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資本·論》?
作者:菊花夜行軍
當代文化研究網
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人們早就習慣了一件事,那就是“資本”是資本家和政府官員談論的事,普通人要做的,是在電視機前當它的觀眾,在日常生活里做它的群眾演員。而現在,這一習慣已經被金融危機以來的社會狀況所改變。人們越來越發現,資本是那種“你不理它,它也來理你”的恐怖勢力。當銀行貸款政策像電梯一樣開開關關,大蒜和綠豆瘋狂地漲價,三聚氰胺時不時地來襲,奢侈品商店前總有人排起長隊,無償加班的時間總在延長的時候,僅僅充當“資本”的旁觀者帶來的不安和厭惡,也在日益增長。資本到底蘊藏著怎樣的能量,它何以聚集起如此巨大的欲望,它在創造和毀滅什么?為什么它看起來只是一小撮人的陰謀,卻支配了全世界人的生活和經驗?2010年8月在美琪大戲院上演的《資本·論》將這種恐懼和不安,擺到了明處。較之于周立波對于財富的油腔滑調,這一次戲劇顯然是要正視這個日漸積攢起來的巨大疑惑。在這一意義上,它將自己和那些仍然流連在拼貼搞笑、情感糾葛和職場政治中的“犬儒戲劇”區別開來。它試圖喚起人們久違的記憶,原來我們也可以或應該談論“資本”。
然而,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戲劇創作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盡管當前的戲劇理論已經非常先進,可是和那些先進的理論比較起來,中國社會總是太落后,仿佛停滯在馬克思的斷言里,即便是國際大都市的上海,也是如此。于是,一旦觀劇,尤其是觀看那些企圖觸及和思考社會問題的創作時,我們想到且覺得適用的,仍是這一老掉牙的論斷。
這部頗有雄心的《資本·論》也不例外。一方面,資本的力量日益深入,徹底入侵了每個普通人的神經,把風險和危機帶到了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這一現實狀況勢必推動著人們去主動思考資本。無論在市場的控制下,被資本所供養的戲劇藝術是怎樣地想要回避現實生活,流水線一般地為人們提供精神薯片,《資本·論》的出場都意味著,這一現實的推動力終于叩開了藝術的大門,被創作者們感受到和反映著了。但另一方面,我們又無不遺憾地看到,這樣的反映,一刻也沒有擺脫供養者的邏輯。
和所有反抗性的思考一樣,《資本·論》是從戲劇自身出發,講述一個藝術與資本的故事。劇院要排一部叫《資本·論》的戲,可資金不足,既不能搞出中國館里清明上河圖的效果,也沒法請來張藝謀這樣的國際導演操刀。這讓想排一出好戲的演員“徐崢”頗為苦惱。他發起了戲劇界的改革,通過觀眾直接投資的方式,集資四百多萬。不過,這筆資金并不能讓“徐崢”滿足,他和融資高手王石屹合作,想要融資1000萬,而對方開出的條件是完成十部經典劇的排演。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不堪忍受惡劣的工作條件,劇院的演員們紛紛罷演,但在資本的誘惑下,大家還是完成了任務。這十部經典劇的成功,也成為“徐崢”再次融資的基礎,打造出了文化地產的上市公司。于是,仿佛滾雪球一般,資本帶著自己的韌性,把演員“徐崢”變成了資本的操盤者。在此過程中,演員被遣散了,舞臺被鏟平了。因為在以掌聲的分貝數考核劇院業績這一標準被發明之后,即便沒有任何演出,人們只是蜂擁入場、熱烈鼓掌,就可以帶來股票的升值。這樣一來,舞臺必須為鼓掌者讓位,以便獲取更大的收益。和所有的正劇一樣,利欲熏心者都不會有什么好的下場,最終“徐崢”的公司被另一波融資運動——“碳排放量”——收購,他發現了內心的空虛……
不難發現,這樣的講述帶著鮮明的教育小說或成長小說的痕跡,而這恰是資本主義初生時最為流行的文學樣式。正如魯賓遜在荒島上開始為自己的生計忙碌,于連瘋狂地擴張自己的野心,在這樣的描述中,資本或欲望總是被打扮成生活中某種合情合理的遭遇,它的錯誤只在于不應該無休止的膨脹,完全擠掉了信仰或理想的位置。然而,施密特早就犀利地指出,“私有財產的觀念形成了世界的核心,它的兩級——倫理與經濟——只是從這個核心散發出來的兩束對比強烈的光線而已。”誰能說,在《資本·論》里,為資本所驅使的“徐崢”和他的對立面——堅持戲劇理想的“田水”,不是這樣的兩束光線呢?區別只在于,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這一類的對比不再有強烈的光芒,企圖以信仰倫理來克服欲望和節制資本的想法,不過是普通人在面對社會現狀時的條件反射。
于是,在這里,只有資本的自言自語。“徐崢”的欲望只是資本的欲望,“徐崢”的空虛也只是資本的空虛。當創造社會價值的大多數——劇院的演員們——在《資本·論》中被消音,他們的命運被推倒黑暗的角落里一筆勾銷的時候,“徐崢”的欲望和積極努力,難免讓人興奮,而他的空虛和寂寞,又總是喚起同情之心。
這的確是一個資本的時代。人們總是如圈地運動般無償占有社會文化中的無主之地,將其打包出售,賺取巨額利潤。于是,在陸川免費征用了“南京大屠殺”,馮小剛無償出售了“唐山大地震”之后,馬克思和他的《資本論》也未能幸免。然而,馬克思撰寫《資本論》,是要將資本徹底地去神秘化,揭示出一切的價值都只能由社會勞動創造。而《資本·論》對《資本論》的占用和出售,卻是為了將資本再一次地神秘化,把它描摹為無法捉摸的人類的本性與欲望,描摹為人對自己的背叛和懺悔、慈悲與殘忍。而一旦資本的肆無忌憚,被理解為欲望的漫無邊際和信仰的退卻失守,那么,資本不過是我們每個人心里的魔鬼,對資本的斗爭也就注定只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資本是一把雙刃劍。”
落幕之后,屏幕上打出這樣的提示。這恐怕是仍處于初級階段的中國資產者們,對資本最為坦誠的表白。據說導演何念在接這一劇本時頗為認真,還專門去通讀了《資本論》。于是,問題也就成了:在我們的社會里,即便現實的強力已經推動著人們不得不重新對資本發言,即便人人皆知剩余價值的秘密,卻還是無法擺脫資本邏輯的壟斷,跳出它的誘惑來思考它,只能毫無新意地重復資本主義初興時期的這一欲望和資本的舊思路,對資本做無力的感嘆和感傷的表白。
《資本·論》的這場喃喃自語,與其說是對資本的一次發言,不如說是為我們標示出了當前中國社會思考資本的慣性方式。對這樣的方式,我們并不意外。只是,當這樣的方式籠罩一切的時候,究竟如何為普通人創造出不同于資本家的對資本發言的方式,卻已經成為今天藝術創作中最為嚴肅的議題。
20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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