且更要考慮這個代價付出之后能不能夠得到應有的收益。毛澤東時代的勤儉建國、勒緊褲帶、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對外援助等也是中華民族求得發展而付出的代價,而且代價也非常巨大,但是不用說作為一個軍事家、一個政治家、一個戰略家,就是一個極普通的圍棋手,都懂得在撈取實地的同時還要爭取外勢。在世界進入到殖民化的時代之后,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一塊能夠避開歐美日等殖民主義國家和帝國主義國家的凈土。中華民族自第一次鴉片戰爭開始一直到毛澤東時代的中后期,始終都是處在挨打的威脅之中。為了擺脫挨打的威脅,中華民族在內部加緊工業化的建設以強筋健骨的同時,也必須要爭取外勢,以爭取共同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同盟軍,而外援就是爭取外勢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沒有外勢,中華民族就不可能在與帝國主義相比還處于極端弱勢的情況下擺脫挨打的威脅。因此,勤儉建國、勒緊褲帶、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對外援助等這些代價不僅是包括毛主席自己在內的全體中華兒女共同付出的,同時收益也是全體中華兒女共同享用的,而且這些代價換來的更是中華民族整體的安全,換來的更是中華民族整體的發展,換來的更是中華民族整體的尊嚴,換來的更是中華民族整體的生存,換來的更是中華民族子孫萬代的平安。而今天為了所謂的城市化進程,為了少數人的先富起來,中華民族付出的竟是民族尊嚴的代價,付出的竟是國家安全和國家主權的代價,付出的竟是幾千萬工人失業、幾千萬農民失地、幾百萬的婦女失身、無數的兒童失學的代價,而且付出的這些代價都是由工人農民等社會底層人民來承受的,可是收益卻只有少數先富起來的那些人才能享用得到。其實這些都還是次要的,最要命的就是為了實現少數人的先富起來,中華民族更是付出了未來子孫的生存與發展機會的這個代價,而這個代價,是任何一個民族都付不起的!”這段話由于講得慷慨激昂,所以二哥直咽吐沫,顯出了一副口干舌燥的樣子。
“三弟,還是你二哥說的有道理,你仔細地想一想,是不是這樣?這些事情以前就連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仔細想來,你二哥說的對極了。”以往兄弟之間爭論的時候,由于大哥總是同二哥持相同的觀點,所以大哥每次都是堅定地站在二哥這一邊。大哥的話三哥好像是沒有聽見,看來他或許是在反思自己,也或許是在思考如何反擊二哥。
“二哥,你說我們兄弟同是父母所生所養,在一個家庭里長大,受著同樣的教育,可是在認識問題時所站的立場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巨大的差異?”從來很少參與兄弟之間爭論的五哥忽然提出了這么一個非常具有實質性內容的問題。
“一個人的階級立場不會是一成不變的,一個人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能力更是在不斷變化的。一個人在認識客觀事物時能夠站在哪個階級的立場之上,既取決于他的階級歸屬,也取決于他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能力,甚至是還取決于他所養成的生活習慣。因此階級立場和認識客觀事物能力之間的關系,才是緊密相連的。剝削階級和壓迫階級的人里,有些人能接受共產主義的主張;而被剝削與被壓迫階級的人中,也肯定會有人產生剝削別人和壓迫別人的思想。一個人的階級的屬性只能奠定他在接受屬于本階級意識形態的良好基礎,但卻不能保證他不接受其他階級的意識形態,所以毛主席才一再告誡我們一刻也不能放松對思想的改造。隨著一個人對客觀事物認識的不斷加深,尤其是一個人的自我期許心理的作用,會對一個人在認識客觀事物時所站立場的改變起著很大的決定作用。老五,你是否還記得“文大”時一個廣為流傳的贊揚周總理機智幽默的故事?這個故事說赫魯曉夫在與周總理會見時說:‘周恩來同志,聽說你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而我可是工人階級家庭出身。’周總理馬上回答赫魯曉夫說:‘對,赫魯曉夫同志,你是工人階級家庭出身,我也確實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可是我們卻都各自背叛了自己的階級。’這個故事當時還經常被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學在辯論中廣泛引用,用來作為駁倒對方的撒手锏。”見五哥不斷地點頭表示還記得這個故事,二哥點著了一顆煙抽了兩口又接著說到:“從這個故事中能夠看出,一個人能在階級立場上背叛本階級,主要還是由于他對客觀事物、尤其是對未來如何認識所導致的。你三哥自小就很聰明,所以父母和大哥都非常寵愛他,其他的哥哥姐姐,包括鄰居親戚也更是經常地夸贊他,所以使他產生了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很強烈的精英意識,總是以為自己比別人強,于是就不愿意把自己放到與別人相同的位置上。這種意識,說淺了是自私的意識,說深了就是剝削階級的思想。說句不好聽的,你三哥就是依仗父母的寵愛和借用我們兄弟姐妹都指望他能考上大學以光耀門楣的這種期許,在剝削我們,他就是一個無產階級家庭中產生的剝削階級分子。根據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原理,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識是由其所站的階級立場決定的,但是隨著人們對客觀事物認識能力的提高,人們也會從多方位、多角度去認識客觀事物,所以這就能夠導致人們在認識客觀事物時所站的階級立場發生改變。中國共產黨的大多數創始人和早期的許多領袖級的人物以及許多早期的黨員象陳獨秀、董必武、周佛海、陳公博、澎湃、周總理、張國燾等,以及包括毛主席在內,都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但是在挽救中華民族危亡的過程中,他們認識到了只有馬列主義理論,只有社會主義道路才能救中國,只有共產主義,才是人類的最終歸宿。于是他們的階級立場便隨之發生了轉變,從而成為了共產主義的信仰者。他們的階級立場能夠發生改變,就是源于他們認識問題能力的提高。然而在革命的具體過程中,象周佛海、陳公博和張國燾這些人又由于被困難所嚇倒,看不到革命的前途,所以又會懷疑甚至是否定自己以前對客觀事物的認識是否正確,因而階級立場也會再次發生了改變,這種現象,就是由于認識客觀事物的能力不足才造成的。由此可以看出,一個人的階級立場和認識客觀事物的能力,絕不會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在隨著客觀形勢的變化而不斷地發展變化的。”說到這里,二哥深出了一口氣并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煙,這才結束了這段談話。
“確實是這樣,三哥就是由于從小就比我們其他這幾個兄弟具有一種優越感,也就是所謂的精英意識,所以家里干活的時候從來就不伸手,上山下鄉之后也同樣是如此。工人階級家庭出身的人不熱愛體力勞動反而還非常討厭體力勞動,這本身就是對自己階級的背叛。”還未等五哥說什么,四哥就搶先把話接了過去。“三哥,你說你下鄉四年到底能在農村呆過幾天?家里這四年補貼了你多少錢?同樣是下鄉,二姐每年不僅能掙出自己買口糧、買衣服和零花的工分錢,而且每年還都能把剩下的三四百元帶回來。七四年我上山下鄉后,組織上為了照顧象咱家這樣下鄉子女多的家庭,年底將你抽調回城并很快就安排進了工廠。為了你上下班方便,二姐用自己當年掙的工分錢花一百三十多元給你買了一輛“東方紅”牌的自行車。七六年初老五參軍走,二姐又花了自己當年剩余的二百八十多元工分錢給老五買了一塊瑞士的“大英格”手表。什么時代也要靠勞動才能生活,人再聰明也必須要吃飯。三哥,你總說是毛主席和“文大”耽誤了你上大學,耽誤了你一生。其實個人考試上大學和通過群眾推薦上大學不都是上大學嗎?下鄉時如果你也象二姐那樣干,說不定群眾也能推薦你去上大學呢?三哥,你好好想想,就“文大”前中國社會的那種結構,咱家又只有父親一個人工作,不僅兄弟姊妹多,而且那時爺爺奶奶還都在,你即使是考上了大學,咱家能供得起你嗎?所以個人考試上大學和群眾推薦上大學這兩種方式,要看對哪個階級有益。大哥二哥哪個比你笨,不就是為了幫助父母拉扯咱們兄弟而放棄了考大學早早就參加工作了嗎。靠自己的雙手,艱苦創業是中華民族強盛起來的唯一辦法。勒緊褲帶,勤儉建國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為中華民族的強盛所付出的代價。你總是強調你下鄉那里的自然條件沒法與二姐下鄉的那里比,但是再差還能比沙石峪大隊(21)差嗎?再說,越是艱苦的地方,就越是需要我們去建設,要不毛主席讓我們上山下鄉干什么。”一口氣,四哥不僅揭了三哥的老底,而且也給三哥和我們其他兄弟也都上了深刻地一課。可能是由于被四哥揭穿了老底,所以三哥沒有繼續“頑抗”,而只是留下了一臉的難堪。
“老四你信不信,你三哥即使是認識到自己錯了,但也不會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而肯定又會說這是由于毛主席不僅取消了考試上大學的制度,而且又實行了愚民政策,所以才不僅造成了他對客觀事物認識能力的不足,而且又在階級立場上產生了偏差。”對三哥的性格極為了解的二哥知道,三哥不僅不會輕易在嘴上服輸,而且還更難改變自己的錯誤認識。
“其實真正的愚民,最大的愚民,就是慫恿人們去實現自己的先富起來,教唆人們只顧自己,只關注自己的命運而忘卻、甚至是喪失對國家、對民族、對社會的責任意識。而當年毛主席號召我們青年人要多關心國家大事,要放眼世界,那才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開啟民智而并非是愚民。”接著二哥的話茬,大哥深有感觸地說到:“近幾年我才更深刻地認識到,個人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是無法分離的,沒有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就不可能有個人的命運。沒有放眼世界的高遠戰略目光,就不會有中華民族的未來。你三哥的年齡比我和你二哥小不少,所以對毛主席的教導領會得不會是很深,尤其是對中國社會的切身感受更是不會很多,于是這才導致認識問題時的立場上產生了偏差。認識客觀事物時的階級立場決定了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識能力,不用說站在剝削階級的立場之上,就是只站在自私的立場之上,一切只為自己的眼前利益著想,一心只關注自己的命運,那么認識客觀事物的能力必然就要低。而如果站在國家、民族和人民的立場之上,爭取和維護的是國家民族和人民的利益,關注的是國家民族和人民的命運,那么認客觀事物的能力也就一定會高。你三哥就是由于總是站在自私的立場上,只關心自己,所以這才不僅在認識客觀事物時的立場上產生了偏差,而且在認識客觀事物的能力上也出現了障礙。這就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用“文大”時很流行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讓自私蒙住了雙眼’。”
“出去,出去,都出去,找別的地方白話去,搬東西了,不干活就別在這耽誤事。”在各個房間來回巡查的大嫂見我們兄弟不僅只動嘴不動手,而且動嘴所說的內容更與搬家無關,于是也不管大哥說完沒說完,便毫不客氣地下達了“驅逐令”。
其實不用大嫂往出攆,哥幾個也都站累了正想找地方坐下休息一會呢。尤其是三哥和我更是早就想離開了。一個是為了逃避尷尬,一個是早就聽膩了。盡管侄子和外甥們不僅智商都不低,做官經商個個也都能算得上好手,而且又都長得五大三粗,可是要干起力氣活來,那可就個個都成了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的貨。因此這趟家搬得從早上直到中午還沒有搬完。由于安慰和關懷的任務已經完成,也借著大嫂往外攆的理由,于是二哥以回去幫三嫂準備飯菜為理由,提議大伙先回父母家去。二哥的這個提議大伙沒有不贊成的,于是大伙就一塊擠上了大侄子駕駛的面包車,而大侄子也樂得借送我們回去的機會,逃避搬家的勞作之苦。
在回家的路上,老哥幾個的談性仍然不減,特別是二哥由于今天竟然將一向自恃真理在手而又能言善辯的三哥駁得啞口無言而更加興奮,所以談性也就比誰都濃,趁著哥哥姐夫幾個人嘮得正在興頭上而沒有人注意我,于是我就閉上眼睛假裝睡覺,又開始了我的回憶。
那時的冬天可比現在冷多了,每年一到小雪節氣的時候,大地就已經封凍了。在我給二姐送水靴的這一年以前,二姐每年總是在十一月中旬的時候凍場(22)打完就回家,而且還要一直要呆到過完年的春分前后才會回到農村去。二姐每次從農村回來,都會帶許多的粘豆包、粘火燒、干豆角、葵花籽、倭瓜籽、山核桃、山里紅、蘑菇、榛子、凍梨和咸雞蛋、咸鴨蛋等,所以這幾年每到冬天,我就總是盼著二姐能早些回來,然而這一年已經到了十二月中旬了,二姐卻還沒有回來,母親經常和大嫂念叨:“都上大凍了,屋外的什么活也干不了,怎么還不回來呢?”直到年底的時候,二姐才寫來信告訴家里,她們不僅已經把兩道攔河壩修筑起來,稻田也已經開出來了,而且一部分耕地的平整也已經完成。全大隊現在士氣高昂,人人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全力投入到明年的開挖泄水渠和春耕生產的工作中。她們眼下正在幫著社員上山打柴禾,可能直到一月中旬的時候才能回家。
這一年的春節放假,二姐和張哥不僅回來得晚,而且還回去的早,“破五”過后二姐和張哥就結伴回去了。而到了“掛鋤”的時候,二姐和張哥以及附近鄰居家的許多下鄉知青竟然都沒有回來。
冬天再次到來了,盡管在這一年的十月,中國響起了一聲“春雷”,可是這聲“春雷“卻并沒有為這一年的冬天增添多少的暖意。
元旦過后,雖然離春節還有將近一個半月的時間,可是由于已經過了十來個革命化的春節,所以這一年的春節就好像是提前到來了一樣。每天的早晚和中午休息時,工廠、礦山、機關等各個單位,甚至包括已經放了寒假的中小學校的廣播喇叭就會播放《洪湖水,浪打浪》、《我的祖國》、《南泥灣》、《人說山西好風光》、《在那遙遠的地方》和《迎著風雨去戰斗》、《永遠不能忘》、《赤腳醫生向陽花》、《春苗出土迎朝陽》、《共大贊歌》、《繡金匾》和《交城的山,交城的水》等高亢嘹亮與舒緩優美的歌曲。尤其是郭蘭英演唱的那些歌曲,真的是特別富有時代的特色。文革前所唱的那些歌曲,大多都舒緩優美。文革期間演唱的,全部都高亢嘹亮。而到了“十月的春雷”響起了以后,又大多都以抒情為主了。百貨商店和副食商店里的人流如織,日用百貨和副食品更是琳瑯滿目,豐富多彩。四郊人民公社的社員更是不甘示弱,推車擔擔,把自家自留地里出產的農副產品和從山上采摘來的山貨運到自發的自由市場上來出售。盡管這時仍然有帶著紅胳膊箍的糾察人員不時地前來驅趕,但是力度已經明顯地不如從前。可能是“十月的春雷”還沒有將大山溝里的“老倒子”震醒吧,直到元旦過后,二姐才來信說她們現在不僅正在忙著幫社員上山打柴禾,而且更是在忙著連夜磨稻子,一直要到進臘月的時候才能回家。在信里二姐還特意說,大隊為了感謝家長們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支持和對子女的鼓勵,在口糧之外又多分給了每名青年一百斤大米,讓他們帶回家里給父母及家人嘗一嘗。
自從接到了二姐的這封家信之后,我就更急切地盼望著二姐能夠早些回來,到那時,不僅又能吃到粘豆包、粘火燒、干豆角、葵花籽、倭瓜籽、山核桃、山里紅、蘑菇、凍梨和咸雞蛋、咸鴨蛋,而且還能吃到二姐親手種的大米了。
盡管天天盼,天天想,然而由于這一年的春節來得特別地晚,所以直到一月中旬的時候,才終于把二姐盼回來了。
二姐的回來不僅給全家帶來了許多好吃的,而且更帶回了許多好消息:她們修筑的兩條攔河壩,全都經受住了夏季洪水的考驗,不僅有效地保護了、而且更能自然地灌溉新開出的稻田,而她也學會了育稻苗和插秧。她們新平整的土地,盡管今年的畝產平均只比去年增加了幾十斤,但有經驗的老社員都說這是由于把地底下的生土翻上來了才造成的,只要種過兩年之后,生土變熟土,大幅度增產毫無問題。湯大哥已經被任命為了公社的黨委副書記兼革委會副主任,主抓全公社的水利工程和農田基本建設,現在張哥擔任了大隊的副書記并暫代支部書記。劉向紅姐在夏天的時候被組織上派到市里的大醫院學習了三個月,現在的醫療技術比以前提高多了。強華作為工農兵大學生,被群眾推薦到工學院學水利去了。而二姐給全家人帶來的最大驚喜,就是她已經入黨了,而她之所以沒有在信里告訴家里,就是想在給全家人帶來這個驚喜的同時,她自己也能與全家人一道來共同感受這份喜悅。
二姐帶回來的這些好吃的和好消息讓我足足高興了好幾天,后來我才知道,當時二姐還向家人隱瞞了一個好消息,這個好消息就是全大隊的社員當時也一致推薦她到農學院學習,可二姐不僅認為在實踐中學習也是一樣,而且還更加深刻,于是就堅決地推辭了。我曾經問二姐對當年的做法是否后悔過,二姐說中國如果能夠按照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走到今天并永遠走下去,那么不僅是對這件事,而且也不僅是她自己,就是所有的中國人對所有的事也永遠不會有一點的后悔。而背叛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那么留給中國人的就只有是后悔。而不后悔的,那就只有那些洋奴買辦和漢奸賣國賊以及修正主義分子了。
二姐親手種的大米真好吃,比從糧站里買來的好吃多了,這頓飯我足足的吃了三碗。第二天,當我和大侄子、二侄子纏著大嫂還讓大嫂做大米飯的時候,大嫂卻說母親讓把大米給各家親戚都分送一點嘗嘗,剩下的要等到過年的時候再吃。于是,我又更急切地盼望著能早點過年。
除夕那天的晚飯,盡管大嫂和二嫂做了很多平時我都非常愛吃的菜,但我還是覺得二姐親手種的大米最好吃,所以我沒有象以往那樣多吃菜少吃飯,仍然還是吃了兩碗。
初一的早上,帶著嬉鬧了一夜的困倦胡亂地吃過幾個餃子之后,按照母親的吩咐到一些長輩的鄰居家拜完年,我急忙回到家里倒頭就睡。臨近中午的時候,我被歡樂喧天的鑼鼓聲驚醒了,我穿上棉襖就急忙跑出去看熱鬧。嗬!只見我家門前的這條馬路上排滿了一眼望不到頭的由工廠和礦山的工人組成的群眾巡游隊伍,有扭秧歌的,有擺旱船的,有踩高蹺的,還有跑驢的,這個熱鬧勁,能趕得上去年十月歡呼“十月里的春雷”那個時候了。“向陽院”(23)的干部和許多鄰居家的大娘大嬸以及我大嫂二嫂紛紛從家里拿來暖壺茶碗和糖塊,將一碗碗熱茶水和一把把糖塊端到或塞進巡游群眾的手里及衣袋中。可能是為了酬謝圍觀群眾的熱情,也可能是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演技,伴隨著歡快的鑼鼓點,巡游隊伍不時地扭動出一波又一波的高潮。特別是跑驢隊伍里的那些扮演跑驢的二三十歲的青年工人,一個賽一個歡快地蹦躍著,有幾個蹦著蹦著,還不時地真的象驢那樣尥幾下蹶子。看著看著,我又上來了頑劣的勁,大聲地對周圍的人說:“噯!噯!噯!你們看,這驢怎么都是兩條腿的呢!”由于我的聲音很大,跑驢隊伍里靠離我近一些的幾個人也都聽到了,這幾個人顧不得卸下身上的紙驢道具,過來就要打我。但是由于掛在身上的紙驢道具礙事,所以他們跑的動作只能算是蹦的奇怪樣子。看到他們要來打我,嚇得我趕緊鉆出人群跑了。后來每每回想起這件事,我都要在心里對當年跑驢的那些工人師傅真摯地說一聲對不起,同時也憤憤地為他們感到不平。“十月里的春雷”響起的時候,為了不知所以的歡呼,他們歡快地去跑驢;過春節的時候,為了豐富人民群眾的精神文化生活,他們歡快地去跑驢;“講著春天的故事”的時候,為了不知潮向的“春潮”,他們還是去跑驢。可是跑著跑著,就跑來了改革的不斷深化,于是也就跑來了下崗失業這樣的未等卸磨就殺驢。
送走了群眾巡游的隊伍,我找到了幾個伙伴去玩打雪仗,打完雪仗,我們又滾了一會雪球。一直玩到將要吃晚飯的時候,我們才結束了一天的歡樂,各自向家里跑去。當我帶著一身的雪屑回到家里的時候,里屋的兩張飯桌已經擺好了,二嫂和二姐正里出外進地忙著往桌上端菜,母親和兩個年齡小一點的侄子已經在靠里的飯桌邊坐上了。我進了廚房邊洗手邊問還正在忙碌著的大嫂:“大嫂,做的什么飯?”
“大米飯。”大嫂邊小聲的回答我,邊向里屋努了努嘴。
“過來。”還未等我領會大嫂努嘴的意思,身后傳來的父親的一聲斷喝嚇得我一激靈。不用回頭看,我就知道父親這是在叫我。最近幾年隨著四哥、五哥逐漸成大懂事,幾乎就是我一個人獨享了父親的嚴厲。當我膽顫心驚地轉過身來時,見父親坐在靠墻的地桌邊的椅子上,正虎著臉瞪著我。
“進來,你今天又惹什么禍了?”父親厲聲地問。
“我,什么禍也沒有惹呀。”我一邊辯白著,一邊兩眼緊盯著父親的手并側著身子挪進了屋,同時回想著這一天的所有活動。可盡管我回想得很努力,但是卻早就忘了罵跑驢的工人是兩條腿的驢的那件事了。
“跪下!”父親一邊高聲地喝令我跪下,一邊拿起了放在地桌上的皮帶站起來。我一邊用右臂護住頭并驚恐地側臉抬眼緊盯著父親拿著皮帶的手,一邊慢吞吞地跪了下去。然而就在父親的手剛剛舉起來的時候,二姐過來擋在了我和父親之間并托住了父親的手:“爸,您消消氣。”隨即大嫂和二嫂也過來勸爸爸。“躲開!”爸爸瞪著眼睛厲聲呵斥著二姐,同時把拿著皮帶的手舉得更高。但是還沒等父親的皮帶落下,就聽到母親說:“算了吧,大過年的打他不吉利,過了年再說吧。”盡管大嫂、二嫂和二姐都在極力地勸說著父親,可還是母親的這句話才起了關鍵地作用。
“你先記住這頓打,“破五”再揍你。”由于母親“下達”了命令,所以父親也就只好“執行”了。近幾年來,父親越來越尊重母親,完全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這可能是因為母親已經是幾個孫子的奶奶了的緣故吧。
“起來吧,喊你哥他們過來吃飯。”盡管母親的“命令”父親不得不“執行”,但是父親卻仍然是余怒未息,所以說話時的語氣依然還十分嚴厲。僥幸得到了父親的赦免而暫時躲過了眼前的這頓打,我高興得飛速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三躥兩蹦地就到隔壁的房間去喊哥哥們來吃飯。等我返回來的時候,大嫂、二嫂和二姐已經把飯盛到碗里了。雪白的大米飯冒著騰騰的熱氣,隨著騰騰的熱氣,飄過來一陣陣的清香。我趕緊湊到桌邊,斜眼看了一下坐在里邊桌的父親,見父親根本就沒有注意我,于是我端起一碗飯,一邊哹哹地吹著涼氣,一邊趕緊往嘴里扒。
趁著父親只注意和哥哥們說話的機會,二嫂悄悄地告訴我,在我罵跑驢的工人是兩條腿的驢之后不久,向陽院的田大嫂就到家里來告狀了,這件事把父親母親氣得夠嗆,大嫂和二嫂、二姐幾個人勸了好長時間,父親母親的氣都沒有消。
“破五”早上的餃子吃完,年也就算是過去了。二姐早已把東西收拾好了,準備初六就和咱哥一同返回青年點去。盡管初五的這一天從早上吃餃子的時候我就開始了忐忑,但是也許是年紀大了忘性也大,也許是過年期間的高興事太多了,也許是二姐明天就又要離開家了,父親母親竟然都忘了初一那天說的等“破五”再打我的這件事了。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來了,我也中學畢業了。可是盡管這時“大干四化”的口號喊得響徹云霄,可是卻沒人給我也提供一個“大干四化”的機會。一九七九年的春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正式宣布結束了,于是,我期待許久的大有作為的夢想,也就變成了“待業青年”這樣的身份現實。而隨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結束,二姐和張哥也不得不告別他們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而回到了城市。從此,二姐的光榮與大有作為的希望,那就只能留在她的記憶之中和睡夢里了。
注:(1),倒子:東北方言,就是在炕上躺著的意思。
(2),掛鋤:東北方言,由于高粱和玉米等大田農作物長高之后不便、也不用進行鏟地、趟地等田間管理,于是就可以將鋤頭存放起來。表示在這個耕種季節里鋤頭的作用已經發揮完畢,在沒有洪澇蟲等災害的情況下,可以不用進行田間管理了,人們一直可以休息到秋收。
(3),水辮:將頭發攏起來用辮繩散綁上即可,不用將頭發編成發辮。
(4),青年,東北地區農村人民公社社員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簡稱,當時都讀成兒化音,青年兒。
(5),塔頭:東北方言,是沼澤和濕地里的野草由于周而復始地生長,根莖纏繞在一起而形成的高出了地面或水面的草墩子。
(6),水流:指魚順著水流的走勢。流,liu,在這里讀四聲,并且要讀成兒話音。
(7),魚捂子:用荊條和尼龍線編制成的一種帶有防止魚逆游設施的插在河水下面的捕魚工具。
(8),北炕:當時東北農村的屋子都很大,每個居住的房間都搭有南北兩鋪炕。
(9),白話:東北方言,是指說空話或吹牛的意思。
(10),埋汰:東北方言,侮辱和骯臟的意思。
(11),這里指的是農歷。
(12),咧(讀lai,發音為三聲)大彪:東北方言,意思是說葷笑話。
(13),貓冬:東北方言,以前東北農村的一種生活習慣,由于冬季太冷無法進行農業生產以及戶外活動,人們大多數時間都只能躲在屋里。
(14),回鄉青年:指原先家在農村,初中或高中畢業之后放棄在城市參加工作的機會,自愿回到家鄉參加農業生產建設的初高中畢業生。
(15),文大:當時的人們習慣地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簡稱為“文大”。
(16),上大凍:東北方言,是指土層凍到最厚程度的時候。
(17),秫米子:高粱米。
(18),大cha(該字由米字旁和查字組成,發音為二聲)子:東北方言,指用玉米磨成的碎粒或是用玉米碎粒熬成的比較粘稠的粥。
(19),攢枝子:東北方言,把伐下的樹枝收攏在一起,然后用繩子捆住并拽下山用作燒柴。
(20),王連舉: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里的一個叛徒。
(21),沙石峪:河北省遵化縣新店子公社的一個大隊,當年以條件艱苦和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改變了家鄉的落后面貌而聞名于全國。
(22),凍場:以前東北農村打場所普遍采用的方式。莊稼收割之后,集中堆在農田里,將農田里的壟溝鏟平并灑上些水,然后再用轆轤壓實,待冬季土層上凍之后在上面進行打場,從而不用設置專門用于打場的場院。這種打場的方式不僅能夠有效地避免糧食里摻入沙土,而且打過場之后第二年還能照樣種莊稼,從而節省了土地。
(23),向陽院:由于受當時一部以反映如何教育培養下一代的小說《向陽院的故事》和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的影響,我家所在的這座城市的居民委員會都改稱為了“向陽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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