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疼不如短疼,為換取二十年穩定,我決定拿點氣慨,動動刀子,即使血流成河也再所不惜。
3月31日,到住院部報到,一位胖護士以驅趕家畜手勢朝磅秤指指:“先過過磅。”瞧我站上秤臺,坐在近旁的瘦護士歪頭瞟一眼,用牙行腔調唱道:“65公斤!”頓時,我感覺自己仿佛成了入圈的豬崽。
隨后,胖護士領我去病室,站在門口,她朝張空床位揚揚下巴頦:“20床。”我明白,如同進了號子,“20床”今后就成了我的代號。
胖護士剛走,房里幾個人七嘴八舌詢問我的病癥,口氣和眼神既有百無聊奈中的好奇,也有同病相憐的關切。聽完我的敘述,右邊21床老頭很有經驗地講:“你這是小手術,微創。”據說,他16年前就做過切除,當時還沒微創呢。這次他是為別的病情,自稱為“二進宮”。其他三位也屬“梅開二度”,只有我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
沒一會,瘦護士來了,給我手腕上戴個紅色塑料箍,上面有姓名、年齡、床位、血型等等,于是,我又感覺成了一只信鴿,或者,干脆就是生態科研工作者捕獲到、編了代碼的野生動物。
最后,來個推器械車的小護士,命令我躺上床,在我兩臂上,兩腿上,胸脯上一一巴上吸盤,如同要過電刑,又仿若上了測謊器,教我格外緊張。只是,比較起進院前偌粗一根棒子硬塞進肛門的痛苦,不知輕松多少。
做完一應事兒,二進宮告訴我,沒事了,晚上可以回去睡覺,行話叫“掛床”。
然而,護士叮囑,今晚12點至明天9點不得進食、喝水,明天清早要采血樣,還有,清早的第一泡尿得送檢。這樣,我自然不能掛床了。不過,這第一天倒挺自在,我外出吃了碗牛肉餛飩。但內心是沉郁的,有如當年剛進“五不準”學習班,明白目前的自在是短暫的,未來的日子會越來越嚴峻。
(二)
晚間,二進宮鼾聲如雷,其陪護太太“夫唱婦隨”,在響徹云霄的二重奏中,我只好看書,看得迷迷糊糊睡過去,不知什么時候,感覺有人擺弄我的膀子,瞇眼瞅瞅,是護士采血,抽了一管又一管。護士走后,我看手機,清晨6點了,索性起床屙尿送檢。這天上午,也還平和,但通知下午做彩超。我心有余悸地說:“進院做過嘛,費照交,就不做了吧。”護士說,還有其他部位呀。
事實上,主要還是捅肛門,脹痛難忍勝于受刑。彩超醫師聽我發牢騷,說:“你沒對主治大夫講,做過了。”我說:“怎么沒講,結果和圖象都交把他了嘛,反正不歸他出錢!”彩超醫師嘴一咧,滑稽地笑了。
回病室剛看幾頁書,主治大夫來找我談話,想是看過檢測結果。待我跟隨到他辦公室,并不馬上講什么,自顧忙他的,這情景有如當年學習班書記找我談話時,故意讓我坐冷板凳施以威懾。我思忖,病情可能很嚴重,轉而一想,無非是癌變吧,心里作了最壞打算。實際上,大夫不過是問我的家庭情況,接著,談到手術中可能出現的種種意外和風險,如我同意承擔就簽字動手術。在醫生面前,任何患者屬于純粹弱勢,我只有一條路,簽字同意承擔。
事后,二進宮說,他說的好多情況屬于醫療事故,怎么要你承擔?我無奈地笑道,反正他們將一切風險和責任推給患者,不簽字等于不肯手術,怎么辦呢?左邊19床干部模樣的老頭說,那可是,進來了,就成砧板上一塊肉,由他們如何剁。一時,病友們談起各人住院的遭遇和經驗,時而讓我安慰,時而讓我害怕。譬如,對面17床工人模樣的大漢因做“尿動力”而感染,弄出很大周折。當著主治大夫的面發誓,以后就算死了,也不做尿動力!
豈料,翌日上午,胖護士叫我做尿動力。我支支吾吾地:“手術費照出,能不能不做?”這要求自然得不到批準,一步一挨地隨伊進醫療室,在手術單上簽字。好在,伊見我尿渾濁,要先消炎再做,囑咐我多喝水,云云。我頓時舒口氣,就像死刑犯,明知最終免不了一刀,仍為暫時的延宕而高興。
正當我偷偷地樂著,一眼瞥見床頭柜上有張“每日住院收費清單”,密密麻麻打了幾大行,僅兩天高達2300多元!幾時做了這么多檢測?尤其讓我驚詫的是,里面赫然列有“梅毒螺旋體特異抗體測定”,這專門術語我雖不懂,“梅毒”二字意義卻是再明白不過的,頓刻,氣不打一處來,這不僅是亂立名目瞎收費,簡直在侮辱人格嘛,甚至可算作無中生有的誣陷呢!
我拿著“清單”到護士站問值班護士,她聽也沒聽,只顧低頭寫寫劃劃說,這會忙,等下來。我接二連三跑幾趟也無人理會。二進宮聽完我心里疑惑,解釋道,血檢可以做出許多樣式的,他們不管你如何想,按部就班,全面檢測,這叫程序。反正歸你出錢。我算過,住進來,每天平均大概得一千多元……聽他這么說,我也懶再問了。好在,查房時,主治大夫說我六號手術。
(三)
等待手術期間,大約怕我“閑”著,護士拿來兩盒藥囑我吞服,上下午各打一次吊針。真是“久病成良醫”,二進宮告訴我,你那藍盒子藥品,外面藥店只賣60元,醫院開價75元。桔紅盒子藥品外面40多元,醫院則開60多元。又講,其實,你明天就該動手術的,因為清明放假三天,你得捱到主治大夫假滿上班才行,多住三天,多出三千多元。我無奈地嘆口氣:進來就作好挨宰準備的!
這天,對面17、18床出院,大伙予以祝賀。17床說,問題根本沒解決,只算是“掛起來”啊!他倆走后,病床竟空了一天,平常可得排隊等床位的,大約是清明假期的原因吧。我慶幸二進宮陪護的家人晚間有地方休息。
不想,第二天先后來了兩個新患者。瞧陣勢,都有“內手人”的。兩位新病友初來只是捧著書讀,大約讀乏了,年紀稍大的17床同我們搭起訕來:“這么成天躺起,沒病也會悶出病來啊!”我笑道:“有點像文化大革命中住進學習班。”17床也笑了:“你大概住過學習班吧。”這樣,話題轉到文革了。
二進宮這天陪護的是他女兒,一個文雅端莊的少婦,聽我們談得有趣,問道:“為什么要搞文化革命?”“你對毛澤東是怎樣看的?”我縷述了時下幾種流行的說法,最后講:“都只算一家之言,而且,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楚的,趕明日給幾本書你看看。”
第二天,我要兒子拿來《狂飆三部曲》,19床讀了凡兵的評論,翻翻有關章節,大為感嘆:“也有為造反派講直話的書啊!”原來,他是省直紅司的一個頭頭,貶到礦區當個蝦米干部。他問書店有沒有賣的?17床是退休教師也想買一套,這一說,18床那位做經營的大學畢業生和少婦也想買了讀。一致認為,同主流媒體不同,寫得真實。
退休教師說,唯其真,才會善,終至顯出美。
我說,里面描寫那么殘忍的殺戮也算善么?
退休教師解釋,因為真,讓人明辨是非,懂得取舍,不是善未必是惡?
這番思辯教我感佩,許諾簽名,一家按成本給上一套。
談話自然而然從文革說到改革。大伙對現實中的教育、住房、醫療顯出切膚之痛。大學畢業生壓低聲音揭露:送我進來的朋友是做藥的,一元的成本,拿到醫院賣十元,一年坐著賺幾百萬!當然,他同醫院各級頭頭分成……
教師笑了:“這就是網上說的,醫生像殺手,殺手更像醫生;教授像商人,商人更像教授!”
19床忽然問及我對當前文學界的看法。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比較人民群眾的創造力,我感到自己實在渺小,學無止境;就所謂專業作家來看,借用魯迅的話,我越來越瞧不起人了!”這番近似狂妄的論斷竟獲得一致贊同。
大伙談得正熱烈,護士打針來了。走到每張床位,照例問:“叫什么名字呀?手伸過來,上午兩瓶,下午三瓶,噢——”一個“噢”字拖得悠長、親切而柔婉,顯然經過培訓,所有護士都是這腔調,仿佛哄孩子口氣,撫慰著病人。
教師幽默地講:“這么多天了,還不認識?要問習慣了,回去見到家里人,會不會也問,叫什么名字呀?”我接住話茬說:“這有點‘驗明正身’的味道呢。當年在法院預審,法官開口也總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你連我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把我抓進來了?法官勃然大怒,放老實點,現在連你們根子都拔了,還囂張什么!”小護士進進出出,斷斷續續聽過我的故事,笑著問:“你當時怕不怕?”我回答:“我又沒犯罪。就當年看,是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線;就現在來看,是爭取自由民主和個人尊嚴,有什么好怕的?”
19床說:“人要有信念,就會顯出氣慨!”
大學生說:“你們那代人經歷的真是個浪漫的年代,風流的年代,富有理想的年代。即便歷經磨難,人生也閃耀著光彩。看看我們如今,枯燥貧乏得只剩一個字:錢!”
我揮揮手:“縱然受盡困苦,我至今不悔。因為當年我們斗爭的對象,仍是現今需要千百萬人起來斗爭的對象!”
通過交流,不僅病友越來越投機,陪護的親友也熟份起來,互相關心,互相照顧,親如家人。尤其令我欣慰的是,年輕一代并非有人斷言的那樣,渾渾噩噩,自私自利,沒有理想,毫無遠見。譬如,19床的女婿是年輕的司機,對祖國前途充滿希望,說,要不了十年就會變得美好的。
半個月的住院治療雖說單調沉悶,卻讓我接觸到社會的另一角,大有裨益。
臨別,大伙竟有點依依不舍,互相留下通訊地址。
我說,說再見,只怕成為醫院再見,不吉利。那么,讓我們網上見吧!
201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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