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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天行道(轉(zhuǎn)基因科幻小說)

王晉康 · 2010-12-10 · 來源:烏有之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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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天行道
                     王晉康
  萊斯·馬丁于上午9點接到《紐約時報》駐Z市記者站的電話,說一個中國人揚言要炸毀MSD公司,讓他盡快趕到現(xiàn)場。馬丁的記者神經(jīng)立即興奮起來,這肯定是一條極為轟動的消息!此時,馬丁離MSD公司總部只有十分鐘的路程,他風(fēng)馳電掣般趕到。數(shù)不清的警車嚴密包圍著現(xiàn)場,警燈閃爍著,警員們伏在車后,用手槍瞄準(zhǔn)公司大門。還有十幾名狙擊手,手持FN30式狙擊步槍,無指手套里的食指緊緊扣在扳機上。一個身著淺色風(fēng)衣的高個子男人顯然是現(xiàn)場指揮,正對著無線電報話器急促地說著什么,馬丁認出他是市警察局的一級警督泰勒先生。

  早到的記者在緊張地抓拍鏡頭,左邊不遠處,站著一位女主持人。馬丁認出她是CNN的斯考利女士,正對著攝影機做現(xiàn)場報道。她音節(jié)急促地說:“……已確定這名恐怖分子是中國人,名叫吉明,今年四十六歲,持美國綠卡。妻子和兒子于今年剛剛在圣弗郎西斯辦了長期居留手續(xù)。吉明前天才從中國返回,直接到了本市。二十分鐘前他打電話給MSD公司,聲稱他將炸毀公司大樓,作案動機不詳。請看——”攝影鏡頭在她的示意下?lián)u向公司大門口的一輛汽車,“這就是恐怖分子的汽車炸彈,汽車兩側(cè)都用紅漆噴有標(biāo)語,左側(cè)是中文。”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漢語念出“替天行道,火燒MSD”九個音節(jié),又用英文解釋道:“漢語中的‘天’大致相當(dāng)于英文中的上帝,或大自然,或二者的結(jié)合,漢語中的‘道’指自然規(guī)律,或符合天意的做法。這副標(biāo)語不倫不類,因此不排除恐怖分子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馬丁同斯考利遠遠打了個招呼,努力擠到現(xiàn)場指揮泰勒的旁邊。眼前是MSD公司新建的雙塔形大樓,極為富麗堂皇。雙塔間有螺旋盤繞,這是模擬DNA雙螺旋線的結(jié)構(gòu)。MSD是世界最知名的生物技術(shù)公司之一,也是本市財政的支柱。這會兒以公司大門為中心,警員撒成一個巨大的半圓。據(jù)恐慌分子聲稱,他的汽車炸彈足以毀掉整個大樓,所以警員不敢過分靠近。馬丁把數(shù)字相機的望遠鏡頭對準(zhǔn)那輛車,調(diào)好焦距。從取景框中分辯出,這是一輛半舊的老式福特,銀灰色的車體上用鮮紅的漆噴著一行潦草的中國字,馬丁只能認出最后的MSD三個英文字母。那個恐怖分子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黑頭發(fā)。他站在距汽車二十米外,左手持搖控器,右手持擴音器大聲催促:“快點出來,再過五分鐘我就要起爆啦!”

  他是用英文說的,但不是美式英語,而是很標(biāo)準(zhǔn)的牛津式英語。MSD公司的職員正如蟻群般整齊而迅速地從側(cè)門撤出來,出了側(cè)門,立即撒腿跑到安全線以外。也有幾個人是從正門撤出,這幾位正好都是女士,她們膽怯地斜視著盤踞在門口的汽車和恐怖分子,側(cè)著身子一路小跑,穿著透明絲襪的小腿急速擺動著。那位叫吉明的恐怖分子倒頗有紳士風(fēng)度,這會兒特意把搖控器藏到身后,向女士們點頭致意。不過女士們并未受到安撫,當(dāng)她們匆匆跑到安全線以外時,個個氣喘吁吁,臉色蒼白。

  一位警員用話筒喊話,請吉明先生提出條件,一切都可以商量,但吉明根本不加理睬。五十歲的馬丁已經(jīng)是采訪老手了,他知道警員的喊話只是拖延時間。這邊,狙擊手的槍口早就對準(zhǔn)了目標(biāo),但因為恐怖分子已事先警告過他的炸彈是“松手即炸”,所以警員們不敢開槍。泰勒警督目光陰沉地盯著場內(nèi),顯然在等著什么。忽然他舉起話機急促地問:“盾牌已經(jīng)趕到?好,快開進來!”


  人群閃開一條路,一輛警車緩緩?fù)ㄟ^,徑直向吉明開去,泰勒顯然松了一口氣,馬丁也把懸著的心放到肚里。他知道,這種“ 盾牌97”是前年配給各市警局的高科技裝置,它可以使方圓八十米的無線電信號失靈,使任何爆炸裝置無法起爆。大門內(nèi)的吉明發(fā)現(xiàn)了來車,立即高舉起搖控器威脅道:“立即停下,否則我馬上起爆!”

  那輛車似乎因慣性又往前沖了幾米,刷地剎住——此時它早已在八十米的作用之內(nèi)了。一位女警員從車內(nèi)跳下,高舉雙手喊道:“不要沖動,我是來談判的!”

  吉明狐疑地盯著她,嚴令她停在原地。不過除此之外,他并未采取進一步的應(yīng)急措施。馬丁鄙夷地想,這名恐怖分子肯定是個“雛兒”,他顯然不知道有關(guān)“盾牌號97”的情況。這時,泰勒警督回頭低聲命令:“開槍,打左臂!”

  一名黑人狙擊手嚼著口香糖,用戴著無指手套的左手比畫了OK,然后他稍稍瞄準(zhǔn),自信地扣下扳機。“啪”!一聲微弱的槍響,吉明一個趔趄,扔掉了遙控器,右手捂住左臂。左臂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低垂著,雖然相距這么遠,馬丁也看到了他慘白的面容。

  周圍的人都看到了這個突然變化。當(dāng)失去控制的遙控器在地上蹦跳時,多數(shù)人都恐懼地閉緊眼睛——但并沒有隨之而來的巨響,大樓仍安然無恙,幾乎在槍響的同時,十幾名訓(xùn)練有素的警員一躍而起,從幾個方向朝吉明撲去。吉明只愣了有半秒鐘,發(fā)狂地尖叫一聲,向自己的汽車奔去。泰勒簡短地:“射他的腿!”

  又一聲槍響,吉明重重地摔在地上,不過他并不是被槍彈擊倒的。由于左臂已斷,他的奔跑失去平衡,所以一起步就栽到地上——正好躲過那顆必中的子彈,隨之他以46歲不可能有的敏捷從地上彈起,搶先趕到汽車旁邊。這時逼近的警員已經(jīng)擋住了狙擊手的視線,使他無法開槍了。吉明用右手猛然拉開車門,然后從口袋中掏出一只打火機,打著,向這邊轉(zhuǎn)過身。幾十架相機和攝像機拍下了這個瞬間,拍下了那副被狂躁、絕望、憤怒、凄慘所扭歪了的面龐,拍下了打火機騰騰跳躍的火苗。泰勒沒有料到這個突變,短促地低呼一聲。

  正要向吉明撲去的警員都愣住了,他們奇怪吉明為什么要使用打火機,莫非遙控起爆的炸彈還裝有導(dǎo)火索不成?但他們離汽車還有三四步遠,無論如何來不及制止了。吉明臉上的肌肉抖動著。從牙縫里凄厲地罵了一聲。他說的是漢語,在場的人都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后來,一位來自臺灣的同事為馬丁譯出了攝像機錄下的這句話,那是中國男人慣用的咒罵:“我x你媽!老子豁上啦!”

  吉明把打火機丟到車內(nèi),隨之撲倒在地——看來他本來沒打算作自殺式的攻擊。車內(nèi)紅光一閃,隨即躥出兇猛的火舌。警員們迅速撲倒,向后滾去,數(shù)秒鐘后一聲巨響,汽車的殘片拋向空中。不過這并不是炸藥,而是汽油的爆炸,爆炸的威力不算大,十米之外的公司大門只有輕微的損傷。

  濃煙中,人們看見了吉明的身軀,帶著火苗,在煙霧和火焰中奔跑著,輾轉(zhuǎn)著,撲倒,再爬起來,再撲倒。這個特寫鏡頭在人們的印象中似乎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而實際上只有短短的幾十秒鐘。外圍的消防隊員急忙趕緊到,把水流打到他身上,熄滅了火焰。四個警察沖過去,把他濕漉漉地按到擔(dān)架上,銬上手銬,迅速送往醫(yī)院搶救。

  粉狀滅火劑很快撲滅了汽車火焰,圍觀者中幾乎要爆炸的緊張氣氛也隨之松弛下來;原來并沒有什么汽車炸彈!公司員工們虛驚一場,互相擁抱著,開著玩笑,陸續(xù)返回大樓。泰勒警督在接受記者采訪,他輕松地說,警方事前已斷定這不是汽車炸彈,所以今天的行動只能算是一場有驚無險的演習(xí)。馬丁想起他剛才的失聲驚叫,不禁綻出一絲譏笑。

  他在公司員工群中發(fā)現(xiàn)了公司副總經(jīng)理丹尼·戴斯。戴斯是MSD公司負責(zé)媒體宣傳的,所以這副面孔在Z市人人皆知。剛才,在緊張地逃難時,他只是蟻群中的一分子,但現(xiàn)在緊張情緒退潮,他卓爾不群的氣勢就立即顯露出來。戴斯年近六十,滿頭銀發(fā)一絲不亂,穿著裁剪合體的暗格西服。馬丁同他相當(dāng)熟稔,擠過去打了招呼:“嗨,你好,丹尼。”



  “你好,萊斯。”

  馬丁把話筒舉到他面前,笑著說:“很高興這只是一場虛驚。關(guān)于那名恐怖分子,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戴斯略為沉吟后說:“你已經(jīng)知道他的姓名和國籍,他曾是MSD駐中國辦事處的臨時雇員……”

  馬丁打斷他:“臨時雇員?我知道他已經(jīng)辦了綠卡。”

  戴斯不大情愿地承認:“嗯,是長期的臨時雇員,在本公司工作了七八年。后來他同公司駐中國辦事處的主管發(fā)生了矛盾,來總部申訴,我們了結(jié)了事實情況后沒有支持他。于是他遷怒于公司總部,采取了這種自絕于社會的過激行為。剛才我們都看到他在火焰中的痛苦掙扎,這個場面很令人同情——對吧?但坦率地說他這是自作自受。他本想扮演殉道者的,最終卻扮演了這么一個小丑。46歲,再改行做恐怖分子,太老了吧。”他刻薄地說:“對不起,我不得不離開了,我有一些緊迫的公務(wù)。”

  他同馬丁告別,匆匆走進公司大門。馬丁盯著他的背影冷冷一笑。不,馬丁可不是一個雛兒,他料定這件事的內(nèi)幕不會如此簡單。剛才那位中國人的表情馬丁看得很清楚,絕望、凄慘、狂躁,絕不像一個職業(yè)恐怖分子。戴斯是個老狐貍,在公共場合的發(fā)言一向滴水不漏。但今天可能是驚魂未定,他的話中多少露出那么一點馬腳。他說吉明“本想扮演殉道者”,這句話就非常耐人尋味。按這句話推測,那個中國人肯定認為自己的行動是正義的,殉道者嘛。那么,他對公司采取如此暴烈的行動肯定有其特殊原因。

  馬丁在新聞界闖蕩了三十年,素以嗅覺靈敏、行文刻薄著稱。在Z市的上層社會中,他是一個不討人喜歡、又沒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現(xiàn)在,鯊魚(這是他的綽號)又聞見血腥味啦,他決心窮追到底,絕不松口,即使案子牽涉到他的親爹也不罷休。

  僅僅一個小時后,他就打聽到:吉明的恐怖行動和MSD公司的“自殺種子”有關(guān)。聽說吉明在行動前曾給地方報社《民眾之聲》寄過一份傳真,但他的聲明在某個環(huán)節(jié)被無聲無息地吞掉了。

  自殺種子——這本身就是一個帶著陰謀氣息的字眼兒。馬丁相信自已的判斷不會錯。

  圣方濟教會醫(yī)院拒絕采訪,說病人病情嚴重,燒傷面積達89%,其中三度燒傷37%,短時間內(nèi)脫離不了危險期。馬丁相信醫(yī)院說的是實情,不過他還是打通了關(guān)節(jié),當(dāng)天晚上來到病房內(nèi)。病人躺在無菌帷幕中,渾身纏滿抗菌紗布。帷幕外有一個黑發(fā)中年婦人和一個黑發(fā)少年,顯然也是剛剛趕到,正在聽主治醫(yī)生介紹病情。那位母親不大通英語,少年邊聽邊為母親翻譯。婦人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橫禍擊懵了,面色悲苦,神態(tài)茫然。少年則用一道冷漠之墻把自己緊緊包住,看來,他既為父親羞愧,又艱難地維持著自尊。

  馬丁在上個世紀(jì)70年代和90年代去過中國,最長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對中國的了解絕不是遠景式的、浮淺式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說,他“親耳聽見了這個巨大的社會機器在反向或正向加速運轉(zhuǎn)時,所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摩擦聲”。即使在70年代哪個貧困的、到處斥“藍螞蟻 ”的中國,他對這個國家也懷著畏懼。想想吧,一個超過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民族!沒有宗教信仰,僅靠民族人文思想維持了五千年的向心力!拿破侖說過,當(dāng)中國從沉睡中醒來時,一定會令世界顫抖——現(xiàn)在它確實醒了,連呵欠都打過啦。

  帷幕中,醫(yī)生正好從病人未燒傷的大腿內(nèi)側(cè)取皮,隨后將用這些皮膚細胞培育人造皮膚,為病人植皮。馬丁向吉明妻子和兒子走去,他知道這會兒不是采訪的好時機,不過他仍然遞過自己的名片。吉妻木然地接過名片,沒有說話。吉的兒子滿懷戒備地盯著馬丁,搶先回絕道:“我們什么也不知道,你別來打攪我媽媽!”

  馬丁笑笑,準(zhǔn)備施展他的魅力攻勢,這時帷幕中傳來兩聲短促的低呼。母子兩人同時轉(zhuǎn)過頭,病人是用漢語說的,聲音很清晰:“上帝!上帝!”


  病床上,在那個被纏得只留下七竅的腦袋上,一雙眼睛緩緩睜開了,散視的目光逐漸收攏,定焦在遠處。吉明沒有看見妻兒,沒有聽見妻兒的喊聲,也沒有看見在病床前忙碌的醫(yī)護。他的嘴唇翕動著,喃喃地重復(fù)著四個音節(jié)。這次,吉妻和兒子都沒有聽懂,但身旁不懂漢語的醫(yī)生卻聽懂了。他是在說:“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們在潔白的云朵中圍著吉明飛翔,歡快地唱著這支歌。吉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里,唱詩班的少男少女們圓張著嘴巴,極虔誠極投入地唱這首最著名的圣誕頌歌《彌塞亞》:“哈利路亞!世上的國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國,他要做王,直到永永遠遠。哈利路亞!”

  教堂的信徒全都肅立傾聽。據(jù)說1743年英國國王喬治二世在聽到這首歌時感動得起立聆聽,此后聽眾起立就成了慣例。吉明被這兒的氣氛感動了。這次他從中國回來,專程到MSD公司總部反映有關(guān)自殺種子的情況。但今天是星期天,閑暇無事,無意中逛到了教堂里。唱詩班的少年們滿臉洋溢著圣潔的光環(huán),不少聽眾眼中噙著淚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這種特殊氛圍中聆聽這首曲子,聆聽它雄渾的旋律、優(yōu)美的和聲和磅礴的氣勢。他知道這首合唱曲是德國作曲家韓德爾傾全部心血完成的杰作,甚至韓德爾本人在指揮演奏時也因過分激動而與世長辭。只有在此情景中,吉明才真正體會到那種令韓德爾死亡的宗教氛圍。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凈化了,胸中鼓蕩著圣潔的激情——但這點激情只維持到出教堂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風(fēng)景后,便從剛才的宗教情緒中醒過來。他自嘲地問自已:吉明,你能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嗎?

  他以平素的玩世不恭給出答復(fù):扯蛋。

  他在無神論的中國度過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許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銹蝕了,唯獨無神論信仰堅如磐石。因為,和其它流行過的政治囈語不同,無神論對宗教的批判是極犀利、極公正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加堅實。此后他就把教堂中萌發(fā)的那點感悟拋在腦后,但他未想到這一幕竟然已經(jīng)深深烙入他的腦海,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現(xiàn)了。這副畫在他面前晃動,唱詩班的少年又變成了帶翅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國的門口迎接他。上帝須發(fā)蓬亂,瘦骨嶙峋,穿著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笑嘲弄地看著上帝,我從未信奉過你,這會兒你來干什么?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上帝并不是高鼻深目的猶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發(fā)中摻有黑絲,皮膚是黃土的顏色,粗糙得像老樹的樹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僂著,面龐皺紋縱橫,像一枚風(fēng)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見過的那位中原地區(qū)的老農(nóng)嘛,那個頑石一樣固執(zhí)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響遏行云的贊歌聲中,上帝并不快活。他臉上寫著驚愕和痛楚,手里捧著一把枯干的麥穗。

  枯干的麥穗!吉明的心臟猛然被震撼,向無限深處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縣的種子管理站,找到了二十多年未見的老同學(xué)常力鴻。一般來說,中國大陸的農(nóng)業(yè)機關(guān)都是比較窮酸的,這個縣的種子站尤甚,這天正好趕上下雨,院內(nèi)又在施工,亂得像一個大豬圈。吉明小心地繞過水坑,仍免不了在锃亮的皮鞋上濺上泥點。常力鴻的辦公室在二樓,相當(dāng)簡樸,靠墻立著兩個油漆脫落的文件柜,柜頂放著一排高高低低的廣口瓶,盛著小麥、玉米等種子。常立鴻正佝僂著腰,與兩位姑娘一起裝訂文件。他抬頭看看客人,盡管吉明已在電話上聯(lián)系過,他還是愣了片刻才認出老同學(xué)。他趕忙站起來,同客人緊緊握手。不過,沒有原先想象的摟抱、捶打這些親熱動作,衣著的懸殊已經(jīng)在兩人之間劃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兩個姑娘好奇地打量著他們。確實,他們之間反差太強烈了;一個西裝革履,發(fā)型精致,膚色保養(yǎng)得相當(dāng)不錯,肚子也開始發(fā)福了;另一個黑瘦枯干,皮鞋上落滿了灰塵,鬢邊已經(jīng)蒼白,面龐上飽經(jīng)風(fēng)霜。姑娘們嘰喳著退出去,屋里兩個人互相看看,不禁會心地笑了。午飯是在“老常哥” 家里吃的,屋內(nèi)家具比較簡單,帶著城鄉(xiāng)結(jié)合的味道。常妻是農(nóng)村婦女,手腳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幾個菜,又掂來一瓶賒店大曲。兩杯酒下肚后,兩人又回到了大學(xué)歲月。吉明不住口地感謝“老常哥”,說自己能從大學(xué)畢業(yè)全是老常哥的功勞!常立鴻含笑靜聽,偶爾也插上一兩句話。他想,吉明說的是實情。在農(nóng)大四年,這家伙幾乎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上過幾節(jié)課,所有時間都是用來學(xué)英語,一方面是練口語,一方面是打探出國門路,那是上個世紀(jì)70年代末80年代初,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風(fēng)氣很濃,尤其是農(nóng)大,道德觀上更守舊一些。同學(xué)們包括常力鴻都不怎么抬舉吉明,嫌他的骨頭太輕,嫌他在人生策劃上過于精明——似乎他的人生目的就是出國!不過常力鴻仍然很大度地幫助吉明,讓他抄筆記,抄試卷,幫他好歹拿到畢業(yè)證。



  那時吉明的能力畢竟有限,到底沒辦成出國留學(xué)。不過,憑著一口流利的英語,畢業(yè)兩年后他就開始給外國公司當(dāng)雇員,跳了幾次槽,拿著幾十倍于常力鴻的工資。也許吉明的路是走對了,也許這種精于計算的人恰恰是時代的弄潮兒?……聽著兩人聊天,外貌木訥實則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一句:“老常哥對你這樣好,這些年也沒見你來過一封信?”

  吉明的臉?biāo)⒌丶t了,這事他確實做得不地道。常力鴻忙為他掩飾:“吉明也忙啊,再說這不是已經(jīng)來了嗎?喝酒喝酒!

  吉明灌了兩杯,才嘆口氣說:“嫂子罵得對,應(yīng)該罵。不過說實在話,這些年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呀。每天賠盡笑臉,把幾個新加坡的二鬼子當(dāng)爺敬——MSD駐京辦事處的上層都是美國人和新加坡人。我去年才把綠卡辦妥,明年打算把老婆兒子在美國安頓好。”

  “綠卡?聽說你已入美國籍了嘛。”

  吉明半是開玩笑半是解氣地說:“這輩子不打算當(dāng)美國人了,就當(dāng)美國人的爹吧。”他解釋道,這是美國新華人中流行的笑謔,因為他們大都保留著綠卡,但兒女一般要入美國籍的。“美國米貴,居家不易。前些天一次感冒就花了我一百五十美元。所以持綠卡很有好處的,出入境方便。每次回美國我都大包小包地拎著中國的常用藥。”

  飯后,常妻收拾起碗筷,兩人開始談?wù)隆3A櫸竦卣f:“你的來意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是想推銷MSD的小麥良種。不過你知道,小麥種子的地域性較強,國內(nèi)只是在解放前后引進過美國、澳大利亞和意大利的麥種,也只有意大利的阿勃、阿夫等比較適合中原地域。現(xiàn)在我們一般不進口麥種,而是用本省培育的良種,像豫麥18、豫麥35等······”

  吉明打斷他的話:“這些人都知道,不知道這些,我還能做種子生意?不過我這次推薦的麥種確實不同尋常。它的綽號‘魔王麥’,因為它幾乎集中了所有小麥的優(yōu)點;地域適應(yīng)性廣,耐肥耐旱,落黃好,抗倒伏,抗青干,在抗病方面幾乎是全能的,抗條銹,抗葉銹,抗稈銹,抗白粉,僅發(fā)現(xiàn)矮化病毒對對它有一定威脅……你甭笑。”他認真地說,“你以為我是在賣狗皮膏藥?老兄,你不能拿老眼光看新事物,這些年的科技發(fā)展太可怕了,簡直就是神話。我知道畢業(yè)后你很努力,還獨立育出了一個新品種,推廣了幾千畝,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淘汰了。對不對?”這幾句話戳到常力鴻的痛處,他面色不悅地點點頭。“老兄,這不怪你笨,條件有限嘛。你能采用的仍是老辦法;雜交,選育,一代又一代,跟著老天爺?shù)墓?jié)拍走,最多再加上南北加代繁殖。但MSD公司早在三十年前就開始利用基因工程。你想要一百種小麥的優(yōu)良性狀?找出各自的表達基因,再拼接過來就是了。為育出“魔王”品系,MSD總共花了近二十億美元,你能和他們比嗎?”

  常力鴻有點被他說動了。吉明道:“你放心吧,我雖然已經(jīng)成了見錢眼開的商人,好歹是中國人,好歹是你的老朋友,不會騙到老常哥頭上的。這樣吧,我先免費提供一百畝的麥種供你們進行檢疫試種。明年,我相信你會自已找我買種子,把‘魔王麥’擴大到一百萬畝。”

  條件這樣優(yōu)惠,常力鴻立即同意了。兩人又商量了引進種質(zhì)資源的例行程序,包括向中國國家種子資源管理處登記并提供樣品種子等。正如吉明所料,在商談中,常力鴻對“魔王麥”屬于“轉(zhuǎn)基因作物”這一點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甚至壓根沒提農(nóng)業(yè)部頒發(fā)的《農(nóng)業(yè)生物基因工程安全管理實施辦法》。在歐洲,這可是個十分敏感的話題。轉(zhuǎn)基因產(chǎn)品在歐洲已經(jīng)被禁止上市,連試驗種植也被受限制,各綠黨和環(huán)保組織時刻拿眼睛盯著。正因為如此,MSD公司才把銷售重點轉(zhuǎn)向第三世界。

  既然常力鴻沒有提到這一點,吉明當(dāng)然不會主動提及。不過吉明并不為此內(nèi)疚。歐洲對轉(zhuǎn)基因產(chǎn)品的反對,多半是基于“倫理性”或“哲理性”的,并不是說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轉(zhuǎn)基因產(chǎn)品對人身的危害,吉明一向認為,這種玄而又玄的討論是富人才配享有的奢侈。對于中國人,天字第一號的問題是什么?是吃飽肚子!何況轉(zhuǎn)基因產(chǎn)品在美國已經(jīng)大行其道了,美國的食物安全法規(guī)也是極其嚴格的。


  兩人簽協(xié)議時,吉明讓加上一條:用戶不允許使用上年收獲的麥子做種,也就是說,每年的麥種必需向MSD公司購買,常力鴻沉吟良久,為難地說:“老同學(xué),我不愿對你打馬虎眼。這個條件當(dāng)然應(yīng)該答應(yīng),否則MSD公司怎么收回投資?可是你知道,中國的農(nóng)民們是不大管什么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你能擋住他用自己田里收的麥子做種?誰也控制不住!”

  吉明輕描淡寫地說:“謝謝你的坦率。我在協(xié)議中寫上這一條,只是作為備忘,表示雙方都認可這條規(guī)則。至于對農(nóng)民的控制方法……MSD會有辦法的。”

  常力鴻哂笑著看看老同學(xué),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MSD公司會有辦法?他們能在每粒“未收獲”的麥粒上預(yù)先埋一個生死開關(guān)?不過,既然吉明這樣說,常力鴻當(dāng)然不會再認真考究。

  第二天吉明在紫荊花飯店的雅間里回請了一頓。飯后吉明掏出一個信封:“老常哥,我已經(jīng)混上了MSD公司的區(qū)域經(jīng)理,可以根據(jù)銷售額提成,手頭寬裕多了。這一千美元是兄弟的一點小意思,全當(dāng)是大學(xué)四年你應(yīng)得的‘保姆費’吧。收下收下,你要拒絕,我就太沒面子了。

  常力鴻發(fā)覺這位小兄弟已經(jīng)修煉得太厲害了——他把兄弟情分和金錢利益結(jié)合得水乳交融。收下這點“兄弟情分”,明擺著得為他的“銷售提成” 出力。但在他尚未做出拒絕的決斷時,妻子已經(jīng)眼明手快地接過信封:“一千美元?等于八千多人民幣了吧。我替你常哥收下。”她回頭瞪了丈夫一眼,打著哈哈說。“就憑你讓他抄四年考試卷子,也值這個數(shù)了,對不對?”

  常力鴻沉下臉,沒有再拒絕。

  吉明的回憶到這兒卡殼了。這些真實的畫面開始抖動、扭曲。上帝的面容又擠進來,驚愕、痛楚,凝神看著死亡之火蔓延的億萬畝麥田。吉明困惑地想,上帝的面容和表情怎么會像那位中原老農(nóng)?夢中的上帝怎么會是那個老農(nóng)的形象?自己與那個老農(nóng)總共只有一面之緣呀。

  他是在與常力鴻見面的第二年見到那老漢的。頭年收獲后,完全如吉明所料,“魔王麥”大受歡迎。常力鴻數(shù)次打電話,對這個麥種給出了最高的評價,尤其是麥子的質(zhì)量好,賴氨酸含量高,口感好,很適于烤面包,在歐洲之外的西方市場很受歡迎。周圍農(nóng)民爭著訂明年的種子,縣里決定推廣到全縣一半的面積,甚至鄰縣也在擠著上這輛巴士。第二年做成了五十萬噸麥種的生意,他的信用卡上也因此添了一大筆進項。但是,第二次麥播的五個星期后,常力鴻十萬火急地把他喚去。

  仍是在老常哥家吃的飯,他進屋時,飯桌上還沒擺飯,擺的是幾十粒從麥田挖出來的死麥種。它們沒有發(fā)芽,表層已略顯發(fā)黑。常力鴻臉色很難看,但吉明卻胸有成竹。他問:“今年從MSD購進的種子都不發(fā)芽嗎?”

  “不,只有一千畝左右。”

  吉明不客氣地說:“那就對了!我敢說,這不是今年從我那兒買的麥種,是你們?nèi)ツ暝嚪N后收獲的第二代的‘魔王麥’!你不會忘吧,合同中明文規(guī)定,不能用收獲的麥子做種,MSD公司要用技術(shù)手段保證這一點。”

  常力鴻很尷尬。吉明說得一點都不錯,去年收的“魔王麥”全都留作種子了,誰舍得把這么貴重的麥子磨面吃?說實話,常力鴻壓根兒沒相信 MSD能用什么“技術(shù)手段”做到這一點,也幾乎把這一條款給忘了。他訕訕地收起死麥種,喊妻子端飯菜,一邊囁嚅地問;“我早對你說過的,我沒法讓農(nóng)民不留種。MSD公司真的能做到這一點?他們能在每一粒小麥里裝上自殺開關(guān)?”

  吉明憐憫地看看老同學(xué)。上農(nóng)大時常力鴻是出類拔萃的,但在這個閉塞的中國縣城里憋了二十年,他已遠遠落后于外面的世界了。他耐心地講了自殺種子的機理:“能。基因工程沒有辦不到的事。這種自殺種子的育種方法是;從其它植物的病株上剪下導(dǎo)致不育的毒蛋白基因,組合到小麥種子中。同時再插入兩段基因編碼,使毒蛋白基因保持休眠狀態(tài)。直到莊稼成熟時,毒素才分泌出來殺死新種子。所以,毒蛋白只影響種子而不影響植株。”



  常力鴻聽得瞪圓了眼睛——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嘛。他不解地問:“如果收獲的都是死麥粒,MSD公司又是怎樣獲得種子呢?”

  “很好辦。MSD公司在播種時,先把種子浸泡在一種特別溶液中,誘發(fā)種子產(chǎn)生一種酶來阻斷那段DNA,自殺指令就不起作用了。當(dāng)然,這種溶液的配方是絕對保密的。”

  “麥粒中有這種毒蛋白,還敢食用嗎?”

  “能。這種毒蛋白對人體完全無害,你不必懷疑這一點,美國的食品法是極其嚴格的。”他笑著說,“實際上我只是鸚鵡學(xué)舌,深一層的機理我也說不清。甚至連MSD這樣頂尖的公司,也是向更專業(yè)的密西西比州德爾他公司購買的專利。知道嗎?單單這一項專利就花了十億美元!這些美國佬真是財大氣粗啊。”

  常妻一直聽得糊里糊涂,但這句話她聽清了:“十億美元?八十多億人民幣?天哪,要是用一百元的票子碼起來,能把這間屋子都塞滿吧。”

  吉明失笑了:“哈,那可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上考慮,因為這么大數(shù)額的款項不可能用現(xiàn)金支付。不過……大概能裝滿吧。”

  “八十億!這些大鼻子們指望這啥子專利賺多少錢,敢這樣胡花!”

  吉明忍俊不禁;“嫂子別擔(dān)心,他們賺得肯定比這多。美國人才不干傻事呢。”

  常力鴻的表情可以說是目瞪口呆,不過,他的震驚顯然和妻子不同,是另一個層面上的。愣了很久他才說:“美國的科學(xué)家……真的能這樣干?”

  “當(dāng)然!基因工程已經(jīng)成了神通廣大的魔術(shù)棒,可以對上帝創(chuàng)造的生命任意刪削、拼裝、改良。說一個不是玩笑的玩笑,你就是想用蛇、魚、鹿、虎等動物的基因拼出一條有角有鱗有爪的‘活著的’中國龍,從理論上說也是辦得到的。”

  常力鴻不耐煩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卡住了,艱險地尋找著能確切表達他想法的詞句,“我是說,美國科學(xué)家竟然開發(fā)這樣缺德的技術(shù)?”

  吉明一愣,對“缺德”這個字眼多少有些冒火。他平心靜氣地說:“咋是缺德?他們在魔王品系上投入了近十億的資金,如果所有顧客都像你們那樣只買一次種子,這些巨額投入如何收回?如果收不回,誰會再去研究?科學(xué)發(fā)展不是要停滯了嗎?這是文明社會最普通的道德規(guī)則,再正常不過的。”

  常力鴻有點焦躁:“不,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說,”他再次艱難地尋找著詞句;“我是說,他們?yōu)榱速嶅X,就不惜讓某種生命斷子絕孫?這不是太霸道了么?這不是逆天行事么?俗話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連封建皇帝還知道春天殺生有干天和哩。”

  吉明這才摸到老同學(xué)的思維脈絡(luò)。他微嘲道:“真沒想到,你也有閑心來進行哲人的思辨。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在飛機上邂逅了一位西班牙作家,聽說還是王室成員。他的消息竟然相當(dāng)閉塞,聽我介紹了自殺種子的情況后大為震驚,連聲問;現(xiàn)代科學(xué)真的能做到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講了很久,他終于相信了,沉思良久后感慨地說;人類是自然界最大的破壞者,它在自已的成長過程中消滅了數(shù)以百萬計無辜的生物。即使少數(shù)隨人類廣泛傳播的生物,如小麥、稻子等,實際上也算不上幸運者,它們性狀等都被特化了,它們的“野生”生命力被削弱了。不過,在自殺種子誕生之前的種種人類行為畢竟還是有節(jié)制的,因為人類畢竟還沒有完全剝奪這些生命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權(quán)力。現(xiàn)在變了,科學(xué)家開始把某種生命的生存能力完全掌握到人類手中,建立在某種‘絕對保密’的溶液上,這實在是太霸道了——你看,這位西班牙人所用的詞的你完全一樣!”吉明笑道,“不過依我看來,這種玄思遐想全是吃飽了撐的。其實,逆天行事的例子多啦,計劃生育不是逆天行事?”

  常力鴻使勁地搖頭:“不,計劃生育是迫不得已而為之。這個不同······”

  “有啥不同?老兄,十三億中國人能吃飽肚子才是最大的順天行事。等中國也成了發(fā)達國家——那時再去探幽尋微,討倫什么上天的好生之德吧。”




  常力鴻詞窮了,但仍然不服氣。他沉著臉默然良久,才惱怒地說:“反正我覺得這種方法不地道。去年你該向我說清的,如果那時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要這種自殺種子。”

  吉有也覺得理屈。的確,為了盡量少生枝節(jié)做成買賣,當(dāng)初他確實沒把有關(guān)自殺種子的所有情況告訴老同學(xué)。飯后兩人到不發(fā)芽的麥田里看了看。就是在那兒,吉明遇見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后來在他的幻覺中化為上帝的老農(nóng)。當(dāng)時他佝僂著身體蹲在地上,正默默查看不會發(fā)芽的麥種,別的麥田里,淡柔的綠色已漫過泥土,而這里仍是了無生氣的褐色。那個老農(nóng)看來同常力鴻很熟,但這會兒對他滿腹怨恨,只是冷淡一打了個招呼,他又黑又瘦,頭發(fā)花白,臉上皺紋縱橫,比常力鴻更甚,使人想起一幅名叫《父親》的油畫。青筋暴露的手上捧著幾粒死麥種,傷心地凝視著。常力鴻在他跟著根本挺不起腰桿,表情訕訕地勉強辨解說:“ 大伯,我一再交代過,不能用這次收的麥子做種······”

  “為啥?”老漢直撅撅地頂回來:“秋種夏收,夏收秋種。這是老天爺定的萬古不變的規(guī)矩,咋到你這兒就改了呢。”

  常力鴻啞口了,回頭惱怒地看看吉明。吉明也束手無策;你怎么和這頭犟牛講理?什么專利什么知識產(chǎn)權(quán)什么文明社會的普遍規(guī)則,再雄辯的道理也得在這塊頑石上碰卷刃。但看看常力鴻的表情,他只好上陣了。他盡量通俗地把種子的自殺機理講了一番。老漢多少聽懂了,他的表情幾乎和常力鴻初聽時一個樣子,連說話的字眼兒都相近:“讓麥子斷子絕孫?咋這樣缺德?干這事的人不怕生兒子沒屁眼兒?老天在云彩眼兒里看著咱們哩。”

  吉明頓時啞口無言,只好狼狽撤退。走出老漢視線后,他們站在地埂上,望著正常發(fā)芽的千頃麥田。這里的綠色是十分強悍的,充盈著勃勃的生命力。常力鴻憂心忡忡地看著,忽然問:“這種自殺基因……會不會擴散?”

  吉明苦笑著想,這個困難的話題終于沒能躲過。“不會的,老同學(xué),你盡管放心。美國的生物安全法規(guī)是很嚴格的。”他老實承認道,“不錯,也有人擔(dān)心,含有自殺基因的小麥花粉會隨風(fēng)播撒,像毒云籠罩大地,使萬物失去生機。印度,希臘等地還有人大喊大叫,要火葬MSD呢。但這些都是沒有根據(jù)的臆測。當(dāng)然,咱們知道,小麥有千分之四到千分之五的異花傳粉率,但是根本不必擔(dān)心自殺基因會因此傳播。為什么?這是基于一種最可靠的機理;假設(shè)某些植株被雜交出了自殺基因,那么它產(chǎn)生的當(dāng)然是死種子,所以傳播環(huán)節(jié)到這兒一下子就被切斷了!也就是說,自殺基因即使能傳播,也最多只能傳播一代,然后就自生自滅了。我說得對不對?”

  常力鴻沉思一會兒,點點頭。沒錯,吉明的論斷異常堅實有力,完全可信。但他心中仍有說不清的擔(dān)憂。他也十分惱火,去年吉明沒有把全部情況和盤托出,做得太不地道。不過他無法去埋怨吉明,歸根結(jié)底,這事只能怪自已的愚蠢,怪自已孤陋寡聞,怪自已不負責(zé)任考慮不周全,有一點是肯定的。經(jīng)過這件事,他與吉明之間的友誼是無可挽回了。送吉明走時,他讓妻子取出那一千美元,冷淡地說:“上次你留下這些錢,我越想越覺得收下不合適。務(wù)必請你收回。”

  常力鴻的妻子耷拉著眼皮,滿臉不情愿的樣子。她肯定不想失去這一千美元,肯定在里屋和丈夫吵過鬧過,但在大事上她拗不過丈夫。吉明知道多說無益,苦笑著收下錢,同兩人告辭。

  此后兩人的友誼基本上被凍結(jié)了,但生意上的聯(lián)系沒有斷。因為這種性能極優(yōu)異的麥種已在中原地區(qū)打開了市場,訂貨源源不斷。吉明有時解氣地想,現(xiàn)在,即使常力鴻暗地里盡力阻撓訂貨,他也擋不住了!

  到第二年的5月,正值小麥灌漿時,吉明又接到常力鴻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立即趕來,一分鐘也不要耽誤!”吉明驚愕地問是什么事,那邊怒氣沖沖地說:“過來再說!”便“啪”地掛了電話。



  吉明星夜趕去,一路上心神不寧。他十分信賴MSD公司,信賴公司對魔王麥的安全保證。但偶爾地、心血來潮地,也會綻出那么一絲懷疑。畢竟這種“斷子絕孫”的發(fā)明太出格了,科學(xué)史上從來沒有過,會不會……他租了一輛出租,趕到出事的田里。在青色的麥田里,常力鴻默默指著一小片麥子。它們顯然與周圍那些生機盎然的麥子不同,死亡之火已經(jīng)從根部悄悄漫上去,把麥稈燒成黃黑色,但麥穗還保持著青綠。這給人一種怪異的視覺上的痛苦。這片麥子范圍不大,只有三間房子大小,基本上布成一個圓形。圓形區(qū)域內(nèi)有一半是病麥,另一半仍在茁壯成長。

  常力鴻的臉色陰得能擰下水兒,目光深處是沉重的憂慮,甚至是恐懼。吉明則是莫明其妙,端詳了半天,奇怪地問:“找我來干什么?很明顯,這片死麥不是MSD的魔王麥。”

  “當(dāng)然不是,是本地良種,豫麥41.”

  “那你十萬火急催我來干什么?讓我?guī)湍阆驀庾稍儯繘]說的,我可以……”

  常力鴻焦急地打斷他:“這是種從沒見過的怪病。”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地說,“去年這里正好種過自殺麥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聲大笑:“你的聯(lián)想太豐富了吧。我在專業(yè)造詣上遠不如你,但也足以做出推斷。假如——我是說假如——自殺小麥的自殺基因能夠通過異花傳粉來擴散,傳給某幾株豫麥41號麥子,這些被傳染的麥子被收獲,貯到麥倉里,裝上播種機,然后——有病的麥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塊圓形的麥田?有這種可能嗎?”他訕笑地看著老同學(xué)。

  “當(dāng)然不會——但如果是通過其它途徑呢?”

  “什么途經(jīng)?”

  “比如,萬一自殺小麥的毒素滲透出來,正好污染了這片區(qū)域?”

  “不可能,這種毒素只是一種蛋白質(zhì),它在活植株中能影響生理進程,但進到土壤中就變成了有機物肥料,絕不會成為毀滅生命的殺手。老同學(xué),你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麥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干嗎非要和MSD過不去呢?”

  常力鴻應(yīng)聲道:“因為它的自殺特性叫人厭惡!”他恨恨地說;“自殺小麥——這是生物界中的邪魔歪道。當(dāng)然,你說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過我信奉這一點;世界上沒有絕對安全的防范。既然這么一個邪魔已經(jīng)出世,總有一天它會以某種方法逃出來興風(fēng)作浪。”

  “不會的……”

  “你肯定不會?你是上帝這是老天爺?”常力鴻發(fā)火了,“不要說這些過天話!老天爺也不敢把話說得這樣滿。”停停,他放緩語氣說:“我并不是說這些麥子一定是死于自殺毒素——我巴不得這樣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并不可怕,最多就是種過自殺小麥的麥田嘛。更怕它們是靠基因方式傳播,那樣,一個小火星就能燒掉半個世界,就像黑死病、艾滋病一樣。”

  他為這種前景打了一個寒顫。吉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這是不相信。這種小麥已經(jīng)在不少國家種過多年,從沒出過什么意外。不過,聽你的。需要我做些什么?

  “請你立即向MSD公司匯報,派專家來查明此事。如果和自殺種子無關(guān),那我就要燒香拜佛了。否則……我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他苦澀地說。

  “沒問題。”吉明很干脆地說,“我責(zé)無旁貸。別忘了,雖然我拿著美國綠卡,拿著MSD的薪水,到底這兒是我的父母之邦啊。你保護好現(xiàn)場,我馬上到北京去找MSD辦事處。”他笑著加了一句,“不過我還認為這是多慮。不服的話咱們賭一次東道。”

  常力鴻沒響應(yīng)他的笑話,默默同他握手告別。吉明坐上出租,很遠還能看見那個佝僂的半個身體浮現(xiàn)在麥株之上。

  電梯快速向銀都大樓二十七層升去。乍從常力鴻那兒回來,吉明覺得一時難以適應(yīng)兩地的強烈反差。那兒到處是粗糙的面孔,深陷的皺紋。而這里,電梯里的男男女女都一塵不染,衣著光鮮,皮膚細膩。吉明想,這兩個世界之中有些事難以溝通,也是情理之中的。



  MSD駐京辦事處的黃得維先生是他的頂頭上司。黃很年輕,三十二歲,肚子已經(jīng)相當(dāng)發(fā)福,穿著吊褲帶的加肥褲子。他向吉明問了辛苦,客中透著冷漠,吉明在心中先罵了一句“二鬼子”,他想自已在MSD工作八年,成績卓著,卻一直升不到這個二鬼子的位置上。為什么?這里有一個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美國人信任新加坡人、臺灣人、香港人(雖然他們都是華人)遠甚于大陸中國人。盡管滿肚子腹誹,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位年輕人面前,詳細匯報了中原的情況,“不會的,不會的,”黃先生從容地微笑著,細聲細語地列舉了反駁意見——正是吉明對常力鴻說過的那些,吉明耐心地聽完,說:“對,這些理由是很有力的。但我仍建議公司派專家實地考察一下。萬一那片死麥與自殺種子有關(guān)呢?再進一步,萬一自殺特性確實是通過基因方式擴散出去呢,那就太可怕了。那將是農(nóng)作物中的艾滋病毒!”

  “不會的不會的。”黃先生仍細聲細語地列舉了種種理由。吉明耐心地聽完,賠笑道,“我也是這么認為的,不過,是否向總部······”

  黃先生臉色不悅地說:“好的,我會向公司總部如實反映的。”他站起身來,表示談話結(jié)束。

  吉明到其它幾間屋子里串了一下,同各位寒暄幾句,他在MSD總共干了八年,五年是在南亞,三年是在中國。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單幫,在這兒并沒有他的辦公桌,與總部的職員們大都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只有從韓國來的樸女士同他多交談了一會兒,告訴他,他的妻子打電話到這兒問過他的去向。

  回到下榻的天倫飯店,他首先給常力鴻掛了電話,常力鴻說他剛從田里回來,在那片死麥區(qū)之外把麥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寬一百米的隔離環(huán)帶。他說原先曾考慮把這個情況先壓幾天,等MSD的回音,但最終還是向上級反映了,因為這個責(zé)任太重!北京的專家們馬上就到。他的語氣聽起來很疲憊,帶著焦灼,透著隱隱的恐懼。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說的那種危險畢竟是很渺茫的,死麥與自殺基因有關(guān)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吉明安慰了他,許諾一定要加緊催促那個“二鬼子”。

  隨后他掛通舊金山新家的電話,妻子說話的聲音帶著睡意,看來正在睡午覺,移民到美國后,妻子沒有改掉這個中國的習(xí)慣。這也難怪,她的英語不行,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閑得發(fā)慌。妻子說,她已經(jīng)找到兩個會說中國話的華人街鄰,太悶了就開車去聊一會兒。“我在努力學(xué)英語,小凱——我一直叫不慣兒子的英文名字—— 一直在教我。不過我太笨,學(xué)得太慢了。”停了一會兒,她忽然冒出一句,“有時我琢磨,我巴巴地跑到美國來蹲軟監(jiān),到底是圖個啥喲?”

  吉明只好好言好語地安慰一番,說再過兩個月就會習(xí)慣的。“這樣吧,我準(zhǔn)備提前回美國休年假,三天就會到家的。好嗎?不要胡思亂想。吻你。”

  常力鴻每晚一個電話催促。吉明雖然心急如焚,也不敢過分催促黃先生。他問過兩次,黃先生都說:馬上馬上。到第三天。黃先生才把電話打到天倫飯店,說已經(jīng)向本部反映過了,公司認為不存在你說的那種可能,不必派人來實地考察。

  吉明大失所望。他心里懷疑這家伙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過,或者是否反映得太輕描淡寫。他不想再追問下去,作為下級,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禮了。但想起常力鴻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實在不忍心拿這番話去搪塞他。他只好硬起頭皮,小心翼翼地說;“黃先生,正好我該回美國度年假。是否由我去向總部當(dāng)面反映一次。我知道這是多余的小心,但……”

  黃先生很客氣地說:“請便。當(dāng)然,多出的路費由你自己負擔(dān)。”“啪”掛了電話。吉明對著聽筒愣了半晌,才破口大罵;“X你媽個二鬼子,狗仗人勢的東西!”

  拿久已不用的國罵發(fā)泄一番,吉明心里才多少暢快了一些,第二天,他向常力鴻最后通報了情況,便坐上去美國的班機。到美國后,他沒有先回舊金山,而是直奔MSD公司所在地Z市。不過,由于心緒不寧,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他只好先找一個中國人開的小旅店住下。這家旅店實際是一套民居,老板娘把多余的二樓房屋出租,屋內(nèi)還有廚房和全套的廚具。住宿費很便宜,每天二十五美元,還包括早晚兩頓的免費飯菜——當(dāng)然,都是大米粥、四川榨菜之類極簡單的中國飯菜。老板娘是大陸來的,辦了這家號稱“西方招待所”的小旅店,專門招攬剛到美國、經(jīng)濟比較窘迫的中國人。這兩年,吉明的錢包已經(jīng)略為鼓脹了一點兒,不過他仍然不改往日的節(jié)儉習(xí)慣。

 飯后無事,吉明便出去閑逛,這兒教堂林立,常常隔一個街區(qū)就露出一個教堂的尖頂。才到美國時,吉明曾為此驚奇過。他想,被這么多教堂所凈化了的美國先人,怎么可能建立起歷史上最丑惡的黑奴時代?話說回來,也可能正是由于教堂的凈化,美國人才終于和這些罪惡告別?

  他忽然止住腳步。他聽到教堂里正在高唱“哈里路亞”。這是圣誕頌歌《彌賽亞》的第二部分《受難與得勝》的結(jié)尾曲,是全曲的高潮。哈里路亞!哈里路亞!氣勢磅礴的樂聲灌進他的心靈……

  他的回憶又回到起點。上帝向他走來,苦核桃似的中國老農(nóng)的臉膛,上面刻著真誠的驚愕和痛楚……

  第二天,萊斯·馬丁再次來到MSD大樓。大樓門口被炸壞的門廊已經(jīng)修復(fù),崩飛的大理石用生物膠仔細地粘好,精心填補打磨,幾乎沒留下什么痕跡。不過馬丁還是站在門口憑吊了一番。就在昨天,一輛汽車還在這兒兇猛地燃燒呢。

  秘書是位風(fēng)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她禮貌地說,戴斯先生正在恭候,但他天很忙,請不要超過十分鐘時間。馬丁笑著說,請放心,十分鐘足夠了。

  戴斯的辦公室很氣派,面積很大,正面是一排巨大的落地長窗,Z市風(fēng)光盡收眼底。戴斯先生埋首于一張巨大的楠木辦公桌,手不停地揮寫著,一邊說:“請坐,我馬上就完。”

  戴斯實在不愿在這個時刻見這位伶牙利齒的記者,肯定這是一次困難的談話,但他無法拒絕。這家伙為了一條轟動的新聞,連自己母親的奸情都敢披露,他不是那么容易打發(fā)的。在戴斯埋首寫字時,馬丁則怡然坐在對面的轉(zhuǎn)椅上,略帶譏諷地看著戴斯在忙碌——他完全明白這只是一種作派。當(dāng)戴斯終于停筆時,馬丁笑嘻嘻地說:“我已經(jīng)等了三分鐘,請問這三分鐘可以從會客的十分鐘限制中扣除嗎?”

  戴斯一愣,笑道:“當(dāng)然。”他明白自己在第一回合中落了下風(fēng)。秘書送來咖啡,然后退出,馬丁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已獲悉,吉明在行動前,給本地的《民眾之聲》報發(fā)了傳真,公布了他此舉的動機,但這個消息被悄悄地捂住了。上帝呀,能做到這一點太不容易啦!MSD公司的財物報表上,恐怕又多了一筆至少六位數(shù)的開支吧?”

  戴斯冷靜地說:“恰恰相反,我們一分錢都沒花。該報素以嚴謹著稱,他們不愿因草率刊登一則毫無根據(jù)的謠言而使自己蒙羞。他信也不愿引起MSD股票下跌,這會使Z市許多人失去工作。”

  “是嗎?我很佩服他們的高尚動機。這么說,那個中國人鬧事是因為自殺種子啰。”他突兀地問。
  戴斯默認了。

  “據(jù)說那個中國佬擔(dān)心自殺基因會擴散,也據(jù)說貴公司技術(shù)部認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惜我一直不明白,這么一個相對平和的純技術(shù)性的問題,為什么會導(dǎo)致吉明采取這樣激烈的行為?這里面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內(nèi)情嗎?”

  戴斯鎮(zhèn)定地說:“我同樣不理解,也許吉明的神經(jīng)有毛病。”

  “不會吧,我知道MSD為魔王系列作物投入了巨資,單單買下德爾他公司的這項專利就花了十億美元。現(xiàn)在,含自殺基因的商業(yè)種子的銷售額已占貴公司年銷售額的60%以上,大約為七十億美元。如此高額的利潤恐怕足以使人鋌而走險了,比如說,”他犀利地看著戴斯,“殺人滅口。據(jù)我知道,在事發(fā)前的那天晚上,吉明下榻的旅店房間里恰巧發(fā)生了行竊和火災(zāi)。也許這只是巧合?”

  但戴斯在他的逼視下毫不慌亂。“我不知道。即使有這樣的事情,也絕不是MSD干的。我們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跨國公司,不是黑手黨的家族企業(yè)。如果竟干出殺人滅口的事,一旦敗露,恐怕?lián)p失就不是七十億了。馬丁先生。我們不會這么傻吧?”

  馬丁已站起來,笑吟吟地說:“你是很聰明的,但我也不傻,再見,我不會就此罷休的,也許幾天后我會再來找你。”

  他關(guān)上沉重的雕花門,對秘書小姐笑道:“十分鐘。一個守時的客人。”秘書小姐給出了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馬丁出了公司便直奔教會醫(yī)院。昨天他已馬不停蹄地走訪了吉明的妻子,走訪了吉明下榻旅店的老板娘。正是那個老板娘無意中透露,那晚有人入室行竊,吉明用假火警把竊賊嚇跑了。財物沒有損失,所以她沒有報案。“先生,”她小心地問:“真看不出吉明會是一個恐怖分子,他很隨和,也很禮貌。他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來MSD過不去?”
  “誰知道呢,這正是我要追查的問題。”馬丁沒有向老板娘透露有關(guān)自殺種子的情況,因為她也是華人。

  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吉明按照約定的時間到 MSD大樓。秘書同樣吩咐他只有十分鐘的談話時間。吉明已經(jīng)很滿意了,這十分鐘是費了很多口舌才爭取到的。

  戴斯先生很客氣地聽完他的陳述,平靜地告訴他,所有這些情況,公司駐北京辦事處都已經(jīng)匯報過了,那兒的答復(fù)也就是公司的答復(fù)。魔王系列商業(yè)種子的生物安全性早已經(jīng)過近十年的驗證,對此不必懷疑。中國那片死亡的小麥肯定是其他病因,因為不是本公司的麥種,我們對此不負責(zé)任。

  他的說語很平和,但吉明能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這壓力來源于戴斯先生本人以及這間巨型辦公室無言的威勢。他知道自己該知趣地告辭了,該飛到舊金山去享受天倫之樂,妻子還在盼著呢。但想起常力鴻那雙焦灼的負罪般的眼睛,他又硬著頭皮說:“戴斯先生,你的話我完全相信。不過,為確保萬無一失,能否……”

  戴斯不快地說:“好吧,你去技術(shù)部找邁克爾·鄭,由他相機處理。”

  吉明感激涕零地來到技術(shù)部。邁克爾·鄭是一位黑頭發(fā)的亞裔,大約四十歲,樣子很忠厚。吉明很想問問他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但最終沒開口。他想在這個比較敏感的時刻,與鄭先生套近乎沒有什么好處。

  邁克爾很客氣地接待了他。看來,他對這件事的根根梢梢全都了解。他很干脆地吩咐吉明從現(xiàn)場取幾株死的和活的麥株,連同根部土壤,密封好送交北京辦事處,他們自會處理的。吉明忍不住問:“能否派一個專業(yè)人士隨我同去?我想,你們?nèi)タ纯船F(xiàn)場會更有把握。”

  鄭先生抬頭看看他,言簡意賅地說:“去那兒不合適。也許會有人抓住‘MSD派人到現(xiàn)場’這件事大做文章。”

  吉明恍然大悟!看來,對于那片死麥?zhǔn)欠裢詺⒒蛴嘘P(guān),MSD公司并不像口頭上說的那樣有把握。不過他們最關(guān)心的不是自殺邪魔是否已經(jīng)逃出魔瓶,而是公司的信譽和股票行情,作為一個低級雇員,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說也無用。而且還有一個最現(xiàn)實的危險懸在他的頭上:被解雇。他剛把妻兒弄到美國安頓好,手頭的積蓄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他可不敢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于是他猶豫片刻,誠懇地說:“我會很快回中國去完成你的吩咐。不過我仍然斗膽建議,公司應(yīng)給予更大的重視,假如萬一……我是為公司的長遠利益考慮。”

  邁克未置可否,禮貌周到地送他出門。

  夜里他同常力鴻通了電話,通報了這邊的進展。從常力鴻的語氣中還是能觸摸到那種沉重的焦慮,尤其是他燒灼般的負罪感,陰暗的氣息甚至透過越洋電話都能聞出來。常力鴻說這些天他發(fā)瘋般查找有關(guān)基因技術(shù)的最新情報,查到了一篇四年前的報道(他痛恨地說,我為什么不早早著手學(xué)一點新東西?),英國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某些病毒或細菌可以在植物之間“搬運”基因,它們浸入某個植物的細胞后,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可以俘獲這個細胞核內(nèi)的某個基因片段,當(dāng)它繁殖時,這些外來基因也能向下一代表達。等后代病毒或細菌再侵入其他植株的細胞時,同樣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這些基因片段會轉(zhuǎn)移到宿主細胞中。當(dāng)然,這個過程全部完成的幾率是更為罕見的,但終歸有這種可能。而且,考慮到微生物基數(shù)的眾多及時間的漫長,這種轉(zhuǎn)移就不算罕見了。實際上,多細胞生物的出現(xiàn)就是單細胞生物的基因融合的結(jié)果,甚至直到今天,動物細胞中的線粒體還具有“外來物”的痕跡,還保持著自己獨特的DNA結(jié)構(gòu)和單獨的分裂增生方式。當(dāng)然,今天的自然界中,不同種的動植物個體之間很難雜交,這種“種間隔絕”是生物億萬年進化中形成的保護機制。但在細胞這個層次,所有生物(動物、植物、微生物)細胞都能極方便地雜交融合,這在試驗室里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的事。

  “中國科學(xué)院遺傳研究所的專家們非常懷疑死麥株中包含有自殺基因,他們正在查證。”常力鴻苦澀地說,“至于這種基因是如何擴散到豫麥子41中的,有人懷疑是通過小麥矮化病病毒作中介。這一點還沒有得到證實,也沒有進一步擴大的征兆。但是,最終結(jié)果誰敢預(yù)料呢。如果這片死亡之火燒遍大地……我是個混蛋透頂、死有余辜的家伙!”



  吉明滿臉發(fā)燒,他覺得這句話不該罵常力鴻而是應(yīng)該罵自己。他對MSD公司開始滋生強烈的憤恨。不錯,自己不了解這種由微生物“搬運”基因的可能性,但公司造詣精深的專家們肯定知道呀。既然知道,他們還信誓旦旦地一口一個“絕不可能”?他決定明天再去公司催逼,這次豁上被解聘!

  夜里他一直睡不安穩(wěn),夢中到了天國和地獄的岔路口,俯瞰家鄉(xiāng)的千里綠野,忽然,一股黑色的死亡之火窮兇極惡地卷地而來,所有麥子、稻子甚至禾本科的雜草,都被燒枯,自然界失去了生機……他從噩夢中醒來,再也睡不著,心情十分煩躁。夜深人靜,耳朵格外靈敏。他忽然聽見汽車的轟鳴聲,汽車在近處停下,少頃,有極輕微的窸窣聲從窗外傳來。

  吉明驀然提高了警覺。他知道窗外的樓下是一片草坪,因為久未刈割已長得很深。是誰半夜跑到這兒?窸窣聲顯然是向二樓來了。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陽臺,向下窺望。一個身穿黑衣的人正沿著墻壁的門樓拐角往上爬,動作十分輕巧敏捷。吉明的頭嗡地漲大了。雖然他還不相信此人是沖他而來——那除非是MSD公司雇傭的殺手——但本能告訴他,恐怕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竊賊。惶亂無計,他輕輕退回去,在毛巾被下塞了幾件衣服,偽裝成睡覺的樣子,又溜到廚房的案子后,拎起一把菜刀,從廚案后露出一只眼睛,緊張地注視著陽臺。

  那人果然是沖這兒來的。兩分鐘他躍進窗內(nèi),落地時幾乎沒有一絲聲響。他戴著面具,右手向上斜舉著一支帶消聲器的手槍。他沉下身聽聽屋內(nèi)的動靜,左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那上面肯定有強力麻醉劑或毒藥),輕輕向床邊摸去。

  不用說,這是一個殺手而不是竊賊。吉明的心臟狂跳著,緊張地思索對策,他敢肯定,殺手在發(fā)現(xiàn)床上的偽裝后絕不會罷手的,自己真的靠一把廚刀和他拼命?忽然他看見微波爐,頓時有了主意。他順手拎起一瓶清潔劑放到爐內(nèi),按下觸摸式微波開關(guān),然后輕手輕腳溜到了衛(wèi)生間。

  殺手已發(fā)現(xiàn)毛毯下似乎有異常,輕輕揭開毛毯,立時警覺地回身,手槍平端,開始搜索。他聽到了微波爐烤盤轉(zhuǎn)動的輕微聲響,擦著墻邊慢慢走過來。這兒沒有人影,只有一臺中國產(chǎn)的格蘭仕微波爐上的計時器在閃爍著,殺手在微波爐前略微沉吟,忽然悟到其中的危險,急忙向后撤,就在這時爐內(nèi)訇然爆炸,爐門被沖開,蒸汽和水流四處飛濺。天花板上的火警傳感器凄厲地尖叫起來。

  殺手知道今天不能得手了,迅速后退,輕捷地躍過窗戶。吉明從衛(wèi)生間的門縫中窺到這一幕,便幾步躍到陽臺上。殺手正用雙手雙膝夾著墻角飛快下滑,幾天來窩在吉明心中的悶火終于爆發(fā)了,他忘了危險,破口大罵道:“我X你媽!”

  惡狠狠地把廚刀擲下去。看來他擲中了,殺手從墻角突然滑下去,沉重地跌坐在草地上。他隨即從地上彈起,逃走了。奔跑姿勢很不自然,看來傷勢不是太輕。

  吉明十分解氣,幾天來的郁悶總算得到發(fā)泄。一直到消防車的笛聲響起,他才從勝利的亢奮中驚醒,也開始感到后怕。有人在敲他的房門:“吉先生,吉先生,快醒醒,你的屋中冒煙了!”

  在打開房門前吉明做出決定,對老板娘要隱瞞真情。他打開門,賠著笑臉說,剛才有一個竊賊入室,只好用假火警把他嚇走。“損壞的微波爐我會照價賠償,現(xiàn)在請消防車返回吧。”

  消防車開走了,老板娘在屋里查看一番,埋怨幾句,又安慰幾句,離開了。吉明獨坐在高背椅上,想起幾天來的遭遇,心頭的恨意一浪高過一浪。平心而論,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呀。他只不過反映了一個真實的問題,他其實是維護了MSD公司的長遠利益,但他沒想到,僅僅由于這些行為,他就被MSD派人追殺!現(xiàn)在他已不懷疑,幕后主使人肯定是MSD公司。是為了一百億的利潤,還是有更大的隱情?

  怒火燒得他呼哧呼哧喘息著。怎么辦?他忽然想起印度曾有“火燒MSD”的抗議運動,也許,用這種辦法把這件事捅出去,公開化,才能逼他們認真處理此事,自己的性命也才有保障。

 說干就干。第二天上午,一輛裝有兩箱汽油和遙控起爆器的福特牌汽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上午8點,他把車開到MSD公司的門口。他掏出早已備好的紅色噴漆筒,在車的兩側(cè)噴上標(biāo)語。車左是英文:“火燒MSD!”車右的標(biāo)語他想用中文寫,寫什么呢?他忽然想到常力鴻和那個老農(nóng),想起兩張苦核桃似的臉龐,想起老漢說的:“老天爺在云彩眼兒里看著你哩!”馬上想好了用詞,于是帶著快意揮灑起來。

  門口的警衛(wèi)開始逼近,吉明掏出搖控器,帶著惡意的微笑向他們揚了揚,兩個警衛(wèi)立即噤住,其中一名飛快地跑回去打電話。吉明把最后一個字寫完,扔掉噴筒,從車內(nèi)拿出擴音話筒……

  馬丁趕到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病人的病情已趨穩(wěn)定,雖然他仍昏迷著,但危險期已經(jīng)過去了。馬丁走進病房,見吉妻穿著白色的無菌服,坐在吉明床前,絮絮地說著什么。輸液器中的液滴不疾不徐地滴著。病人睜著眼,但目光仍是空洞的,迷茫的,呆呆地盯視著遠處。從表情看,他不一定聽到了妻子的話語。

  心電示波器上的綠線飛快地閃動著,心跳頻率為每分鐘一百次,這是感染發(fā)燒引起的。一位戴著淺藍色口罩的護士走進帷幕,手里拿著一支粗大的針管,她拔掉輸液管中部的接頭,把這管藥慢慢推進去。然后,她朝吉妻微笑點頭,離開了。馬丁心中忽然一震!他靈感忽來,想起一件大事。這些天竟然沒想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遲鈍了!他沒有停留,轉(zhuǎn)身快步出門,在馬路上找到一個最近的電話亭,撥通了麥克因托偵探事務(wù)所的電話。他告訴麥克因托,立即想辦法在圣芳濟教會醫(yī)院三樓的某個無菌室里安裝一個秘密攝像機,實行二十四小時的監(jiān)視。“因為,據(jù)我估計,還會有人對這位名叫吉明的中國佬進行暗殺。你一定要取得作案時的證據(jù),查出兇手的背景。”

  麥克因托說:“好,我立即派人去辦。但如果確實有人來暗殺,我們該怎么辦?是當(dāng)場制止,還是通知警方?”

  馬丁毫不猶豫地說:“都不必,你們只要取得確鑿證據(jù)就行了。那個中國佬并沒給我們付保護費。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

  “好——吧。”麥克托因遲疑地說。

  吉明仍拒絕清醒。他的靈魂在生死之間、天地之間、過去未來之間躑躅。四野茫茫,天地洪荒。自己是在奔向天國,還是奔向地獄?不過,他沒忘時時撥開云霧,回頭看看自己的故土。看黑色的瘟疫是否已摧殘了碧綠的生命。他曾經(jīng)盡力逃離這片貧困的土地—不過,這仍然是他的故土啊。

  昏迷中,能時時聽到醫(yī)護們像機器人般的囈語,后來這聲音變成了妻子悲傷的絮語。他努力睜開眼睛,但是看不到妻子的面容。他太累了,很快合上眼睛。他對妻子感到抱歉,他另有要事要做,已經(jīng)沒時間照顧妻子了,忽然他停下來,側(cè)耳聆聽著——妻子這會兒在讀什么東西,某些詞語引起他的注意。是常力鴻的信件,沒錯,一定是他的。老朋友發(fā)自內(nèi)心的熾熱的話穿透生死之界,擊蕩著他的耳鼓:“驚聞你對MSD公司以死抗?fàn)帲粍俦瘋蜌J敬,吉明,我的朋友,我錯怪了你,這些天來我一直在鄙視你,認為你數(shù)典忘祖,把金錢和美國綠卡看的比祖國更重要。我真是個瞎子,你能原諒我嗎?……北京來的專家已認定,豫麥41號的自殺基因的確是通過矮化病毒轉(zhuǎn)移來的,也就是說,它能夠通過生物方式迅速傳播。他們說這是一個與黑死病、鼠疫和艾滋病同樣兇惡的敵人。不過你不必擔(dān)心,我們會盡力把這場瘟疫圈禁消滅在那塊麥田里。即使它擴散了,專家們說,人類的前景仍是光明的,因為大自然有強大的自救能力……朋友,不知道這封傳真抵達美國時,你是活著還是已離去,但不管怎樣,我們都會永遠記住你!”

  吉明苦澀地笑了,覺得自己愧對老朋友的稱贊。不過,有了這些話他可以放心遠行了。他在虛空和迷霧中穿行,分明來到天國和地獄的岔路口。到天國的是一列長長的隊伍,向前延伸,看不到盡頭。排在這一行的人們(有白人、黑人和黃種人)個個愉悅輕松,向地獄去的人寥寥無幾,他們渾身都浸透了黑色的恐懼。吉明猶豫著,不知道自己的罪惡是否已經(jīng)抵清,不知道天國是否會接納他。突然一個老人——上帝!大笑著奔過來迎接他,上帝長發(fā)亂須,裸臂赤足,瘦骨嶙峋,穿一襲褐色的麻衫,臉上皺紋縱橫如風(fēng)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了個不知姓名的中國老漢嘛。
 上帝與吉明攜手同行,向天堂走去。吉明囁嚅地說:上帝大伯,那場瘟疫是經(jīng)我的手放出去的,天堂會接納我嗎?上帝寬厚地說:“那只是無心之失,算不上罪惡。來,跟我走吧。”他們沿著隊列前行。一路上上帝不時快活地和人們打招呼。忽然上帝立住腳,怒沖沖地嚷道:你這個王八蛋,怎么混到這里來了?滾出來!他奔過去,粗暴地拽出來一個人。那是位白人男子,六十歲左右,是一位極體面的紳士,西裝革履,銀發(fā)一絲不亂。吉明認出來,他是MSD公司的戴斯先生。戴斯在眾人的鄙視下又羞又惱,但仍然保持著紳士風(fēng)度,冷著臉說:上帝,你該為自已的粗魯向我道歉。不錯,我是MSD公司的主管,是開發(fā)自殺種子的責(zé)任人。但我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違反文明社會的道德準(zhǔn)則。他嘲弄地說:上帝,你已經(jīng)老了,落后啦,成了一個土老帽啦。你在天堂里養(yǎng)老就行了,干嗎要來多管閑事呢?

  吉明擔(dān)心地看看上帝,他擔(dān)心上帝(拙嘴笨舌的鄉(xiāng)下老頭?)對付不了這個伶牙利齒的家伙。但他顯然是多慮了,上帝干干脆脆地說:對呀,我不懂,我懶得弄懂人類中那些可笑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不過是小孩子玩耍時的臨時約定,它最多只能管用幾百年吧,但我已經(jīng)一百五十億歲啦。我只認準(zhǔn)一個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世上萬千生靈都有存活的權(quán)利,你讓它們斷子絕孫就是缺德。看看吧,看看吧!上帝撥開云眼,指著塵世中那塊被死亡之火燒焦的麥田,一些中國科學(xué)家正在周圍忙碌。上帝怒沖沖地說:看看吧,你們的發(fā)明戕害生靈,犯了天條,像你這樣的人還想進天堂?

  戴斯沉默很久,才不情愿地說:也許我們是犯了點錯誤,但那是無心之失,這在科學(xué)發(fā)展史上是常有的事,就像DDT的發(fā)明導(dǎo)致它在土壤中的累積中毒,氟里昂的發(fā)明導(dǎo)致臭氧空洞,一種叫反應(yīng)停的藥物導(dǎo)致畸形兒。我知道上帝仁慈寬厚······上帝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諂媚:對,我很寬厚,從不苛求我的子民。你說的那些犯錯誤的科學(xué)家,我都接到天堂啦,他們雖然犯了錯,用心是好的,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不像你——你是為了臭烘烘的金錢,是為了少數(shù)人私利而去戕害自然。從這點上說。你和奧斯威辛集中營與日本731細菌部隊那些敗類沒有什么區(qū)別。去吧,到地獄里去吧,那些敗類們在等著新同伴呢!

  戴斯見多說無益,只好臉色鐵青地轉(zhuǎn)過身,很快被地獄的陰風(fēng)慘霧所吞沒。吉明舒心地長嘆一聲,跟在上帝后邊進了天國。

  當(dāng)夜凌晨3點30分,吉明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丹尼·戴斯冷冷地盯著面前的馬丁,他今天心緒不佳,實在不愿伺候這個牛虻似的記者。昨晚戴斯做了個噩夢,一個長長的、怪異的噩夢。夢中他竟然因為自殺種子遭到上帝責(zé)罰,送往地獄。尤其令這位紳士不能容忍的是,這位上帝言行粗俗,胼手胝足,黃色皮膚,十足一個貧窮的中國老漢!

  噩夢所留下的壞心境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戴斯正想找人撒氣呢,那位討厭的馬丁不識火色,得意揚揚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一張一張擺在戴斯面前。第一張:一名帶口罩的護士在注射;第二張:這位護士已經(jīng)出了大門,快步向一輛汽車走去;第三張:汽車的牌照。馬丁像貓玩老鼠似的笑道:“戴斯先生,這就是我從一卷錄像帶上翻拍過來的,你一定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吧。就在這位護士小姐注射三分鐘后,病情已趨穩(wěn)定的吉明忽然因心力衰竭而死去……戴斯先生,我并不想為這個中國佬申冤,我對這些野蠻人沒有好感。我甚至認為,死亡瘟疫能撒播到那個國家是件好事,可以把黃禍的到來向后推遲幾年。不過,”他可憎地笑著,“這是個十分重大的秘密。要想叫人守口如瓶,你總得付一筆保密費吧。”

  戴斯向照片掃了一眼,神色絲毫未變(馬丁不由得很佩服他的鎮(zhèn)靜)。沉默了很久,戴斯才冷冷地問:“你想要多少?”

  馬丁眉開眼笑地說:“五千萬,我只要五千萬。這只是那一百億利潤的二百分之一嘛。我是很公平的。”

 上帝與吉明攜手同行,向天堂走去。吉明囁嚅地說:上帝大伯,那場瘟疫是經(jīng)我的手放出去的,天堂會接納我嗎?上帝寬厚地說:“那只是無心之失,算不上罪惡。來,跟我走吧。”他們沿著隊列前行。一路上上帝不時快活地和人們打招呼。忽然上帝立住腳,怒沖沖地嚷道:你這個王八蛋,怎么混到這里來了?滾出來!他奔過去,粗暴地拽出來一個人。那是位白人男子,六十歲左右,是一位極體面的紳士,西裝革履,銀發(fā)一絲不亂。吉明認出來,他是MSD公司的戴斯先生。戴斯在眾人的鄙視下又羞又惱,但仍然保持著紳士風(fēng)度,冷著臉說:上帝,你該為自已的粗魯向我道歉。不錯,我是MSD公司的主管,是開發(fā)自殺種子的責(zé)任人。但我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違反文明社會的道德準(zhǔn)則。他嘲弄地說:上帝,你已經(jīng)老了,落后啦,成了一個土老帽啦。你在天堂里養(yǎng)老就行了,干嗎要來多管閑事呢?

  吉明擔(dān)心地看看上帝,他擔(dān)心上帝(拙嘴笨舌的鄉(xiāng)下老頭?)對付不了這個伶牙利齒的家伙。但他顯然是多慮了,上帝干干脆脆地說:對呀,我不懂,我懶得弄懂人類中那些可笑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不過是小孩子玩耍時的臨時約定,它最多只能管用幾百年吧,但我已經(jīng)一百五十億歲啦。我只認準(zhǔn)一個理,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世上萬千生靈都有存活的權(quán)利,你讓它們斷子絕孫就是缺德。看看吧,看看吧!上帝撥開云眼,指著塵世中那塊被死亡之火燒焦的麥田,一些中國科學(xué)家正在周圍忙碌。上帝怒沖沖地說:看看吧,你們的發(fā)明戕害生靈,犯了天條,像你這樣的人還想進天堂?

  戴斯沉默很久,才不情愿地說:也許我們是犯了點錯誤,但那是無心之失,這在科學(xué)發(fā)展史上是常有的事,就像DDT的發(fā)明導(dǎo)致它在土壤中的累積中毒,氟里昂的發(fā)明導(dǎo)致臭氧空洞,一種叫反應(yīng)停的藥物導(dǎo)致畸形兒。我知道上帝仁慈寬厚······上帝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諂媚:對,我很寬厚,從不苛求我的子民。你說的那些犯錯誤的科學(xué)家,我都接到天堂啦,他們雖然犯了錯,用心是好的,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不像你——你是為了臭烘烘的金錢,是為了少數(shù)人私利而去戕害自然。從這點上說。你和奧斯威辛集中營與日本731細菌部隊那些敗類沒有什么區(qū)別。去吧,到地獄里去吧,那些敗類們在等著新同伴呢!

  戴斯見多說無益,只好臉色鐵青地轉(zhuǎn)過身,很快被地獄的陰風(fēng)慘霧所吞沒。吉明舒心地長嘆一聲,跟在上帝后邊進了天國。

  當(dāng)夜凌晨3點30分,吉明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丹尼·戴斯冷冷地盯著面前的馬丁,他今天心緒不佳,實在不愿伺候這個牛虻似的記者。昨晚戴斯做了個噩夢,一個長長的、怪異的噩夢。夢中他竟然因為自殺種子遭到上帝責(zé)罰,送往地獄。尤其令這位紳士不能容忍的是,這位上帝言行粗俗,胼手胝足,黃色皮膚,十足一個貧窮的中國老漢!

  噩夢所留下的壞心境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戴斯正想找人撒氣呢,那位討厭的馬丁不識火色,得意揚揚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一張一張擺在戴斯面前。第一張:一名帶口罩的護士在注射;第二張:這位護士已經(jīng)出了大門,快步向一輛汽車走去;第三張:汽車的牌照。馬丁像貓玩老鼠似的笑道:“戴斯先生,這就是我從一卷錄像帶上翻拍過來的,你一定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吧。就在這位護士小姐注射三分鐘后,病情已趨穩(wěn)定的吉明忽然因心力衰竭而死去……戴斯先生,我并不想為這個中國佬申冤,我對這些野蠻人沒有好感。我甚至認為,死亡瘟疫能撒播到那個國家是件好事,可以把黃禍的到來向后推遲幾年。不過,”他可憎地笑著,“這是個十分重大的秘密。要想叫人守口如瓶,你總得付一筆保密費吧。”

  戴斯向照片掃了一眼,神色絲毫未變(馬丁不由得很佩服他的鎮(zhèn)靜)。沉默了很久,戴斯才冷冷地問:“你想要多少?”

  馬丁眉開眼笑地說:“五千萬,我只要五千萬。這只是那一百億利潤的二百分之一嘛。我是很公平的。”

 又是很久的沉默,然后戴斯俯過身來,誠懇地說:“馬丁先生,你想聽聽我的肺腑之言嗎?”

  “請——講吧。”馬丁既狐疑又警惕地說。

  “坦率地講——我從來沒有這樣坦率地講過話——這三張照片上的事,我不能說絲毫不知情,我多多少少聽說過一點。不過,確確實實,不是 MSD公司干的——你別急,聽我說下去。”他擺擺手止住馬丁的反駁。“實際我應(yīng)該住口了,再往下說我要擔(dān)很大的風(fēng)險了,不過今天我忍不住想說出來。我說過,MSD公司絕對沒干這些事,也絕不會干。一旦泄露,我們的損失就不是一百億了,MSD公司不會這樣莽撞糊涂。不過,也許確實有人干了,也許干這些事的是比MSD遠為強大的力量——我只能到此為止了。”他鄙夷而憐憫地說:“我們很笨,我們什么都沒看到,你為什么要精明過頭呢?馬丁先生,五千萬恐怕你是拿不到手了,不僅如此,從今天起你就準(zhǔn)備逃命吧。要不,你掌握的那個十分重大的秘密一定會把你噎死,那個‘力量’恐怕不會放過你的。”

  他看著目瞪口呆的馬丁,溫和地說:“我言盡于此。現(xiàn)在,請你從這里滾蛋吧。”

  
(后記 ) 為避免讀者對文中的自殺種子的知識產(chǎn)生誤解,特做以下解釋:美國最著名的一家生物技術(shù)公司(姑隱其名)早已大量銷售含自殺基因的農(nóng)作物種子,自殺機理正如文中所述,其專利是以十億美元從另一家生物技術(shù)公司購買的。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人擔(dān)心,這種兇惡的自殺基因會擴散,因而提出“火燒X X X”的憤激口號。雖然到目前為止尚未發(fā)生這擴散,但文中所提到的:微生物可以在不同植株中偶然“搬運”基因,卻是業(yè)經(jīng)證實的現(xiàn)象。

  也許我們?nèi)陨钤谝粋€“人類沙文主義”的時代,科學(xué)家們可以任意戕害弱小的自然界生靈而不受懲罰,甚至受到贊許。從前可以勉強為之辯解:科學(xué)家們的這些研究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呀。現(xiàn)在情況變了。某些科學(xué)家開發(fā)出使生物“斷子絕孫”危險技術(shù),而且他們只是為了少數(shù)人的私利!——不管這種私利暫時看來是多么合理多么正當(dāng)。

  更令人擔(dān)心的是,這些科學(xué)家仍被視為科學(xué)界的精英而不是敗類。與這些“精英們”的觀念相比,我寧可去信奉中國老農(nóng)樸素的陳舊的宇宙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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