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利奧蘭納斯,普魯塔克筆下的羅馬英雄,他的故事被人過中年的莎士比亞翻閱,拿來講述貴族和平民各 自的哀嘆:英雄并不是真英雄,小人也不是真小人。《科利奧蘭納斯》在莎劇中很特殊:沒有枝蔓的情節(jié)和 無關(guān)的筆觸,像是一次提純了的思辨;主題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悖論;面兒上不過是個傳奇故事,底下交織的是 個人主義和階級斗爭的兩套話語。由林兆華和易立明共同執(zhí)導(dǎo)的人藝版,同樣六個字的名字:大將軍寇流蘭。清末民初春柳社演林紓改譯的《黑奴吁天錄》,以美國黑人的悲慘遭遇來“冀我同胞 警醒”,主人公喬治喚作“哲而治”。從科利奧蘭納斯 到寇流蘭,道出了文明戲以來外國經(jīng)典中國化的歷史, 擱在中國話劇百年慶典的尾巴上,有懷舊之感。
民間故事
兒時有一部動畫片,講一個眾人敬仰的大將軍,原本聞雞起舞、戰(zhàn)功彪炳,后來居功自傲、胡吃海塞,連 報曉的公雞也祭了五臟廟。敵兵再犯時,驕傲的將軍成 了窩囊廢。寇流蘭的姓名不由讓人想到宋代的寇準。依稀記得插圖版的《中國通史》里“澶淵之盟”里,他伸出的三 個手指頭。遼國侵略北宋,皇帝想棄城逃跑,寇準急 了:誰建議說“跑”,誰該殺頭!茍且的皇帝這才想起江山社稷和春秋大義,硬著頭皮率兵,居然打死了遼軍主將,于是趕緊借機議和。寇準反對,然君意已決,只 好出下策。他伸出三個指頭,威脅前去議和的人:賠款 高出三十萬銀絹,要你的命。使者不辱使命,真宗于是 載歌載舞。宋朝皇帝不光怕打仗,而且怕能打仗的將軍——輕則監(jiān)禁,重則斬首。中國皇帝實在是充滿政治斗 爭的智慧,莎士比亞弒君的麥將軍是最好的佐證。《楊 家將》的故事里,真宗要殺楊六郎,寇準說,不礙事, 遼國一進犯中原,皇帝就得把楊六郎放了。過了幾天, 遼國沒有動靜,八賢王著急地說:遼國怎么還不來進犯 中原啊?
民間的戲曲故事里,皇帝總是膽小如鼠然而死要面 子,宮廷史總是由奸臣或良將共同書寫。科利奧蘭納斯 是一位遠在古羅馬的驕傲的楊六郎。故事的背景是共和 制下的羅馬,對英雄生殺予奪的不是皇帝,而是由無數(shù) 平民組成的群眾。寇將軍在戰(zhàn)爭中保衛(wèi)了羅馬,卻因為辱罵平民而失去他們的選票。在羅馬人和寇將軍之間搬弄是非的是兩個護民官。英雄不敵烏合之眾,被迫離鄉(xiāng) 背井。米尼涅斯這位羅馬的八賢王只好巴望沃爾西人來 犯,好讓大家想起寇六郎的好處來。
故事前半部分情節(jié)的通俗版大致如上。演出開始于文本,有一處關(guān)節(jié)點早早流失在了翻譯過程中。《科利奧 蘭納斯》中的貴族口吐亞歷山大體韻詩,平民說的卻是 后來被易卜生全劇采用的散文體。語言的差異不僅用作 人物身份的區(qū)分,更像是對歷史膠片的一次洗印,使的 階級話語顯影于遠古傳奇中。英若誠先生的翻譯抹去了 這一層,貴族和平民開口通通是口語。這么一來,臺上 也就少了一張血色的天幕,多了一份說書的天馬行空。 寇流蘭不允許自己與惡臭的平民妥協(xié)。想讓他撩起 衣服向群眾秀一下二十七處傷疤?省省吧,他寧愿再挨一刀也不肯出這個洋相。 王朔有個調(diào)侃的詞兒叫“俗人”。文明戲開山老祖汪笑儂改編過一出傳統(tǒng)戲曲,說的是上古時期堯帝遍訪群賢后游說許由,要把帝位禪讓給他,許由逃至荒郊的 河邊,洗耳去污。堯帝對于貴族階層而言,許由對于貧 民階層而言,都不是俗人。寇流蘭寧可挨刀的臺詞其實 稍有自夸的嫌疑。雖然勉為其難,但為了一勞永逸地做 萬人之上的執(zhí)政,他還得跟群眾講兩句話,因為:
“既然他們需要的,只是我的脫帽致敬,不是我的 竭忠盡瘁,那么我可以學(xué)習(xí)一套卑躬屈膝的本領(lǐng),盡量 向他們裝腔作勢。 ”(第二幕第三場)
這么一看,劇本里的寇流蘭大將軍撇開傲氣不說,到底還是個俗人。個人悲劇 寇流蘭對其他貴族倒是平心靜氣的,只是對群眾采取了類似許由對堯帝的作法——跟你多說一句臟了我的嘴。可是,眼看著執(zhí)政的位子像煮熟的鴨子擺在了眼 前,他還是妥協(xié)了。
寇流蘭:向你們討一個執(zhí)政做要多少價錢?
市民甲:那價錢就是您必須好好地請求。
(第二幕第三場) 平民對寇流蘭的要求不過是最起碼的尊重。寇流蘭還是很火大,因為事情看來并不是簡單地要他說個 “請”字,去河里刷刷牙就完事。“必須”二字侮辱的是他的人格,是揮過來打他的拳頭,是妄圖將他高貴的頭顱摁向泥土的臟手!絕不!他的精神永遠是獨立完整 的不容玷污!一提到平民他就想起流氓、廢物、該死的 東西、敬天畏上的叛徒、套著人類軀殼的蠢鵝、反復(fù)無常、腥臊惡臭的、多頭的畜生⋯⋯如今這些賤民開始發(fā)號施令了,米尼涅斯還擋在他和那些畜生中間替他辯 護,說那些詈罵只是他一時氣憤。他怎么能容忍這樣的 誣蔑?于是他跳著腳說:“即使我像午夜的睡眠一樣善于忍耐,憑著喬武起誓,我也不會改變我這種意思!”
他甚至還說出這樣的話:
寇流蘭:趕快拔去群眾的舌頭吧⋯⋯政府將要失去 他所應(yīng)有的健全,因為他被惡勢力所統(tǒng)治,一切善政都 要無法推行。
西西涅斯:他說的全然是叛徒的話,他必須受叛徒 的處分。
(第三幕第一場) 拔去群眾的舌頭,除了處死護民官的引申義之外,
字面意思再清楚不過。他在警告羅馬貴族們,群眾一旦奪權(quán),對社會的安定團結(jié)十分危險。寇流蘭想從人民的 手里獲得權(quán)力而不能,其原因恐怕并不只在兩個護民官 的挑撥。護民官西西涅斯的眼睛是雪亮的:寇流蘭若做 執(zhí)政,必定成為羅馬的第二個卡里古拉皇帝;把寇流蘭 驅(qū)逐出境,則后患無窮。在這個結(jié)骨眼上,惟一可行的 辦法似乎只有把他關(guān)起來。
莎士比亞既是給都鐸王朝編年的御用史官,也是茶 樓酒肆添油加醋的說書人。他喜歡用歷史比照著故事, 向虛構(gòu)舉起真實的鏡子。故事里有貴族和平民的不同視 角。后來的發(fā)展證實了護民官的看法——寇流蘭果然叛 國。文藝復(fù)興的故事這才開始上演:個人主義者寇流蘭 成了開山海關(guān)放清兵入關(guān)的吳三桂。古人通常不會扯到 個性悲劇,而是“變節(jié)”二字。楊六郎如果投靠了蕭太 后,宋真宗也不會央求八賢王去游說,因為總還有楊五 郎、張六郎可以上陣,這就是地廣人多的好處。有一點 莎士比亞略去不說了:普魯塔克的故事里,寇流蘭死 后,羅馬還是打敗了包括沃爾西人在內(nèi)的敵人,統(tǒng)一了 意大利。看來,意大利的歷史是人民寫的,人性在歷史 面前如此渺小,這是后話⋯⋯
英雄成了叛徒,這中間的過程寇流蘭有沒有猶豫? 普魯塔克筆下沒有所謂心靈的拷問,莎士比亞沿襲了這 一點。我想他們是在寫實。叛徒有兩種:一種是拷打出 來的,另一種是潛在的。寇流蘭在投靠敵人時顯然順應(yīng) 了他的天性,因為他自設(shè)了一個非此即彼的兩難局面, 總要求自己在社會責(zé)任和真實自我之間做抉擇。在他的 價值觀里,社會和個人是不可調(diào)和的。他的真實只有一 種。他即不關(guān)心“真實”有何前提條件,也不關(guān)心它對 其它任何人是否有害。他畢生追求的“真實”不過是 “真我”,只對自己負責(zé),不顧任何他人的存在價值。 對“自我 ”的偏執(zhí)成了寇流蘭的心結(jié)。他的所 謂“高傲”與人無關(guān),與社會無關(guān),只與那個無限放大的自我 有關(guān)。普魯塔克一度把他比喻為阿基琉斯,莎士比亞也用了類似荷馬的語言贊美這位天神般的將軍。在寇流蘭 身上,我們看到與阿基琉斯相似的原則——至高無上的個人榮譽。二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對個人榮譽的看法。阿基琉斯懂得,在世為人,個人不該違背世俗的榮譽法 則。諸神只破壞了他與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并沒有蒙蔽他的心 智。即使對阿伽門農(nóng)再不滿,他只是不參加戰(zhàn)斗,而沒 有為了復(fù)仇倒向特洛伊那邊。對寇流蘭來說,戰(zhàn)爭只是 凸顯個人榮譽的手段,個人榮譽與世俗榮譽是對立的。 報國即是屈從世俗榮譽。個人主義者無祖國。比如,當(dāng) 他得知沃爾西人來犯時是欣喜若狂的,沒有絲毫對于羅 馬安危的擔(dān)憂。
使者:將軍,沃爾西人起兵了。 馬歇斯:我很高興,我們可以有機會發(fā)泄發(fā)泄我們積余的精力了。
人是萬物的靈長,一切圍繞“我”存在。在全軍戰(zhàn)略性撤退的時候,“我”孤軍奮進。執(zhí)政不是為了治 國,是為了從今往后“我”不再“必須”怎樣怎樣。貴族 拿“我 ”無可奈何,畜生一樣的平民更沒轍了。
“我”對自我價值的設(shè)定只單純是社會價值的對立物, 凸顯了個人可以脫離本階級,甚至人類社會而獨活。所 以,寇流蘭離開羅馬時說:
“⋯⋯我放逐了你們⋯⋯對于你們,我只有蔑視; 我離你們遠去!這世界還有別的地方。”(第三幕第三 場 )
意大利并非只有羅馬和科里奧利兩個城池。但個人 主義者寇流蘭為了體現(xiàn)他的孤絕,實現(xiàn)他的自我價 值,只有一處可去——敵首的懷抱。一切行為不過證 明了以下這個真理:“我”活著多么孤絕!證明的過 程本身導(dǎo)致了進一步的孤絕,循環(huán)往復(fù),寇流蘭用行 動 給“自我毀滅 ”這個詞做了最好的示范:毀滅自 “我 ”開始。
接下的故事幾乎完全屬于普魯塔克:羅馬群眾追悔 莫及,羅馬貴族得意洋洋。白發(fā)蒼蒼的佘太君出馬,攜 媳婦二人跪求兒子。寇流蘭本來只是為了出一口惡氣, 看到老娘和娘子的淚眼,很快第二次變節(jié)。但收留他的 敵首奧迪烏斯和沃爾西人不干了。羅馬感謝寇流蘭替他 們免去了一場滅頂之災(zāi),不過既然引兵入城的也是同一 個人,那么,雙重叛徒寇流蘭被殺是情理之中之事。羅 馬和科里奧利雙雙遺棄了他,正如他曾遺棄它們一樣。 寇流蘭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輝煌、孤絕和悲劇的一生。莎翁 一筆濃墨給文藝復(fù)興那高光的、大寫的“人”畫上了陰 影,印證了個人主義者的悲慘下場。
在伊麗莎白女皇那里,叛國罪是要砍頭吊在倫敦塔 上的。文人叛國的蛛絲馬跡通常從他的文字里找。劇作家在十幾年寫的某段臺詞可能成為最好的呈堂正供, “文字獄”是白紙黑字的歷史真實。普魯塔克的故事原樣擺在那兒,莎士比亞下筆時想到陰森的倫敦塔多少會有些如履薄冰,所以未曾給寇流蘭添上一段類似李爾王 在沙漠中的“雷電頌”。劇作法強調(diào)主要人物的性格應(yīng) 該有發(fā)展,寇流蘭是個例外。我同意布萊希特的看法, 寇流蘭從一個與羅馬血肉相連的真正的羅馬人變?yōu)榱_馬 的死敵,其原因正在于他絲毫沒有發(fā)生變化。[1]他是罕 見的不像主角的主角。似乎可以稱呼他為貴族甲、乙或 丙,正如平民在劇中的稱謂:沒有名字,只有代號。
平民/ 貴族 由現(xiàn)實中的民工扮演羅馬平民,舞臺上的故事似乎多少有了現(xiàn)代語境。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把觀眾拉近莎士比亞的好想法。然而,這一忠于莎士比亞的鋒芒恐怕 從提出那一刻就有些底氣不足。氣質(zhì)很秀才的濮存昕演 起大將軍平添了一些劇中人不該有的秀氣,然而印證了 藍血精英蠻不講理背后必然存有高貴儒雅的氣質(zhì)。對貴 族的無端好感是集體無意識的癥狀之二。要塑造一個風(fēng) 度翩翩的君子,最簡單就是讓對手顯出小人之心。對護 民官的處理淡化了其為人民代言的一面,突出了流氓無 產(chǎn)階級的一面。
西西涅斯:去,叫民眾來。我以人民的名義親自逮 捕你,宣布你是一個企圖政變的叛徒、公眾幸福的敵 人。
寇流蘭:滾開,老山羊!
眾元老:我們可以替他擔(dān)保。 考密涅斯:老人家,放了手。 寇流蘭:滾開,壞東西!否則我要把你的骨頭一根
根搖下來。 西西涅斯:諸位市民,救命啊!
(第三幕第三場)
劇本中,寥寥幾句話,肢體沖突是可見的。考密涅 斯口中的老人家也許是西西涅斯,或者是從旁邊冒出來 的某個不刷牙洗臉,貌似糟老頭的“賤民”。臺上的西 西涅斯由一個青壯年男演員扮演;考密涅斯的話不見 了;當(dāng)寇流蘭威脅說要打西西涅斯,后者像被氣功攻 擊,倒地佯裝受傷,連喊救命。接下來的場面,平民沖 上臺,呼喊“打倒”將寇流蘭趕下場。這樣一來,寇流 蘭成了眾口莫辯的楊六郎,從而與結(jié)尾英雄的末路高度 統(tǒng)一。
然而,該場面的歷史意義使這處改動極不慎重。莎士比亞寫這出劇前,舞臺上打斗無數(shù):情敵的、家族 的、世仇的、兩個國家的⋯⋯平民暴動的場面偶有作為 背景提及,卻從未作為中心事件展現(xiàn)過。“米尼涅斯在他的寓言里把羅馬說成一具由五官四肢組成的人體,但科利奧蘭納斯和平民卻彼此視為狼與羊。”[2]劇本里我 們看到最早的、立體的階級斗爭場面,而舞臺上的寇流 蘭單純是暴民政治的受害者。莎士比亞的多重視角成了 寇流蘭的單一視角。于是,現(xiàn)實里觀眾(由小資產(chǎn)階 級、中產(chǎn)階級和知識分子組成)將“貴族”作為主體認 同 ,“平民 ”在舞臺上成 了“他者 ”。
莎士比亞舉起兩面鏡子讓人物彼此對照。觀眾透過 寇流蘭的視角理解臺上的暴力,順便認同了他的所謂 “孤絕”。平民眼中的寇流蘭是什么樣子?大幕打開后 不久,馬歇斯(寇流蘭在還未獲得戰(zhàn)功之前的名字)初 次登臺帶來了兩個護民官被人民選舉上臺的消息,他話 音未落,傳來了沃爾西人起兵的消息。伏爾斯人的入侵 與設(shè)立保民官,為何這兩個重要情節(jié)要放在同時交待? 寇流蘭:在叛亂動蕩的年代,權(quán)宜之計雖無合理卻 也成為了法律,那時他們才被選為護民官。可是在正常 時期,就讓一切按正理而行,把他們的權(quán)力推落塵埃吧。
(第三幕第三場) 第三幕最后一場的這段話是對第一幕第一場的重要補充。莎士比亞通過寇流蘭的臺詞說明了此間的聯(lián)系, 而布萊希特在上世紀60年代排演該劇時強調(diào)了這點:貴族們之所以設(shè)立保民官,允許人民發(fā)出聲音,是因為他 們需要人民沖鋒陷陣,抵抗入侵。寇流蘭的話佐證了這個事實。可是,人民并不想打仗。
(號角聲;沃爾西人敗退,馬歇斯追至城門口。 馬歇斯:現(xiàn)在城門開了,大家出力!命運打開他們,是為了追趕的人,不是為了逃走的人⋯⋯跟我來吧 !(進城門) 士兵甲:簡直是蠻干!我可不來。 士兵乙:我也不 。(馬歇斯被關(guān)在城內(nèi)) 士兵丙:瞧,他們把他關(guān)在里面了。(號角聲繼續(xù)吹響) 眾人:他這回準要把命送了 。(第一幕第四場)
我們固然可以站在馬歇斯的立場,詛咒“套著人類軀殼的蠢鵝”不肯沖鋒陷陣,窮人從來不愿送命,為了 保衛(wèi)家園才不得不上戰(zhàn)場。一戰(zhàn)劫后余生的人們的眼 中,或是如今被派往伊拉克的美國平民子弟看來,士兵 甲乙丙的話說出了他們的心聲。布萊希特最著名的演出《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不過道出同樣的視角。戰(zhàn)爭開始時大膽媽媽覺得自己能靠戰(zhàn)爭吃飯,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的送了命,她才覺悟到:是戰(zhàn)爭反過來把她全家吃 掉了。布萊希特在劇中替那些枉死于帝國主義戰(zhàn)爭中的 平民發(fā)出了呼喊。莎士比亞指出了貴族在任何情況下總是想強迫平民去當(dāng)兵打仗;他還指出平民對貴族負債累累,因此起義在莎士比亞筆下并不是一種無理的舉動。[3]
如何塑造平民?莎士比亞只能憑著生活經(jīng)驗來寫。 他目睹了倫敦人摩肩接踵,燃起火把,迎接埃塞克斯公 爵的到來,斗轉(zhuǎn)星移,同一群人摩肩接踵,燃起火把, 觀賞埃塞克斯公爵的死刑。對莎士比亞而言,歷史舞臺 上的人只是道具,不是演員。我們勾起了憎惡、同情、 熱愛或者恐懼,但我們自己毫無力量。普魯塔克寫了一 個關(guān)于“不懂得反省”的英雄的悲劇,楊柯特說,莎士 比亞對普魯塔克的修正在于,文本里沒有群眾,只有貴 族和平民。[4] 大幕打開,平民甲問:你們都下定了決 心,寧愿死,不愿挨餓嗎?眾人答是。米尼涅斯警告他 們說:你們不要活命了嗎?平民甲答:先生,我們早就 沒有命活了。在米尼涅斯看來,饑荒是天神,而不是貴 族造成的。人民只有屈膝哀求,不該舉手反抗。在莎士 比亞的時代,這確實是貧民的絕境。文藝復(fù)興的地基上 是血淚構(gòu)筑的原始積累。莎士比亞透過羅馬平民控訴著 圈地運動對農(nóng)民的壓榨:
“讓我們?nèi)淌莛嚭麄兊膫}庫里卻堆滿了谷粒; 頒布保護重高利貸的命令;每天都在忙著取消那些不利 于富人的正當(dāng)?shù)姆桑匦轮贫ㄊ`窮人的苛酷的條 文。我們要是不死在戰(zhàn)爭里,也會死在他們手里。(第一幕第一場)
莎士比亞筆下的貴族囤積谷子不賣給平民。他們的反抗只是迫于沒有面包的饑餓,不是因為渴望復(fù)仇。一 出《科利奧蘭納斯》包含了兩種悲劇:一是寇流蘭,他在大幕拉上前死于敵手;二是平民,他們早在大幕打開前已經(jīng)死于饑餓。莎士比亞身后的兩百年,平民的悲劇 循環(huán)重演。對他們而言,跪求和揭竿都只有一個結(jié)局。 直到十八世紀末,他們的反抗才有了結(jié)果。我們試想, 目睹了史上第一次的階級斗爭——法國大革命的莎士比 亞,會寫出什么樣子的平民和貴族?布萊希特固然是戰(zhàn) 后的莎士比亞。然而在布萊希特之前,為了驅(qū)散巴黎沙 龍里的烏煙瘴氣,有一位法國人試圖喚醒莎士比亞,重 新寫作歷史劇。在有關(guān)1789年汗牛充棟的史料中,人道 主義者羅曼•羅蘭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伏爾泰和百科全書派的尖銳批評和激烈攻訐對于 王權(quán)的傾覆,比一小撮沒有頭腦的人攻占巴士底獄,起 了更大的作用⋯⋯對于犯罪的政府,個人拒絕表示同意,拒絕給予協(xié)助,這是我們這時代個人所能完成的英雄行動。”[5]
羅蘭的話多么像寫給寇流蘭的忠告。他的劇本《愛 與死的考驗》[6]寫于1924年,是一出演出效果很好的佳 構(gòu)劇,表現(xiàn)了人道主義英雄與為群氓代言的國民公會的 沖突,幾乎可以看作是《科里奧來納斯》跨越時空的互 文。故事發(fā)生在法國大革命的國民公會時期。國民公會 議員顧爾瓦西耶 [7]反對羅伯斯庇爾捕殺丹東,同時他的 妻子蘇菲正在家中會見她的情人:一個被通緝的吉倫特 派分子。蘇菲被人告發(fā)。顧爾瓦西耶的朋友,政治委員 會委員加爾來到他家,要求他公開宣布對被通緝者的態(tài) 度。顧爾瓦西耶拒絕。加爾便給予他兩張事先準備好的 假名假姓的護照,勸他帶著妻子一同逃走。顧爾瓦西耶 將護照留給蘇菲和她的吉倫特情人,獨自引頸就戮。蘇 菲被他的抉擇感化,二人遂相伴赴死。她的那位吉倫特 情人,為了愛情甘冒生命危險的政治受迫害者,眼見蘇 菲與她那毫無感情基礎(chǔ)、行將就木的丈夫送死而不顧, 拿起通行證就跑出了法國。
蘇菲為愛而自我犧牲的情節(jié)雖動人但不可信;同 樣,吉倫特情人的行動前后矛盾,這并非作家編劇功力 不夠,實在是他太直奔主題所致——呼喚知識分子的良 知,反對革命中的暴力。該劇寫在十月革命勝利后不 久,通過描寫法國革命的恐怖,矛頭直指蘇俄革命的紅 色恐怖。
歷史的輪回使得經(jīng)典的歷史劇常演常新。《大將軍 寇流蘭》放置今日的意義并不是凌空蹈虛。裸露的后臺 和非寫實的布景試圖提醒觀眾:不要把故事當(dāng)作歷史。 搖滾樂的運用可能出自票房的召喚,但多少有些布萊希 特式的間離效果。當(dāng)搖滾樂蓋過貴族的臺詞,演員舉著 無線話筒,像唱搖滾一樣說詞,觀眾席有些竊笑聲。想 象力豐富的人會意了:嗓門似乎直喻話語權(quán),麥克風(fēng)和 貝司都是奪權(quán)的武器。有些觀眾接受不了人藝的鏡框舞 臺演搖滾樂。在一篇訪問中,林兆華面對批評,指出觀 眾沒看懂他的用意。的確舞臺版有一個忽強忽弱的能 指,不甚清晰地指向一個遠去的時代——1788 年到1794年的法國是一個思想社會:它的目的不是行動,不 是授權(quán),不是“代表”,而是表達意見。人們通過表達 意見,相互討論捍衛(wèi)一種共同的輿論,達成一種共識。 這與劇中的羅馬城如此相似。每個舞臺都是一個烏托 邦。我們看到正在上演的烏托邦中,是思想而不是資本 操控著意識形態(tài)——這曾經(jīng)在兩百年前實實在在改寫了 人類歷史。在這樣一出戲中,類似法國大革命中的左右 派知識分子搶奪著話語權(quán),通過與人民群眾達成共識而 取得領(lǐng)導(dǎo)權(quán),替革命決定著誰生誰死。羅伯斯庇爾作為第四等級的喉舌掌握著最革命的話語,他在真實歷史中 扮演了護民官。政治和經(jīng)濟的巨大動力如大浪淘沙,洗 去了貴族、王政派、君主立憲派、斐揚派、吉倫特派、 丹東分子和艾貝爾派。透過歷史真實,我們才清清楚楚 地看見了莎士比亞的寇流蘭。他投胎到了大革命,成為 歷史上的吉倫特派:勾結(jié)國外君主,出賣情報,跟著敵 人一起攻入法國,圍剿國民公會,殘殺同胞手足。莎士 比亞的劇本在前,預(yù)言了法國革命中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 義者的命運。曾經(jīng)的英雄成了歷史的叛徒,正如羅曼• 羅蘭筆下的那個叛逃的情人。
1793年的法國與寇流蘭的羅馬相同,山岳派用話語權(quán) 換取了政權(quán),建立了劇中的民主烏托邦。1793年的法國與 寇流蘭的羅馬的不同,真正的歷史每前進一步都需要革命 者自己的鮮血。被稱為人民喉舌的馬拉被吉倫特黨的同情 者科黛刺殺,平民組織起軍隊,擊退了吉倫特派和他們的 外國主子,人類社會從此跨入了另一個時代。
寇流蘭之流的個人主義者在新時代中依然無力,只 能坐等盧那察爾斯基口中的“庸人哲學(xué)”[8] 的救贖。柏 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正義就是社會中各個等級的人 各司其職,各守其序,各得其所。法國大革命是向那個 理想國邁出的第一步。它給后人的啟示在于:革命是否 采取暴力不是討論出來的,決定歷史的進程不是某一個 人的思想,而是歷史趨勢激蕩的結(jié)果。盧那查斯基將人 道主義者羅蘭比作自己在稍早前寫的一個劇本《解放了 的堂吉訶德》(1922)中那個慈悲相的武士。吉訶德對
被抓獲的封建領(lǐng)主爪牙大發(fā)善心時,革命者德里戈說: 你看這把劍,它和貴族的劍一樣,殺起人來是很準的;不過他們的劍是為著奴隸制度去殺人,我們 的劍是為著自由去殺人⋯⋯我們在這個短期間是壓迫者。我們的壓迫,是為著要叫這個世界上很快就 沒有人能夠壓迫。[9]
以上這段話與《大將軍寇流蘭》中貴族將領(lǐng)考密涅斯對寇流蘭的話如出一轍: “請不要見怪,要是你會對你自己動怒,那么我們要把你當(dāng)作一個危險人物一樣,給你加上鐐銬再放膽跟你辯論。”
(第一幕第九場)
結(jié) 語
伊麗莎白統(tǒng)治時期的英國處于宗教和人文新舊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交替。莎士比亞對各階級的觀眾說著 他們想聽的話語,從女皇到販夫走卒都愿意掏錢進 劇場。他給英女皇寫戲,若死而復(fù)生,看到法國革 命砍掉了皇帝的腦袋,驚慌之余,未嘗不會替最終 竊取權(quán)力的拿破侖歌功頌德。但是,以拿破侖為代 表的大資產(chǎn)階級的寇流蘭們并不愿看到劇中的自我 毀滅。這未嘗不是該劇不受歡迎,很少被演出的原 因之一。布萊希特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的莎士比 亞,他為十月革命后當(dāng)家作主的人民寫戲。在上世 紀六十年代給東柏林劇團排 演《科里奧來納斯》 時,他從莎士比亞那里繼承了多視角和章回結(jié)構(gòu), 運用了辯證法而非二元論的歷史觀,在史詩劇這一 領(lǐng)域一鳴驚人。
《大將軍寇流蘭》的演出,本身就是一個比劇本 更龐雜,更值得研究的泛文本。試想市民甲、乙、 丙的扮演者不是專業(yè)演員,而是說著各地方言的民工,臺上的情形將會如何?可惜的是,臺上的民工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們的話語權(quán)被剝奪了。他們 扮演羅馬平民,扮演伊麗莎白時代被圈地運動奪去 土地,不得不進入大城市做工的“多數(shù)”,更扮演 了他們自己。他們在臺上失語,一如他們在歷史中 失語。這就是《大將軍寇流蘭》的震撼人心之處。 戲中沒有讓我們感慨唏噓的古典英雄,甚至沒有莎 士比亞筆下,被歷史操縱如提線木偶般的人。臺上 只剩一個跪求的斯巴達母親,守衛(wèi)著倫理和民族的 底線。
人藝版《大將軍寇流蘭》是一次能指遞增,所指遞減的翻譯過程。統(tǒng)一性取代了原文本中的悖論,個 人話語取代了原作中階級話語。觀演感受類似小朋友 “跳天堂”。理解的程度取決于觀眾各自手中的那塊石子,“理解”一不小心就扔到“表述”的外邊。我們小心翼翼,左思右想,把一切時間浪費在往返途 中,始終不能跨入最遠處的“天堂”——在那里,莎 士比亞是我們的同代人,遙遠的經(jīng)典奏響了我們所處 這個時代的最強音。
參考文獻:
《莎士比亞全集 》,譯林出版社
Mestrius Plutarch, Lives of the Noble Greeks and Romans, Translated by John Dryden (http://etext.library.adelaide.edu.au/p/plutarch/lives/)
Jan Kott, Shakespeare Our Contemporary, Routledge
Terry Eagleton, Shakespear and Society, Schocken books, New York Stephen Greenblatt, 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 Clarendon Press, Oxford 弗朗索瓦•傅勒 ,《思考法國大革命 》,孟明譯,三聯(lián)書店
[ 1 ] 布萊希 特《戲劇辯證法 》,《莎士比亞評論匯編 》,中國社 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 ,第480 頁
[2 ]《莎士比亞全集6 》導(dǎo)言,譯林出版社 [ 3 ] 布萊希特 ,《戲劇辯證法 》,《莎士比亞評論匯編 》,中國 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 ,第469 頁
[4]Jan Kott, Shakespeare Our Contemporary, Routledge, 1988 [5] 羅大岡,《論羅曼•羅蘭》,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 ,第331、331頁
[6] 羅曼•羅蘭,《愛與死的考驗——自序》,萊蒂譯,世界書 局,1927 [7] 這個虛構(gòu)的人物脫胎于法國革命時期的兩位科學(xué)家孔多塞和 拉瓦錫。兩人不僅都獻身科學(xué)事業(yè),而且都參加了雅各賓派, 并最終雙雙被公安委員會送上斷頭臺。
[8] 盧那察爾斯基,“愛與死的搏斗——羅曼•羅蘭的新劇本”,《論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78 ,第538 頁
[9] 盧那察爾斯基,《解放的堂吉訶德》,瞿秋白譯,人民文學(xué) 出版社, 1 9 5 4(以下此劇引文均 見《解放的堂吉訶德 》)
責(zé)任編輯:陸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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